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大胤的使者在城外獵了三圍,歸來的時候已經暮色濃重。因為擔心阿黛爾的病情,西澤爾甚至沒有來得及去自己的行宮換下身上的獵裝,就匆匆來到了聖泉殿。
然而,很快他就吃驚地發現床上空無一人,那個嬌弱的病人已經不在房中。
在他嚴厲的詢問裡,有個侍女戰戰兢兢的上前,恭謹的回答說公主已經能起身了,用過晚膳後,去了鏡宮裡試嫁衣。
嫁衣?西澤爾只覺得心裡微微一痛,將斗篷和帽子捏在手裡,返身離開。
一路上無數侍女對他行屈膝禮,宛如一排排在風裡伏倒的花。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覺得今日那些侍女的臉色都有些異樣,隱隱藏著驚恐,連平日最擅長賣弄風情的侍女都蒼白木訥,視線一和他接觸就避了開去。
怎麼了?他心裡陡然有某種不祥的聯想,疾步向著鏡宮走去。一路上他聽到某種奇異的聲音,嗚嗚咽咽的,彷彿是一個無法說話的女子躲在某個角落裡哭泣。
他忽然覺得有些不舒服。
走到鏡宮門外的時候,出乎意料的看到一群侍女都站在廊下。為首的蘇婭嬤嬤臉色有些不大好,侍女們噤若寒蟬地各自垂頭,躲在廊柱的陰影裡。
「阿黛爾怎麼了?」他失聲,幾乎有些失控,「她在哪裡?」
「公主一個人在裡面試嫁衣,讓我們都暫時離開。」蘇婭嬤嬤低聲。
羿也在那裡——這個公主的守護者看著年輕的西澤爾王子,黑色的眼裡有某種隱秘而複雜的表情——他實在無法把這個好哥哥和昨夜拿妹妹做交易的人聯繫起來。
「知道了。」西澤爾沒有太多詫異,只是回答,「你們在外面等一下吧。」
他想也不想的推門而入,沿著巨大的螺旋樓梯向樓上走去。
「鏡宮」本名聖靈殿,用來收藏歷代教王收集的聖物。因為四壁都鑲有無數面華麗的鏡子而得名——那些鏡子共計一千零一面,每一面都出自於西域名師打造,作為貢品物敬獻給蘇美女神,然後在教王舉行法事賦予這些東西神聖的屬性之後,作為聖物被收藏在翡冷翠的宮殿裡。
入夜的鏡宮裡沒有一個人,他獨自走上樓梯,無數的影子在鏡子裡徘徊。月華在鏡面上流轉,折射,讓整個宮殿煥發出一種夢幻般的光芒。
樓上還是空無一人,空空蕩蕩,只有充滿了香氣的風在吹拂。紗簾飛起,拂過地上的箱籠。那一片金色的箱籠裡有無數的珠光寶氣四射而出,和月華相互輝映,幾乎耀住了走上樓梯的人的眼睛。
——那,是教王為唯一女兒的第二次出嫁準備的嫁妝。
因為胤國在東陸的霸主地位,所以陪嫁甚至比第一次出嫁更為豐盛。整整六十四口金雕的大箱被碼放在地板上,從珠寶、織物、香料、金銀器皿到書籍、繪畫,甚至在一側牆下還排列著一整套舉世罕見的阿爾彌雪山紫杉打造的皇室傢俱……應有盡有,極盡奢華,放滿了整個二樓,顯示著以宗教統治西域的教王國翡冷翠的富庶和強大。
然而,在所有的箱籠之外,卻有一個雕刻著六翼天使的純金玳瑁架子。架子上空空如也,那件新做好的嫁衣已經不知所終。
「阿黛爾?」他看了一眼衣架,低聲呼喚。
房間裡還是空無一人,只聽到隱約的風聲。他向四周看了一眼,鏡子裡,無數個「他」也同時回首,在冷月下四顧。西澤爾在大堆的箱籠和陪嫁的傢俱裡尋找,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現。那個剛穿上新嫁衣的少女彷彿消失在月色裡了。
是又躲起來了麼?
彷彿有心靈感應一般,他霍地抬頭,在一口雕刻著西番蓮圖案的大衣櫥前停下。那口衣櫃已經被重新漆過,也補了金粉,和這一套精雕細作、鑲滿了寶石的新傢俱全無二樣。它靜默地佇立在月光裡,完全換了一副嶄新的模樣,只有把手還是沉重的鎦金玫瑰,彷彿被某種利器砍中過,留下了一條深深的缺口。
哦,應該是這裡了……他認得這個櫃子。
西澤爾歎了口氣,伸出手握緊了那個把手,緩緩轉動——鎦金玫瑰的把手在冷月下閃出一道微弱的冷光,彷彿是黑暗裡的某只眼睛忽地睜開了。
衣櫃發出了一聲奇怪的響聲,宛如人的歎息。
櫃門悄然打開。打開的瞬間,一股熟悉的、陰冷古舊的氣息撲面而來。那個剎那,彷彿裡面收藏的所有記憶也洶湧而出,令他有短暫的失神。
這個前王朝時代遺留下的櫃子,對他而言熟悉得就像搖籃一樣——從小,這裡是他們兄妹兩人捉迷藏時的隱身地,也是每次受傷後相互舔傷口和傾訴的地方,每次遇到不開心的事情,他們都會雙雙躲進去,任憑外面的侍女找得天翻地覆。
這是一個對他們而言意義深遠的櫃子,是他們的庇護所和安全港——它對他們而言是如此重要,以至於上一次阿黛爾遠嫁高黎時都將其帶在身邊。
而這一次,也是同樣。
翡冷翠三月的風在吹拂,他伸出手拉開了門,然後,就在櫃子裡找到了他想找的人。
櫃子一打開,裡面就射出了耀眼的光芒——那是無數珍珠和鑽石發出的光芒。盛裝的阿黛爾正躲在這裡面,裹著一件墜滿鑽石的潔白禮服,宛如一個孩子一樣抱著膝蓋坐著,赤著腳,將臉深深地埋在了膝上,一動不動。
她在他打開櫃子的時候沒有抬頭,彷彿知道他一定能找到。
「阿黛爾,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看到她的模樣,西澤爾歎了口氣,「出來吧——病都還沒好就到處亂跑。如果我不來找你是不是你就不出來呢?」
然而,她還是沒動。
西澤爾有些不安,幾乎想強行扳起她的身子:「怎麼了?你在哭麼?」
「哥哥,」她忽然揚起了臉,帶著一種驚懼的神情看著他,「我又看到了她……那個莉卡。你記得麼?母親的那個侍女,褐色頭髮的莉卡。」
「她不是逃出去了,躲在墓園那邊的冷宮麼?」他有些愕然。
「不,不,她回來了……今天在花園裡,她追著我,詛咒我,說我是魔鬼的孩子。」阿黛爾顫聲,「你知道麼?她、她竟然唱起了那首歌!那首歌!」
西澤爾蹙起了眉頭:「別理她,她只是個瘋子。」
阿黛爾用力搖頭,神經質的顫抖:「不……她不是瘋子。她說的都是真的!——哥哥,哥哥,她……她說『大胤就要亡了』!天啊,在我嫁到高黎國之前,她也說過同樣的話!結果、結果高黎真的一年後就滅亡了!」
「阿黛爾,」看到她的情緒逐漸繃緊,西澤爾連忙安撫妹妹,「你先出來吧。」
「不,我不出來……我害怕。」穿著嫁衣的少女卻執拗地躲在那個櫃子裡。僵持了片刻,她忽然仰起頭,看著黑暗的櫃頂,用一種奇特的音調,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一段曲子來——
「那王后的頭顱在火裡歌唱……」
奇特的旋律彷彿能讓空氣瞬間凍結。在歌聲響起的剎那,西澤爾的臉色不自禁地變了,踉蹌著倒退了幾步,定定看著在櫃子裡的妹妹。
她有著夜鶯一樣的歌喉,聲音空靈而清麗,在翡冷翠三月的夜風裡宛如天籟。
阿黛爾赤足穿著嫁衣,抱膝坐在櫃子裡歌唱:「她說諸王都將死去,魔鬼的孩子被殺死在聖像旁……她說諸王都將死去,魔鬼的孩子被殺死在聖像旁……」她抬頭盯著櫃頂某處,眼神漸漸渙散,彷彿中了魔一樣一直一直的反覆歌唱下去。
歌聲在空曠的鏡宮裡迴盪。
西澤爾閉起了眼睛,露出苦痛的表情——同樣的旋律也在他的腦海裡迴響了十年,伴隨著焚燒他母親軀體的那一場烈烈大火——那本來也是他極力迴避的一段記憶。
「出來,阿黛爾!」他再也無法忍受,一個箭步上前扣住了她的手腕,將妹妹粗暴地從櫃子裡拖了出來,「出來!」
她低呼了一聲,踉蹌著被拖到地上,頭上珠冠散落一地。
「不要唱了……不要唱了!」西澤爾低聲喝止,聲音與平日也明顯不同,「該死的,別把我弄得和你一樣瘋!」
感覺到哥哥的手開始劇烈的翻鬥,阿黛爾抬頭看著他,忽然想起西澤爾的痼疾隨時可能發作,不敢再刺激他,終於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別唱了,他們會聽見,」顯然也知道方纔的失控,西澤爾隨即克制住自己,低聲。
「聽見又怎樣?」阿黛爾卻是漠然,那一瞬,這個純真的少女眼裡有了和年齡不相稱的絕望而悲哀,「我知道他們從來不曾忘記!——即使父親下了命令不許任何人提起,但這首歌肯定沒有一個人會忘記!就像沒有人會忘記母親的死和她的詛咒一樣!我們是被自己親生母親詛咒的孩子,魔鬼的孩子!」
「……」西澤爾閉了一下眼睛,控制自己的情緒,「阿黛爾,都過去了……不要再提。求求你不要再提。」
頓了頓,他眼裡出現一種狠厲的神情:「否則我明天就稟告父王處死莉卡。」
「不!不要殺莉卡!」她卻叫起來了,「她已經瘋了,不要和她計較……哥哥,別殺她!她是母親留下的唯一侍女……她帶大過我們!」
「好吧,」他歎了口氣,冷酷地威脅,「那麼你安靜一些。」
阿黛爾咬緊下唇,不再說話,俯下身從地上撿起摔落的珠冠,將那些光華四射的珠寶捧在手上,身上的顫慄慢慢平靜。外面有風吹進來,拂起紗帳,被無數面鏡子反射,整個房間裡登時宛如白雲湧動。她靜靜走到黃金的梳妝台前,開始卸裝。將頭上的珠寶一樣一樣除下,然後將脖子、手腕上整套的鑽石首飾摘下。
西澤爾走過去,替她解開脖子後項鏈的搭鉤。夜風低沉而溫柔,宛如撫慰情人的手。
「你的病好一些了麼?」他問,一邊從背後伸過手繞到前方、探著她額頭的溫度,「眼睛還痛不痛?」
「好了。」阿黛爾沒有閃避,冷淡的回答,「哥哥的藥總是很靈驗。」
「果然是退了。」西澤爾收回手,苦笑了一下:「只可惜,就是治不好自己。」
阿黛爾幽幽歎了口氣:「那是因為我們被詛咒了吧。」
西澤爾臉色一變,低喝:「別再說那樣的話,阿黛爾!」
阿黛爾歎了口氣,不再說話。看到她沉默下來,西澤爾也緩和了語氣:「今天我陪大胤的使者狩獵,打聽到了很多胤國宮廷內的情況。」
他轉開了話題,沉吟著:「阿黛爾,我有東西要送你。」
她回過頭,卻看到了一隻描金琺琅的胭脂盒。
西澤爾打開那只華貴的小東西,從裡面倒出來一顆綠色的藥丸,散發出薄荷草一樣的清新氣息:「這是我送你的嫁妝。你要隨身帶著。」
她卻觸電般地退了一步:「不!我不要!」
「不,阿黛爾,這不是毒藥,」西澤爾柔聲安慰。
她愕然抬頭看著哥哥,發現他藍色的眼睛深不見底,彷彿最深的海洋。
「聽著,阿黛爾,我很擔心你……」西澤爾將盒子放到了她的手心,輕聲在她耳邊低語,「根據胤國的使者透露,熙寧帝獨寵凰羽夫人多年,後宮已盡被其掌控,凡稍有爭寵之心的女子都會遭其毒手——甚至有人懷疑,連剛去世的孝端皇后,也死得不明不白。」
阿黛爾顫了一下:「那……胤國為什麼不乾脆立她為後?」
西澤爾無聲冷笑,眼裡有鄙夷的光:「那個凰羽夫人出身卑賤,聽說還是亡國再嫁之人,東陸重禮法,就算熙寧帝再寵她,也無法違反祖宗訓導將她扶上正宮位置。」
阿黛爾忽地輕聲反駁:「我也是亡國再嫁的不祥人。」
「不,你是教王唯一的女兒、高黎的攝政女王,尊貴無比——那個女人又怎能和你相提並論?」西澤爾傲然道,握緊妹妹的手,「我擔心的是深宮爭鬥殘忍,對手厲害,以你的性格難免吃虧——而東陸遙遠,我無法及時顧上你。」
她低垂著頭,長長的睫毛顫動。
「這是我提煉出的一種藥,幾乎可以解所有東方的劇毒。」西澤爾耐心解釋——其實從多年前母親下毒失敗後,僥倖活下來的他就開始潛心研究毒藥,在平日喝的飲食裡逐步添加少量的砒霜,十年下來,兩兄妹的體質已經改變,對一般的毒應該有了足夠的抵抗力。
但這一次,他實在不放心讓妹妹一個人去。
「我也會讓蘇婭嬤嬤把給治你眼睛的藥戴上。另外,如果你願意,」西澤爾小心翼翼的措辭:「我更希望你帶幾種毒藥去——我不想我的妹妹總是處在被動的位置上。」
阿黛爾歎了口氣,握緊了那個胭脂盒,卻沒有回答。
「怎麼?」西澤爾覺得有些詫異。
「我只是覺得……為什麼要這麼辛苦的保全自己性命呢?」她凝望著窗外的月色,聲音飄忽如夢,「活著是那麼累啊哥哥……十幾年來,幾乎每天都在提心吊膽,沒有一天的安寧快樂。到底又是為什麼要這樣掙扎著活下去呢?哥哥?」
夜風吹來,飛揚的紗帳裹住她的軀體,彷彿她背後展開了一雙雪白的翅膀,臨風飛去。
彷彿害怕什麼似的,西澤爾一個箭步上前拉住了她,聲音平靜而堅定:「阿黛爾,我告訴你一個理由——一個你一定不能捨棄的理由: 因為,你要好好活著、等著我來接你回去。」
她一顫,驀地抬起頭看著他。月光下,少年皇子的臉藏在光影中,竟然帶著某種預言般的意味,緊抿的嘴角露出一絲冷酷。
「這一次,我怕等不到你了……」她喃喃,「哥哥,我很累了,不能再等。我無法再經歷第二次分離。」
「別說這樣洩氣的話,阿黛爾!剛才你躲在這個櫃子裡的時候,難道就沒想起什麼嗎?」西澤爾輕聲追問,一字一句直接逼入她的心底,「難道你忘記了那個時候我們發過什麼樣的誓?……你都忘記了麼?你要扔下我麼?」
她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誓言……是的,誓言。
許多前的某一個夜裡,他們曾經躲在這個破舊櫃子裡,顫抖著,緊緊地互相擁抱,無聲啜泣。黑夜裡,西澤爾的呼吸急促而微弱,有血不斷的從他嘴角沁出,落在她的掌心裡。九歲的她嗚咽著、拚命的用手去擦,又顫又驚。櫃子在劇烈地震動著,幾乎要四分五裂。隔著薄薄的一層木頭,他們的親生母親拿著鋒利的刀瘋狂的地砍著櫃子的門,一邊大笑,發出尖利地詛咒——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你們逃不了!我要把你們送回地獄去!」
一刀刀砍落,木櫃劇烈的震顫,驚惶失措的孩子宛如一對孤兒一樣緊抱在一起。彼此的肢體覆蓋著彼此,心跳、呼吸都近在耳側——那一刻的恐懼和依賴在孩子們的感官裡被無限放大了,短短的片刻,對他們而言卻彷彿是永無止境。
……
短短的一瞬,那些記憶撲面而來,令她窒息顫慄。
「阿黛爾……你忘記了麼?在這個櫃子裡,你說過什麼樣的話?」多年後,在即將第二次出嫁的前夜,已經長大的西澤爾看著她,重新提醒,「你曾經許下諾言,發誓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我——你不要忘記你說過的話。」
阿黛爾茫然的看著那一口打開的櫃子——漆黑的櫃子裡,彷彿還可以看到那一對抱在一起、瑟瑟發抖的孩子。
「你知道麼?我經常做夢,夢見我們出生以前的情景,」西澤爾輕聲,「阿黛爾,我夢見我們在胎衣裡手足相接,就如同根同源的孿生兒——不知道一起沉睡了多久,外面的世界都與我們無關。」
她一顫,無言地抬頭看他——類似的景象,她竟也經常夢見。
「是的,我也經常夢見你,哥哥。夢見八歲前你的模樣,甚至夢見我們在母親子宮裡沉睡的模樣……」十八歲的少女抱緊了自己的雙肩,喃喃顫慄,「太奇怪,太奇怪了!為什麼我會看到你小時候的模樣?那時候我的眼睛還沒治好,應該什麼都看不見才對……為什麼、為什麼我能看到你的臉呢?」
教皇的情婦美茜所生的一對兒女從小身體都不好:一個身患難以告人的痼疾,另一個則生下來就雙眼失明——童年時,翡冷翠的侍女們經常能看到西澤爾皇子牽著眼上蒙著布巾的妹妹在花園裡散步,相互扶持著,踉踉蹌蹌的走過長廊。
一直到他們的母親被燒死在火刑架上那一年之後,阿黛爾的眼睛才重見光明——那個時候西澤爾已經十歲。
「不,那可能只是你的幻覺罷了。」 西澤爾深深吸了一口氣,也覺得一陣冷意從脊背升起,卻只是這樣回答,「你當然沒見過我小時候的模樣。」
「不,不!我能看見。」阿黛爾忍不住抗聲,抬起頭,「哥哥!我清楚的記得你小時候的模樣——太奇怪了……太奇怪了!同樣,我應該從未見過母親的模樣——可為什麼……為什麼我那樣清晰的記得她在火裡大笑的樣子?!」
「阿黛爾,阿黛爾!」眼看妹妹的聲音越來越淒厲,西澤爾低聲安慰,「不要想了。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你是被女神眷顧的人,你一定會平安的。」
「不……不,或許眷顧我的不是女神,」阿黛爾恍惚地喃喃,「而是魔鬼。」
「哥哥,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阿黛爾顫慄地低語,茫然在月光下抬頭,「是不是我真的是魔鬼的孩子?所以父親不願把這個禍害留在翡冷翠,要一次次的送走我?」
「不,不是這樣的,父親只是為了自己的野心罷了。」西澤爾心疼地抱緊了妹妹,難得的吐露了實話,「阿黛爾,我們都只是他的工具而已——如果他要籠絡一個國家,就會讓你帶著玫瑰嫁過去;而當他要毀滅那個國家的時候,就會讓我帶著利劍去發動戰爭!」
「這一切都和你無關,阿黛爾,」他喃喃,「你是無辜的,只是我們有一個魔鬼的父親。」
阿黛爾在他懷裡,漸漸安靜下來。
「早知這樣,不如當日就被母親殺死。」忽然,她輕聲喃喃。
「阿黛爾,不要怕。」西澤爾拍著她的後背,聲音如靜水深流,「無論你去了哪裡,我都會帶你回來——我決不會扔下你。我們發誓要在一起的。」
沉默在室內瀰漫,她抬起了臉凝視著他:「像上次一樣?」
「是的,像上次一樣。」西澤爾輕輕答應著,眼裡的寒意一閃即逝。
那句話彷彿最好的藥,讓處於恐懼中的少女安靜下來。
「所以,不要哭,阿黛爾。」少年的聲音忽然變得非常低沉,猶如耳語:「堅強些。你要記得:如今我們已經沒有母親,也沒有父親……我們什麼都沒有,只有彼此。所以,無論你被送到天涯海角,我都一定會像上次一樣去接你回家——知道麼?」
她無聲點頭,彷彿信任了他的承諾,終於不再哭泣,只是靜靜將頭靠在他肩上,似是倦極——她的哥哥輕撫著她純金一樣的長髮,看著遙遠的東方天際泛出一絲白光,眼裡的神色卻是複雜而苦痛的。
很快,阿黛爾,你就要離開我、去日出那邊的遙遠國度了……
這一次,我要用多久的時間、多大的代價,才能把你再帶回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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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慢慢地過去,過了許久,鏡宮裡的西澤爾王子和阿黛爾公主還是沒有出來。侍女們站在廊下,不敢隨便回去,都露出了睏倦的神色,個個靠著廊柱微微瞌睡。只有蘇婭嬤嬤還是打起精神一直看著門內,等待著裡面的動靜,不敢怠慢。
羿握劍坐在廊下,靠著巨大的立柱休息,百無聊賴的看著柱子上各種華麗的花紋。許久,彷彿忽地想起了什麼,他驀然抬起頭,目光從那一群昏昏欲睡的侍女裡一掠而過,再度確認了什麼,最後將目光停在了蘇婭嬤嬤身上。
年長的侍女霍然一驚,明白這種目光裡含著的質詢和殺意,不由退了一步。
「少了一個。」羿的看了看那一群平日服侍公主的侍女,冷冷盯了她一眼,用腳尖在地上寫了一行字,然後抬頭注視著對方,「你?」
蘇婭嬤嬤明白他問的是什麼,坦然回答:「是的。」
「為什麼?」羿的目光冷銳而探究。
「露西婭膽大妄為,」蘇婭嬤嬤臉上浮出奇特的表情,遲疑了片刻,最終將頭扭向一邊,冷冷回答,「竟然敢公然造謠污蔑公主兄妹之間有**之情——我身為聖泉殿的管事嬤嬤,不能容忍這種謠言流傳。」
羿一怔,沉默了片刻,卻出乎意料地彎起了唇角,眼裡閃過了一絲冷笑。
「是造謠,」沉默的男子垂下頭,用靴尖在地上緩緩寫道,「他根本不愛他妹妹。」
蘇婭嬤嬤沒有想到羿居然會說這樣的話,倒一時間有些驚愕——然而在她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卻已經聽到了背後樓梯上有人走下來的聲音。她連忙轉過身,低聲催促那些睡的七歪八倒的侍女們醒來迎接。
「阿黛爾累了,」西澤爾將妹妹交到了蘇婭嬤嬤手裡,「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啊,公主,你看你又是一夜不睡,這可怎麼行呢?」蘇婭嬤嬤心疼的看著蒼白的少女,連忙抖開臂彎裡的孔雀金圍巾給她披上,「幾天後就要出嫁了,要好好養好身體才行啊!否則人家看到這樣憔悴的您,一定會對『翡冷翠玫瑰』失望的。」
阿黛爾沒有說話,只是任憑嬤嬤裝扮著她,把她送上侍女抬的軟轎。羿隨即跟隨在後,默然離去,連頭也不回。
「蘇婭嬤嬤,你留一下。」然而,西澤爾卻意外的開口,叫住了年長的侍女。
蘇婭嬤嬤有些意外地停下了腳步,等待著二皇子的命令。西澤爾卻沒有立刻發話,她有些忐忑,看著少年蒼白嚴肅的臉,不明白西澤爾的意思——雖然自己服侍了這一對姐弟多年,可以說看著他們長大,但自從她跟著公主陪嫁到了高黎兩年,回來後卻驚訝的發現西澤爾殿下已經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幾乎令她完全陌生。
「我昨夜從聖泉殿過來的時候,聽到有人在哭,而其他侍女彷彿受了很大驚嚇。」西澤爾靠在廊柱上,淡漠的凝望著黎明的天空,終於開口了,「阿黛爾的侍女,似乎少了一個?」
「是的,殿下,是我處置了她。」蘇婭嬤嬤吃了一驚,沒有想到看似沉靜內向的二皇子居然是這樣敏銳的人,如此迅速的覺察了細微的不對勁。
那個因為要離開妹妹而當眾哭泣的少年,如今已經變得讓人無法捉摸。
「我說過,在阿黛爾大婚前最好不要再隨便殺人。」西澤爾蹙眉——蘇婭嬤嬤從小帶大過他們兄妹,所以即使內心有怒意,他也盡力克制。
然而蘇婭嬤嬤很快平靜下來,有條有理地為自己辯護:「我沒有殺死她,殿下——我只是割了她的舌頭。」她看到西澤爾愕然的表情,遲疑了一下,終於決定將話說完:「免得……免得她再到處傳播那種謠言,影響您和公主的聲譽。」
西澤爾彷彿被燙了一下似地,霍地轉開了視線,臉色變得蒼白。
「謠言?」他喃喃地重複。
「是的。」蘇婭嬤嬤並不害怕,決定趁機將心裡的擔憂挑明,「殿下應該知道那種傳言吧?——公主回來快一年了,這一年來,殿下幾乎就沒去行宮看過幽公主了——這怎麼能不讓宮裡的人說長道短呢?」
西澤爾聽著嬤嬤的話,迅速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他沒有立刻回答或者否認,薄薄的唇抿成一線,看著鏡宮前朝霞裡盛開的玫瑰,眼裡忽然閃過了某種可怕而狠厲的光。
「讓他們去說吧。」沉默片刻,他忽地冷笑起來,「那又如何?」
「殿下!」蘇婭嬤嬤沒有料到他竟然會這樣回應,一時間倒是驚得說不出話來。
「呵……的確,在我看來,把這世界上所有其他人加在一起、也抵不上阿黛爾的一根頭髮。」西澤爾冷笑起來,說著這樣的話,眼神卻是狠厲如狼,彷彿宣戰,「那又如何?那些人要宣判我有罪麼?要把我燒死在火刑架上麼?——不,他們本來就說我們是魔鬼的孩子吧?魔鬼的孩子不和魔鬼的孩子在一起,還能如何呢?」
蘇婭嬤嬤驚駭的看著他,忽然間覺得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已經完全陌生,這種咄咄逼人不顧一切的感覺,簡直令人喘不過氣來。
「天啊,」她在胸口劃出一個祈禱符號,失聲,「殿下,您怎麼敢在神面前說這種話!」
「神?」西澤爾一愣,抬頭就看到了廊柱頂端白玉的女神神像。
——蘇美女神一手握著一束玫瑰、一手握著一把寶劍,正在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表情聖潔而嚴厲,彷彿審判著一切黑暗的靈魂。
他與神像對視了片刻,唇角忽地露出一絲冰冷的笑:「沒關係,嬤嬤,神無法審判我。」
「什麼?!您怎麼能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可憐的蘇婭嬤嬤連番驚駭之下,一時間都幾乎已經混亂了,只是喃喃,「您、您竟敢說這樣的話!你們是教王的孩子,這種事傳出去的話……」
「會如何?」西澤爾輕蔑地微笑,「他們不是早已容許了另一種瀆神的行為麼?」
「我的父親身為教王、最高的神職人員,本應全心全意的侍奉神靈,但是他卻窮奢極欲、擁有無數情婦——誰來宣判他的罪?!」西澤爾冷笑,轉頭看著金壁輝煌的萬神廟,壓低的聲音尖刻而鋒利,「身為教王的私生子女,我們的誕生本來就是一種笑話!」
是的,正因為是教王的兒子,所以他一生下來就棄絕了神,從此只相信自己。
「所以……也可以說,因為這樣,我們才是魔鬼的孩子。」
先是否認了神,然後再否認了父親,唯一承認的竟是對自己妹妹的愛——如此大逆不道的話超出了一貫虔誠的信徒的承受力,蘇婭嬤嬤沒有力氣再來反駁什麼,只是愕然的看著這個蒼白病弱的少年,彷彿已經不再認識他一樣。
——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她真的覺得那個孩子身後陡然展開了一雙巨大的黑色羽翼,將那個微笑著的蒼白少年包圍。
「嬤嬤,你是一手帶大我們的,」西澤爾微笑起來,看著臉色蒼白的老婦人,「可是,你永遠不會知道我們是怎樣的孩子……永遠不會。」
她怔了許久,終於回過神來,重新開口,「可是、可是……無論如何,這個謠言還是必須得到遏制。否則,既便您不在乎,阿黛爾公主卻要為此受更大的苦。」
西澤爾愣了一下,無法反駁這句話。
「『讓他們去說吧』?——願神寬恕你說出這種話!」蘇婭嬤嬤憤憤開口,「您難道希望謠言傳入各國王室耳中,讓公主被人瞧不起麼?殿下是個男人,手握軍隊大權,又得到教王的重用——您大可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不用管別人看法。可是,阿黛爾公主卻是一個女人啊!女人的聲名如果壞了,一生也就毀了!您難道不為她考慮麼?」
西澤爾沒有回答,臉色卻漸漸蒼白,眼裡那種亮如妖鬼的光也開始削弱。
「所以說,您根本不是像自己所說的那樣愛阿黛爾公主。」蘇婭嬤嬤冷笑起來,提起裙角行了一個禮,準備告退,「您最愛的,還是您自己罷了……西澤爾皇子殿下!」
「所以,那的確是一個謠言——必須遏止。」
不再想自己這番話會不會觸怒皇子,大膽進言的女官提起裙裾,頭也不回地沿著空蕩蕩的鏡廊離去,只留下了蒼白的少年獨自站在神像下,怔怔的出神。
三月翡冷翠的風在迴廊間舞動,有零落的玫瑰花瓣吹到他臉上。
四月的露水還沒有降落,花已經開始枯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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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被割了舌頭的侍女發了瘋,為了避免公主發覺這件事受到驚嚇,露西婭很快被送去了墓園那邊的冷宮,從此再無消息——在翡冷翠的深宮裡,一個宮女的生死宛如一滴露水的蒸發一樣悄無聲息。
聖泉殿裡的侍女們人人膽戰心驚,再也沒有人膽敢說長道短,在蘇婭嬤嬤的威嚴下忙碌地準備著婚禮。西澤爾皇子也來過幾次,然而奇怪的是,更多的時間裡,他卻沒有陪伴即將出嫁的妹妹,反而找蘇婭嬤嬤和羿一直密談了一個下午。
——在這樣平靜的氣氛裡,薩迦教王的女兒阿黛爾公主,在三月十五日的蘇美女神祭那天順利地如期出嫁了。
大胤的迎親使節以東陸的最高禮節迎娶了教王的女兒,為了表示誠意,帶來了驚人的、長達八十八頁的禮單,據說為了存放這一批龐大的禮物教王還專門騰空了一座宮殿。為了顯示西域至尊的力量,薩迦教王也回以了豐盛的嫁奩,按照東陸的風俗給予了女兒「風玫公主」的封號,派出了三千人的送親隊伍,帶著綿延十里的嫁妝送她去往東陸和親。
這一次的聯姻將加強教王國翡冷翠和東陸霸主大胤的關係,進一步穩固彼此的地位。
華麗而龐大的車隊經過翡冷翠繁華的街區,所到之處人山人海。連綿的鐘聲迴盪在城市上空,無數的玫瑰花被從高處灑下來,伴隨著轟然的禮炮聲和滿城的歡呼。無數人湧上街頭觀看盛大的典禮——自從一年前二皇子西澤爾迎娶了晉國的幽公主後,翡冷翠還是第一次舉行如此重大的活動。
聖泉殿的大門緩緩打開,盛裝的少女站在高高的台階上,凝望下面的民眾。
狂歡裡,一卷朱紅色的毯子沿著台階鋪下來,一直滾到了金色的馬車下。她的父王站在她身側,披著寬大的法袍,高高的金冠巍峨聳立,權杖閃耀著光輝。
萬眾歡呼裡,薩迦教王看著自己一手促成的第二次婚姻,眼裡有滿意的神色。一切都進行的有條不紊:他按照教規舉行著儀式,大聲朗誦完祈禱文,將聖水灑在女兒的額上,親吻她的面頰,低聲祝福——然後,將象徵著西域教皇國無上權力和榮耀的權杖交到了女兒手裡,作為最珍貴的陪嫁。
自始至終阿黛爾公主的臉上毫無表情,彷彿木偶一樣接收著擺佈。直到蘇婭嬤嬤上前,按照東陸的嫁娶風俗用一塊由珍珠串成的面紗罩住她的臉,牽著她走下台階。
她的三位兄長站在台階兩側,按照禮節依次親吻她的臉頰,祝福自己的妹妹。
「又是一筆好生意。」大皇子牽了牽嘴角,潦草地吻了一下妹妹,對身側的弟弟低聲冷笑,「父王似乎很滿意——賣了一個好價錢呢。」
然而四皇子卻還有點出神,似乎被方才面紗下那樣驚人的美麗驚呆了。
「那真的是我們的妹妹麼?」他喃喃,看著拾級而下的美麗少女,不過一兩年沒見她變得更加美了,「真的是流著一半同樣的血麼?——神啊,她漂亮得簡直不像真的!」
「那是因為他們有個女巫的母親,」大皇子冷笑,「小心,她可以迷住任何人呢!」
在萬眾的歡呼聲裡,阿黛爾被嬤嬤引導著,來到了金壁輝煌的馬車前。她的同胞兄長站在那裡,為她拉開了車門,送她最後一程。今日他換了一身雪白的袍子,胸前別著一枚純金的玫瑰徽章,襯得消瘦的臉更加蒼白。
她停下來看他。面紗上的珠簾在眼前不停搖晃,令她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阿黛爾,」他將花束送到她手裡,俯身過來,「祝福你,我親愛的妹妹。」
她將臉貼過去。耳鬢斯磨的瞬間,有淚水終於無法控制的滑落。她帶著手套的手緊緊扣住他的手臂,指甲幾乎穿透了絲綢掐入他的血肉。在他的唇掠過肌膚時她發出了一陣顫抖,淚水從喉嚨裡倒灌而入,苦澀而熾熱。
「等著我。」她聽到西澤爾在耳邊開口,壓低的聲音微微顫抖。
「哥哥,」阿黛爾抬頭看著他,眼睛澄澈無比,彷彿忽然成熟了十歲,輕聲,「我走了後,你、你要對幽公主好一些……她也是和親嫁過來的人,和我一模一樣呢。」
西澤爾的臉色微微一變,最終卻是無言頷首。
「我走了,願神保佑你,哥哥。」她緩緩鬆開了手,在蘇婭嬤嬤的扶持之下踏上了馬車,最後一次從面紗後回顧哥哥的臉,輕聲,「我永遠愛你。」
最後那句話彷彿有某種魔力,讓西澤爾蒼白的臉上忽然泛起一種奇異的容光來。手指顫抖著,他不顧禮節地拉住了即將關閉的車門,探身進去,解下劍上純金玫瑰的徽章,別在妹妹的嫁紗上,一手撩開了阿黛爾垂落的面紗,抬手輕輕撫摩妹妹的臉頰,長久的凝視,絲毫不顧周圍的侍從都露出了吃驚的表情。
「等著我。」他再次低聲,聲音裡已經有了哽咽。
她無言點頭,眼裡的淚水如同珍珠一樣連串落下,哽咽卻無聲。
西澤爾沉默著,長久地凝望唯一的妹妹,手指上纏繞著她黃金一樣的長髮——傳說無名指的血脈通向心臟,那一縷金髮就在他手指上環繞,成為一個小小的純金指環。
西澤爾低頭,親吻那一隻金色的指環,然後抬頭看她,眼神深沉:
「等著我,阿黛爾。」
「沒有人可以分開我們——父王不能,死亡也不能。」
他跳下馬車,大步的離開,再也不回一次頭,手指上纏繞著那一縷割斷的金髮。
阿黛爾坐在馬車裡,看著他的背影沒入巍峨森冷的宮殿陰影裡,直到車門關上。蘇婭嬤嬤無聲地坐到她身旁,重新整理她被撥亂的面紗,讓那些密密麻麻的珍珠垂落下來遮住她的視線。她絞著手指,全身顫慄,竭力不讓自己在這樣喜慶歡樂的日子裡哭泣。
「您可以哭出聲音來,公主,」嬤嬤低聲,輕輕撫摩她的肩膀,「按照東陸的風俗,女子離開親人出嫁的時候是應該哭泣的——哭吧,沒有人會因此指責你。」
阿黛爾再也無法克制地將臉埋在了掌心裡,失聲哭泣,緊緊握著那枚純金的玫瑰徽章。
馬車轔轔的走過街道,周圍的歡呼聲排山倒海而來,禮炮聲連綿轟鳴,禮堂敲響了十二響鐘聲,無數的玫瑰花瓣被灑落下來,在風中飛舞著,宛如織成了一件花的嫁紗。
蘇婭嬤嬤輕輕拍著公主的後背,宛如一個真正的母親一樣的低聲歎息,她知道這一對孩子的心都已經碎裂了。她轉過眼睛,看著身後漸漸遠去的神廟——那裡依稀還有一個白衣的影子,正在高樓上遠遠地望著這一駕即將去往異國他鄉的馬車,握著欄杆深深彎下腰去,彷彿在風裡呼喚著某個名字。
那個孤獨的剪影、在漫天歡騰的玫瑰花瓣裡,彷彿刀刻一樣的刺眼。
「多麼奇怪呀!」她默默地想,覺得眼角也有點濕潤,「為什麼在某些時候,我竟覺得西澤爾殿下也是真的愛公主的呢?——因為他實在是太孤獨了啊。」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
萬眾歡騰的喧囂裡,忽然傳來低低的咒罵聲。無數狂歡的人群追著華麗的車隊,不停地拋灑玫瑰花瓣和七色紙——其中混雜著一個潦倒癡呆的婦人,歪戴著睡帽,踉蹌地跟在馬車後,一路喃喃,不時仰頭看天,玻璃珠子一樣的藍色眼球滾動著。
「神啊,魔鬼的孩子要來了……大胤就要大禍臨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