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火 第一章
    涼風有訊,秋月無邊。

    這時節已經過了深秋,天氣卻仍然留戀著夏日的餘韻,溫暖得多少有點詭異。

    徐秋華心懷鬼胎地推開廚房門,胸部隨著一路跑進來的急促呼吸而上下顫動。他的心像偷了魚回家不知該往哪裡藏的小貓,竄上跳下。剛才他特意在街口就下了計程車,在離家二十米處放慢腳步,放下時時刻刻忍不住地探向襯衫內袋的手,隨和地對著對面便利店的阿姨微笑,向樓下"馬士特"辦公用品經營部的職員問聲「下午忙啊」,然後才慢慢悠悠地繞到院子背後,從側樓梯上樓。萬一這時童悅達猛然間插出來問:「你跑哪裡去了?」他就可以若無其事地把兩手插在褲袋裡一臉無辜地回答:「就在院子裡走走,鞦韆椅上坐坐,哪裡都沒去呀!」

    然而童悅達什麼都沒問,照例在廚房忙碌著。看到他的側影,像往常一樣說:「湯快要好了,你先盛飯吧。」

    徐秋華應了一聲,慢騰騰地洗手,一邊偷眼去瞧那麻利地做著湯的男人:他長著一張精幹的長臉,瘦長的身體罩著有蔬菜圖案的圍裙,裡面穿印著玩具熊的豆沙色運動衫和深色長褲,頭髮剃得很短,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二、三歲。這身衣服和圍裙都是徐秋華給他買的。他很喜歡把童悅達打扮得青春可愛,好幾次不無得意地對朋友說:「我就是要把他打扮得嫩相一點。否則他往我旁邊一立,人家不是要把他當我爺叔了?」(註:爺叔,滬語,泛指男性長輩)。

    徐秋華端了飯碗走進起居室,猛然一愣:「呀!」只見飯桌的玻璃檯面下換上了白色繡花抽紗桌布,連同餐巾紙盒罩子和沙發巾一起全部換成了風格相近的白色織物,在午後斜陽的映照下顯得溫馨可人。

    童悅達在他背後說:「來!來!來!讓一讓!湯來了!」

    徐秋華把飯碗放在桌上問:「今天怎麼把桌布什麼的都換了呢?」

    「看你前幾天魂不守舍的,想讓你換換心情嘛!」童悅達把湯碗往桌上一放,笑呵呵地說,「吃吃看,味道怎麼樣?」

    湯碗裡是加上西紅柿燉的小排骨湯。帶著肉筋的小排骨燉得香滑酥軟,配上茄汁的酸甜味,吃下去暖融融的,滿口餘香。上個星期在外面才吃過,徐秋華說過一句吃下去很落胃。沒想到今天在飯桌上已經看見。他坐下來用湯勺淺淺地舀了一勺,嘟起嘴唇輕輕吹了吹,湊上去喝了一點,皺起了眉,放下湯勺長歎一聲。

    童悅達關切地問:「怎麼?太甜了?還是太鹹了?」

    徐秋華皺眉道:「嗯太好吃很想多吃可是今天晚上不能吃太多」

    童悅達笑呵呵地說:「呵呵,今天要教課是吧?沒關係。明天再吃也好。」

    「放到明天熱過就不好吃了」

    「那麼就明天再做!先吃飯吧!」

    童悅達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鐘,一坐下就大口地吃著。徐秋華把飯碗高高端起,貼近面孔,老老實實地扒著飯,偷眼從飯碗上方的間隙看著桌子對面吃得很香的男人。童悅達是不是發現了什麼呢?他剛才說自己魂不守舍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話說了一半又不說了呢?

    「你」他猶豫不決地問了一個字,連著幾個問題卻堆在喉嚨裡出不來。

    「什麼?」童悅達從飯碗上抬起頭看著他。

    「你晚上還去『眠火'嗎?」徐秋華及時地換了一個無傷大雅的話題。

    「要去的。」童悅達說,「我先去『落櫻'看一看。領班和廚師雖然都是熟手,新開的餐館總會有意料不到的事情。我去看看店,把採購的帳軋一下,等吃晚飯的這一段時間過了再去『眠火'。辦完這點事情,從『落櫻'走過去,正好是『眠火'的酒吧開始熱鬧的時候。」

    「你老是這樣太累了啊,總要想法找個經理才好。」

    「說的也是。不過經理還沒找到以前,只能這樣了。即使有經理,很多事情還是得自己照應。」

    「哦對了,你覺得領班那個小伙子怎麼樣?」

    「你是說哪方面?」

    「我覺得他挺賣力也挺可靠的。」徐秋華慢條斯理地拿湯勺在湯碗裡攪動著,「讓他管『落櫻',你只要看著酒吧就可以了。」

    童悅達盯著徐秋華看了幾秒鐘,看得徐秋華心虛起來,低下頭一勺接一勺地喝湯。童悅達會心地一笑說:「我當然不會開了『落櫻'就不顧『眠火'的。我怎麼離得開你呢?」

    「你這傢伙」徐秋華在桌子低下踹了童悅達一腳。童悅達呵呵地笑了。他匆匆吃光飯碗裡的食物,放下碗筷,一邊換外套一邊說:「快四點了。時間不早,我得先走了。」

    徐秋華點頭說:「你先去吧。碗我會洗。」

    童悅達走到側樓梯口,回頭對徐秋華說:「嚕嚕,晚上要吃什麼宵夜?」

    徐秋華想了一會兒說:「隨便吧。」

    「這世界上可沒有一種宵夜叫「隨便」呀!」

    「那你看著辦吧。」

    童悅達會心一笑,低頭走下側樓梯。

    但凡從小被叫做「嚕嚕」的男孩子,大抵都有一張特別俊俏可愛的娃娃臉。徐秋華也不例外。他個子不高,長著飽滿光潔的額頭,一雙很大的眼睛,配上特別深的雙眼皮、小巧的鼻子和嘴巴。上唇的正中略突出一點,在他閉著嘴垂下眼簾的時候看上去彷彿受了委屈又不好意思哭的樣子。「嚕嚕」這個充滿寵溺的小名,被父母親友叫過,又被愛人叫,而他也從愛哭的男孩到青澀的少年再到優雅的美男子。

    當他們還是中學同班同學的時候童悅達就知道了徐秋華的小名。開學後不久,有一次徐秋華的大哥到學校裡來,在操場上叫了他一聲「嚕嚕」,然後一幫調皮的男生便在放學途中圍住徐秋華一邊走一邊「嚕嚕」「嚕嚕」地叫個不停。徐秋華抿住嘴唇低著頭,蹭著牆皮認罪般慢慢地走,眼淚終究忍不住地往下落。突然一條胳膊伸出來攔在他面前,一個爽朗的男孩的聲音說:「你們別欺負同學!哎,別怕他們。我家就在這裡,到我家去玩一會兒吧。」他慢慢抬起頭,驚魂未定地瞟了一眼這幢沿馬路的白色洋房,在那一瞬間,他被震住了。房子的底樓已被沒收,做了街道開的裡弄文具廠,卻仍然保持著夢幻般的寧靜和美麗。面向花園的二樓有著很大的半圓形室內陽台和鋼條盤成的西班牙式凸肚窗台。這幢小樓有著說不出的浪漫和優雅,似乎只可能在夢裡出現。

    「喔!資本家的狗崽子!」同學們的興趣暫時轉移,開始向那男孩起哄。

    恐懼壓倒了怕生。他抓住那男孩伸過來的胳膊,和他一起低頭衝進院子。他們跑上側樓梯,奔進鋪著棋盤格地磚的走廊。他喘著氣,眼珠骨碌碌轉著,做夢一般從地板望到天花板,再到窗台。

    「哎,你是姓徐吧?徐同學,忘了你大名叫什麼。」那男孩問道。

    他兩眼目不轉睛地盯著廊柱雕花的柱頭,下意識地答道:「嚕嚕」

    那男孩「哈」地笑出來:「沒想到你真的叫『嚕嚕'吶!咦,你很喜歡這裡嗎?」

    他仍舊迷戀地看著護牆板的線條,嘴裡說:「是呀!真漂亮啊!」

    「哦?這麼喜歡的話,以後你也過來住在這裡吧?」

    那就是他第一次走進童家的房子時的情景。

    童悅達一走,徐秋華顧不上洗碗,急忙走進臥室,關了門窗,拉下窗簾,在室內陽台的籐椅上坐下,拉亮閱讀燈,從懷裡掏出一張疊成四折的打印紙。他正要讀,懷裡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懊惱地放下那張紙,看了一眼號碼。手機不依不饒地響個不停。他只好接了起來,還沒開口,便聽得話筒裡女人嬌嗔的聲音一迭聲地喊:「哎呀!徐老師呀!你怎麼可以就這樣隨隨便便停了今天的課呢!我哪裡得罪了你嘛!要是我真的得罪了你,你說句話,我給你賠罪嘛!人家一個星期就盼這一天的,你怎麼捨得讓我傷心呀!你是存心的吧!」

    徐秋華哭笑不得,只好陪著搗漿糊:「SANDY,我怎麼可能是存心的呢?我今天晚上真的有事情。這個禮拜你什麼時候有空?我把課補上好不好?」

    「不要!我每天都有安排的啦!別的時候哪裡有空啊!我就要今天晚上上課嘛!哦!不會是老吳拉住了你吧?唉!早知道你會放這麼多心思在他身上,蠻好不要介紹你們認識的喏!還是他纏住你不放?沒關係,我給他一句話,保證讓他不」

    徐秋華趕忙說:「好吧好吧,不用了。我們今天晚上還是照常上課。」

    「呵呵呵!徐老師最好了!唔——親一記!」電話裡傳來響亮的「吧咂」聲。

    徐秋華無奈地說:「那麼老時間老地方見。」

    「嗯!拜拜!」

    徐秋華扔下電話,雙手從上到下狠狠地搓了一把臉,十指相合摀住嘴唇沉思片刻,起身換衣服。和他給童悅達塑造的形象不同,他偏愛較酷的行頭。內裡穿上白色條紋襯衫,裁剪優良的長褲和背帶,外面套上獵裝式樣的黑色短皮風衣,他對著鏡子照了一下,又戴副墨鏡,把頭髮噴了點水往後一梳,抄起印著「DANCING

    KING」的背包去花園飯店。

    自從逐漸從舞台上退隱之後,徐秋華遇到別人問他職業的時候只是謙遜地說:「我是個舞蹈教師。」他每週有兩次在花園飯店的俱樂部教授交際舞。那裡的經理是他的老朋友,待他十分寬厚,免費讓他使用一間帶鏡子的小客廳,作為給俱樂部會員另外單獨上小課的教室用。飯店俱樂部的會員多數是港台和海外人士,徐秋華會說粵語,給他的工作帶來不少方便。他氣度高雅迷人,談吐得體,即使穿普通的素色毛衣加休閒褲,在珠光寶氣的貴婦人和衣冠楚楚的紳士之間也毫不顯得寒酸。他會隨意地對他們說「有空來我朋友開的酒吧玩」,但在被神秘兮兮地問及是否有人包養著他的時候,總是低調地說:「我只是個舞蹈教師。」

    徐秋華男步女步都會跳,既能教女士也能教男士。當學生是單身女性時,為了避嫌,他總是叫一個服務生隨侍一旁。今天也不例外。但是SANDY像以往一樣遲到了。他換上了舞鞋,在舞廳裡踏著有節奏的步伐,一面焦急地看著手錶。課程是一個半小時,如果能準時開始,那麼他還有時間回家去準備明天的試鏡。

    從少年時代起,演戲就是他的夢想。這件事情他期待已久,沒料到在青春只剩一個朦朧的回憶時,運氣卻意外地降臨到他身上。上次上小課時,SANDY說起她丈夫——一個富有的台灣商人——贊助了一個國內的劇組拍攝一部電影,劇組的製片人是她的熟人。電影是恐怖片,講述一隻古老鑽戒中藏著凶靈的故事,其中有一個暗戀著女主角的歌手角色,戲分比較多,又需要唱歌跳舞。SANDY慫恿徐秋華去參加選角。

    開始徐秋華不願意去。他說:「你別嘲(滬語,譏諷,打趣)我啦!人家是暗戀女主角的人,女主角才二十歲,你覺得老牛吃嫩草會好看嗎?」

    SANDY尖著嗓子說:「喲!我去看過他們選角,那些來應徵的男人不要太難看哦(滬語,形容很難看)!年輕有什麼用?他們哪裡比得上你呢?你看你往那裡一站,如果不看報名表,我說了你的歲數他們也只當我瞎講。」

    徐秋華苦笑道:「怎麼?你已經跟他們說過?」

    「當然啦!人家關心你嘛!你這麼不領情!憨頭憨腦!」說著,纖纖玉指便往他的頭髮裡揉進來。

    徐秋華的心弦就此被撥亂。

    今天下午他趁童悅達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溜出去見過了製片人吳恩祖。雖然SANDY說過會去替他打招呼,但他去的時候心裡只有一兩分把握。面試的過程出奇地順利。吳恩祖只是讓他從桌邊走到窗邊,側面對窗外站一下,脫下外套拿在手裡,走回桌邊再穿上。就這麼簡單。他重新坐下的時候,心早已像第一次登台的孩子一樣怦怦地跳個不停。更讓人意外的是,吳恩祖說:「本來還要試唱,不過你不必了。我看過你演出。你明天來試鏡吧。」說著就給他一張節目單。

    這張薄薄的紙,自從一放進他的口袋,就一直在燒灼著他的皮膚。然而直到現在他還沒有機會去仔細準備。以他的年齡而論,如果他想好好演一個不是跑龍套的角色,這次大概是他最後的機會了。他再沒有時間可以去浪費。

    在小客廳裡狐步舞輕鬆閒適的音樂中他焦躁地來回走動,漆皮的舞鞋在反光的地板上踏出一串滑步,在轉角處嘎然而止,然後從另一跳舞程線繼續向前。在他第三次抬腕看表的時候,門推開了,SANDY咯咯地笑著走進來:「哎喲,徐老師,今天車好堵喲!差頭(滬語,TAXI)開也開不過來。」

    徐秋華聞到她身上濃重的香煙和香水混合的味道,心裡猜到她又打了一下午牌。想著她催促自己來上課的急迫,弄得他連準備試鏡的時間也沒有,不由地胃裡一陣痙攣。不過他嘴上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啊,是啊,現在路上車子真的很堵呢。我們先來複習一下上次的狐步舞教到哪裡吧。」

    夜色慢慢地濃了。超級大都市的心臟部分才剛剛開始進入風情萬種的另一面。這條馬路兩邊多是有些年頭的洋房,在梧桐的濃蔭和枯枝的交替中靜靜地過了一年又一年,終於被人重新發現了它們雋永的魅力。現在這裡已經是著名的休閒餐飲一條街,有很多老洋房改建和新樓房擴建成的酒吧。

    日式餐廳「落櫻」所在的路口是這條路上新老建築交界的地帶,正對地鐵車站,稍欠清靜。以前這裡開過川菜館,火鍋城,也做過港式卡拉OK,但是生意始終不好。童悅達看中這塊地方交通便利,而且這條街上正缺少一家可以供人花不多的錢填飽肚子然後去泡酒吧的飯館。「落櫻」燈火通明,透過櫥窗可以看到裡面清漆的木製桌椅,和開放式的料理台。店堂一邊的裡頭還有木板隔成的兩間包廂。童悅達第一次帶徐秋華來看這處店面的時候,徐秋華就提議裝修成樸素而明朗的風格,與通常日式飯店拉門拉得嚴嚴實實不知就裡的神秘氣氛完全不同。「落櫻」走的是中檔快捷的路線,供應各種日式套餐拉麵壽司。而喜歡在幽靜的地方慢慢品嚐清酒的人會發現這裡的包間消費比步行十分鐘後能看見的那家便宜不少,而酒味絲毫不差。

    童悅達相信自己的選擇。事實證明他的判斷是正確的。八點已過,店堂裡還是賓客盈門。他已經對完帳,巡視過廚房,從穿堂間的門向前台望。那穿和服和木屐的年輕人正麻利地低頭切著魚片。從背後只能看到他裹著黑白豹紋圖案的頭巾的腦袋。他繞到前台,低聲問:「小武,魚怎麼樣?」

    「三文魚切起來感覺還算新鮮。魷魚水分太多。明天要多瀝一會兒水。我會囑咐幫工早點開始準備。」年輕人回答道。他低頭專心地切著,別在胸前衣襟上印著羅馬拼音「TAKESHl」的胸牌隨著他的動作微微顫動。他皮膚黝黑,鼻樑英挺,笑起來像毫無心計的孩子,嘴咧得大大地,露出雪白的牙齒。銀色的魚肉在他手下迅速變成細絲,然後他用細錐靈巧地撥弄,把魚肉細絲盤成髮辮狀,用刀尖平著挑起來擱在飯團上,兩掌相握輕巧地一按,就做成了一個壽司。他用刀平挑著壽司放進盤子,才抬頭看童悅達。童悅達點了點頭。武志低頭開始做下一個。

    童悅達走到門邊向外望了一下,門外秋風吹來潮濕的味道。天色反著異常的潮紅,彷彿雷陣雨將至的夏日夜晚。他回到料理台邊,對武志說:「這裡交給你了。幫忙看一下。如果有事就打電話給我。」

    武志專注地做著另一個壽司,用力點了一下頭。

    童悅達推開門,走向兩條橫馬路以外的音樂休閒餐廳「眠火」。無論它的名號改過多少次,裝修變過多少回,這裡始終對他有著重要紀念意義:這是他第一次重逢徐秋華的地方。

    那時他還在讀大學。徐秋華沒能考上高中,始終待業在家。開始他們還像以前那樣親密無間,但是自從高三備考以來,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面。這時畢業分配已經停當,同學間既蔓延著大展宏圖的雄心壯志,也有著前所未有的輕鬆氣氛。那正是交際舞之風大盛的初期。在下了幾次決心,存了半個月錢,和同寢室的同學在宿舍裡練習了一個下午之後,童悅達終於伴著男男女女六、七個同學一起,從學校出發乘了三站電車來到這裡——當時還是名叫「太陽島」的音樂茶座。買了票,擠進座位,興奮而好奇地穿過在舞池中擁擠著扭腰擺胯縱情熱舞的身影。人是這樣地多,只能偶爾看到樂池前穿著牛仔衣褲熱歌勁舞的年輕男子的側面。

    同學早已經躍躍欲試。當女歌手上場開始唱鄧麗君的歌時,在女同學落落大方的微笑的鼓舞下,他擦了一把掌心的汗,請她走下舞池。然而踱來踱去就是跟不上步伐,在人群中左碰一下,右撞一下。女同學跟著他尷尬地半踮著腳在原地踏著步子,笑容早已僵硬。他好不容易帶引她回到座位,向她道歉。女同學說沒關係,但他心裡著實難受得很,一個人走到舞池邊緣面對牆壁兩手插在褲袋中,默默地數著音樂的節拍,一左一右地踏著步子練習。

    這時他的眼角瞥到了向這邊飄來的牛仔衣。

    他以為那人要從這裡走向後台,趕忙讓開路。而那人則直截了當地拉起他的手搭在自己腰上,另一手環住他的肩膀,低聲對他說:「左一步——並步,右一步——並步,放鬆,再放鬆」

    他聞到了陌生的氣息,馥郁甜蜜的香水和青春熱汗的混合體。但是他認出了這熟悉的聲音。「嚕嚕!」他驚訝地叫出他的小名。徐秋華噓道:「別出聲,聽著音樂,注意聽。」他兩眼望著前方,靠手上的感覺順著徐秋華的腰身移動的方向,左並步,右並步,左腳前進,右腳前進,再並步

    在那個年代,會跳交際舞的人不多,也沒有正規的教授交際舞的培訓班。大多數情況下人們都是跟著會跳的熟人一起跳才慢慢學會,所以同性相擁而舞是很普通的事情,沒有人會覺得奇怪。但是跳著跳著,童悅達的掌心突然熱了起來。因為他感覺到貼著自己的人的胸中,跳蕩著一樣脈動。

    從那以後,但凡有人在當著徐秋華的面,盛讚童悅達如何如何機敏沉穩斯文儒雅忠厚勤懇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好似徐秋華白白撿了個大便宜的時候,童悅達總會誠心誠意地說:「你這麼說就不大客觀。人不會有完美。我就是音盲加舞盲。他有很多地方比我強多了。」說這話時他不用去看徐秋華的臉。他知道徐秋華臉上多半沒有什麼特殊改變,最多淺淺地掛上一絲若有若無的笑,但心裡卻自然是甜蜜得緊。

    童悅達走進「眠火」的時候,吉他手KENT已經坐在樂池內彈奏Blues音樂。鍵盤手「老槍」還站在靠近後通道的通風口抽煙,看見童悅達,揚了一下手裡的煙算打過招呼。侍者領班小霞托著兩杯啤酒走過,甜甜笑著向他打招呼:「老闆!你來啦!」童悅達微笑回禮,他站到通向辦公室的後通道口,在老槍身邊抬頭望向二層閣裡坐得滿滿的顧客。

    「眠火」的格局和最初的音樂茶座相比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進門是一道樓梯通向二層閣,閣樓下的部分是餐廳。樂池在大堂對側,上方懸掛著大螢幕投影電視,在樂師和歌手尚未到場的時候輪流播放 MTV和配輕音樂的風光片。表演開始時可以放下帷幕遮住電視螢幕,也可以在電視螢幕上播放相配的畫面。最靠樂池的地方裝修成酒吧。在裝修時巧妙地利用這幢房子外側觀光電梯的通道在室內成的突起曲面,使酒吧和靠近門口的餐廳之間產生空間的分隔感。但在樓下和二層閣的餐廳用餐的客人還是能看到舞台上的演出。深夜不再有食客的時候侍者會在餐廳和酒吧問拉起拉門把餐廳隔開,單單只開放酒吧,可以節約電費。如果客人很多,只要把拉門拉開,又可以開放更大的面積供人使用。看過的人都讚不絕口,誇童悅達有創意。童悅達不得不一再申明這原本是徐秋華的主意。

    「LISA還沒來?」童悅達問老槍。

    「已經來了。」

    「人呢?已經八點多,酒吧已經坐了不少人,該開始表演了。」

    「阿達哥,你又不是不知道,」老槍噴出一口淡淡的煙霧,「女人麼,每個月總有這麼幾天要在洗手間裡多折騰一會兒,脾氣還特別壞。人家的老公可沒某些人有福氣,哪一天想要都可以爽一把。」說完,賊賊地看著童悅達,自己先吭哧吭哧地笑起來。

    童悅達對他露骨的調侃並不生氣,只是淡淡一笑說:「你任何時候都想要也容易辦到,自己動手不就解決了麼?」

    老槍像是被雪茄嗆了一樣咳了幾聲,嘿嘿笑了一通。他仗著自己的老資格常常開些葷玩笑。不過他早已熟知童悅達並不在意。

    童悅達示意說:「她來了就開始吧。」

    老槍問:「嚕嚕晚上唱麼?」

    童悅達頓了一下說:「難說他晚上來不來如果他不來,LISA的身體又吃不消的話我會打電話叫他過來。」

    老槍笑道:「怎麼會難說呢?他不來這裡還能去哪裡?」

    童悅達老實地說:「我不知道他今天晚上會去哪裡。」

    「你不知道他去哪裡,還有誰會知道他去哪裡?」老槍丟下煙頭,在童悅達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像父兄般點點頭,「是不是?」這時正巧吉他一曲結束。他返身登入樂池,在電子琴邊坐下,給KENT一個眼色,開始下一曲音樂。

    童悅達兩手交叉在胸前,出神地望著窗外車來車往的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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