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走後,徐秋華木騰騰地收拾了碗筷,望著窗外葉片綠色漸深的廣玉蘭樹發了一會兒呆,想不出要干些什麼好。只覺得無論去想什麼、做什麼,都像這詭異的到了時節卻不收冷的天氣一樣悶在胸中,壓在胃上,堵在嗓子眼。
他給童悅達打了電話。童悅達正在稅務處排隊等著交房屋出租所得稅。雖然他還沒吃上午飯,前面排隊的人依然很多,走廊裡嘈雜煩擾,他的聲音聽上去卻依然神清氣定,怡然自若,悠然地和徐秋華開玩笑,向他講述今天在魚攤和淞江長途車上遇到的趣事。徐秋華聽著,嘴裡應著「唔」、「哦」、「好玩」,臉色上仍是懨懨的,最後覺得沒勁,說了句「我要睡午覺」。童悅達應道:「早上這麼早起床,現在好好睡一會兒吧。那麼我先掛了。」徐秋華「喔」了一聲,卻沒馬上放下電話筒,聽著話筒裡對方掛機後有節奏的「嘟嘟」的忙音,心裡無因地淒涼起來。
他吃下兩片安眠藥,躺上床,打算好歹睡一會兒。雖然早上極早醒,此時卻還是完全沒有睡意。他索性起床,拿了Discman往外走。出門前特意拉了拉側樓梯通向走廊的門,確信已經鎖上,這才下了樓,倚在白色的秋千椅上悠悠地蕩著,聽Discman裡放的蔡琴的歌。
過了一陣子,他想他應該回屋了。他仰視童家洋房的屋頂,只見陽光在三角形山牆的尖端後刺眼地閃亮,院子卻籠罩在陰影中,院門到側樓梯的路幾乎有一個操場這麼長。他仰頭費力地瞇著眼睛,一步一步地沿著比平時高一倍的台階往上爬。一邊爬,一邊不時抬頭看樓梯口。那裡忽然多了一個站著的高大的身影。他感覺那應該是童悅達,欣喜地呼喚。那人卻沒有反應。他用力地向上爬,可是無論他爬多少級台階,離台階頂的樓梯口還是一樣遠。他回頭看腳下,院子已經在很遠的地方了。他猛然回過神,困惑的意識到院子之所以這麼遠台階之所以這麼高,是因為他自己還是小孩子。他不知為什麼自己又變回小孩子。他並不在意。他只是一個勁兒地向樓梯口的人影揮手呼喊,等待他回頭向自己微笑。那人終於慢慢回過頭,開始在刺眼的陽光的陰影下看不真切。當光線變暗,陰影擴大的時候,他漸漸認出那不是童悅達,而是另一張面孔。這張面孔在他眼裡逐漸變形,起皺,蒼白,烏雲密布,胡須聳立,看上去仍然陌生,但他意識到那是過世的童悅達的爺爺童延齡。
「求求你!求求你!爺爺!」還是孩子的他哭喊著,無助地四肢並用往下退。然而四肢卻像浸沒在水中一樣黏滯沉重,使勁劃拉著,卻夠不到立足點。「求求你!爺爺!」他不住地哭喊著,腳下一滑,直直地從樓梯上滑落下去。
他猛然醒來,心髒狂跳著,像是要蹦出喉嚨口,濕冷的汗水沿著腋下滾落。
「嚕嚕,」萱萱塗著指甲油的纖纖手指拍打著他的臉頰,「醒醒啦!不要大白天做美夢啦!」
徐秋華稍微定了定神,略感吃驚地問:「我睡著了?」
萱萱沒好氣地說:「當然啦!不但睡著,還睡得像頭死豬!我喊了你好幾聲,你都不知道。再不起來,我可要捏你鼻子啦!快點讓我們進屋,嘗嘗你泡紅茶的手藝吧!」
徐秋華這才看到她身後立著一個身材瘦高顴骨突出眼睛細長的三十來歲的女子。
萱萱說:「來!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是馬鑫,那天晚上和我們家阿魁的朋友一起到‘眠火'來吃過飯。人家一眼就看上了你,今天特意要我帶他來找你。」
「呃?你說什麼?」徐秋華的臉馬上紅了起來。
馬鑫還不明就裡,在旁邊說:「確實是特意來找徐先生,有些事情要和你商量。」
萱萱拉了徐秋華一把:「別多說啦!上去吧!」
徐秋華把客人帶上樓,備上茶炊,泡上釅釅的一壺檸檬紅茶,端上一疊餅干,招待不期而至的客人,不時心神不定地暗中打量馬鑫。
萱萱偷笑著搗了徐秋華一拳:「看什麼看?心虛了?肯定是心虛了!不心虛就不要看嘛!」
徐秋華決定反攻為上主動出擊。他問馬鑫說:「馬小姐上班忙不忙?」
「忙得很,不過不知自己在忙些什麼。」馬鑫說,「昨天晚上終於知道了。」
徐秋華略感驚訝,說:「哦?怎麼說?」
馬鑫說:「我在歌劇院舞團做編導,接下了一台現代舞的創作。現在舞蹈部分的細節都有了,可是總體的安排總是不盡如人意。昨天看到你的表演,我突然有了靈感。不知道徐先生有沒有在大舞台上表演的經歷?」
「啊,你過獎了。我只是個隨便唱唱流行歌曲的」
徐秋華話音未落,萱萱搶著說:「人家可是唱遍全中國的紅歌星!你能想到的地方他都去唱過?還上過很多次電視!」
徐秋華趕忙說:「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現在不要再提了吧!」
萱萱接著說:「人家舞也跳得很好看!」
徐秋華急忙補充道:「不能和你們這樣的專業舞蹈演員放在一起,只是交際舞」
「那沒關系,」馬鑫安然說,「那更好。我正需要一個沒有受過僵化的傳統舞蹈訓練但是有特殊的舞台感覺的演員。徐先生演過戲嗎?」
萱萱插嘴說:「他讀過幾年戲劇學校,還拍過電視。」
徐秋華解釋說:「只是音樂電視片而已。」
馬鑫問:「是歌曲專輯的MTV?」
「不是。我從來沒有出過專輯唱片。我拍的只是用作卡拉OK帶畫面的音樂片。」
馬鑫笑道:「徐先生真是呵呵,怎麼說呢?」馬鑫最近招考過不少演員。每個人在她面前沒有不努力顯露自己的,給外國人伴一次舞也要說成參加國際演出。聽到徐秋華的話,她由衷地說:「像徐先生這樣老實忠厚的人現在真的不多見了。」
萱萱插嘴說:「等他男人回來,你還可以看見一個更老實忠厚的。」
馬鑫不解地問:「他的什麼人?」
萱萱自知說漏了嘴,尷尬地望向徐秋華。
徐秋華強作鎮定地說:「她說的是和我同住的朋友。其實說明白一點是我借住在他家。」
「是嗎?是很夠意思的朋友吧?」
「對。我們從小就認識。」
「那麼徐先生能答應我嗎?」
「我還不清楚你到底需要我做什麼。」
「參加我們的舞劇演出。」
「可是,」徐秋華苦笑道,「我怎麼可能跳得出芭蕾舞?」
「不是芭蕾舞,是現代舞。我的舞蹈是要反映喧囂的現代都市給人的壓力,和人內心對自然寧靜的向往。」馬鑫提起自己的夢想就興奮起來。她詳細地給徐秋華講了舞劇的設計、編排和徐秋華所擔當的角色的重要性。萱萱聽得一愣一愣地,偷偷朝徐秋華做鬼臉。
「這這太不好捉摸了吧?」徐秋華搖頭說,「我覺得對我太難了。」
馬鑫卻沒有這麼想。她盯住徐秋華說:「我昨天晚上看到你的演出。當然我知道你唱得很好,從觀眾的反應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不過那對我來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眼神——你有一種帶著淡淡的憂傷和疲憊卻不斷在努力尋求的眼神。既然我要表現的是現代都市,那麼我必須有一個代表現代都市的角色。他不必是舞蹈演員,他的舉動應該很自然,但必須能和整個舞台融為一體。當我懷著這樣的心思再細看你的時候,我確定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徐秋華淡然笑道:「馬小姐,你弄錯了。我不能演戲的。我完全沒有實際表演的經驗。我只會搞砸你的舞劇。」
萱萱推著徐秋華的肩膀說:「嚕嚕你快答應人家吧!你瞧這找上門來的機會多好呀!你就是要參加!氣氣那些瞧不起你不讓你拍電影的傻瓜蛋,讓他們好好後悔一把!」
馬鑫釋然地說:「只要你願意參加,我絕對可以把你改造到符合我的要求。」
萱萱插嘴說:「嚕嚕很聰明的!他肯定能學會!你看他半句日文也不懂,只聽人家唱,就能把歌詞全部一個一個字地唱出來,一個音都不差,連日本人都以為他日文好得不得了!」
「這不是一回事情」
萱萱催促道:「去吧去吧?反正你也挺空的!」
她的最後一句話觸動了徐秋華心裡隱痛的部分。回想起童悅達離家去忙碌後他一個人度過的那些寂寞時光,他頓了一下:「那如果你願意的話」
馬鑫興奮地說:「這樣好?徐先生現在做什麼工作?能不能請你明天就開始參加我們的排練?我讓人事科准備合同,下周簽協議。」
萱萱開心地說:「他明天當然可以去的!他白天沒什麼事的。」
「哦?是嘛?那太好了!」馬鑫轉念又說,「不過我得丑話說在前面,我搞這個現代舞主要是藝術上追求。我現在掛在非事業單位的劇團,做節目之外還要負責盈利。舞劇投資本來不多,其中大部分都用在排練、演出籌劃和宣傳上面,演員勞務費只能是意思意思的。」
萱萱快嘴說:「不要緊!他不在乎錢。有人養他的!」
馬鑫臉色微微一變,半張著嘴,言語似乎都卡在了喉嚨下面。在徐秋華再次忙亂地解釋前,萱萱很賣力地解釋說:「人家很聰明,前幾年買了幾套房子,現在租給人家,賺錢不要太容易哦!」
徐秋華陪笑說:「對對!嗯,怎麼說呢,運氣,呵呵,全憑運氣嘍!」
馬鑫臉上重新露出笑容,但眼神中總有一絲迷茫。
夜裡童悅達回家的時候,看見徐秋華已經在床上睡熟。他漱洗過,躡手躡腳地爬上床,輕吻他的後頸。徐秋華醒了,輕哼了一聲。他的哼聲如同小貓的爪子,在童悅達心裡輕輕地劃了一道,劃得他從心底裡難忍地癢起來,渾身上下沒處去抓,熱力逐漸往一點上集中。他的手插進徐秋華的腋下,繞到他胸前,戲謔輕輕撥動那柔軟的突起,歪著頭等著看徐秋華臉上的反應。
徐秋華扭動身體掙開他的手:「討厭吶!我要睡了!」
童悅達悻悻地收回手問:「我在眠火讓人做了一份你最喜歡的烤兔子,我發簡訊給你叫你來,你也沒來吃。簡訊收到了麼?」
徐秋華微微點頭。
童悅達說:「兔子肉我給你帶回來了,放在冰箱裡。你現在要不要吃?」
徐秋華閉著眼睛說:「不吃了。」
「怎麼這麼早就睡了?今天去教舞太累了麼?晚飯一個人吃的?吃了些什麼?」
徐秋華拉起被子蒙住頭:「吃的是蝦仁」
「呵呵,高蛋白嘛。人家說吃高蛋白食物能培養性趣呢?」
「哎,我明天有事,今天要早點睡覺。」
童悅達「哦」了一聲,不無遺憾地拉起被角在床的另一邊躺下。他覺得徐秋華變了,雖然他們仍然躺在同一張床上,他卻變得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童悅達逼迫自己想一些和他體內的欲望不相干的事情——和魚販的合同上需要敲定的幾個數字,眠火的電烤爐壞了,需要重新買一個;這個月要給旅行團的導游多少回扣,要不要請兩個晚報娛樂休閒版的記者吃飯。想著想著他慢慢進入夢鄉。
此時此刻,徐秋華仍然醒著,孤寂地在黑暗中睜著眼睛。
徐秋華和童悅達有時會一同裹在被子裡,倚著枕頭,拉下窗簾,偷偷看些讓人血脈賁張的同志碟。徐秋華會發明一些光是聽就讓人心跳不止的花樣。他們也曾經互相買情趣用品送給對方。不過就實際行動而言,童悅達相當小心,除了他們的第一次以外。
那時正逢徐秋華回家鄉,住在童家的時候。那天童悅達廠裡發的票子,他們一起去看了場內部招待電影「霸王別姬」。據說這部電影早就在國外引起很大轟動,但當時在國內還沒有上映。看完電影回來,他們並排躺在三樓房間同一張床上各自的被窩裡,像往常一樣黑著燈聊天。起先是「張國榮穿長衫的樣子的確有味道」、「鞏俐還是演北方女人最像」之類。聊著聊著就聊到情義。
童悅達說段小樓這個男人很累,不僅是因為他被攪在那樣一個風雲突變的時代,更是因為他碰到太多太有情義的人——一個女人和另一個男人,一個凡人承擔不了這麼多情義。徐秋華嗤之以鼻,說菊仙那樣的女人完全是小說裡才會有。這種環境下的女人不久就會變得反復無常貪婪勢利,而且永遠不會相信任何人,也不值得任何人去相信。童悅達說他以偏蓋全。徐秋華便歷數自己生命中如過眼煙花一般的幾個女子。童悅達笑著說你以前怎麼從來沒對我提起過你也有過女人。徐秋華反駁道你從來沒問過。童悅達說這不公平,我和小蝶的事你全知道,你卻不交待;現在給你一個贖罪的機會,自己坦白和那些女人的床上經歷。徐秋華說我怕你怎的,我想說才告訴你。於是果然不怕死地一一細舉。
童悅達聽過,呵呵笑說你吹牛,我看你也沒這麼行。徐秋華不悅,說你怎麼知道我不行。童悅達說我就是不信,要不讓我摸摸,說著便把手伸進徐秋華的被子。徐秋華靠牆裡睡,躲閃不及,被他隔著內衣一把捏在手裡揉搓。開始他笑罵著,蜷起膝蓋頂童悅達的肚子,扇打他的後背和後頸,推搡他的胳膊和肩膀,嘴裡叫著放手放手。接下來的事情在兩個人腦海中都是一片空白。等童悅達恢復意識的時候,自己已經掀開他的被子緊貼著他的身體,手中赫然感覺到他的興奮昂揚。徐秋華一手撫摸著他的胸前,另一手引著他的手指鎖定在自己最敏感的區域,灼灼的目光看進他的眼底;卻沒有焦距,微啟的唇斷續吐出不成句子的低吟。童悅達低頭瘋狂地吻他的額頭和臉頰,一邊快速摩擦著自己的下體,一邊探索著用自己的唇舌封住他接近高潮時不由自主的哼鳴,感受著他口腔內的肌肉從幾近痙攣的緊張到驟然松弛癱軟,只剩下無意識地喘息的氣流的進出。然後他自己也在頂點被觸發。
童悅達翻身從徐秋華上面下來,拉過他的被子,蓋好他的一側,又掖好自己這邊,把兩人細細地包裹在一個被窩裡。他閉上眼睛,意猶未盡地在徐秋華流著汗的脖頸上咬了一下。潮熱的空氣裡,他曲腿勾住他的身體,幾乎立刻就睡著了。
徐秋華睜著眼躺了很久,既沒有推開童悅達的腿,也沒有伸手去摟他的脖頸。他好幾次鼓起勇氣想喚醒童悅達對他說什麼,然而最終卻只是睜大了眼睛凝望著天花板,手指伸出被子,絞擰著枕巾。
第二天早上,童悅達還沒完全清醒時,閉著眼睛想起昨夜的事,不免紅了臉,盤算著如何向徐秋華解釋。然後他感覺到自己身邊是空的。他抬起上半身,發覺房間牆角裡徐秋華的旅行袋已經拿走了。他匆匆套上衣服跳下床,拖著拖鞋啪啪啪地跑下樓,見爺爺已經吃過早飯,面前放著空的牛奶瓶和沾著面包屑的碟子,一個人在臥室的搖椅裡打盹。爺爺不能自己下樓拿牛奶已經多年,所以顯然是有人替他拿了牛奶。不過除了這只牛奶瓶外,整幢房子裡再也沒有任何徐秋華曾經存在過的痕跡。
懊悔不已的童悅達連著幾天給徐秋華家、他的朋友和他常住的招待所和賓館打電話,卻沒有一點他的消息。此後幾個月之內他照著報紙上綜藝晚會舉辦的消息,反復打電話給徐秋華以前在外地住過的賓館,希望碰運氣能找到他。然而這一次徐秋華卻在他的生命中結結實實地消失了將近一年。他也寫過情真意切的道歉信,深刻檢討了自己的魯莽,用兩層信封秘密地封好,交給徐家。他沒法預料這封信最後是否會到收信人手裡,也不知道收信人讀了是否會真的回心轉意原諒他的粗暴。
歲月無情地流逝。懊惱和悔恨刻在他心裡的傷痕一天比一天深。
當他們終於再次溫存的時候,他一直在心裡默默地念:謝天謝地,老天有眼,然後懷著虔誠的感謝深深地擁吻徐秋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