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一郎思考了兩晚。老家的土地,叔父的事情,德馬的事情,學問的事情。然後亮一郎無論如何都無法捨棄叔父和叔父的家人。 他和
叔父說了可以娶足立的女兒,於是決定先訂個婚約,和叔父一起去了足立的家。總之先訂婚,等到明年夏天過了亮一郎父母的週年祭再成親。
從足立家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因為嬸嬸知道了和足立訂婚的事情,晚餐略微豪華了一些。
「雖然一直都是不幸,不過總算也有點好事了。」
如此說了後,叔父心情高興地向亮一郎勸酒,他不好拒絕,只是喝了一口。嬸嬸也向德馬勸酒。但是德馬也只喝了一點,幾乎沒有動。
回到房間後,亮一郎把德馬叫到身邊,面對面坐下。亮一郎至今為止一點沒說過婚約的事情,所以德馬是在剛才的晚飯桌子上才知道了一
切。
「我和足立的女兒訂婚了。」
德馬深深低頭,在榻榻米上寫道:(恭喜您訂婚。)
「明年夏天成親。」
德馬沉默著聽他說話。
「雖然結婚,但至今為止的生活不會有不同。我在大學繼續做學問,你也和以前一樣,在我手下工作。」
足立答應援助他的生活。因此亮一郎不用再擔心沒有僱傭德馬的金錢。從亮一郎來說與這是妥協後得出的結論。結婚是沒辦法的事情,畢
竟對叔父欠著人情。可是只有德馬,他無論如何也不想放手。
德馬把手指放在榻榻米上:
(我有事情拜託亮一郎。)
不好的預感。
(我想要請你允許我辭掉工作。)
「為什麼說這種事情?」
以前想要請辭的時候,德馬說是要照顧母親。可是他的母親已經去世。德馬沒有親人,應該沒有地方可去。
(我打算留在這裡,為母親守墓)
亮一郎咬緊牙齒:「你打算一輩子守墓嗎?」
德馬點頭。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我需要你。而且還有做我助手的工作啊。」一度垂下眼睛,抬起頭來後德馬笑了出來:
(即使沒有我,亮一郎也沒事吧。)
他這麼寫。
「但是……」
(我不在會比較好。)
「但是……」
對於還在尋找著挽留的話的亮一郎,接下來寫出的話帶來了很大的衝擊。
(是時候……)
手指一度停止。
(是時候,給我自由了吧?)
看到這個,亮一郎終於注意到自己的任性。不,是被迫注意到。
他沒有自己在束縛這個年長男人的自覺。他覺得德馬守在旁邊是理所當然。因為德馬無法說話,因為自己支付工資,所以被各種各樣的東
西遮擋了眼睛,看不見真相。
亮一郎咬住嘴唇。面對這樣的他,德馬再次雙手扶地低下頭。
過了半夜,傳來卡啦一聲。即使在黑暗中也隱約能看見德馬打開房問。想到他也許是要離開,亮一郎慌張地跳起來。德馬吃驚地回頭。他
穿著浴衣,手裡什麼也沒有拿。如果離開也應該有相應的準備、不該是空手的。 「要去廁所嗎?」
德馬停了一會,然後點頭。在這個時間也不會有別的理由吧?
亮一郎嘀咕了聲「是嗎?」再次躺下。即使躺下了卻遲遲無法入睡,在此期間,因為德馬的遲遲不歸而擔心了起來。
離開房間去了廁所,但是德馬不在。在院子裡找了一圈也找不到。注意到通向屋外的大門是打開的,於是他奔到了外面,但是外面太黑,
什麼也看不見。依靠昏暗的月光,亮一郎一直走到了橋邊,但還是沒有看到人影。
回到了叔父家,德馬仍然沒回來。旁邊的被褥已經完全冰冷丁。亮一郎盤腿坐在被褥上,等待德馬回來。但是直到天亮德馬也不回來。
那天早上,吃飯的時候嬸嬸說供奉在神社的牛又被山神召走了。在吃早飯期間,律子都坐立不安地問著:「德馬怎麼了?」因為自己也不
知道,所以亮一郎不高興地回答「不知道」。
吃完飯,在家的旁邊尋找德馬。過了中午,因為疲勞返回叔父家後,家中格外嘈雜。律子躲在院子的角落哭泣。
「怎麼了?」
誰也沒有回答。然後亮一郎被叔父大聲叫住。叔父蒼白著臉孔說「嗨,嗨,不得了啦,不得了啦」。他重複了兩次,也許是動搖得太厲害
,話都說不清楚。
「德馬做了不得了的事情。」
聽到德馬,亮一郎瞪大眼睛。反問「德馬怎麼了?」
「他偏偏去偷祭神的牛。他拉著牛走在山道上,被燒炭人看見就通報了警察。」
「不會吧?」
「好像是下山的時候被抓到,剛才警察到了家裡。」
叔父在房間中煩躁地走來走去。
「原以為很老實,那小子卻這麼不得了。因為可憐他沒錢,連他母親的葬禮都是我幫他辦的。居然恩將仇報,給佐竹家抹黑。」
「一定有什麼理由。」
「偷別人的東西還有什麼理由?」
叔父揮舞著雙手,非常激動。
「如果因此影響你的婚約,佐竹家就完了。那小子太不像話。他工作了那麼久,你們完全把他當家人看,他卻忘記恩情,居然做出這麼丟
臉的事情。」
亮一郎轉身就走。
「你要去哪裡?」
背後傳來叔父尖銳的聲音。
「去警察局,不聽德馬直接說明我無法認同。」
「不要火上澆油!德馬從今天起就被解雇了,和佐竹家沒有任何關係!」
無視怒吼聲,亮一郎衝到了外面。雖然趕到警察那裡,表示想要見德馬,卻說因為在調查,所以不但不能見面,連傳言也不可以。第二天
,第三天也是一樣。
不管亮一郎怎麼懇求,也無法見到德馬。
能夠和德馬說話,是在被警察抓走的第七天。因為足立和監獄長有交情,所以特別網開一面。
九月初,亮一郎被巡查帶著進入了監獄。第一次看到的牢房昏暗潮濕,散發著垃圾的味道。在長長的走廊中途,監視的巡查下了腳步。他
指著一個小小的獨房,在粗大的木格子後面,有個人彎曲著身體背對通道。熟悉的白色浴衣好像在泥裡拖過一樣髒亂。
「田中德馬。」
被監視的巡查叫到名字而緩慢地回頭後,那好像死魚一樣的眼睛在確認了亮一郎的同時大大睜開。
「有人見你。」
獄監那無機質的聲音響起。德馬垂著腦袋。亮一郎蹲在木格子前面,沖德馬招手說「過來」。德馬卻一直都不靠過來,亮一郎煩躁地怒吼
:「不是叫你過來嗎?」於是房間裡面的身體顫抖了一下,緩緩地挪到了格子旁邊。
亮一郎看著旁邊的獄監,拜託他:「能不能讓我們兩個人談談?」於是獄監餓著眉頭說:「面會要有人監視是原則,不可以。」這位監視
的巡查很年輕,亮一郎說只要一會兒就可以,把他叫到旁邊。
他偷偷給巡查的口袋裡面塞了一些錢。
「十分鐘,只要五分鐘就可以。讓我們兩個說一下。通過這次,要再見他可能是幾年後了。」
巡查嘀咕了一句,「但是……」交替看著錢和亮一郎的臉孔。
「只是說話,我再來這裡之前已經接受過檢查。危險的東西什麼都沒有拿。真的只是說話。」
巡查猶豫了半天叮囑亮一郎絕對不能和上面的人說之後,離開了牢房。亮一郎立刻奔到德馬前面。原本就纖細的男人看起來更纖細,讓他
很擔心。
「你有好好吃飯嗎?」
顫抖著點頭。
「我想給你帶東西,但是說什麼也不能帶。連紙筆都被拿走了。」
德馬低垂著頭,手指也沒有動。
「為什麼要做這種傻事?只不過是牛,你想要可以買給你啊。為什麼偏偏偷祭神的牛……」
德馬沉默著。亮一郎從格子中伸進了自己的右手。
「我覺得你不是沒有理由做這種事情的男人,把理由寫在這裡。」
德馬抬頭。明明看起來髒兮兮的,卻非常讓人憐愛。
「已經不需要紙筆了。」
是小小的,好像蚊子的聲音。但是對於從小就沒有聽過德馬聲音的亮一郎來說卻簡直吃驚到要跳起來。
「你、你,聲音……」
「我可以說話了。因為很久沒有說話,所以還不太順利……」
德馬的聲音很低,還有些乾澀。
「從什麼時候起能說話的?」
德馬回答「在被抓的那天,聲音就回來了。」
回來了……這個說法讓他在意。
「聲音回來?」
「我的聲音因為和沼神大人的約定而被奪走。但是因為完成了約定,所以就被返還了。」
「沼神?那是什麼?」
德馬垂下眼睛。
「是住在亮一郎親生母親去世的那個沼澤裡的妖怪。」
去世,這個詞讓亮一郎的手指抖動起來。
「也許你無法相信……二十年前,亮一郎的母親因為懇求沼神大人救生病的亮一郎,所以代替亮一郎亡故了。因為和沼神大人的約定,所
以至今都無法說出真相,真的非常抱歉。」
德馬將頭磕在牢房的地板上。亮一郎在膝蓋上握緊的手指細細地顫抖著。
「……我母親,不是離家出走嗎?」
德馬搖頭。
「每次看到亮一郎想念母親而哭泣,我的胸口就會疼痛。想到如果可以說出真相你就能夠得到解脫,保持沉默就非常痛苦。」
驚訝和迷惑摻雜在一起,亮一郎說不出話。他還沒有脫離德馬可以說話帶給他的衝擊,就知道了母親出走的真相。而且知道那是為了替自
己乞命,更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雖然高興,但是很悲傷。雖然感謝,但是很不甘心。
亮一郎覺得自己也許不配做人。明明是靠母親的生命才能活下來,卻憎恨著被她拋棄的事。知道事實後,當然應該感謝母親,但是在感覺
感謝,安心於自己是被愛著的時候,卻更在意眼前的男人。
德馬突然從嘴裡吐出了什麼。他撿起掉落在地板上的那個東西,用衣服仔細擦拭。
「可以把手給我嗎?」
亮一郎伸出右手,從格子中伸出的雪白的手,在亮一郎的手心裡放了什麼。
遞過來的這個雪白而薄薄的東西,最初還以為是貝殼碎片。
「在被警察抓住的時候,手裡的東西全都被拿走,所以只能藏在嘴裡。」
「這是……」
「您母親的指甲,請您收下這個唯一的遺物。」
德馬在亮一郎來到牢房後,第一次笑了。「原本以為會像那些花的花瓣一樣帶著些顏色,但是卻出奇地白。」亮一郎將母親的指甲收進上
衣口袋,然後緊緊抓住德馬的手。
「牛藏在哪裡了?」
好像害怕著突然生起氣來的亮一郎,德馬顫抖了起來。
「偷來的牛弄去哪了?把牛還回去可以減輕罪名。我也去拜託大人物……」
「牛無法還。」用顫抖的聲音,德馬斷言。
「什麼叫無法還。你又不是殺掉吃了。還是說你賣到哪裡去了?」
「因為牛死了,所以無法還。而且我偷牛不是只有今年。每年把祭神的牛從神社內盜走的人就是我。」
德馬避開了亮一郎的目光。
「是和沼神的約定,每年必須獻出牛作為祭品。因為自己無法準備,所以我只能偷。」
怎麼會有這種傻事……說到這裡,亮一郎想起來了。每年割了豐收祭的時候,德馬都會回鄉下去。
「我自己也很清楚,這是不好的事情。」
即使聽到告白,亮一郎也不想相信。
「騙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每年都瞞著別人把牛從神社偷出來啊。」
德馬低垂下眼睛:「對人來說也許確實不可能。但是我能使用鬼。每年我讓鬼把牛偷到山裡。今年因為在山裡牽著偷來的牛的時候被燒炭
人發現……」
趁著一時大意,德馬把手從亮一郎手裡拔出。然後後退到他的手夠不到的深處。
「我想我以前也說過,我身體裡飼養著鬼。鬼變成我的幫手,無論是好事還是壞事都照我的意思行動。」德馬說著低下頭,「我被抓起來
很好。像我這樣的壞到極點的傢伙,還是進牢房比較好。亮一郎,請忘記我的事,好好幸福生活。」
「我不能理解!」亮一郎敲著木頭格子。
「我不同意。莫名其妙。為我乞命的是母親吧?為什麼你必須要向什麼沼神進貢牛?你和那個怪物約定了什麼?」
沒有回答。在漫長的沉默後,他終於吐出一句話。
「最初偷牛的時候我才七歲。因為害怕偷竊的行為,被良心折磨,所以很久都無法看他人的臉孔。在每年都重複著同樣事情的期間,逐漸
罪惡意識就淡薄了。在'牛追'的神事開始後,就更加不覺得不對。後悔、放棄和死亡都做不到的我,逐漸開始害怕是不是全身都要被體內的鬼
吃掉。」
告白繼續了下去。
「我覺得被抓到是佛祖的慈悲。因為不能放任這樣的我,所以才讓我進了牢房……我想早點消失,和體內的鬼一起消失。」
德馬抬起臉孔。
「原來唯一的遺憾就是無法把母親的遺物交給亮一郎您。現在這樣就沒有遺憾了。」
正坐,雙手扶地,德馬深深叩下頭去。
「我沒想到您會來見我。最後能見您一面我很高興。佐竹家的人們連母親的葬禮都幫我做了,我卻做出這種事情來,真的很抱歉。」
這個人是打算死,亮一郎領悟到。與此同時,也覺得哪怕賭氣也不能讓他死。
「你不要著急下結論,重新考慮一下啊。」
德馬緊緊盯著亮一郎,嘿地笑出來。
「請忘記我吧。實在非常抱歉,無法報答您的恩情了。」
「德馬,德馬。」
德馬背對著亮一郎。面對他顯示出強烈意志的背影,亮一郎無計可施。亮一郎點頭,咬緊牙齒。
「德馬……」從喉嚨裡面擠出了聽起來很可憐的聲音,「德馬,求求你,最後一次,能最後一次握一下我的手嗎?」
德馬看起來在搖頭。
「這個樣子我也無法死心,沒辦法啊。」
求求你……亮一郎跪下。在,重複著求求你的期間,很快從旁邊傳來了聲音。
「請抬起頭。不需要為了我這樣的人低頭。」
白皙的手從格子中伸出來。亮一郎迅速地抓住他的手臂,猛地拉過來,德馬的身體撞到格子上,藉著這個機會,他隔著格子向德馬腹部連
打幾拳。最初還發出啊的短短悲鳴的德馬,不久也癱在了地上。
確認德馬無法動彈後,亮一郎在走廊上奔跑起來,打開房門。他對著監視的巡查,裝出慌張的樣子說「面會的犯人好像死掉了一樣」。
「他好像偷偷地帶進了毒藥,可以幫我確認一下他死沒死嗎?」
監視的巡查慌忙取出鑰匙進了監獄。在巡查站在德馬牢房前面的時候,亮一郎從背後抓住他的頭撞到格子上。被偷襲的巡查滾倒在地上。
即使亮一郎騎在他身上毆打也沒有反抗。大概是因為頭部撞到而昏迷過去,已經張大嘴巴翻了白眼。
奪過巡查手裡的鑰匙,打開了德馬的牢門。他將翻白眼的巡查塞進牢房,脫下了他的制服。然後脫下昏迷的德馬的衣服,德馬沒穿兜襠布
讓他吃了一驚,但沒有工夫去在意這些,慌忙把巡查的制服、鞋子和帽子給德馬穿上。再為巡查穿上德馬的衣服,在他身上蓋上被褥。
再次鎖好牢門,抱起穿著巡查制服的德馬,德馬輕到讓人無法想像是男人的程度。將鑰匙放回原本的櫃子,亮一郎抱著德馬光明正大走出
去。走在走廊上,對面過來一個年長的巡查。亮一郎用帽子遮住德馬的面孔,裝出慌張的樣子跑到巡查那裡。
「不得了,有人有急病!」
巡查看著亮一郎,大惑不解。
「你是誰?」
「我來面會犯人。面會結束後,為我帶路的監視巡查突然暈倒。我有一些醫學知識,照我看來是心臟的狀態不太好。不馬上帶他去醫院也
許會來不及!可以幫忙叫輛車子嗎?」
巡查瞪圓了眼睛:「那可糟糕了」。
「剛好警部乘坐的車子停在外面。我為警部找別的車子,你到用那輛吧。」
「明白了,我送巡查去醫院……」
「麻煩你了。請到這邊來……」
亮一郎在年長巡查的陪同下跑過走廊,很順利地坐上了監獄外的人力車。
年長的巡查問了句:「對了,這位巡查的名學……」
「現在必須分秒必爭。等到了醫院,再請人聯絡您。」
他嚴厲的口氣壓倒了年長巡查的氣勢。
「啊,我,我知道了。」
聽都不聽他的回答,亮一郎立刻說「去鄰鎮」。但是一到鎮外他就下了車,背著德馬進了山中。
走在山路的中途,德馬清醒了,在他背上掙扎起來。沒辦法,只得把他放下地面。他打量著周圍,看到了自己身上的衣服,臉色蒼白。
「亮一郎,你做了什麼……」
亮一郎拉著細細顫抖的德馬的手:「你醒?正好。用自己的腿走吧。」
「你做出這種事情以為會沒事嗎?」聲音簡直像是悲鳴一樣。
「被抓住我就和你一起去監獄。」
德馬甩開亮一郎的手:「我回監獄,就說我一個人逃出來……」
「我會死。」
德馬張大眼睛。
「如果你不一起來,我就死。」
「怎麼會……」
「如果想要殺死我,就下山。」
亮一郎一個人走進山路。他確信德馬會跟來。背後很快就傳來了追上來的腳步聲。
在忘我地、盡可能地向遠方行走的途中,周圍逐漸昏暗下來。天空的模樣變得很怪異,最後開始下雨。即使下雨亮一郎也還是在走。德馬
逃獄的事情也許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