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不能叫做殘暑,但是還殘留著微熱的九月底,啟介結束了這家經營了四十幾年的旅館。他恢復單身已經三個月,這段期間客人還是一樣不多,當收入已經少到連自己都快養不活的地步時,啟介就決心收了這家旅館。
結束這家父母苦心經營的旅館雖然難過,也有罪惡感,但是再苦撐下去只會更累,而啟介也知道自己無力回天。
結束營業後隔天,為了提振精神,啟介把所有客用床單都搬出來洗,還兼曬棉被。被色彩繽紛的棉被所占據的窗緣,雖然看起來比平常要來得有生氣許多,但想到那只是表面,啟介就覺得一股難以言喻的空虛。
都已經不用的東西還洗這麼干淨做什麼?一定是因為感傷吧!啟介不禁搖頭苦笑。帶著感傷的心情,啟介一間房一間房的打掃,等全部房間都清理干淨後日已西下了。
他泡了一杯茶坐在主室的矮椅上,聽不到妻子的笑和孩子的哭鬧聲。理所當然應該在身邊的東西已經消失的那種感覺,啟介忍受著那種尖銳的刺痛。沒有什麼東西是可以永遠持續下去的,有的話他還真想看看。
反正一切都注定了總有一天會消失、會被遺忘。就像父母所珍視的旅館,在四十年後還是劃下了休止符。在神前發過誓要愛自己的女人,在五年後仍然背叛。
『你對我恨好,連我朋友都說再也找不到像你這麼好的丈夫了,連貴之都很喜歡你……,但是我無法蒙蔽自己的感情。』
啟介明白她無法說謊的心情。但是,原本打算以丈夫的身分與她共度一生的自己,又該何去何從?
『他說只要我願意的話他想跟我結婚,他很喜歡孩子,也非常疼貴之。』
不想叫她考慮的啟介還是在離婚申請書上蓋了章。她已經不把自己當作丈夫看待,在家裡也像極欲飛出籠子的小鳥般坐立不安。她找到比自己還喜歡的男人,而男人也准備接受她。
反正旅館已經經營不善,與其要她留下來受苦,還不如放她走也算是最後的夫妻之情吧!
為了不讓她有罪惡感,他強忍著幾乎滿溢出來的寂寥笑著送她離去。穿著洋裝的妻子,和彷佛興奮地要去野餐的兒子。最後留給自己的,只有一想起來就覺得悲傷,這五年來跟家人的回憶。他明知道沒有永遠的幸福,也想多一分一秒在一起。
門喀啦響了。聽到門口有人叫著『有沒有人在?』的啟介慌忙站起來。或許是不知道這裡已經停業的客人要來投宿。
「歡迎光臨。」
掀開門簾,啟介看到眼前穿著西裝的男人不禁呆了。
「好久不見了。」
男人把手上的公文包放在走廊上。他比啟介半年前見到他時頭發要短了一點,但是非常適合他那張五官端整的臉。跟自己同年的表兄弟蘆屋誠一笑著伸出右手。那是一個裝在黃色網袋裡的西瓜。
啟介接過,發現那西瓜雖然不大但還挺沉的。由於不是當季,不知道甜度如何,不過還是一個很棒的禮物。
「我看到車站前在賣,就買過來送你。」
誠一脫掉舊皮鞋跨上走廊。
「謝……謝謝你。」
熟知旅館內部的男人自行走向屋內,打開主室的門進去。啟介則走到廚房,把西瓜放到冰箱裡冰起來,再倒了一杯冰茶放在托盤裡端到生室的時候,卻看到誠一枕著坐墊躺在榻榻米上。
他伸手不耐煩地拭掉額上豆大的汗珠。他好象比半年前又瘦了一點。聽到盤子放在桌上的聲音,男人睜開眼睛。
「要不要喝茶?」
誠一起身,飲盡冰茶後才呼出一口氣。
「今天沒有客人嗎?」
「嗯。」
聳聳肩的誠一又搖頭。
「每次來都門可羅雀啊!對了,外面怎麼有哪麼多棉被啊?」
「我看今天天氣不錯就拿出來曬。」
「話是沒錯……不過還真不是普通的多。」
誠一從西裝口袋裡拿出香煙,把煙灰彈落在印有旅館名稱的白色煙灰缸裡。
「如果住客只有我一個的話不就成了VIP了?」
他邊抽煙邊笑。他的笑容還是跟以前一樣充滿了惡作劇般的魅力。
「你又不是客人。」
「我可是有付錢哦!」
他神氣的挺了挺胸。
「我都說不要了,是你自己要付的啊!」
誠一哈哈笑了,不過笑到一半就停了下來。
「怎麼沒看到繪美?」
啟介有幾秒鍾的猶豫。
「……繪美帶貴之回娘家去了。」
他撒了謊。也不知道有沒有在聽的誠一又躺下來打了個呵欠。
「你困了嗎?」
誠一點點頭。
「我昨天熬夜工作啊,可以在這裡睡嗎?」
「可以是可以,不過我准備二樓的房間給你好不好?那裡也比較涼快……」
「這裡就好。」
誠一閉上眼睛,不到五分鍾就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啟介小心地不吵醒他站起身走到二樓,從最裡面的房間開始把充滿陽光味道的棉被依序收進櫥櫃。然後在東邊的房間,也就是旅館裡通風最好、最舒服的房間准備客住用品。他邊整理房間邊想著最後一個客人居然是誠一,多麼諷刺啊!
在誠一睡覺的時候,啟介外出購買晚飯要用的菜。在小規模的超級市場中看到籃子裡幾乎都是男人愛吃的菜,啟介不禁苦笑了。對他來說,蘆屋誠一這個男人不只是自己的表兄弟,而是一個特別的存在。
要找一個貼切的形容詞的話,應該說是『重要的人』吧!細細品嘗『重要的人』這四個字的啟介不覺一陣心酸。
在高中二年級的時候,他愛上了從城市來的表兄弟,明知道他是同性也難以自拔。被誠一那與鄉下朋友不同的魅力所吸引的啟介,鎮日一起游玩,即使做壞事也很快樂,後來又出於好奇地跟誠一做了愛。
他當然知道那不是應該做的事,但那股激情淹沒了啟介的道德感和倫理觀。他們不只一次的接吻,像發情的狗似地不停做愛,疲累的時候相依睡去。跟誠一在一起就像作夢般快樂,而且時間總是過得飛快。
到鄉下來玩的表兄弟在三個星期後離去,離去之際,誠一曾經許下『我一定會來接你,到時候恨我一起走吧』的誓言。
剛開始啟介對於誓言毫不存疑。但是,時間一久,現實也漸漸明顯起來。寄出卻收不到的回信,過了寒假暑假也沒有打過來的電話。
對啟介而言,要承認那麼讓自己著迷的戀情,對表兄弟來說只不過是生命中的浮光掠影,要花上比相愛時光以倍的時間。然而,啟介沒有後侮,因為即使回顧自己的人生,亦再也找不到那麼快樂的一段時光了。
五年前父親去世時,讓自己因為幫忙家務而斷了升學念頭的母親說『你可以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了』。當時啟介所想到的,只有到誠一的身邊去。
不必見到他也沒關系,只要跟他住在同一個地方,或許哪天會擦肩而過也不一定。而且,就算見面,啟介也無意責備他當時的行為。
自己些許的希望居然有了意料之外的結果。誠一主動要求他的身體。即使知道他要的只是身體,啟介也高興得不吝付出。然而,誠一就是誠一,永遠不可能以屬於自己。
所以,他十分珍惜當時所能感受到的喜悅,溫柔的手指、熱情的擁吻……他狂愛著這些全部屬於誠一的感覺。如果說痛苦也是一種快樂的話,或許會讓人覺得好笑,但那的確是當時啟介的寫照。
不過,有開始就有結束,當自己因為經濟上的因素無法在城市住下去的時候,他帶著所有跟誠一的『回憶』回到了鄉下。說沒有不捨是假的,不過啟介已能自我調適。
然而,誠一卻追來了,還說因為喜歡想跟自己一起生活。啟介雖然高興,但當時母親年事已高,自己又有了未婚妻……不,即使如此還是有捨棄一切跟誠一逃走的沖動,只要有不顧一切的勇氣。
可惜啟介太了解誠一的性格,不管是價值觀或個性上的差異都太大,那種差異雖然充滿魅力,卻無法長久維持。就算他可以繼續愛下去,但他沒有自信能永遠為誠一所愛。
跟繪美結婚之後,誠一每年會有一、兩次以工作的理由來訪。他像完全不記得那愛的告白似地跟自己笑著聊天,然後隔天回去。
啟介不是沒有想過他年年來訪的原因。真的是因為工作?還是對自己舊情難忘?他不知道真相究竟如何,也不可能去追問。只是那麼英俊又有社交手腕的男人,居然到了跟自己一樣的三十三歲都還沒有結婚。
采購完回到家的啟介發現誠一仍在熟睡。直到啟介做好晚飯擺上餐桌之後,他才慢吞吞地起來。
他們面對面坐著吃飯。如果不開電視的話,有點靠近郊的這一帶靜得嚇人,偶爾還會聽到幾聲蟲鳴。誠一邊吃飯邊不時搔著右腕,搔處慢慢變紅後腫了一塊起來。
「這裡有蚊子。」
啟介站起來關紗門。
「好久沒被蚊子叮了。」
誠一玩弄著紅色的腫包說。
「好久沒體驗過的感覺不錯吧?」
「有什麼好不錯的?」
知道誠一沒有怒意的啟介微笑,誠一也跟著笑了。
吃過晚飯,把餐具洗干淨,泡了兩杯飯後咖啡走進主室的啟介,發現誠一又像中午一樣躺在榻榻米上。他知道誠一是個不會客氣的男人,但卻不會如此懶散……,啟介叫了他一聲。誠一起身,粗魯地用手揉搓泛著血絲的眼睛。問他足不是累了,他點點頭。
「升職之後只是增加更多麻煩事而已,真受不了。」
「你升職啦?好厲害。」
啟介雖爽生的然衷心稱贊,誠一卻回答得異常冷靜。
「我有年資啊,沒什麼特別的。」
他說完後喝了兩口咖啡又倒下去。
「我幫你准備好二樓的房間了,到床上去睡好不好?」
雖然才晚上八點就睡覺稍嫌早了點,但是誠一同意似地緩緩起身。
「在東側的房間,就是你上次住過的那個房間。」
「我知道。」
「洗澡時間隨你自己調配,我會把毛巾放在更衣室裡。」
隨便去了一句『晚安』的男人爬上二樓。等男人離開主室之後只剩下啟介一人。
他無所事事地呆望著窗外,近乎滿月的月亮美得感人。就像被月光吸引似地啟介穿起木屐走出去。木屐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狹小的庭影浮現在柔和的微光中。
本來打算在面南的土地蓋一座庭園的父親,每天都愉快地做一點進度,但是在完成之前卻病倒了。
乏人照顧的庭院被雜草埋沒,母親雖然稍加整理卻無法像父親照顧得那般欣欣向榮。到現在則是草木自行生長,成了一處小密林。就像自己的心一樣雜亂而煩躁……。
他覺得手腕一陣刺痛,反射性地打了一下。蚊子是打死了,不過被叮的地方還是腫了起來,就跟誠一的一樣。他抬起頭看著旅館二樓東側的房間,燈是暗的,半年沒來的表兄弟大概已經睡了吧!
回到家中的啟介洗完澡後也提早就寢。家裡有人感覺就是不同,就算不說話也有一種奇妙的安心感。不過即使安心,要入睡仍然無法不靠酒力的啟介,把酒和杯子拿進寢室。
為什麼不把自己已經離婚的事告訴誠一……啟介思考著自己說謊的原因。是因為羞恥嗎……不是。還是怕萬一說出離婚的話,誠一會像以前一樣提出在一起的要求?
啟介思索著這個可能性,再度被邀的自己是否會感到高興?答案是否定的。他不會高興。他喜歡誠一,但是這段感情只要活在回憶裡就好,不必付諸實現,因此他才會為了牽制而說謊。
想到這裡,啟介笑了出來。已經五年了,誰能保證誠一的感情仍然不變?人的心變得比時光流逝還要快啊!啟介斥責著自己的自以為是。
他決定等明天誠一回去之後到職業介紹所走一趟,雖不知能不能找到工作還是得去看一看。要是在這裡找不到工作的話,也可以到外地去,他沒有任何留下來的理由。
離婚後,他有一次在街上與同學偶遇。聽到對方問及妻子好不好,心想就算隱瞞總有一天也會被知道,於是啟介就實話實說。朋友剛開始當然會說些安慰的話,但最後還是說出了想法。
『妳又單身了。自由真好。』
他一定搞錯了孤獨和自由的定義吧!自由是以自我的意志選擇而來的,孤獨則不然。他是孤獨卻非自由。回首來時路還有可歸之處的人才有自由可言,一無所有的盡頭就只有孤獨。
不知不覺杯子已經空了,啟介再度斟滿。酒在杯中,佐酒的則是從窗簾透進來的月光。這時枕邊的電話突然響了。啟介朦朧地凝視著聲音的來源,響了五聲之後才拿起電話。
『你睡了嗎?』
是誠一的聲音。
「沒有……。」
『這麼晚了不好意思,我房間裡的電視好象有點怪怪的,你能不能過來看一下?』
「哦、好。」
把酒放在一邊的啟介站起身來走在漆黑的廊上。在這個從小就住慣的地方,居然會走得差點撞到牆壁,啟介花了一點時間才發覺自己真是醉了。
「我進來了。」
東側的房間。啟介打開門,看到穿著浴衣的誠一盤腿坐在床上。他把抽了一半的香煙捻熄在煙灰缸裡,指著舊電視說:
「電視打不開。」
啟介拿起遙控器,的確怎麼按電視都沒有動靜。他探頭往後面的配線看去,果然插頭掉了。他伸手到電視背面把插頭插上,然後操作遙控器,電視立刻發出喧嘩的笑鬧聲。
「只是插頭掉了而已。」
啟介回頭的時候燈也跟著熄掉。還以為是停電的他發現電視仍笑得開心,不過也隨即噗地一聲回歸黑暗。
他感覺一片熾熱貼在自己背上。擁住自己的手臂緊得幾乎令胸口發痛而窒息。他試著回頭,纏繞過來的力量卻沒有離開的打算。想逃又被抓回來……兩人展開一場小型的攻防戰。等喘息的啟介發現的時候,已經被壓倒在棉被上。胸口的狂跳到底是喝醉、爭執,或其它原因,他不知道。
「能不能請你放手?」
一個灼熱的唇落在自己頸上。蠢動的手指解著自己睡衣的鈕扣。啟介輕顫著身體。
「不行啊、不行……」
他的衣服狂亂地被剝除,重疊上來的男人體溫熱得令他目眩。從窗外射進的月光落下一道青影。在昏暗之中,那雙有力的臂膀抓住自己的頭貼吻上來。他的行為雖然粗暴,但輕啄般的吻卻異常溫柔,溫柔地讓啟介心酸。
他不再抵抗了。那曾經讓他愛得發狂的男人。
即使是現在……也占據著自己心中的某個重要部分。而且,孤獨一人實在太寂寞了,他沒有足夠的堅強可以去抗拒。啟介的背脊在男人的愛撫下波動著。在月光朦隴的夜晚,窗伴隨著細細的風鈴聲飄晃著。
午夜,啟介突然被冷醒,赤裸的肩膀整個露了出來。他伸手拉拉卡在身體上變得有點重的被褥,或許是動作吵醒了背後的男人吧,他更用力地擁住了自己。
溫暖的指尖環住他冰冷的肩膀。在男人與自己肩頭上的體溫同化之時,他緩緩把啟介壓倒在床墊上,重疊在他的正面,意圖性地用膝蓋分開他的雙腿。在啟介感受著舒服的體溫而准備閉上眼睛的時候,聽到男人的低語。
「為什麼要說謊?」
男人單刀直入地問。
「你不是離婚了嗎?為什麼騙我妻子回娘家?」
誠一的眼神裡明顯有著責備,啟介心虛地移開視線。他並沒有把自己離婚的事告訴親戚,也就是誠一的母親啊。他怎麼會知道……
「是我媽從你同學那裡聽來的,我知道的時候真的嚇了一跳。看你並沒有任何聯絡,還以為是不是我媽搞錯了。」
誠一用力地捏著啟介胸前的紅點,幾乎令他吃痛。
「為何什麼都不告訴我?」
因為沒有必要啊……啟介在心中暗想。
「你是不是覺得我會來煩你?」
他手上明明做著折磨的行為,聲音卻細微而不安。誠一的眼神無法讓啟介聯想,他是那個剛才還強迫自己做愛的男人。
「不是。」
否定之後,等待著自己的是一個強烈的擁抱。那一瞬間,啟介覺得自己好象從深海底被撈了起來一樣。
「你是我的。」
耳邊傳來低語。
「你終於屬於我了。我整整等了五年。老實說,我打算等了十年之後把你強行帶走,但是五年我就等到了。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聽,我要把你帶回去。」
感覺自己似乎置身在一股狂濤裡翻滾而眩目。
愛這個不確定的字眼在他腦海裡回響。他愛著妻子和兒子,而且是打心底愛著他們。但是,他也愛這個男人,用跟妻子不同的熱情,像燒灼己身似地愛著他。然而,現實卻讓他不得不認清真相。
「別讓我再等了。」
誠一的凝視讓啟介喘不過氣來。他雖然不知道誠一真的在等他,但是從他年年來訪,並不是沒有察覺到他對自己的依戀。
「你要我並沒有什麼好處啊!」
誠一執著於自己的原因。他覺得那跟自己曾經主動結束關系有著極大的關聯。越得不到的就越想要,他認為誠一執著於自己的原因,就跟小孩子討東西的心態一樣。
「求求你回到我身邊,我不想再等了。」
他或許出自真心,但是世界上哪有永遠的承諾?啟介想起往事,多麼洶湧的熱情還是會有冷卻的一天。就像誠一明明說要來迎接自己卻失信一樣……。
這個男人為什麼堅持非自己不可?就像孩子的獨占欲般,擁有了自己之後他就滿足了嗎?想到這裡,啟介不禁開始自我厭惡起來,他覺得有這種想法的自己實在太齷齪了。
他已經跟五年前那個不求誠一回報,只一心想留在他身邊的自己不同了。那時能夠忍耐的事現在或許已經受不了。因為他已經沒有歸處,失去了受傷之後可以安身的避風港。
突如其來的強烈刺激中斷了啟介的思考。那在腿間輕柔的愛撫讓自己的腰抖動起來。
「我愛你。」
這三個字像音樂一樣滲進啟介荒蕪的心田。
「我只有你。」
然而,那只是一時的愉悅,他已經無法再相信這看不見未來的承諾。被貫穿的預感讓啟介心悸,誠一瘋狂的索求讓他有點得救的感覺。
做愛絕對有安慰自己的作用。把自己交給貪欲的男人,順便撫慰孤獨的寂寞,他覺得那是一種合理的關系。反正都已經沒有歸處了到哪裡都一樣。
他甚至覺得,自己可以待在這個口口聲聲說著愛的男人身邊,直到他厭倦自己,然後再度習慣一個人的寂寥為止。
他沒有說要跟他走。但是回擁住男人肩膀的力量,應該已經說明了一切。
……午前,誠一就搭車回去了。他說從母親那裡知道自己離婚後就坐立不安,花了一個晚上把工作完成之後,硬是向過口還要上班的公司請假過來,不過他笑著說來得有價值啊,還萬般不捨地在自己唇上印下一吻。
在車站道別前夕他問自己『什麼時候來?』,他都說了等弄好旅館的事就過去,他還幾度不停地確認。回到城市之後的他,每天不間歇地打電話來,說是想聽聽自己聲音的男人,聊生風馬牛不相及的事。
在結束電話之前不是『妳什麼時候來?』,就是『我愛你』,彷佛是非說不可的話似地。
誠一回去後的一個星期,一封快遞信寄到啟介手邊。裡面是一張指定日期的單程機票。他向男人反應不必這麼做啊,男人卻說『無所謂啦,你只要早點來就好』。
真的沒有什麼真實感的啟介在去東京的前一天,祭拜了雙親的墳墓。他雙手合十,誠心誠意地向父母懺悔自己結束了旅館的事。但是,他不敢在父母的墳前說要去找男人。
也沒有什麼好准備的啟介只是塞了幾件秋冬的衣服就坐上飛機。提著自己輕便的行李,啟介覺得一點都沒有今後將和誠一共同生活的感覺。好象只是去住個幾天就要回來。
不知不覺睡著的啟介聽到東西掉下來的聲音才醒過來。
「你的眼鏡掉了。」
聽到鄰座的中年婦女提醒,啟介才慌忙將眼鏡撿起來。他以前雖然數隱形眼鏡,但是因為掉了一邊所以無法繼續使用。這副自己不知數了幾年的黑框眼鏡在光線的照射下,可以發現鏡片上有細細的磨紋。
花了四十分鍾飛機才抵達目的地。遲了二十分鍾,擔心讓誠一久等的啟介,在接客大廳卻沒有發現他的蹤影。不過剛把行李放下就聽到有人呼叫自己的名字。回頭一看,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正跑了過來。或許是趕得很急,男人氣喘吁吁地站在自己面前,前發掉落的額頭有著細細的汗珠。
「你等很久了?」
他在呼吸的空隙中問。
「因為飛機誤點,所以我現在才到。」
誠一松了一口氣,指著椅子上的提袋。
「只有這件行李?」
看啟介點頭,誠一就伸手拿過提袋。
「走吧!」
「我自己拿就行了。」
客氣的啟介,誠一也只是笑著搖頭。走到外面的停車場時啟介又吃了一驚。他記得誠一以前開的是一輛敞篷車,怎麼現在變成印有公司名稱的白色汽車呢?發現啟介疑惑神情的誠一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我還在跑業務,所以送你回去之後還得繼續工作,這輛丑車就請你忍耐一下吧!」
啟介雖然吃驚卻不介意,不過他怕說出來誠一會更在意就干脆保持沉默。坐上助手席之後聞到一股誠一喜歡的香煙味道,還是跟五年前一樣沒變。
「飛機沒有搖晃吧?」
他的駕駛雖然平穩,但是從發動引擎的快速來看,可以知道真的是在趕時間。
「還好。你既然這麼急,我可以搭電車回去啊。反正我去過你家一次,只要告訴我地址我可以自己找到。」
誠一聳聳肩。
「你是路癡還敢說?要是放你一個人的話,我怕我會擔心得無法集中精神工作,而且……」
誠一說到一半停下來。啟介追問他也笑而不答。
「對了,你的隱形眼鏡呢?」
看著窗外的海景半晌,誠一又開始說話。
「不見了。」
他哦了一聲之後,像想起什麼似地又說:
「對了,我弟弟最近要結婚,因為女朋友已經有了身孕所以決定得很匆忙。他那個女朋友才二十出頭,長得非常可愛,不但嬌小膚色又白皙……」
「哦。」
以為還是孩子的誠一弟居然已經要結婚了,真是歲月不饒人啊!啟介明明只是這麼想,誠一卻慌張地補了一句。
「她女朋友是很可愛啦,但是要說美還是比不上你。」
是不是誠一以為提到女人自己就會嫉妒?他慌張的模樣令啟介不禁發笑。
「你可不能想染指人家哦,她是你的弟媳呢,何況你已經有我了。」
啟介玩笑地說,然而誠一卻沒有一笑置之,反而出現極度喜悅的神情。看著他的表情,啟介覺得有點心虛。從擋風玻璃看出去的天空藍得沒有一絲雜質。剛入秋的舒服陽光讓啟介不知不覺閉上眼睛。
「你累了嗎?」
「不,是陽光太耀眼了。」
在車子轉彎光線不再投射於臉上之前,啟介都沒有再睜開眼睛。
車子進入市區中心的飯店地下停車場。還以為是誠一工作上的關系需要繞過來的啟介,卻聽到他要自己下車。
站在富麗堂皇的飯店大廳看著誠一在櫃台辦手續的背影,啟介覺得自己好象來錯了地方。穿著正式服裝來往的男女之間,只有自己穿著褪色的牛仔褲和棉襯衫,怎麼看都覺得不搭調。回到啟介身邊的誠一遞出房間的卡片鎖。
「我還得去工作,你就在房間裡等我。距離晚餐還有一段時間,你可以到外面逛逛,但是六點一定要在房間等我。」
「為什麼?」
誠一聳肩笑說:
「你太遲鈍了吧?我們今天在這裡吃飯之後要住下來啊,飯店的服務生會幫你把行李拿上去。晚上見了。」
誠一說完就自行離去,帶著營業用微笑的服務生正站在啟介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