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下旬,透找到一個時薪還不錯的晚間工人的工作。找白天的工作雖好,但時薪不錯的快遞人員或搬家工人都需要駕照,所以不行。工地在郊外,透每天晚上八點騎自行車出去,早上七點多回來,跟白天工作的籐島幾乎碰不到面,但兩人一定會一起吃晚飯。在廚房的餐桌上,沉默地吃著從便利商店買來的微波便當。透的腳已經不痛,也找到了打工,沒有必要連晚飯都要仰賴籐島供應,但既然籐島沒說什麼,透也樂得省錢。
剛開始打工時,日夜顛倒的透每天只有「工作」和「睡覺」兩件事,但習慣之後,漸漸有多餘的心力可以欣賞夜晚的風景。夜晚的風景比白天還要有立體感,連廢棄的大樓看來都多了一股頹廢之美,反射出光線的舊商店玻璃窗也充滿了懷舊的魅力。
後來透習慣帶相機出門,只要看到新鮮的風景就停下腳踏車,順手拍下來,明明沒有錢,卻一天就要拍掉好幾卷底片。家裡沒有暗房,他只好找附近的便宜沖洗店把照片沖洗出來,有時看到成品跟自己當初拍的感覺落差極大,也會忍不住失望起來。
想要觀賞更多風景的透,開始常常在歸途中繞路而行。有次,他在一條河川附近的道路旁,看到一家有著可愛招牌、寫著「PORT」的蛋糕店。由於還是一大早,店當然沒開。但透每次經過都會覺得,這家店的蛋糕想必很好吃。如果買回去,喜歡吃甜食的籐島一定會很高興吧……騎腳踏車的話不算太遠,可以趁白天來買,但買了又沒有給他的理由,他不想讓籐島認為自己在諂媚他便作罷。
時序到了三月中旬,偶爾仍會刮起冷風,不過冬天的腳步已迅速離去。這天打完工一出來,發現外頭正下著雨,不想讓相機淋濕的透咂了一聲舌,轉回換衣服用的倉庫蜷起來睡覺。一直聽到吵雜的人聲才醒來,看時間已經十二點,剛好是工人們的休息時間。天空雖然依舊陰暗,幸好雨已經停了。透騎上車子,中途不斷停下來拍攝雨剛停後那種潮濕的景色,沒想到雨又漸漸落了下來。看雨勢不很大,自己騙自己的透仍繼續拍攝,過沒多久一陣大雨就忽然刷了下來。
透趕緊把相機收到背包裡,衝到就在附近的那家蛋糕店屋簷下。他每次總是經過,這還是第一次在開店時間過來。他有點興趣地轉身看著櫥窗內展示的蛋糕,有草莓和栗子蛋糕,也有巧克力色的三角蛋糕……還有飄散到外面的香甜味道。透眺望了一會兒後,一個年約六十歲的老太太忽然開門走了出來。以為自己站在門口礙事的透正想騎上車,卻被老太太叫住。
「阿透,好久不見了。」
在「六年間」跟自己要好的人,幾乎不知道自己遺忘了那段時間的事。要是把狀況告訴他們,不知得花多少時間加以解釋。所以只要遇到「以前認識的人」,透就會隨便應和幾句後速速離去,然後再也不接近那個地方。
被老太太催進店裡的透,雖然慶幸相機不用淋濕,但想到舊事又要重演便忍不住皺起眉頭。
「今天因為下雨,比較沒什麼客人。」
老太太倒了一杯咖啡給透,然後坐在他的對面也喝了起來。
「是……」
眼前這位老太太的感覺,明顯跟以往認識的人不同,透雖然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卻隱約有種親密的感覺。
「你的新工作怎麼樣了?我記得上次你跟我說,那家飯店提供員工海外研修的機會,你還準備製作選考用的蛋糕不是嗎?」
聽到這完全陌生的話題,透不知該怎麼回答。
「那是……」
聽到他猶豫的語氣,老太太以為他是落選了慌忙道歉。尷尬起來的透環顧四周,發現他視線的老太太,苦笑地歎了口氣。
「那個人腰痛,中午就到醫院去了。醫生說是長時間站立所引發的病痛,可是他那個脾氣,哪知道什麼叫適可而止。」
那個人……是誰啊?透完全猜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自從你不來打工後,那個人老是一副寂寞的樣子。你也知道我們膝下無子,他把你當自個兒兒子看待。當初你從甜點學校畢業,說要來這裡上班的時候,那傢伙還叨念著『根本是個半調子』,但他真的很高興。不過,他是認為你與其待在這裡,還不如趁著年輕到更好的地方學習才拒絕了你。」
看來「那個人」應該是這裡的老闆,而自己還滿受他疼愛的。
「我知道你也很忙,不過有空的時候就過來看看他吧。」
心想再也不來的透還是點點頭,口中的咖啡也苦澀地蔓延在舌尖上。
「還有……或許這麼說會給你造成困擾,不過你將來要是想自己開店,這家店可以讓你經營。」
透訝異地抬起頭來,老太太的眼神相當認真。
「雖然不是什麼多漂亮的店,但該有的東西都有,不用花太多時間精力準備。啊、我沒有勉強你一定要接下來,只是你如果有那個意思的話,不妨考慮一下。」
老太太笑著說:
「那個人明明腰痛,卻又在構想新的蛋糕,還像口頭禪似地老把」不能輸給年輕人「這幾個字掛在嘴上,很好笑吧?」
看到老太太眼角泛著些許淚光,透開始不自在地低下頭。那是她對已經不存在的自己所說的話。她所熟悉的「六年間的自己」早已消失無蹤,而透也沒有勇氣告訴她,自己連怎麼做蛋糕都不記得。
雨在不知不覺中停了。老太太在透臨走前,裝了一盒蛋糕給他帶回去。透堅持要付錢,但她就是不收,只微笑著說「代我問候籐島先生」。
因為怕蛋糕變形,透在雨後的步道上慢慢推著腳踏車行走。他一邊走著,老太太的臉也不斷在腦海中掠過。如果沒有失去記憶……自己或許會被這對蛋糕店的老夫妻像兒子般疼愛,接下那家店以賣蛋糕維生吧。
楠田也曾說「失去記憶期間的你,過得非常快樂」,或許真是如此吧。他認識的朋友變多,也廣受眾人疼愛……跟以往總是被拋棄和背叛的自己有天壤之別。「六年間」的自己在這裡的確有棲身之所,但現在的自己呢?
假設自己明天死去,相信沒有人會感到惋惜。母親早在多年前失蹤,自己連個親人也沒有。但是如果死的是「六年前」的自己,那麼應該會有更多哭泣歎息的人吧?像剛才的夫妻,還有楠田……以及商店街那些熱情的歐巴桑……
透握緊了腳踏車的把手。從小他就不知道自己可以棲身何處,但為什麼「六年間」的自己卻可以輕易找到?明明是同一個人,為何會有如此大的差別?為什麼不存在的人物居然過得比真人還要幸福?為什麼可以得到大家的愛?
一想到六年間的自己比現在的自己還要有存在價值的時候,透不禁愕然。他呆站在橋上,感受著拂過河面那冰冷的風,全身發抖地凝視著污濁的河面。再度向前行的時候,腳步猶如鉛般沉重。中途幾次都想把蛋糕盒丟掉,卻做不到。
回到家已經下午三點。把蛋糕塞進冰箱後,他先到浴室沖了個澡,換上代替睡衣的運動服,躺到客廳的沙發上裹著毛毯。開著不想看的電視,因為沒有聲音他就靜不下來。
晚上七點,籐島如常地下班回來。兩人吃完微波便當後,透也像平常一樣沒立刻進房,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籐島收拾完廚房換了衣服回來,有點猶豫地問他要不要喝咖啡。
並不是很想喝咖啡,平常也會頂回去的透,不知為何卻點了點頭。沒多久,一杯香醇濃郁的咖啡就送到自己面前。透慢吞吞爬起來喝了一口,看到自己和籐島用的是同一套杯組時,他知道這應該是「六年間」的自己所用的東西,頓時失去了喝咖啡的興致。在口中蔓延開來的咖啡香味,讓他想到中午那位老太太。
「冰箱裡有蛋糕,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