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秋華好不容易挨到舞蹈課結束,他敞著衣襟,低頭匆匆走出花園飯店俱樂部,鑽進在賓館車道上等候的計程車中的第一輛。他說了家裡的地址,便摸出內袋裡那張紙,在燈影交錯的車廂裡讀起來。車窗外的繁華閃爍的霓虹燈一道道光影在那張紙上投下五彩的光暈。
那是一個普通的試鏡要求。內容包括:一、演唱一首抒情歌曲:二、表演小品,場景假設在發現自己心愛的女子性情大變,懷疑她受到困擾,內心非常不安,於是勸告之。台詞是:「有三個字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告訴你。但是,我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說這三個字:我愛你。這些天來,我知道你很痛苦。我的心在痛。告訴我,為什麼你這樣難過?」
「告訴我,為什麼你這樣難過?」他喃喃地念著。
「為什麼?當然是因為晚上還不能回家抱老婆!」司機調侃道,
「先生!你到了。一個起步費。」
徐秋華愣了一下,尷尬地點了一下頭,匆忙掏出皮夾遞上公交一卡通(註:交通工具專用儲值卡的一種)。
司機不滿地說:「啊!你刷卡啊!怎麼不早說?我已經打下發票,不能刷卡了。現在只能用鈔票付了。」
「哦!對不起。」徐秋華收回一卡通,遞上錢,「我開小差了。」
他下車走進院子,爬上側樓梯,感覺自己的心怦怦地跳得厲害,好像連喝了幾大杯葡萄酒。他用鑰匙打開走廊的門,無視仍然放在起居室桌子上的碗筷,直接走進臥室,把外套往床上一甩。他打開了室內陽台的閱讀燈,細細琢磨這段小品。他讀幾句,透過窗紗朝星星點點的夜色中凝望一會兒,默念幾分鐘,又放下那張單子,站起身在陽台上擺出姿勢,撫慰想像中的坐在對面籐椅裡的女子。他把閱讀燈拉到自己身旁,照亮一對籐椅和籐制小桌,佈置出一個想像中的舞台,拉開大櫥門,拿裡面的穿衣鏡當作鏡頭,反覆比較著穿衣鏡裡的映像和自己的舉動。他舉起手似乎在撫摸一顆長著柔軟頭髮的腦袋,想想又覺得不對,蹲下身仰望虛空中不存在的悲傷面容,伸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頰。他一面做出撫摸的樣子,一面轉頭看鏡子裡的自己。
「我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說這三個字,我」他頓了一下,堅決地說:「我愛你!」感覺自己口氣太生硬,他換了柔和一點的口吻輕聲說:「我愛你」他隨即又搖搖頭。這是個鬼片,太顫抖太輕微的聲音更會嚇著已經飽受驚嚇的女主角,而不是撫慰她。他咳嗽了一聲,又念了一遍:「我愛你」然而他的聲音不可抑制地抖起來。他氣惱地站起身,一手摸著喉嚨,一手叉著腰,用力呼吸了幾次,清了清嗓子,用力再次說:「我愛你!」然而這次不但聲音顫抖,竟然連搭在喉嚨上的手腕也抖了起來。他甩了一下手,踱到陽台上一邊踱步一邊跳出一套熟悉的勁舞舞步,打著響指唱起「愛火花」,唱到「baby
baby kiss
me愛我吧」,聲音說不出地乾澀,幾乎摸不準音調。這樣的事情幾乎從來沒有發生過。他又走了幾圈,在床頭站定,默立片刻,雙手交疊在腹部,溫習著很久以前就熟習的練聲動作。他先是哼唱了幾個音階,慢慢拔高音調,終於達到了自己預料的音域。他稍感欣慰,停止哼唱,心想:「這麼久不溫習歌唱果然是不行。幸好嗓子還在,練幾句自然就會回來。」他一手扶著床架,一手按著胸前,眼望黑暗中的床頭,鼓足信心念道:「我愛你。」
話音未落,他被自己話音嚇了一跳。他的聲音聽上去這麼不自然,這麼沙啞,幾乎像個陌生的老人,而不是他自己的聲音在說話。他兩手撐著床架愣了一會兒,沒來由地一陣寒意從胃裡起來,彷彿千萬台抽風機一起從他的胸膛裡抽氣,把他的肺抽得乾癟空蕩,胸部的血液連同皮膚肌肉一齊蒸發,耳邊「嗡」地響。他恐懼地張口拚命呼吸,然而平時溫馨可人的臥室似乎驟然變成冰冷的真空,任他張開鼻翼鼓動胸腹,仍感覺不到一絲空氣吸進他的肺部。他慌張地攀著床架,跌跌撞撞地向門外跑。他感覺自己就要窒息而死,極度渴望空氣。
他大口地喘息著去扭走廊的門,手還未觸到門把手,冰冷感覺直刺入胸。壓倒一切的恐懼感抓住了他,脊柱從底部開始痙攣抽搐。他連撲帶爬地跑上三樓,跌跌撞撞撲進房間,用力擠進書桌和大立櫃之間的縫隙,似乎只有往這連一個小孩都容不下的縫隙裡擠,才能壓實自己的身體,擠出胸中空洞的恐懼。他果然真的擠了進去,臉朝牆壁死命抱住自己的腦袋不住地顫抖。
臥室裡,纖巧秀麗的一對籐椅在小桌上的閱讀燈溫暖的燈光下靜靜矗立。床上,徐秋華外套內袋裡的手機螢幕藍光一閃,開始震動。柔軟的床罩上沒有掀起一絲漣漪。藍光閃了一會兒,自行黯淡下去。
童悅達見電話一直沒人接,放下電話,思忖片刻,撥了另一個號碼:「匹克,我是眠火的童悅達。你今天晚上有空嗎?能來幫幫忙嗎?是這樣的LISA她不太舒服,後半夜頂她一會兒行嗎?樂隊是鍵盤老槍和吉他KENT。你要卡拉0K帶我可以幫你找哦,那麼你什麼時候到?再過半小時?可以。費用照上次算,你放心。」
他放下電話,看了看手錶,又撥了家裡的電話。
放在起居室茶几和臥室床頭的電話機同時響了起來。聲音順著木製的樓梯往上傳播。三樓房間掛在牆上的電話機也「咭呤呤」地響了起來。黑暗中,徐秋華已經完全擠進書桌和大立櫃之間的縫隙,兩手抱著頭,捂緊耳朵,緊閉雙眼。
耐心地聽電話機裡自家的電話響了十多聲,童悅達放棄了,放下聽筒。
深夜兩點,酒吧打烊關門後,童悅達沒有心思多做停留,直接拉了計程車回家。下車時他抬頭看到家裡的臥室亮著燈,掏出手機撥打家裡的號碼,卻仍然是沒有人接聽。他起了疑心,一邊走上側樓梯一邊四下張望。他在門口停頓片刻,傾聽屋裡的動靜,聽得一片寂靜。他又低頭細看門鎖——沒有被撬的痕跡。小心地把鑰匙插進鑰匙孔,慢慢擰開,緩緩推開門。臥室通向走廊的門開著,傾洩出一片柔和的燈光。童悅達輕輕關上大門,順手操起門背後的鋁制伸縮晾衣桿,試探著叫了一聲:「嚕嚕?是我呀!」
臥室裡沒有人回答。
他一步步往前走,側眼看到起居室裡碗筷仍然堆放在桌上。又往前走了幾步,來到臥室門前,只見室內陽台上籐椅對放著,中間的小桌上亮著閱讀燈,櫥門打開,沒有發現東西翻亂的樣子。童悅達拉亮走廊燈,抬頭向樓梯上望,看見三樓房間的門開著。他大步跑上樓梯,打開燈朝房間裡望。
「嚕嚕!你怎麼了?」童悅達失聲叫道。
徐秋華神志恍惚地轉過臉來,被燈光刺得睜不開眼睛。他抬起手遮住臉,咕噥說:「幹什麼開這麼亮的燈?」
童悅達急步上前拽著他的肩膀把他往外拖,一手利落地上下在他身上摸索一遍:「嚕嚕,你這是怎麼了?你不要嚇我!沒受傷吧?謝天謝地!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徐秋華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眼睛一直看著別處,嘴上若無其事地說:「沒什麼事情啦!我覺得好玩而已啦!」
「好玩?」童悅達啞然失笑,「一個人藏貓貓也好玩?」
童悅達家的房子既有走廊、陽台和一二層樓,又有院子,是玩藏貓貓的最佳去處之一。其中最匪夷所思的創意是童悅達的一次傑作——把徐秋華塞進書桌和大立櫃之間的縫隙,伏跪在裡麵團著身體,外面用縫紉機套子一套,正好顯出方方正正的輪廓,好像一樣早就放在裡面的傢俱。童悅達被捉住後,認過輸,就大大方方地往縫紉機套子上一坐,等著別的人被找出來。捉貓貓的人自然上下搗騰,逐一把其它人都找到,卻怎麼也找不到徐秋華,只好垂頭喪氣地認輸。童悅達這才跳下他的座位,把縫紉機套子一掀,卻見徐秋華漲紅了臉,早已悶得暈厥過去。童悅達嚇傻了眼,和小兄弟們七手八腳把他抬到床上又是揉胸口又是往臉上扇風。好不容易等徐秋華緩過氣來,童悅達埋怨道:「你怎麼不知道吭一聲!」徐秋華答:「我知道是你在上面就放心了。」
那時,童悅達還沒有大立櫃的第二層抽屜高。現在再要他坐進這個縫隙已經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了。
徐秋華掠著汗濕散亂的頭髮走下樓梯。童悅達在他身後追問:。你真的沒事?」
徐秋華頭也不回地答道:「我沒事。我想先洗澡。」
「哦,那你洗吧。」童悅達關上三樓房間的門下樓,走進起居室收拾碗筷。他圍上圍裙在廚房洗碗的時候,聽見大洗手間裡徐秋華放水洗澡的嘩嘩聲。放好碗筷,他憋了一肚子問號,忍不住走到套在臥室裡的大洗手間門口敲敲門。
「什麼事?」徐秋華拉長聲音問。
「沒什麼事——看看你,聽聽你的聲音,怕你出事。」童悅達說。
「我沒事。」徐秋華拉開一條門縫,朝外面看著,「真的沒事。」
童悅達的目光從上到下撫過他赤裸的掛著水珠的身體,微微一笑:「我給你擦背吧?」
徐秋華略帶疲憊地笑了一下:「好呀!」隨即伸手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喂!只是叫你擦背,不是叫你亂來喲!」
童悅達捏住他伸過來的手腕,自信穩穩地微笑著說:「我什麼時候亂來過?我要「來」自然是認認真真地「來」。」說著,拉過他的手腕在胳膊上輕咬了一口。
徐秋華瞬即變了臉:「我很累,沒心情。」抽回胳膊,「啪」地拉上門。留下童悅達一個人摸不著頭腦地站在門外。在徐秋華變了臉色的那個瞬間,他似乎覺得自己面對著一個陌生人,而不是相處了幾十年的伴侶。「也許是天氣不好,他要發點小脾氣吧?」他想。他在浴 室門口聽著裡面的流水聲發了一會兒呆,獨自一個人去看電視上的晚間新聞。
夜晚靜靜地流逝。晨光仍然被阻隔在厚厚的窗簾外。徐秋華早已醒來。他悄悄起身,生怕驚醒童悅達,沒有像平時一樣用臥室裡的大洗手間,而是躡手躡腳地走進走廊裡的小洗手間。洗漱完畢,他輕輕打開門,走下側樓梯,穿過院子走向院門口的牛奶箱。
院子裡高大的廣玉蘭仍然綠著,樹下白色的鞦韆椅靜靜地懸看,東昇的朝日在草地上投下一小塊光影。
他走了幾步,逐漸放慢步子,轉頭看了房子一眼。昨夜那種千絲萬縷的被抽空的痛楚,隱隱滲入他每一個毛孔,無聲地朝他的胸中滲透上來。他一手揪住胸口的衣服,連跑幾步,撲開院門,伏在門柱上大口喘氣。背著書包走出弄堂去上學的鄰家小女孩詫異地轉頭望了他一眼。他集中精神勉強擠出一個微笑。「上學去啊?」他問候道。
小女孩甜甜地笑著說:「嗯!我上學去了。叔叔再見。」
他微笑著招招手。隨著小女孩遠去,他慢慢放下手。那陣空洞的痛楚尚未及發作,就像來的時候一樣無緣無故地飄走了。晨風吹過,他一抬頭,看到院牆外行道樹上梧桐的枯葉掙扎著藉著風往上升了一陣,最終打著旋,直接地落在白色的鞦韆椅上。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氣,讓秋天的涼意充滿自己的胸膛。
「嚕嚕?」他聽到童悅達在樓梯口呼喚。只見他穿著背心和短褲,揉著惺忪的睡眼往院子裡尋找,「嚕嚕?你在哪裡?」
「在這裡!」徐秋華從釘在院門外的牛奶箱裡拿了牛奶,快步走上樓梯,「我在拿牛奶。」
「這麼早就起床呀!還不到七點半呢!」童悅達不悅地說,「你怎麼不睡了?有心事嗎?」
徐秋華推著童悅達的肩膀說:「我要早點吃早飯,然後出去辦點事情。你再睡會兒吧。小心著涼。」
「是嘛?」童悅達撓著腮幫子上的胡茬,打了哈欠,「為的什麼事情?你這麼早起床待會兒要去哪裡?」
「嗯一點小事情,」徐秋華自知不可能撒出一個不被他揭穿的謊,乾脆什麼也不說,只是把他往門裡推,走到走廊裡,反手關上門,仰頭在童悅達唇上印上一個吻:「好涼呀!快點鑽進被子吧!要感冒了。」
童悅達回到臥室,爬上床瞇著眼睛躺了一會兒,終究覺得心下不爽。他起身穿上衣服,剛走進起居室,徐秋華一陣風般掠過他面前,在他臉上蜻蜒點水般吻了幾下,急匆匆往外走。
「等等!」童悅達說道,「回來吃早飯嗎?」按照他們以往的生活規律,通常要睡到十點以後才起床,他們家的早飯和普通上班族的午飯時間差不多。
「如果不回來吃飯我會打電話。」徐秋華的話音傳來,人已經下了側樓梯,一路穿過院子往外頭去了。
童悅達回到臥室,在床沿坐下,順手翻了翻床頭櫃上徐秋華昨夜臨睡前翻看了很久的報紙和雜誌。一張打印紙落葉般飄飄悠悠地落到地板上。童悅達撿起這張紙,和衣躺下,饒有興味地看過,暗暗地笑。
高架路上堵車堵得很厲害。到平湖賓館的時候就已經遲了一刻鐘。徐秋華匆匆奔下計程車,快步走向三樓的歌舞廳。這是一家地段偏遠的准三星級賓館,大堂裡鋪著的深紅色地毯看上去有些年頭沒有接觸到清洗劑。電梯裡貼著的衣著暴露的歌舞表演宣傳畫已經有點褪色。他在歌舞廳門口放緩腳步,深呼吸了幾次。在他多年的舞台生涯中,怯場的次數即使不是絕無僅有,至少也是屈指可數。可是此刻他的心跳卻怎麼也不能平復,彷彿他要去經歷的是他的第一次當眾曝光。
門正巧開了,一個攝影助理模樣的人拿著幾個接線板出來。
「請問古戒迷情劇組演員試鏡是在這裡麼?」徐秋華問,手心裡滲著汗。
那人隨手往背後開著的門裡一指,自顧走開了。
徐秋華小心翼翼地往裡走。歌舞廳裡已經架起一條攝影機軌道,攝影師在調試機器,燈光師在試驗歌舞廳的旋轉綵燈。除此之外就只有兩個助手和一個三十來歲戴墨鏡的男人坐在一邊閒聊。看到攝影機的時候他小小地興奮了一下,但場面僅此而已,並沒有想像中應徵者如潮的場景。
「你們好,」徐秋華面向坐著的那幾個人說,「是古戒迷情劇組嗎?」
「哦,是的。什麼事?」一個年輕女助手問。
徐秋華捏了一把手心的汗:「我來應徵歌手的角色。」
助手望向那帶墨鏡的男人。那人面無表情,下巴揚了一下。助手轉頭對徐秋華說:「我們還在調試燈光,沒法試鏡。」
徐秋華肚子裡相當清楚娛樂業鬆散的作風。明星和大導演的時間才是時間,明星到場的時刻才是工作開始的時刻。他對於電影界來說,只是一張白紙。畢竟現在離約定的時間只是遲了二十來分鐘。他禮貌地問:「大概要多久?」
「不知道。至少還有一個小時吧。」她回答。
「那麼我坐在這裡等一會兒。」
「不用了!」那戴墨鏡的男人冷冷地說,「你先就這樣演一下小品吧。」
徐秋華心裡涼了半截,惴惴不安地走到桌邊放下背包,伸手往外套口袋裡摸索那張單子,卻摸了個空。陰濕的涼意突地從他胃裡爆裂開來,放射到他的整個肩背,潮熱緊接著湧上他的臉。他三下兩下脫下外套,狂亂地一個口袋一個口袋地摸過去。除了他的錢包、一張伴奏CD和一盤卡拉0K磁帶以外,就只有一張「眠火」的菜單。他早上匆忙出門,竟然把桌上一張「眠火」的菜單當作考題塞進了口袋。他攥緊拳頭,呆立著,汗如雨下。更糟糕的是,他完全想不起來那段台詞。
彷彿有萬千隻螻蟻拖著細屑般的空洞的痛楚,順著他手指和腳趾的末端往裡爬。
這時,攝影師說:「梁導,你看胖子放的那個位置,不錯啊。」
「是嗎?」梁廣宇摘下墨鏡往台上看了看,隨手把墨鏡朝徐秋華一揮:「你——那邊,站上去看看。」
徐秋華渾渾噩噩地走上台,站在燈光師身邊。
「嗯,燈光效果不錯。喂,別光站著,順便唱一個吧。」梁廣宇說。燈光師聞言,塞給徐秋華一個話筒。徐秋華接過話筒,條件反射地輕拍它的頂端,但四面掛著的音箱裡並沒有傳出感應的「蓬蓬」聲。他詫異地望向音箱,梁廣宇不耐煩地喝了一聲:「別看啦!音響沒有開。你隨便唱什麼都行。」
徐秋華暗暗囑咐自己:「鎮定,鎮定,只是唱個歌而已!」他握著話筒低頭略一聚神,抬頭微微斂著眉唱道:
我怕來不及
我要抱著你
直到感覺你的皺紋有了歲月的痕跡
直到肯定你是真的
直到失去力氣
為了你我願意
動也不能動也要看著你
直到感覺你的發線有了白雪的痕跡
直到視線變得模糊
直到不能呼吸
讓我們形影不離
攝影助手推著攝影機在軌道上勻速地滑動。徐秋華柔和俊朗的面容映在小小的藍色監視螢幕上。梁廣宇和助手們開始只是無聊中把眼神隨便地往那螢幕上一瞥,接著閒聊。漸漸地,他們的目光被他富於磁性的嗓音吸引著,往那小小的藍色螢幕上黏貼過去。隨著攝影機的推進,徐秋華的眼神很自然地從空虛裡假設的觀眾群裡,移到螢幕前淺淺一瞥,又滑向遠方。
「鏡頭感很好啊。」女助手低聲咕噥了一句。
「好有什麼用!」梁廣宇不滿地「哼」了一聲,「角色都內定好了,還叫人來試鏡。試他個頭!浪費時間!狗屁!」鏡頭還在向徐秋華推進,拍攝他面部的特寫鏡頭。被耍弄的失望、陰鬱和悵然定格在徐秋華臉上。他下意識地抿緊了嘴唇。
「你管你唱,唱完它!」梁廣宇憤憤不平地說,「唱得不壞嘛!唱得我都開始考慮讓你錄唱片了。」他拍著手邊的一疊紙說:「老吳能讓一個從來沒有演過戲的四十二歲的人來演一個二十六歲的歌手,我就不能拉一筆贊助,讓他錄電影主題歌和原聲大碟?現在這世道,只有不會炒的,哪有不會紅的?」
鏡頭繼續推進,逐漸聚焦到徐秋華開始泛起瑩光的眼睛上。
梁廣宇指著徐秋華說:「對了,你還沒填登記表呢。你叫什麼名字?」
徐秋華的嘴唇哆嗦了幾下。他垂下頭,把話筒朝旁邊的音箱上隨手一擱,喃喃地說了句「對不起」,幾步走下舞台,抄起外套轉身就要往外走。
「哎,你等等!」女助手在背後喚道,「怎麼突然說走就走了?」
「我想我不適合演這個角色。」徐秋華直截了當地說。
「適不適合是我說的,不是你說的。」梁廣宇大聲地說,「我還沒發話,你就自說自話了?」
女助手略帶歉意地看著徐秋華說:「不好意思啊,梁導性子有點急,今天心情也不太好。不過你真的唱得不錯。你還有機會參加小品試鏡。」
徐秋華猝然一笑:「我不想要別人施捨的機會。」
「哎!等等!」女助手大聲說,「你得留個名字!」
「徐秋華。」他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出歌舞廳。
女助手在桌上的文檔裡翻了一陣,拿出一張單子,失聲道:「哎呀!老吳介紹的那個演員就是叫徐秋華!真的是他嗎?」她細細地看定在監視螢幕上那張臉,搖了搖頭:「不過好像真的是叫這個名字喲!不會吧!他有四十二歲?是老吳搞錯了吧?」
徐秋華大步地走下樓梯,邊走邊咬緊自己的牙齒。他感覺到眼睛裡的濕潤有越堆越多的傾向,既丟臉,卻無計可施。如果當眾擦眼淚,只有更丟臉。走過前台時,服務小姐起身說:「先生慢走。」他下意識地衝她點頭還禮。
除了陷入思索時眼裡的那份越來越厚的朦朧,和偶爾笑得很深的時候眼角散開的幾條細細紋路,歲月幾乎不曾在徐秋華臉上留下任何痕跡。如果他挽著二十多歲的女孩子逛街,通常被當作一對天作之合的情侶,沒有人會覺得不自然。不過,年齡就是這樣一種奇怪的東西,人們拚命用各種手段去模糊它,但到了填登記表的時候,它就現了原型,變成一個簡單明瞭、不斷增加的自然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