天突然地、毫無預兆地暴冷下來。
徐秋華一早就到了歌劇院舞劇團的排練場。他特意穿了柔軟的褐色針織寬鬆褲、針織衫和平底鞋。他不能確定舞劇團對排練服的要求,隨身的大包裡還帶了一套緊身衣褲和軟底男士芭蕾舞鞋。他腦海中熱火朝天的排練景象中,自己也許會尷尬地擠在裡面不知所措。然而當他踏進排練場的時候,裡面只有幾個年輕的女舞蹈演員懶懶散散地壓腿,另一些坐在一堆慢騰騰地穿舞鞋。馬鑫穿著磨舊的藏青色緊身衣和肥大的黑色寬鬆褲,外套白色寬鬆毛衣,一個人站在屋角,往答錄機裡裝進磁帶,『撲'地推上帶匣門,按下播放鍵。電子音樂強烈的敲擊聲震得排練場底大幅的玻璃微微抖動。
馬鑫轉身對女演員們說:『熱身好了麼?今天要把第一場完成。'
『哎,昨天我逛街看到的那個包真的很便宜,現在到處都打折。'
『快要過聖誕節了麼最好到香港去買,名牌在哪裡打折還要厲害'
『最好叫你的那個男朋友帶你去。他今年還去香港談生意嗎?'
女演員依舊慢慢騰騰地磨蹭著,嘻嘻哈哈地談笑。
馬鑫似乎早已料到,手指敲擊著音箱,臉色陰沉地望著她的演員們。
徐秋華善意地對離自己最近的女演員提醒道:「排練要開始了吧?」
那女孩揚起頭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幾秒,換做生硬的漠然,低下頭去和小姐妹們悄聲說:「哎,看吶,這個人是幹什麼的?」幾個女孩子依此狐疑戒備地抬起頭看過徐秋華,又湊在一起捂著嘴輕笑。
徐秋華覺得很不自在,穿過排練場向馬鑫走去。
「當心!」一個女演員大喝一聲,一邊高速飛旋穿過場地斜線。
徐秋華趕忙閃身避讓,不料撞上了另一個。
「討厭!這個人怎麼回事!」那女孩子抱怨著,重新擺好架勢,再次起身飛旋。
徐秋華縮手縮腳走近馬鑫,尷尬地朝她笑了笑:「不好意思。」
馬鑫略朝他微點了點頭,皺著眉頭看著好不容易一個接一個加入熱身的舞蹈演員。過了一會兒,所有的舞蹈演員都加入了行列,開始跳成套的熱身動作。然而一個不懂舞蹈的人都可以看出來,她們與其說是在熱身,準備接下去正式排練舞蹈,不如說是在敷衍。
徐秋華不安地看著心不在焉的舞蹈演員們,默默地複述著自己的戲分。這段舞是一個都市人對生活的迷茫。而群舞演員表現了整個都市的龐雜喧囂。都市人應該表情空白地走過飛速旋轉的群舞演員,在舞台中央稍作停留,讓幾個主要演員跑過他身邊時搭著他的肩膀借力做高難度的跳躍動作,然後他再往舞台另一個角落走去。走到一半時被一個舞者阻住去路,回到舞台中央團身蹲下。聽上去很簡單,但要表現得嫻熟流暢則需要徐秋華和群舞演員之間熟練的配合,因此重複的排練必不可少。
首先上場熱身的群舞演員如同遷徙的信天翁群,呼啦啦地掠過他身邊,把徐秋華驚了一跳,還沒來得及追隨她們的軌跡,她們已經飛旋著飄向排練場另一側。
「可以了。」馬鑫擊了一下掌,朝徐秋華招招手,「你來吧。準備好了麼?」徐秋華踮起一隻腳的腳尖,在光滑的木製地板上蹭了蹭,試了試鞋子前掌的摩擦力。他深呼吸了一次,向馬鑫點點頭:「我準備好了。」
舞者張開雙臂飛旋著撲向他所站的位置,讓他一陣頭昏。聽到音樂的節拍,他條件反射地抖擻起精神,提住一口氣,邁步從斜線方向穿過舞群。
走了沒兩步,只聽馬鑫說:「停下!」
徐秋華的心劇烈地跳了一下,提起的氣在胸口不上不下堵得難受。
馬鑫說:「徐秋華,你要記住,你是一個演員,不是舞蹈演員。」
徐秋華尷尬地笑了一下:「嗯,是呀」
「你走過舞群的時候要自然,要像一個沒有受過訓練的人,邁著普通人的腳步前進。不要出現類似舞蹈的動作。」她學著徐秋華的樣子走了幾步,「不要做出這個樣子來。」
「哦我明白了。」
群舞演員中傳出女孩子「吃吃」的笑聲,和竊竊的低語:「喲,了不起死了高深得不得了呀藝術總監」
馬鑫頓了幾秒鐘,那些窸窣的談笑並沒有自己停止。她突然吼道:「大家集中思想!」
舞群安靜下來,女孩子們的目光斜瞥向站在答錄機旁邊的編導。馬鑫抿了一下嘴,說:「重新來一次。投入點。」說著伸手按下播放鍵。在音樂響起前的一瞬間,離徐秋華最近的女舞者擺著準備起舞的姿勢,臉上凝著投入的表情,卻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冷冷的字:「裝什麼藝術家的樣子」偶爾進入耳朵的那幾個字,似乎驟然箍緊了徐秋華的腰腹,使他的呼吸不暢。
徐秋華回到家時,童悅達正在起居室裡攤開了一桌單據用計算機加數字。看到他從門前飄過的身影,童悅達笑吟吟地起身追出去一迭聲地問:「跳舞跳得開心嗎?排練很累吧?要不要先洗澡?想吃什麼?」
徐秋華一邊搖著頭,一邊走進臥室,把包隨手往旁邊一丟,撲倒在床上。
童悅達跟到床頭,撫著他的頭髮輕輕地吻了一下,揉著他的腦袋說:「嗯,汗味!很累了吧?先睡也好,好好休息休息,然後再洗澡吃東西。我買了鴉片魚頭,等會兒做湯吃,然後再炒些荷蘭豆,放些火腿絲在裡面,都是你愛吃的。」
「我不想吃魚頭湯,」徐秋華喃喃地說,「也不想吃荷蘭豆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你不舒服?」童悅達關切地說,「胃又難受了?給你煮些粥吃吧?」
「我沒什麼不舒服,就是什麼也不想吃。我沒什麼事,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就好。」
「什麼?」
「嗯。就一會兒。」
童悅達給他蓋上毯子,輕手輕腳地退出去,關上門,回到起居室繼續做手頭的工作,不時支起耳朵聽隔壁的動靜。他加完最後一筆錢款,填寫完數字,看看手錶,已經早就過了午飯時間。他忍不住走到臥室門口,輕輕推開門,幾乎立即聽到徐秋華的聲音:「我還沒好,讓我一個人再待一會兒好嗎?」童悅達見他仍然以剛才的姿勢趴在床上,說:「這樣睡多不舒服啊。換上睡衣好好睡一會兒,也好舒服一點。」
「我不是想睡。我只是想安靜一會兒。」
童悅達心中隱隱不安,走到床邊坐下,關切地撫摸著他的手說:「你真的沒什麼不舒服?」
「完全沒有。」
「有什麼心事?」
徐秋華沉默了一小會兒,一口咬定說:「沒有啊。」
「有什麼心事可別一個人悶在心裡,悶要悶壞的。說出來,即使我幫不上什麼,你也會舒服一點。」
「哎呀!你怎麼這麼煩吶!」徐秋華不耐煩地支起身體揮手驅趕童悅達,」我只是想一個人待一會兒。你瞎想些什麼!」
童悅達愣了一下:「那我燒飯去了。」他關上門,抱著兩臂望著走廊柱頭的雕花思索了一陣,低頭歎了一聲,舉步往廚房走去。
他獨自吃過午飯,在桌上留下紙條,告訴徐秋華飯菜都已做好放在廚房小桌上,想吃的話放在微波爐裡轉一下就可以。在紙條的最後,他署名「等著聽你唱歌的人」。但是他也吃不準到晚上徐秋華是否會恢復常態。在「落櫻」餐廳的時候,他越想越不放心,用餐廳的電話機給萱萱打了個電話。
萱萱在電話裡尖聲說:「哎呀!阿達你怕什麼啦!馬指導說他很聰明很賣力的!又有氣質!人家對他印象很不錯!」
「是嗎?可我總覺得嚕嚕他有點不對頭。」童悅達說,「你聽到這話是昨天她離開我們家時說的還是今天從她那裡聽來的?會不會她對嚕嚕期望很高,然後逼得他太累?」
「那個我搞不清楚了反正是她對他很滿意。」
「聽我說,嚕嚕今天看上去不對勁。如果參加舞蹈排練弄得他這樣,還是不去的好。你能不能幫我去問問,那個藝術總監現在對嚕嚕怎麼樣,是不是他們之間有什麼事情搞得不開心。」
「不會的啦!嚕嚕這麼討人喜歡,人家也不是小孩子」
「話是這麼說,你能不能幫忙去問一問。」
「你就不能直接去問他自己嗎?你和他之間還有什麼不能明說的?」
「只是我自己的感覺。他不願意說。要逼他說也許他會說,但他肯定會更難過。我不想逼他,更不想他難過。」
「唉,你想得好多!你好煩人!要不我把電話給你,你自己去問。」
「這也不太好。我和那個馬指導沒什麼交情,她可能只是說些客氣話。還是你去問比較方便,她比較可能對你說實話。」
「那」萱萱老大不情願地說,「好吧等我做完頭髮以後行嗎?」
原來是因為這個!童悅達心想。他馬上說:「行,沒問題。還有,以後你能幫我去他跳舞的地方看看嗎?我可能不方便過去。但是不要讓他覺得你是特意過去看他排練的,好嗎?」
「好啦!好啦!知道啦!」
「那就謝謝了。」
「謝就免了。記得請我吃小肥羊火鍋。」
「呵呵,沒問題。」
武志正端著一缸醃墨魚站在一邊,聽到童悅達放下電話,連忙繼續往前走。沒走幾步便感覺到背後注視的目光。他乾脆放下醃墨魚缸,大大方方地在水斗邊洗手,一邊笑嘻嘻地說:「喲,童老闆,沒想到你『朋友'叫嚕嚕啊?叫這麼可愛的名字,人一定也很漂亮吧!」
童悅達矜持地笑了一下:「喜歡的,就會覺得漂亮吧!」
武志說:「有你這樣的人在身邊,她肯定很幸福吧?」
童悅達手指抹去電話鍵盤間積的細塵,眼睛看著自己的手說:「希望是這樣吧!」
煙氣蒸騰,觚盞交錯。「落櫻」的生意好得童悅達親自上場開票收銀。繁忙的工作至少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暫時忘記憂心的事情。童悅達手頭稍事停當,抬頭一看鐘,竟然已經過了八點半。一攤一攤的食客在喝酒聊天。飯店裡進出的人慢慢少了下來。服務生川流不息的速度漸漸放緩。他算計著徐秋華在花園飯店的舞蹈課已近結束,抓緊時間給舞廳打了個電話。不料舞廳的領班說他已經上完了課走了。再撥徐秋華的手機,卻一直是關機。他又撥了家裡的電話。電話卻沒人接。他不甘心,又撥了一次。鈴聲一聲一聲地響,彷彿一下一下收緊了扣在他喉嚨口的繩子。
突然,電話被接了起來:「喂?」那一頭傳來徐秋華略帶沙啞的聲音。
童悅達鬆了一口氣,竟然一時無語。
「誰?你是誰?」電話那頭傳來徐秋華的詰問,語氣中含著恐懼。
童悅達忙說:「是我呀,嚕嚕。」
徐秋華似乎驚魂方定,聲音中仍然帶著顫抖:「怎麼回事?剛才為什麼不說話?」
「我只是想知道你在不在家。既然你在我就放心了。」
「哦我還以為出鬼了」
「呵呵,這世界上哪裡有鬼?你什麼時候開始怕鬼了?」
「我才不怕鬼哪裡來的鬼?」
「就是麼!上海人這麼多,房子這麼貴,連人都沒地方住,鬼住在哪裡呢?對了,聽聲音你今天很累了吧?」
「我再歇一會兒就去眠火唱。」
童悅達忙解釋:「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如果你很累就不要去了。今天不是週末,客人不多,USA一個人唱也差不多了。」
徐秋華截然地說:「我會去的。我沒事。你放心。」
童悅達放下電話,發現武志正從料理台後注視著自己。他指了指料理台前吃壽司的男女,翹起拇指,向那男孩投以鼓勵的微笑。武志瞇起一隻眼睛,舉手做「加油」的姿勢。他無論何時都在微笑,無論什麼人都會瞬間注意到他那陽光般的熱情微笑。童悅達覺得心裡微微地平復下來。他整理好東西,把收銀機交給收銀員,穿上外套,一頭鑽進凜冽的寒風裡,獨自往「眠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