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黛爾!醒醒!”一只手環住了她的腰,“醒醒。我在這裡,不要怕。”
聲音一入耳,仿佛是清新的風吹入,血與火在一瞬間遠去。
她在熟悉的聲音裡醒過來,睜開眼的瞬間就看到了那個模糊的剪影。
“哥哥?”她虛弱地喃喃,對著那人伸出手去。
寢宮外面的鍾正敲響了十二下,她的兄長坐在床頭俯身看著她,燭光從背後投射過來,將他整個人鑲上了一圈柔和的金邊。
那個貴族少年比她大一兩歲,穿著朱紅色的袍子,衣角繡有博爾吉亞家族的玫瑰徽章,烏黑柔軟的長發用朱色的絲帶束成一束,披拂在肩側,襯得皮膚更加蒼白。除了發色不同,他和她長得很像,眉目纖秀,膚色蒼白,氣質文雅而高貴。最像的是一雙眼睛,清澈幽深如古泉,上面隱約籠罩著一層薄紗——然而在薄紗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麼,卻是誰也無法看清。
他正在用冰袋敷著她的額頭,不時用掌心試探溫度,身側放著水盆和各種藥,似是一夜未曾休息,臉色蒼白而疲倦。
外面應該已經是深夜,壁上的燭台卻把房間照耀得如同白晝。她睡在一張寬大柔軟的床上,四壁是雕刻滿了圖案的潔白大理石,垂掛著雪白的紗慢,壁龕上供奉著一座純金的蘇美女神像。房間中心有一座小小的噴泉,水裡浸著一粒粒小指頭大的明珠,潔白而素雅。
是的……是的。這裡是她的房間。
不是在烈火焚燒的聖殿刑場,也不是在森冷荒淫的高黎後宮——她已經回到了故國,她的哥哥,聖格裡高利二世教皇的二皇子西澤爾,就在她的身邊。
“你醒來了?”他看到她轉頭,微微地松了一口氣,“又做噩夢了麼?”
“嗯。眼睛……眼睛很痛。痛得整個頭要裂開一樣。”夢境裡那種熾熱感還是如影隨形,她瑟縮著抱緊了肩膀,“我夢見了她。哥哥,我又夢見了她!”
西澤爾的眼神裡的笑意陡然凝固,也沒有問“她”是誰,只是默不做聲地將她冰冷的手握緊在掌心,用眼神示意那一群侍女退出門外——蘇婭嬤嬤領著侍女陸續地退出,在關門前看著裡面的一對皇室兄妹,侍女們相互間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曖昧眼神。
看來,坎特博雷堡的那一位公爵夫人,今晚又要獨自渡過長夜了。
“她、她把我拼命地往火堆裡拉……”阿黛爾的手尤自在顫抖,恐懼地抬起頭,“哥哥……她說我們是魔鬼的孩子,要燒死我!那麼多年過去了,她還是想燒死我們!”
“傻瓜,”西澤爾歎了口氣,用手掌按壓著她火熱的額頭,柔聲,“阿黛爾,你發燒了,所以一直在做噩夢——‘她’已經被父王處死了,不會再來傷害我們……不要怕。”
他的手心清涼而穩定,漸漸讓榻上的少女安定下來。她只有十七八歲,更多的像個孩子。身段尚未長成,臉龐也帶著稚氣——但是即便是一朵尚未綻放的蓓蕾,那種麗色也已經令人心驚。黃金似的長發,白雪般的肌膚,玫瑰花一樣的嘴唇,長長的睫毛顫動著、宛如一對欲飛的蝴蝶。寧靜而空靈,恍非這個世間所有。
“我……發燒了麼?”她虛弱地問,“為什麼我的頭這麼痛……眼睛、眼睛很模糊。”
“前幾天,你被那一群高黎遺民追殺,幸虧被羿及時救了起來。”他憐惜地看著妹妹,小心翼翼地措辭,“結果受了驚,連著發了三天的高燒,一直不退。”
高黎?她恍恍忽忽想起了一切,低頭不語。
閉上眼睛,那一場突如其來的刺殺宛在眼前——即將第二次出嫁的她被侍女簇擁著,在聖泉殿裡心不在焉地挑選著嫁衣和珠寶,那些刺客忽從屋頂上躍了下來。個個頭上綁著葬禮用的白布,厲聲叫她禍國妖女,詛咒著,猙獰地追殺而來,恨不能將她撕成千片。
——是那些高黎人!他們居然潛入了翡冷翠的王宮,來向她復仇了!
嫁衣在刀劍下粉碎,珠寶散落一地,她身邊的侍女四散奔逃,卻一個個被射殺在地,鮮血飛濺上了那一襲華麗的嫁衣。她在恐懼中竭盡全力地奔逃,不辨方向,一路呼救。然而那些人逼了過來,將她四面困住,個個眼裡冒著火光,惡毒地怒罵著,卻不急於殺死她,而用刀刃劃向了她的臉頰——她失聲尖叫,那一瞬的恐懼令腦中一片空白。
那些刀劍在劃到她肌膚的瞬間停頓了,血從眼睛上流下來,模糊了視線。她聽到了耳邊此起彼伏的慘叫,仿佛有什麼可怕的不祥正在降臨,令那些悍不畏死的殺手驚駭莫名。
“魔鬼……魔鬼!這是…這是……啊啊啊啊!”
怎麼……怎麼回事?眼睛忽然劇痛,搖晃的血色視線裡,她看到那些人以一種奇特的姿態紛紛倒下有慘叫不停傳來,圍繞在她周圍,此起彼伏。她驚懼萬分,搖搖晃晃地摸索著想逃離,然而眼前便是一黑——在失去知覺的剎那,她看到了羿黑色的盔甲和黑色的劍,仿佛神鷹一樣從天而降。
“那些高黎人……怎麼樣了?”她側過頭,輕聲問。
“都死了。”西澤爾簡短地回答,眼神閃爍了一下,仿佛隱瞞了什麼。她顫抖了一下,只是低下頭去,絞著帳子上的流蘇,長久地沉默。
“他們是有理由殺我的。”她低聲說了一句,旋即又沉默。
仿佛為了緩解這一刻的沉默,西澤爾轉身從銀盆裡拿了一塊手巾,為她擦拭臉上滲出的細密冷汗:“不要胡思亂想——看看,都瘦得脫形了,全身都在出汗。”
“哥哥,我眼睛有沒有被劃傷?很痛……”阿黛爾仿佛也習慣了這種自幼的親暱,很自然地側過臉,配合著他的動作,有點緊張地問,“他們劃傷了我的眼睛麼?那時候,我感覺到眼睛上流下來的血讓我都看不到東西了。”
“沒事的,阿黛爾,你沒受傷——大約只是濺上去的血罷了。”西澤爾淡淡回答,“如果他們真的毀損了翡冷翠最珍貴的寶物,父王一定會把高黎遺民全都送上絞刑架的。”
“我寧死也不要那樣。”她低聲喃喃。
擦著擦著,西澤爾的手卻慢慢地停頓了下來,長久地凝視著她。
“哥哥?”阿黛爾覺出了異常,愕然抬起眼睛。
“阿黛爾,你真美麗。”西澤爾轉開了眼睛,忽然輕輕歎了一口氣。
是的,她非常的美麗,是西陸最著名的美女,也是聖格裡高利二世教皇唯一的女兒,無愧於“翡冷翠玫瑰”的稱號——可以說,是諸神最眷顧的少女。
“真美麗。”西澤爾低聲地歎息,頓住了手,“像一碰就會碎掉一樣。”
聽到兄長的稱贊,阿黛爾有點羞澀地低下了頭去,長長的睫毛不停閃動——卻沒有發覺西澤爾的眼神裡充滿了復雜的擔憂和憐惜,沉重無比,而那句話也全然沒有半絲喜悅。
這樣的美麗,近乎不祥。
有誰能料到如此美麗的少女卻背負著禍國殃民之妖姬的罪名,在十四歲的時候便被迫遠嫁給高黎年老的國王,隨即經歷了亡國喪夫的命運,重新回到了身為教皇的父親身旁。十八歲的時候已經是守寡期滿,很快就要第二次出嫁了。
沉默只是持續了片刻。西澤爾仿佛極快地調整了自己的心情,轉身拿了一個鵝毛的大靠枕墊在她背後,將她扶起:“來,喝藥吧——我為你配的,喝了眼睛就不會痛了。”
“嗯。”她撐起身子,覺得全身虛軟,熾熱的汗滲透了厚厚的錦衾。燭光下,他端起藥碗,用銀勺將藥匙起,輕輕吹了吹,小心地喂給她。藥裡面有木香和桂心的成分,散發出清香,而加入了冰糖後苦味也被沖淡,入口甜美,竟毫無藥味。
阿黛爾小口小口地啜著,神色漸漸變得平靜。
“小時候我的眼睛不好,全靠哥哥陪著我。”她輕聲歎息,“想不到到如今這眼病還是沒好。”
西澤爾眼神閃爍了一下,沒有回答。
“真奇怪,”阿黛爾喃喃,“他們都說我小時候眼睛裡有黑翳,生下來就看不見東西,一直到八歲才治好——可是……”她抬起頭看著西澤爾,流露出懷疑的表情:“為什麼我卻記得哥哥小時候的模樣呢?是幻覺麼?”
“也許這就是同胞兄妹的感應吧?”西澤爾看她喝得差不多,拿過絲巾為她擦去嘴角殘留的藥漬,不動聲色地輕輕說了一句:“你這次病倒,父王和大胤的迎親使者都非常擔心,生怕耽誤了定好的佳期——你一定要快些好起來。”
然而阿黛爾卻沒有動,只是垂著頭坐著,長長的金發從側臉流瀉下來,肩膀漸漸顫抖。
“阿黛爾,別哭。”他歎了口氣,“別哭了。我會難過。”
“哥哥……也希望我嫁到東陸去麼?”她握緊了褥子一角,低聲。
“那是父王的旨意。”西澤爾沒有正面回答,“聽說大胤的熙寧帝跟你年紀相當,高貴無比,也算佳偶。”
“那……如果我不想嫁呢?”她低聲。
西澤爾沒有說話,少年的臉隱藏在燭火的柔光裡,顯得黯淡而莫測。他下意識地看著自己的雙手,仿佛在想著什麼,眼神復雜地變幻。
“不要問這樣的問題,阿黛爾。”西澤爾沉默了片刻,輕聲苦笑,“這會讓我覺得無能為力——你也知道,目前你我都還不能違抗父王的旨意:就如你必須嫁給那個老高黎王,而我必須迎娶晉國的純公主一樣。”
她僵硬地坐在那裡,按著鬢角那一朵白絨花,臉色蒼白。
“哥哥!”她猛然扯下了那朵代表孀居身份的白花,仿佛心裡的恐懼再難抑制,失聲哭了出來,“我好害怕……我不想再被嫁出去!你知道我在高黎後宮是怎麼過的麼?如今我好容易回家了,父王他又要把我送出去!
“——我不是一件禮物啊哥哥!你們……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那樣激烈顫抖的話,一連串地傾倒出來,再無保留。她哭得像一個孩子,伸手扯住他的衣袖——無能為力的感覺如同一根針,深深刺入他的心底,令他顫栗。
“阿黛爾,你知道,我們現在還不能拂逆父王的意旨。”他勉力控制著手指末梢開始的顫抖,平靜地回答,“離開了父王的蔭蔽,我們就什麼都不是了——我們一夕之間就會流落街頭、一無所有……我們不能拂逆父王,起碼在今日。”
“不!不是‘我們’,是你自己!”阿黛爾忽然間脫口而出,眼神雪亮,“是你自己!我不在乎什麼都沒有——只要能從這裡逃出去,我才不怕忍饑挨餓!哥哥,我還是以前的阿黛爾,只是你變了!”
重病的少女從榻上坐起了身子,直視著他,神色激動,兩頰飛紅。
——那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說這樣尖刻鋒利的話。
手巾悄然掉落,西澤爾的手漸漸開始不受控制的發抖。他極力壓制著自己的情緒,側過頭不去看妹妹的眼睛,喃喃:“不要說這樣的話。阿黛爾……不要說這樣的話。求求你,不要讓我陷入混亂——”
“我要說!為什麼我不能說!”她的眼神雪亮,更緊地拉住他,“是你自己不敢,所以就和父親合謀把我推進火坑!——你怎麼忍心?怎麼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做這樣殘忍的事!”
“不要說,不要說了!……你不明白父王是什麼樣的人。你以為我們真的能逃掉麼?”西澤爾臉色蒼白如死,不住地後退,喃喃,“阿黛爾,不要逼我。”
她的情緒卻再也無法控制,用力推著他,嘶聲責問。然而西澤爾卻仿佛已經聽不到她的話,瞳孔擴散開來,勉強舉起了手。那種顫抖從他手上擴散開來,很快蔓延到了全身。他定定看著病榻上的妹妹,眼裡的神色轉變了無數次,張了張口,仿佛想說什麼,卻發現口唇也顫抖得無法自制。
“哥哥?”阿黛爾微微一怔,頓住了推搡的手。
他沒有回答她,身子顫抖得如同風中樹葉——那種深埋在骨髓裡的痛苦又開始蔓延了,他正在忍受世上最可怕的折磨,已經沒有余力再集中思想回答她的呼聲。
“阿黛爾,我……”他晃了一下,緊緊握住身側的帷幄,然而身體還是一瞬間失去了平衡,重重向著榻下摔去。扯斷的紗帳覆蓋了他,他急促地喘息,扶住病榻的邊緣,掙扎著想站起來,然而身體仿佛被某種魔咒控制了,不停的抽搐和痙攣,每次剛剛站起就又重重倒下。
“哥哥!”阿黛爾驚呆了,從床上霍然坐起,“你……你又發病了麼?”
他還是沒法說話,牙關緊咬,嘴角有白沫開始滲出。在席卷全身的痛苦抽搐中,他極力克制著不讓自己發出聲音,睜大眼睛看著屋頂。目光失去了平日的清澈,顯得瘋狂而猙獰,蒼白的臉在不停地抽搐,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
“哥哥!”阿黛爾顧不得自己還重病在身,穿著睡袍從床上赤腳跳下來,一把抱住了他。他的手痙攣地伸過來,顫抖著握住她純金一樣的長發,手指冰冷如雪。
“原諒我,原諒我!”她失聲哭泣,向他認錯,“我再也不說那樣的話了!”
哥哥又發病了——從幼年開始,每當他被逼到死角,精神上承受的痛苦到達一個極限,這種可怕的病就會忽然發作,令他從身體到心靈都瞬間崩潰。然而隨著長大,他的性格漸漸堅強,這種病也得到了控制,已經很久沒有再犯過了。
西澤爾顯然在極力和猝然襲來的病魔抗爭,根本聽不到妹妹在耳邊的哭泣和哀告,然而身體還是崩潰般地不受控制。他眼裡漸漸流露除了絕望和憤怒,忽然間推開了妹妹,發狂般地將手肘和膝蓋撞向了銀制雕花桌腳!
一下,又一下,血肉在尖利的金屬上發出鈍響。阿黛爾驚叫著撲過來,拼命壓住他的手臂,幾乎將全身的力氣都壓上去,才阻止了這樣瘋狂的自殘行為。
血從身體裡流出來,劇烈的痛苦在一瞬間壓倒了病痛,令西澤爾從癲癇的發作裡暫時解脫,神智開始一點點回復。
“哥哥……哥哥,我錯了,我再也不說那樣的話了。”阿黛爾因為恐懼而哭泣,語無倫次地哀求,“求你別這樣……我再也不說了,再也不說了!求求你別這樣!”
西澤爾在她懷裡顫抖,緊咬著牙,眼裡帶著可怕的光——他恨自己。每一次在這樣的時候,他的身體就會背叛他的意志,將他所有的能力奪去,讓他變成了一個令自己痛恨的、毫無用處的殘廢——宛如回到了童年時。
他拼命掙扎著想站起來,眼神就像是一匹被關在籠子裡的野狼,絕望而瘋狂。
“不要動,哥哥,不要動。”阿黛爾按住他的手,將手巾卷成一卷,塞入他緊咬的牙關裡,“我讓羿馬上去叫醫生過來……你不要動。”
“不……不要叫羿進來。”他努力吐出了口裡的手巾,劇烈地喘息,“癲癇是被神詛咒的病。不要讓、讓一個奴隸,看到我如今的樣子……”
阿黛爾怔了一下,淚水卻已經流下。他還是那麼驕傲,寧可死也不願讓別人看到自己衰弱無力的一面。可偏偏這種病卻是與生俱來,附骨之蛆般至死難以解脫——上天是何其殘忍,竟將這樣可怕的疾病賜與了這樣的一個人!
難道說……他們這一對兄妹,真的是被神詛咒過的麼?
西澤爾在劇烈的發病後漸漸平靜下來,胸膛不停起伏,臉色蒼白如死。她不敢再動,就這樣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不停用手巾為他擦去額頭滲出的冷汗。
寂靜中,只有急促的喘息聲回蕩在華麗寬敞的寢宮裡。
水晶沙漏裡的沙子在無聲地流瀉,時間緩慢得如同凝固。不知過了多久,西澤爾全身的痙攣慢慢停止,蒼白臉上泛起病態的紅潮,眼睫在微微顫動。
“哥哥。”阿黛爾輕聲喚,試圖讓他的眼神凝聚起來,“哥哥?”
他應聲睜開眼,看著她,眼裡的瘋狂如同霧氣一樣的在消散。那一瞬,她在他散亂的眼神裡看到了無數東西。
“阿黛爾……”他低聲呼喚她的名字,聲音因為方才的一輪病痛而嘶啞。她連忙握住了他的手,將它貼在自己臉上,啜泣:“我在這兒。”
“我不是你說的那種人——你應該明白。”當他凝聚起神智時,第一句話就是如此,“我不是。”
她沒有再辯駁,只是無聲地點頭,淚水一連串地落下來。
“你將來會知道,我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和我。”他輕聲道,痛苦地看著她,“但是……現在讓你這樣難過,還是我不好啊……” 西澤爾勉力抬起手,撥開她垂落到自己臉頰上的散亂長發,喃喃:“算了。如果、如果你真的不想去,就別去了……不要怕,我會替你拒絕父親。”
“阿黛爾,這個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比你更重要——無論是以前還是以後。”
阿黛爾怔怔看著哥哥蒼白消瘦的臉頰,忽然仰起頭來——月光從聖殿的穹頂灑落,皎潔如銀,籠罩著這一對黑夜裡的兄妹。天花板上繪滿了著名畫家的名作,那些穿越了百年時光的畫面華美而繁復,描述著天國的景象。畫中諸神在看著他們,眼裡仿佛垂落悲哀的光。
她仰著頭,臉浸在月光裡,美得恍如虛幻。
“哥哥,回去吧,已經很晚了,”她靜靜地說,“純公主應該等了你很久。”
“我也該休息了。明天要重新准備一件嫁衣——希望還來得及。”
2、
三月的翡冷翠之夜,淒清而安靜,只有夜鶯輕啼。寂靜的聖泉殿裡所有的侍女和奴隸都已經休息了,垂落的金質燈盞裡的火隱隱跳躍,映照得滿壁的神像宛如躲在陰影裡偷笑。
羿抱著劍,靠著雕滿了玫瑰的描金門框閉目休息,裹著一塊舊羊毛毯子。
六尺見方的毯子相對於他高大的身材來說捉襟見肘,他不得不蜷起身子,免得靴子從毯子另一頭穿出來。就是在睡覺時,他也從不脫下戰甲和頭盔——那張臉藏在冰冷的頭盔之下,被護頰和護額擋住了大半,只露出眉目和挺拔的鼻梁,線條如刀刻般利落。長發從頭盔裡垂落下來,純黑如墨。
——那是來自遠東大陸另一端的發色。
額頭的發際線裡、還深深烙著一個青黛色的印記。
——那是奴隸的印記。
和所有奴隸一樣,他沒有一樣屬於自己的東西,甚至沒有一張自己的床,只能睡在那一塊舊毯子上,徹夜在門外守護著主人,絲毫不敢松懈。
不知過了多久,門內激烈的爭吵聲終於停止了,隨之而來的是哭泣和長長的沉默。當外面鍾聲敲響三下的時候,門無聲無息地開了,西澤爾皇子蒼白著臉走出來,也沒有看一眼倚在門外休息的他,徑自離去,腳步微微踉蹌。
羿悄然睜開了一只眼,無聲地吐出一口氣,仿佛是為這一對兄妹之間的奇特感情歎息。
西澤爾的背影浸在清冷的月光裡,顯得如此孤獨又如此脆弱——無法想象,這個病弱的少年在一年之前還曾率大軍攻破過高黎國的帝都。在帕提亞平原的聖戰結束之後,整個西域的格局都為之改變,翡冷翠的力量空前擴張,教皇的勢力再也無人可以抗拒。而西澤爾也被教皇授予了公爵的稱號,成了教廷的南十字軍的契約長。
那個時候,站在高黎帝都城頭看著率軍沖入王宮的少年,他都不敢相信那就是兩年前那個因為妹妹遠嫁而哭泣的孩子——看來,在生命裡第一次長達兩年的被迫分離中,這一對兄妹都受了極大的折磨吧?所以在重新相聚之後,都發現彼此身上有了如此深遠的改變,再也不能像童年時代那樣親密無間,同心同意。
羿側過頭傾聽著門內的聲音,公主似乎在哭,細微而壓抑。他歎了口氣,將身子蜷起來——看來,公主已經屈服了,大概很快就要遠赴東陸和親了吧?
那一瞬,他黑色的眼睛裡有某種可怕的表情燃燒起來,面容微微抽搐。
東陸……東陸。難道在他的宿命裡,居然還有重新踏上東陸土地的那一天麼?
高大的奴隸倚著門框,扛著劍,怔怔地看著夜空裡的冷月,眼神漸漸變得恍惚而遙遠,甚至沒有聽到床頭金鈴被拉動的聲音。直到公主幾度出聲呼喚,他才回過神來。
他從地上一躍而起,推門走入了她寢宮,在榻前五步開外單膝下跪——仿佛是被剛才那一場爭辯鬧得累了,她靜靜地躺在柔軟寬大的床上,臉上殘留著淚痕,看著應聲入內的黑甲劍士,露出一個蒼白疲憊的微笑。
“羿,”她輕輕說,“對不起。”
他站在床前,用愕然的眼光看著她,做了一個詢問的手勢。
“我哥哥剛才的話,你聽到了吧?”她明白他的能耐,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低聲,“他、他說你是奴隸。我要替西澤爾向你道歉……我從來沒有當你是一個奴隸,羿。”
鋼鐵一樣冷硬的臉動了一下,羿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回以一個手勢。
“我就知道你不會生氣。”阿黛爾舒了一口氣,帶著淚痕微笑起來,“羿,你真好。”
他無聲地彎起唇角,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用手指了指頭頂繪滿了諸神的天花板,又指了指身側黑色的劍,將手按在心口,眼神莊重地點了點頭。
“謝謝,我不會說話的羿。”阿黛爾躺在柔軟的靠枕上,輕聲,“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羿回手按著喉嚨上的傷口,歉意地搖了搖頭,發出一聲模糊的音節,嘶啞如某種獸類——那道可怕的傷口橫貫了整個頸部,雖然幸運地沒有將他的頭顱一刀斬下,卻很顯然已經損毀了他的聲帶。
他苦笑了一下,再度用手勢詢問公主有何吩咐。
阿黛爾歎了口氣,將眼神投向門外:“羿,麻煩你跟著我哥哥好麼?——他受了傷,又不肯讓人送。剛剛出了高黎刺客的事情,那麼晚一個人回去,我有點擔心。”
羿點了點頭,用手一按左胸的甲胄,領命轉身而去。
然而想了想,他還是從門口返回,小心地拉過被褥蓋住她,然後松了金鉤,放下紗幔——在寬大柔軟的床上,她顯得那樣嬌小,躺下去的時候幾乎被重重疊疊的絲綢被子淹沒,純金色的長發水藻一樣鋪開,如同天使收斂了羽翼、在一片潔白的雪原裡沉睡。
他脫掉手掌上的護套,小心地伸出粗礪的手探了探她的額頭。
“羿,我沒事,”那個天使躺在柔軟的床上對他微笑,“去吧,這裡還有其他人。”
她再次拉動床頭的金鈴,旋即有一隊侍女應聲而入。帶頭的蘇婭嬤嬤點燃了薰香,將滿盤瓜果和金杯放到了床頭,開始繼續徹夜地守護在生病的公主身邊。
“去吧。”她對他微笑。
他遲疑了一下,無聲地退出,消失在門外清冷的月光下。
走出房間,外面已經是深夜,星辰滿天如鑽石。冷月下的聖泉殿莊嚴森冷,鋪著白色大理石的地面反射著月光,皎潔晶瑩,令歸去的少年猶如行走在一片冷湛的水面上。
仿佛有些失神,西澤爾拖著受傷的腿緩慢地走過空曠的大廳,一路上想著別的什麼,直到黑暗裡忽然伸出一根純金的權杖,攔住了他的去路。
在這樣深的夜裡,空蕩蕩的大廳角落裡居然還站著一個人,穿著華麗的長袍,頭戴高高的冠冕,手持鑲有紅藍綠三色寶石的黃金權杖,雙眸在陰影裡閃耀如鷹。
“父王?”他一驚,勉強地走過去,跪倒在那一襲法袍下,親吻對方的袍角。
“西澤爾,我的孩子,”那個熟悉的聲音低沉而威嚴,帶著某種令人顫栗的力量。一只手垂下來,撫摩他的頭頂,“事情辦妥了麼?你是否已經成功地說服了阿黛爾?”
“是的。”他恭謹地低語,“她已經接受了您所賦予的命運。”
“呵,我就知道她無法拒絕你——就如你無法拒絕我一樣。”教皇在黑暗裡微笑,手停在兒子的肩上,“不愧是我的好孩子……擁有你們兩個,勝過擁有世上所有珍寶!”
他沒有回答,忍不住在黑暗裡微微發抖。
教皇眼裡閃過警惕的光:“怎麼了?西澤爾,為什麼你抖得那麼厲害?”
他努力控制自己,低聲:“剛才……那個病又發作了一次。”
“我可憐的孩子。”教皇明白過來,摸了摸兒子的頭,忽地在黑夜裡笑了,聲音變得低沉而誘惑:“那麼,我的好孩子,上一次你說服了阿黛爾嫁去高黎國,我讓你如願以償地換上了軍隊的紫袍,這次你又幫我說服了她去東陸和親,需要我給你什麼樣的獎賞呢?”
西澤爾沒有回答,冰藍色的眼睛裡有光一閃而逝。
神廟裡的空氣有一剎的凝滯,風的聲音顯得分外清晰——這片刻的沉默,讓方才談笑殷殷的這一對父子之間,轉瞬出現了薄冰般的冷場。教皇凝視著他的孩子,而後者一直低著頭,發抖的身體漸漸靜止下來。
終於,兒子抬起頭來了,淡色的唇角帶了一絲笑——“父王,我希望您能把對付晉國的事交給我處理。”
“這樣,我就能在三年之內,為您打通征服東陸富裕絲綢之國的路!”
黑夜的最深處,高大的蘇美女神像靜靜佇立。神像背後,有一雙眼睛靜靜地凝視著這一對在暗夜裡拿女兒和妹妹做著某種交易的父子——隨著這一席對話的進行,轉換過各種不同的表情。
手在漆黑的劍柄上握緊,羿在黑夜裡抬起頭來,頭盔下的眼睛亮如雪刃。
然而那種殺氣在心裡翻騰了許久,最終還是勉強被克制住了。他再也不去想公主的那個命令,只是轉身悄無聲息地躍下了神像,隱沒在夜色裡。
第二天清晨,當侍女端來金盆時,才發現公主的病情又加重了。
一夜沒有休息好,她美麗的藍色眼眸裡布滿了血絲。陷在柔軟重疊的被褥內,熱度急速上升,雙頰緋紅,呼吸細微急促,額頭上吊著冰袋,卻依然燙的可怕。
“公主,要叫醫生過來麼?”年長一些的宮廷女官實在憂心,用冰袋敷著她的額頭。
“不用了,”阿黛爾的聲音微弱,“蘇婭嬤嬤,把哥哥留下來的藥給我。”
旁邊的侍女連忙捧來水晶的杯子,裡面還有半杯琥珀色的液體。蘇婭嬤嬤扶起公主,讓她斜斜靠在繡金靠枕上,用銀勺攪拌著,一匙一匙的喂入公主的口中——那玫瑰般鮮艷潤澤的雙唇,如今就像枯萎花瓣。
只是喝了幾口,阿黛爾的身子便撐不住,一邊咳嗽,一邊往下滑去。
“去叫二殿下來吧。”年長的女官實在忍不住,輕聲吩咐旁邊的侍女。
“一早就派人去找過了……但殿下被教王派去會見大胤來的使者,已經去了城外獵場狩獵。”侍女低聲回答,有點無所適從,“公主的病很嚴重,要不要……要不要去知會一下大王子或三王子殿下?”
“不、不用了!”阿黛爾忽然開口阻止,劇烈地咳嗽起來。
侍女們面面相覷——如歷任教王一樣,薩迦教王沒有名義上的妻子,卻依然擁有不計其數的情婦。而那些情婦除了揮霍他的金錢之外,也給他生下了四個私生子女。這些孩子因為有著不同的母親,所以相互之間的關系並不融洽——其中西澤爾兄妹的母親:美茜?琳賽是一名烏蘭族的女人,出身卑微,性格古怪,在遇到教王之前以占卜謀生,因為沒有任何背景和勢力,一直在宮廷裡受到排斥。而自從生母十年前被教王以“女巫”的名義燒死在火刑架上後,這對孩子更加孤立,幾乎和其他同父異母的兄弟斷絕了來往。
大家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阿黛爾靠著軟枕休息,微微喘息,忽地用眼睛示意,看了看窗口,露出渴望的表情。
“公主,要打開窗子麼?”蘇婭跟隨了公主多年,很快反應過來。
她微微點頭,握著錦帕喘息。
“可是醫生說公主還在發熱,不能吹風。”蘇婭輕聲勸阻。
然而阿黛爾還是定定地看著窗口,抬起一只手指著那裡,不停輕聲咳嗽,回頭盯著嬤嬤——那個溫柔安靜的少女再度表現出了某種驚人的執著,迫使蘇婭不得已做出了讓步。
“吱呀”一聲,兩個侍女合力抽出了窗栓。巨大的玫瑰窗被打開了,清晨的日光穿透了重重紗帳灑入,滿室的燭火登時為之黯淡。
隨著日光一起進入的,還有清新的風。
翡冷翠三月的風在舞動,吹入了宮廷最深處,帶來春天的氣息。無數的白紗被風吹動,宛如一千羽白色的鶴一起撲扇著翅膀,圍繞著床榻上的公主翩翩起舞。
阿黛爾在陽光和微風裡閉上了眼睛,仰頭靠在枕上,唇角露出了微笑。
“玫瑰。”忽然,她輕聲吐出了一個詞。
是的,風裡有玫瑰的芬芳。那種香味隨風而入,四處彌漫開來,充斥了華麗陰冷的宮殿的每一個角落,讓室內登時有了勃勃生機。
“是的,公主。”蘇婭嬤嬤點頭,順著她的話接下去,“已經是三月,東方的季候風來了,七成的玫瑰已經含苞待放——奴隸們已經開始在種植園裡采摘。”
“是麼?”阿黛爾看著窗簾上織著的風玫瑰圖,蒼白臉上露出了難得的歡喜神情,“都沒留意呢,是到了東方季候風的時候了。”
玫瑰是翡冷翠的國花,也是教王國享譽西域的特產。翡冷翠位於西域心髒,以神權震懾諸國。雖然只有一千頃的土地,但其中十分之三卻種滿了玫瑰。
這種紅白兩色的玫瑰在每年三月季候風到的時候准時開放,整個國家便沉醉在一種特別的芬芳香氣裡。在季候風過後、四月的第一次露水降下來之前,那些開得最好的玫瑰便被從枝頭采摘下來,經過一系列精密復雜的加工,制成各種密制的胭脂或者香料,送往西域各國,甚至沿著遙遠漫長的商道輸入東陸諸國,風靡各地。
上百年來,其他國家也曾試圖引種這種奇特的玫瑰,而不知為何原因,上百年來卻無一成功。於是“翡冷翠玫瑰”成了教王國的獨有的花卉,每一年都能給教王下屬的領地帶來一千萬盎司黃金的收入,超過了農耕漁牧,成了這個國家的主要收入來源。
為了准確的預測玫瑰開放的時間,翡冷翠的天文學家細心地記錄每年東陸季風到來的時間、強弱和頻率,在極坐標上繪下一張張圖標——那些風在坐標上行走的軌跡形如一朵綻放的玫瑰,所以也被稱為“風玫瑰”。
風玫瑰圖成了翡冷翠最著名的標志,被運用在無數的建築、繪畫和裝飾上。
“上次玫瑰開的時候,我還在高黎的王宮裡,”阿黛爾喃喃自語,神色變得恍惚,“那個老朽的國王為討我喜歡挖空了心思,重新按照聖泉殿的模樣給我建了行宮,甚至把整個王宮的所有花草都拔掉,重新種滿了翡冷翠移植來的玫瑰。”
她的聲音宛如夢囈:“可惜那個家伙不知道,那些玫瑰一離開故土,就再也不會開花了……它的命運只有凋零和枯萎。”
侍女們沉默,不敢開口。
——誰都知道,被迫遠嫁高黎的那兩年是公主永遠不願提及的噩夢,沒有人敢問那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甚至連陪著公主嫁過去的蘇婭嬤嬤也一直保持著沉默。
“很多次,我都擔心公主會自殺。”蘇婭嬤嬤只說過這麼一句話,“可她到底熬過來了。”
而如今,又是風玫瑰盛開的季節了。
這一次她雖然身在故國,卻很快就要再度出嫁,被送往更加遙遠的異國和親——被譽為“翡冷翠玫瑰”的她,因為顯赫的出身和驚人的美麗,命運也變得更加的動蕩飄零,就如風中的玫瑰,永遠沒有落地的時候。
侍女們不敢打擾公主這一刻的沉默。忽然,有一片花瓣隨風吹入,停駐在公主的頰上。阿黛爾睜開眼睛,抬手拈起了那片嬌艷的花瓣,蒼白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微笑。
“羿,”不知哪來的力氣,她忽然坐起來,拉動了床頭的金鈴,“羿。”
不等侍女們反應過來,厚重的描金大門忽然被推開了,高大的黑色劍士幾步走到床前,單膝下跪,做了一個手勢,詢問公主的意圖。那種淡漠鋒利的眼神和逼人而來的氣勢,讓這些養尊處優的侍女不自禁打了一個寒顫,退開了幾步。
“羿,我想去花園,”阿黛爾卻是對他笑,伸出手臂來。
“不,公主,你還在生病!”蘇婭嬤嬤吃驚地開口,試圖阻止這種大膽的想法。然而羿卻已經毫不猶豫地上前一步,將阻攔在前方的嬤嬤甩開,俯下身抬起了雙臂,准備將病榻上的公主從重重疊疊的柔軟被褥裡抱起來。
“至少要換上正式一些的衣服吧?”蘇婭嬤嬤知道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攔羿,只能歎了一口氣,緊緊拉住紗帳不讓羿進入,“公主,你還穿著睡袍赤著腳呢!”
“啊……”阿黛爾臉紅了一下,“羿,你去門外等等我。”
羿將手在胸甲上輕輕一按,一點頭,便回身走了出去,順手帶上了厚重的門。
蘇婭嬤嬤連聲吩咐侍女拿來暖和的衣服替公主換上。然而阿黛爾看著那些金絲絨的長裙和卡什米爾羊毛披肩,卻皺起了眉頭:“我不穿這些笨重的東西……蘇婭,給我把那件釘有瑟瑟珠的塔夫綢裙子拿來。”
“公主,你需要穿的暖和一些。”蘇婭嬤嬤耐心地勸告,一邊迅速地整理她的睡袍,“要是您的病再不好,耽誤了大婚,教王一定會處罰我們的。”
阿黛爾微微一顫,臉色陡然又蒼白了下來,最終沉默不語。
八位侍女簇擁著她,將一整套手工縫制的繡著金色玫瑰花的絲絨長裙給她換上:四個人站著,四個人跪在地上,一顆一顆地扣上足足有八十顆大珍珠組成的雙排扣子,將背後十字形交叉著的玫瑰色絲帶系上,然後將雪白的裙裾整理好,梳理公主金色的長發,將鑲嵌著細碎鑽石發環固定——這一切雖然以最快的速度進行,卻還是足足花了兩刻鍾的時間。
阿黛爾尤自虛弱,只站了片刻便搖搖欲墜,蘇婭嬤嬤連忙扶住她,不停地催促:“快些,快些。”
當晨裝打理完畢後,黑甲的劍士及時地出現在了門口。阿黛爾最後照了一下鏡子,在自己蒼白的唇上點了一點玫瑰胭脂,一手提著裙擺轉過身來,對著那個沉默的男子微笑:“羿,這套笨重的行頭好看麼?”
劍士點了點頭,伸出手來扶住她單薄的身體。
她微笑著挽住他的手臂:“走吧。”然而畢竟久病無力,剛轉身走了幾步腳下便是一軟,仿佛踩在棉花上一樣,整個人朝前跌倒。
“公主!”蘇婭嬤嬤驚呼起來。
然而羿卻比她更快。阿黛爾的手指還沒離開他的手臂,他已經閃電般地俯下身去,在她的膝蓋接觸到地毯之前將她攔腰抱起。她在他的臂彎裡輕如無物,下意識地抬起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脖子。
“公主,你還是別出去了,”蘇婭嬤嬤驚得臉無血色,“你還不能走路呀!”
“沒事,”她卻笑起來了,“讓羿帶我去花園好了。”
還不等嬤嬤提出反對,羿只是足尖一點,穿窗而出。仿佛一陣黑色的風掠過,兩個人便從室內瞬地消失不見,只余下窗口攀爬的薔薇葉子微微搖動。
“天啊……”一室的侍女撲到了窗台上,驚呼朝下看去。只見羿穿著沉重的黑色盔甲,在蔥蘢的花木中輕巧的來去,從高達十幾丈的寢宮一層層躍下,轉瞬已經平安地抵達了地面。
侍女們面面相覷,忍不住驚歎:“天啊,簡直像神一樣!”
“別說這種瀆神的話,”蘇婭蹙眉,“他不過是一個東陸來的奴隸。”
“東陸來的?對啊,他的頭發是黑色的!”侍女們好奇地低聲叫起來,看著黑甲的劍士抱著公主消失在滿園盛開的玫瑰裡,忍不住的議論紛紛,“可是一個東陸人,怎麼會到了這裡呢?他幾歲了?——嬤嬤,你在宮裡呆了那麼久,肯定知道。”
蘇婭淡淡:“是公主在大競技場上把他撿回來的。”
“原來是個角斗士啊!”侍女們睜大了眼睛——公主已經去了花園,她們得了空閒,便如平日那樣聚在一起,一邊整理房間一邊閒磕牙,“是公主赦免了他麼?”
“嗯,聽說那一次角斗裡,他殺了十四個對手,最後卻差點死在一個東陸老兵的槍下,”蘇婭歎了口氣,追溯許多年前的往事, “如果不是公主求教王赦免了他,他一定已經死在那裡了。”
“教王居然肯聽從公主的請求?”侍女們詫異,明白平日教王對子女的冷酷。
蘇婭笑了笑:“那次正好是阿黛爾公主九歲的生日,教王剛登基一年,許諾要給公主一件稱心如意的禮物——若換了在平日,哪有那麼容易?”
侍女們紛紛點頭,歎息:“真是好運氣呢。”
“我覺得好運氣的是阿黛爾公主也說不定,”蘇婭歎息,一邊收拾室內散亂的藥具,“從翡冷翠到高黎國,如果不是羿,我覺得公主未必能平安活下來。”
“噢……”侍女們發出了然的聲音,余興未盡地議論紛紛。
“看來,以後還真的要對羿客氣一點呢,” 剛入宮沒多久的年輕侍女拍著胸口,吐舌,“以前我總覺得他和別的睡毯子的奴隸沒區別。”
“怎麼會沒區別?你眼睛瞎了麼?”另一個侍女嗤笑,“我猜他一定是個出身高貴的東陸人,或許以前也是個王子呢!”
眾位侍女嘻笑,其中一個忽地翻了翻白眼,嘀咕:“算了吧……對他獻殷勤也沒有用。他不僅是個啞巴,還是個瞎子呢!”
“咦,露西婭,你該不是已對他獻過殷勤了吧?”周圍哄笑起來,侍女們紛紛拿扇子敲打那個年輕同伴,“你這個小蕩婦,連羿也不放過?你吻過他麼?——怎麼,他頭盔下的那張臉英俊麼?”
“胡說什麼啊!”那個活潑輕佻的侍女白了同伴一眼,不快地轉過身,“你自己吻去!”
“噢……原來他真是個瞎子,竟然拒絕了我們的露西婭!”大家歡快地揶揄起來,“看來羿除了公主殿下,是對任何女人都不看一眼的啊。”
——年輕女孩聚在一起總是免不了討論這些話題,說來說去都離不開宮裡那些男子。而露西婭是其中最美貌的一個,性格活潑,舉止輕佻,和宮中多位侍衛關系曖昧,她甚至還誇耀自己和大皇子有過一夕的露水之歡。
她一向自以為與眾不同,卻在這件事上吃了一個閉門羹。此刻無意說漏嘴,成為了姐妹們的笑柄,心裡立刻如潑了一勺油,怒火烈烈燃上來。
“我就不明白,為什麼西澤爾殿下不吃羿的醋?”她嘀咕著,露出刻毒的表情。
“露西婭!”蘇婭嬤嬤驀然沉下了臉,厲喝。
所有唧唧喳喳的侍女們都被嚇了一跳,頓時停下了手裡的活,大氣也不敢出。
然而露西婭被方才那一頓嘲笑撩撥起了心頭的火氣,輕佻放肆的她欺負蘇婭嬤嬤平日的好脾氣,不但沒有收斂,反而反唇相譏:“得了吧,嬤嬤,宮裡誰不知道他們兩兄妹的事?公主一回來,二殿下就丟下新娶的幽公主,不分白天黑夜往這邊跑,大家可都看在眼裡!我說,公主實在是一個絕代尤物,連親生哥哥都……”
一個耳光忽然落到了她的臉上,打斷了她後面所有的話。
露西婭吃驚地連連後退,駭然發現平日一貫慈祥卑微的嬤嬤忽然間變得猙獰——仿佛一只老母雞抖開了全身的羽毛,怒氣沖沖地面對著危害自己孩子的人,眼裡充滿了可怕的攻擊性和憤怒。
那一瞬,她冷靜下來了,明白自己一時嘴快、觸及了一個多大禁忌。
“饒恕我!”她陡然拋開了手絹,跪倒在蘇婭腳下,顫栗,“嬤嬤,饒恕我!”
“用麻核堵上她的嘴,以大不敬罪交給教王處理。”蘇婭嬤嬤冷冷開口,一字一句,怒視著所有人,說出可怖的宣判:“割了她的舌頭。”
那一群侍女噤若寒蟬,三月的風仿佛忽然凝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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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園裡到處開滿了玫瑰,芳香令人沉醉。
羿坐在水池邊上,抱著自己的劍,看著那個女孩。阿黛爾坐在花徑中間的白色大理石椅子上快樂地四顧,一朵一朵嗅過怒放的玫瑰,不時露出微微的笑容。
他歎了口氣——從高黎國歸來後,公主就再也沒有這樣快樂的笑過了。
她實在是一個極美的孩子,不笑的時候靜美如阿爾彌遠山上的初雪;笑的時候卻極其璀璨,如雲上最燦爛的陽光——看過這樣的笑容,又有誰會相信這麼小的一個孩子、卻背負著種種匪夷所思的惡名呢?
教王和女巫的私生女,被母親下毒和詛咒、與親哥哥的不倫之戀、害死自己的丈夫並導致了高黎國的滅亡……無論哪一項罪名,都足以讓世俗輿論將她置於死地。
然而,她卻還能夠保有這樣的笑容。
“羿,你知道麼?……我好害怕。”阿黛爾忽然歎了一口氣,怔怔看著滿園盛開的玫瑰,臉上露出孩子般懼怕的神情:“東陸那麼遠,我怕這一次是再也無法回家了。要知道,上次在高黎王宮裡,我就差一點等不到哥哥。”
聽到西澤爾的名字,羿的眼角微微一跳,有細微的冷峭輕蔑之色一掠而過。
——一年多前,在西澤爾皇子率領翡冷翠軍隊進攻高黎的時候,全然沒有考慮到自己的妹妹還在深宮裡。當他率領鐵騎踏破帝都,攻打高黎的最後一道城牆時,那些高黎大臣武將們幾乎要將阿黛爾王後直接送上斷頭台。守護著她的羿和所有侍從用盡全力,還是不能阻攔那些如潮水般湧來的憤怒的高黎人。
——在戰火平息,宮門被撞開後,教皇軍隊簇擁著西澤爾皇子湧入。瘋狂地尋找了整個皇宮,最後在神廟裡看到了阿黛爾公主。她躺在滿地的屍首中,失去了知覺,身側橫七豎八地躺滿了高黎的大臣和士兵,血肉模糊,猙獰可怖。
——從一開始,那個當哥哥的就沒有把妹妹的死活放在心上吧?否則明知阿黛爾在後宮成為人質,他怎會沒有絲毫猶豫地指揮著麾下的鐵騎長驅直入?
“不要怕。”羿沉默了一會,用手勢回答她。
“那麼,你願意和我一起去胤國麼?”她小心翼翼地問,滿懷期待。
“當然。”他按劍屈膝在她面前跪下,深深行禮,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回答——在這樣回答的時候,他眼裡湧現出某種可怖的黑暗殺氣,身側的長劍在鞘中發出了低沉的長鳴。
當然願意……當然願意!為什麼不?就算重新踏上那一塊土地對他而言不啻於酷刑,每一步都會像踏在火紅的炭上,每看一眼都會如針扎入眼裡——
但是,為什麼不?為什麼不回去?
自從淪為奴隸後,他無數次想到過死,卻從未想過自己還有機會返回東陸。可以返回東陸,去看到那些人……和她。可以再度觸及那些血淋淋的往事,那些死去的靈魂和活著的死靈魂,以及那片被血浸染的土地。
“太好了!”她卻毫無覺察,開心得像個孩子——在這樣的笑聲裡,羿低下頭,頭盔掩蓋了他的表情,沒有人注意到聽到“胤國”這兩個字時他的臉曾怎樣顫抖扭曲。
“你本來就是東陸人,對吧?這次回到故土去,你也很開心吧?”阿黛爾笑了起來,卻沒有看到黑色的眼睛裡有一閃即逝的苦痛表情,“羿,你是胤國人麼?”
羿緩緩搖了搖頭,手握緊了長劍,指節用力得發白。
“那你是哪國的人呢?”她忍不住的好奇,“晉國?越國?衛國?楚國?還是息國?”
她一口氣報出了東陸五大國的名字,然而這一次,羿出乎意料地沒有回答她的問題,繼續沉默,低著頭。
“唉……你不肯說,那就算了。”阿黛爾也沒有繼續追問,只是苦惱地歎了口氣,“只是既然你不是胤國人,到了那裡,我們都會變成聾子和啞巴呢……”
羿重新抬起頭看著她,打了一個手勢。
“真的麼?你說東陸國家的語言都是相通的?那太好了!”阿黛爾歡喜地笑起來,“到了那裡,你就能成為我的耳朵了?”
他將手按在胸甲上,慎重點頭。
“謝謝你,羿!”阿黛爾踮起腳的湊過來,在他冰冷的頭盔上印下一個吻。他卻下意識的側了一下身子,阻擋她這種孩子氣的親切表示,苦笑著解釋:“公主,你已經不是九歲的孩子了……不要再這樣。你不能觸碰一個奴隸,這會讓教王和王子不高興。”
阿黛爾撇了撇嘴:“可他們現在又看不見。”
羿笑了一笑,將手按在劍柄上,轉頭看向水池的另一端。在他轉過頭的瞬間,密密的九重葛簌簌一動,仿佛有什麼沿著牆角迅速的遠去。
“啊,那是一只貓麼?”她吃了一驚。
羿唇角浮起一個冷笑,搖了搖頭:“不,那是一個影守——非常強。”
“是監視我麼?”阿黛爾臉色微微一變,失聲。
“或許是監視,或許是保護。”羿簡短的回答,黑色的眼睛裡有冷銳的光,“你對整個西域來說都很重要,公主——你如今不僅是教王的公主,高黎國的女王,很快又要是大胤的皇後了……如果再有刺客接近你身邊,就會破壞如今整個天下的局勢。”
“是……是父王派來的麼?”她顫抖著,低聲。
羿頷首:“或許是教王,或許……是西澤爾殿下。”
少女呆住了,在陽光下抬起秀麗的下頷,怔怔看著頭頂高曠的藍天。東方吹來的季候風在翡冷翠上空吹拂,整個國度都沉浸在一種夢幻般的芳香裡,童話一般虛無縹緲,幾乎讓人忘記了這個世上還有戰爭和權謀。
然而,她看到那些玫瑰的花瓣被風卷起,飄零了滿天,在風裡漸漸枯萎。
“好吧,既然所有人都希望我去,那麼,我就只有去了,”阿黛爾喃喃,仰起蒼白美麗的臉,“反正我已經嫁過一次,再嫁多少次也都是一樣——我已經是一個不祥的寡婦了。”
羿沒有回答,仿佛也不知如何安慰這樣深重的悲哀。
“回去吧。”他沉默了片刻,只是打了一個簡短的手勢。
阿黛爾原本高昂的興致已經漸漸衰微,也默然的點了點頭,任憑羿將她抱起,從開滿了玫瑰的巨大花園裡走過。清晨的日光很好,宛如瀑布一樣從高曠碧藍的天上傾瀉下來,沐浴著蒼白美麗的貴族少女。
忽然間,羿敏銳地感覺懷裡的阿黛爾顫了一下,身體忽然僵住。
他詢問地看向她,卻發現她的眼睛盯著花園另一頭的圓形拱門,露出一種奇特的表情:“羿……羿,那邊是什麼?是什麼東西在晃動?”
不同於花木蔥蘢的花園,門外是巨大的凱旋廣場,鋪滿了光潔整齊的方石——日光毫無遮擋地傾瀉下來,照得廣場上一片白花花,宛如煙霧蒸騰。從花園裡逆光看出去,那個拱門仿佛發著光,門外是一片刺眼的白色。
然而阿黛爾拼命的拉住他的頭盔的尖角,迫使他朝著門外走去,聲音起了扭曲:“那是什麼?羿?有什麼東西在那裡……天啊,我看到有什麼東西想要闖進來!”
“沒有人。”羿看了一眼門外,回答——刺眼的日光下廣場空空蕩蕩,寂無人聲。在翡冷翠這樣的聖地裡,誰敢在教王唯一女兒的禁宮外擅自徘徊,都要冒著被砍去雙足的危險。
“不,不……你沒聽見麼?你沒聽見麼?”阿黛爾卻是顫栗起來,“有人在哭……有人在哭啊!好多人!你竟然沒聽見?有什麼東西在白光裡扭動,好像要爬進來……那些聲音,呀,那些聲音真讓人害怕!”
羿被迫朝花園側門走去。忽然,他仿佛想起了什麼,臉色霍然變了,止住腳步想往回走——然而,已經晚了。他們已經來到了門口,阿黛爾的神色在瞬間凝固。
他下意識地抬起一只手,遮擋在少女的眼前,試圖阻止她的視線。
然而,她還是看見了——
空蕩蕩的廣場上,林立著兩排高大的凱旋柱。然而在那些象征著神權和王權的柱子上卻吊滿了一個個死人——那些屍體的形狀極其可怖,仿佛被一種奇特的烈火焚燒,由內而外的萎縮起來,縮成一團,臉上殘留著最後一刻的恐懼表情,就這樣被血淋淋的吊在聖泉殿前的廣場上,在強烈的日光下靜靜懸掛。
充滿了玫瑰香味的風將血腥味掩蓋。有一具屍體被吹得轉過了臉,正對著門口的少女,缺失了下頷的臉仿佛在大笑,眼珠裡卻露出極端恐懼的神色。
阿黛爾定定看著那張臉,頓了片刻,忽然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尖叫,捂住了耳朵。
“不,不要笑!我不是魔鬼的孩子……我不是!”她狂亂地低語,“別進來!別拉住我!……羿,羿!哥哥!哥哥!”
羿抱緊了她,迅速從門口退回,騰出一只手將花園側門死死關上。他臉色也是蒼白,仿佛自責似地捶了一拳拱門,將那個發抖的少女緊緊抱在懷裡。
真是太不小心了……他居然忘記那些高黎刺客的屍體還被掛在宮外示眾!
“不,我不是魔鬼的孩子……我不是。”她因為驟然的刺激和驚懼,陷入了短暫的迷亂,捂住了眼睛,“不要跟著我……不要跟著我!”
羿抱著她大步地離開花園,她則如孩提時代一樣伸手側抱著他的頭盔,將身子貼在他耳畔,驚懼地看著那一扇緊閉的門——仿佛,那裡真的有無數鬼魂在聚集在門外,蠕蠕而來。
剛走到回廊下,旁邊的樹叢裡又有一聲簌簌的響動,素馨花的枝葉在搖晃。
正當阿黛爾以為又是那個影子般的守衛到來的時候,羿卻忽然將手按上了劍柄,側過身,一步將她擋在了後面:“小心!”
嘩的一聲,一瓶液體迎面潑來,飛濺他滿身。
“魔鬼!魔鬼的孩子!”躡手躡腳從花樹裡出來的女人尖叫起來,一手握著一個空了的聖水瓶,一手指著阿黛爾,蒼白消瘦的臉上有著一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睛,厲聲,“快在神的面前化為血水吧!不要再帶來更多死亡和災禍了!魔鬼的孩子!”
阿黛爾剛平靜下來的臉瞬間褪盡了血色,顫抖得無法說話。
“莉卡嬤嬤!”她看著那個瘋瘋癲癲的女人,顫聲低呼。
那個女人一頭棕發,四十多歲的年紀,穿著破破爛爛的宮廷裝,帶著一頂歪在一旁的兜帽,臉歪口斜,手足不停地抽搐,似乎得了某種瘋病,然而說出的話卻清晰有力。冰藍色的眼珠仿佛玻璃球一樣的滾動著,嘴裡連珠炮一樣念出一串咒語:“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又來了!看啊,看她的眼睛!”
阿黛爾顫抖著抓緊了守護者的手,羿擦了一下臉,一手將她牢牢的拉住,攏在身後。
而那個女人目露凶光,一手拿著聖水瓶,另一只手取出一枚蘇美女神的吊墜來,怒氣沖沖的逼近,用尖利的聲音念著祈禱文:“要大禍臨頭了!神啊,展現你的力量,讓這些魔鬼的孩子在日光下消失!挖掉那雙邪惡的眼睛,讓他們的血肉化為膿水,讓他們的骨架化為焦炭,讓他們的……”
在她逼得過近的時候,羿拔出了他的劍。
黑色的劍閃耀著某種奇特的光澤,那種光澤讓瘋女人停住了腳步,定定看著高大的男子,半日,忽地舉手向天,厲聲尖叫起來:“啊!神!這是地獄守護者的火焰長劍!魔鬼來了……魔鬼來了!還帶來了新的災星!大禍就要臨頭了!”
她惡狠狠的將空了的聖水瓶子朝著他們扔過去,然後在羿逼近前拔腳轉身逃離。
阿黛爾看著那個瘦小的身影靈活的消失在花園蔥蘢的濃蔭裡,臉色蒼白,一只手緊緊攥著羿的盔甲,怔怔的看著遠去的蒼老女人。
“魔鬼的孩子出現了,大難就要臨頭了啊……”
莉卡的聲音還在空氣裡回蕩,仿佛她並不曾遠去,而是躲在了旁邊的某一處樹蔭裡,滿懷敵意的窺探著。阿黛爾全身微微發起抖來,驚慌的四顧,仿佛想把那個跟隨著她、詛咒著她的人給找出來。
“公主,不要怕。”羿轉過身,收起劍,用手勢安慰她,幾步走上台階,將她放在聖泉殿回廊下的凳子上,拿出了一瓶嗅鹽放在了她的鼻子底下。
阿黛爾呼吸著刺鼻的嗅鹽,過了許久,幾近崩潰的情緒終於重新慢慢穩定。
“羿……”她回過神來,抓住了他的手掌,“你沒事吧?”
“沒事,”他搖了搖頭,指了指濡濕的頭盔,“只是水。”
阿黛爾卻還是不放心,抬起手捧住了他的頭盔:“讓我看看。”
在他還沒來得及表示反對的時候,她已經取下了那個頭盔——
三月的翡冷翠的風吹拂在那張令人驚駭的臉上。
那張被毀損的臉上已經看不出年紀,只有眼角眉梢的滄桑氣息道出他的閱歷。淺栗色的肌膚上刀痕縱橫。一道刀痕從眉梢橫貫右頰,讓原本英俊的臉顯得猙獰,而咽喉上那條橫著的深深疤痕幾乎切斷了他的脖子。凌亂的黑發披拂下來,濕漉漉的,
阿黛爾卻沒有絲毫驚懼,只是拿起手帕小心地擦著。忽地看到他右耳後有一滴血,吃驚地俯過身,卻發現那只是一個紋身,似用極其精細的手法紋著一只火紅色的鳥。
正當她想仔細看的時候,羿卻重新戴上了頭盔:“好了。公主,我們回去罷。”
她縮回了手,怯怯點頭。黑甲劍士輕而易舉地抱起了她,向著寢宮走去。忽然間,仿佛聽到了什麼,她全身顫栗,不敢回頭。
——那首歌!那首熟悉的、夢魘一樣的歌,又在花園裡回蕩!
“那王後的頭顱在火裡歌唱
“她說諸王都將死去
“魔鬼的孩子被殺死在聖像旁……”
女人蒼老尖利的聲音在花園裡回蕩,唱著這首奇怪的歌謠,尾聲奇妙的拔高,每一句都仿佛錐子一樣刺入她的心髒,令她顫栗不安——那個旋律是如此熟悉,和她母親被燒死在火刑架上時唱的一模一樣!
“羿,羿!快走,快走!”她緊緊縮在他的肩頭,顫聲。
然而那個聲音卻還是追著她,如夜梟一樣尖利:“火焰!火焰!胤國要亡了!大難就要臨頭了啊……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快回到火刑架上吧!”
“那王後的頭顱在火裡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