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實招來。」
「他好像不大認識你,但約莫知道那是不對的一件事,所以額外客氣,實則是希望速速了結此事。」
我不出聲,父親十分為難,額角冒汗。
但只要看到他安然無恙我已經很高興。
我們要選購禮物:名貴手袋及西裝外套,多款電子玩具與水果糖果。
王旭笑:「禮多人不怪。」
連工共都有紅封包。
一按鈴聽見少婦尖聲說:「家亮這樣客氣做什麼,女婿可也一起來了?」那肯定是繼母。
坐定之後,我發覺沙發後不止一對亮晶晶眼睛偷看我倆,電光火石間我明白余家又添了子孫。
原來父親已是三子之父。
看樣子他做到八十尚未能退休,我不由得駭笑。
繼母胖了,一臉油光,對我挑選的禮物讚不絕口,口氣,神情,比母親還老。
我微笑,父親終於得償所願。
我們留下吃飯,女傭做的肉又乾又硬,湯太鹹,菜甚老,我一直往弟弟們碗裡夾菜。
小孩一直問:「可以吃蛋糕沒有」,「玩具可以拆開嗎」,吵得耳痛。
父親在飯後問:「打算結婚了嗎?」
我與王旭點點頭。
「祝福你倆。」
繼母說:「記得照顧弟弟們。」
王旭答:「願效犬馬之勞。」
繼母笑得眉開眼笑,與王旭談笑甚歡。
父親看著我,忽然說:「你媽媽做得很好。」
我笑,「光是大學學費百多萬。」
「王旭看上去有點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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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對我極好。」
「那我放心了,女孩子最緊得人痛愛。」
我又笑,「本身也得可愛才是。」
父親忽然看了看繼母,不出聲,他可是想說「未必」?
「爸,保重。」我拍拍他肩膀。
「有能力請照顧弟弟們。」他也叮囑這一句。
我點點頭,與王旭告辭。
在街上王旭問:「想做什麼?」
「找個地方吃艇仔粥。」
王旭舉手贊成。
我說:「都會變化甚大,燈太閃天太亮路太窄人太多。」
「你那麼年輕,難道懷念上世紀七十年代殖民地風情?」
「王先生,怎看余家?」
「中產,十分熱鬧,孩子活潑,主婦富泰,余先生負擔略重。」
「為什麼要我照顧弟弟?」我不忿。
「因為我們是姐姐姐夫。」
「他們都沒有照顧我。」
「你比他們年輕力壯。」
「王先生,我最敬重你肯吃虧這一點。」
「往夏威夷大島,我們改乘輪船可好?」
生活一切累節由他排,我已成習慣,這是我也知道,少了王旭,我定像跛子,所以我懂得珍惜。
船往太平洋中央駛去,天連海,海連天。
我與王旭熱衷甲板戶外遊戲,曬得成棕人,有時在金色夕陽下索性熟睡,醒來時臉上沾滿露水。
夜半醒來,我喚王旭看星。
我倆緊緊依偎,「那是阿發森托裡,最接近我們世界的一顆恆星,它的光,需六年多時間才傳到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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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火星,用望遠鏡可以看到維多利亞隕石。」
到了大島,母親到碼頭迎接我們,為我們圈上蛋黃花。
她一點也沒有變,笑起來眼角多些紋路而已。
「我可是要做丈母娘了?」
但是李叔的情況比我想像中嚴重,膝頭換了鈦金屬關節,重新學步。
在蕉林下我們喝水果酒聊天,我忽然提問:「李叔,原來聖琪不是你女兒。」
李叔答:「不,她並非我親生,她是我前妻之女。」
那邊王旭與母親談得起勁,他對中老年太太似乎很有一手,她們都喜歡他。
我用一把孔明扇替李叔走趕走昆蟲。
我繼續問:「你見到聖琪時,她有多大?」
李叔一一道來:「約莫六七歲,很懂事,小大人一般,絕不吵鬧,根本不覺得她存在,手動腳輕,十分可愛。」
我微笑,「自小便是美人胚子吧。」
「美?」李叔似乎詫異,「她母親才美,她一直乾瘦。」
我越發好奇,「你與聖琪母親,如何認識?」
「她在快餐店任職,見到華裔留學生,食物總給大份些,我們很感激。」
我說:「世上除出孤兒寡婦,最慘是留學生。」
「結婚時家人統統反對,但是我們很快活,直至她患病,好日子不多。」
到今日李叔還有點唏噓。
可憐的聖琪,我想,根本沒過過好日子。
我問:「聖琪的生父是誰?」
「我只知道他姓于,不知是否在世。」
「你有聖琪出生文件副本嗎?」
李叔說:「我知道你一向關心她,我去找一找。」
我與他進書房,他啟動電腦,示意我閱讀。
我看到聖琪零碎資料:她與生母合照,她幼兒時生日照片,以及成績表及出生證明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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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生父叫於紅升。
我立刻把資料記錄在手提電話上。
「自聖琪母親辭世之後,只剩我與她,共處一室,十分尷尬,她離得我遠遠,從不接近,我只得把她送出去寄宿,總算畢業,那時我幸運地認識了你母親,要把她接返,她又不願,只說想升學,接著的事,你也知道了。」
這時王旭自園子回來,這樣說:「夏威夷群島其實是露出海平線的火山尖頂,人們就住在那小小陸地上,你說奇不奇。」
李叔問我:「聖琪與你一直有聯絡?」
我點頭。
「同她說,她隨時可以來住。」
我答:「我代她多謝你。」
王旭看我一眼,不出聲。
那天晚上,我倆借宿李家,忽然之間,整張床上下顫動,接著左右搖晃。
王旭比我先醒,奔過來拉著我鑽進床底。
他用身體遮住我,這樣說:「屋子如果塌下,救護人員發掘,會發覺,我保護著你。」
我忍不住大笑,這時母親推門進來,「什麼事如此好笑,你們不怕嗎?」
這在那時,電燈閃了一閃,熄滅。
「喲,」母親說:「這回熱壞人,你倆回到船上去吧。」
冷氣一熄,開始聽見昆蟲鳴叫聲,別有風味,窗一開,梔子與晚香玉的香氣也襲人而至,我與王旭坐下籐椅子裡靜心低欣賞夜色,我們不願離去。
「心靜自然涼。」母親出去了。
那晚又有一兩次餘震,第二天中午,電力恢復,皆大歡喜。
母親說:「你倆該走了,王旭有生意需要經營,女兒,你要自力更生,媽媽支持你。」
我笑,「有人撐腰,怎叫自力更生。」
我與王旭在夏威夷正式訂婚,只與家人吃了一頓自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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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高興得落淚,「我放心了,我放心了」,每一隔一會,她捶著胸說:「我放心了。」
我倆回到船上,繼續航程。
訂婚與未婚無甚分別,我們仍似老朋友,只不過現在王旭時時會響亮地吻我手背,叫我一聲未婚妻。
回到家,我們把公寓鄰居也置下打通,一人住一邊,他那邊中式家俱,楚河漢界,大不相同。
那天晚上,王旭在東京,我一人在家為他準備資料,忽然接到一個電話。
「誰?」我時沒聽出是誰。
「阿利揚,我是聖琪的朋友,記得嗎?」
啊是,那個英俊健碩的運動員。
「真好,只有你家電話恆久不變。」
「有什麼事嗎,聖琪她好嗎?」
「我到你家說話可好,現在可有空?」
我顧忌,「你不妨在電話裡講一講,看我可做得到。」
「我們需要五千現款。」
我一聽心中明白,這不是聖琪有急用,這是他本人欠下賭債或是其他債項。
「我家附近有一家--」我不想走遠。
「家亮,請你到十四街與泰和路交界的Q酒吧。」
「我在門口等你,我不進來了。」
「半小時後見面,記得帶錢。」
我不想推搪他,朋友有通財之義,一次,告訴他只一次,以後不可再麻煩我。
我在地圖上找到Q酒吧,駕車前往,看到英偉的他已站在霓虹光管下等我。
他穿一件蟬翼般薄的白色長袖襯衫,一條爛卡奇褲,看到我點點頭,「你確如聖琪所說,夠義氣。」
我啼笑皆非。
這是他背後出現一個濃裝西裔少女,急急問:「有沒有?有沒有?」
我看著他倆,輕輕說:「只此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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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利揚回答:「明白。」
我自口袋裡取出一隻信封遞上。
阿利揚當面數清款項,交給那少女,那少女落淚,忙不迭用英語及西語道謝,捧起我手親吻。
阿利揚喝道:「還不快去!」
那少女奔出小路,救命去了。
阿利揚說:「我也是為朋友,一個月還你,兩分利息,可以嗎?」
我吁出一口氣,「且不急還債,那少女是誰?」
「普通朋友。」
「聖琪知道你有這些普通朋友嗎?」
他回答:「聖琪是醋罈,不可讓她知道。」
我說我明白。
他說:「謝謝你,放大鏡心,只此一回。」
「聖琪好嗎?」
「她開了一片小店,店後是工場,她現在對錢十分謹慎,說快要老了,必須貯蓄。」
一隻粉蝶口中竟說出這樣話來,叫人震驚。
我說:「保重。」
他說:「後會有期。」
我沒好氣,「別再找我!」
他有點無奈,看著我上車離去。
那是一個恐怖地帶,有人探頭敲我車窗,「小姐,兩百,陪你整夜,保證滿意。」
我連忙把車駛走。
我並沒有忘記這件事,我很怕阿利揚再打電話給我。
王旭自東京回來,不到一會,又往新加坡。
他們這些人,把乘飛機時間算一算,已是半生,他人不在,我便幫他打理業務,很快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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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個多月後的一個黃昏,我獨自回家,看到有人在家門口等我。
半透明襯衫,破爛卡奇褲,濃眉大眼的阿利揚。
我即時止步,臉上露出驚疑之色。
他舉起雙手,「別怕,家亮,我來還錢。」
我覺得汗顏,尷尬地站住。
他還我一隻信封,我打開一看,「我不收利息。」
我把多餘鈔票還給他。
「啊,」他意外,「那麼,我請你吃頓晚飯,我不喜欠人情債。」
我說:「聖琪也來的話,我願意出席。」
「明晚,這個地址。」
我一看,訝異,「這是什麼地方?」
「舍下,我親自做西菜給你吃。」
我又一次意外,這男生,怪不得聖琪會同他在一起。
「問你借錢的女子叫西西莉亞,那筆錢,用來給偷運人口的蛇頭,所以十分窘逼,她再次多謝你助她渡過難關。」
不知怎地,這次我相信他。
「明晚七時見。」
他瀟灑騎上一輛偉士小機車離去。
第二天我準時到那個住宅探望,一看之下呆住,那是俗稱小馬德利的舊區,他住二樓,聽到車聲自露台探出頭來招手,「這裡」,露台上種滿紫色流浪玫瑰,情調十足,我抬頭看到他的濃眉大眼。
我問:「今晚做什麼菜?聖琪到了沒?」
他奔下樓來,雙手繞在胸前,「沒有聖琪,這純粹是你我之間的事,況且,我告訴過你,她是醋罈,你可要上來,看的是你了。」
我遲疑,其實,他是個陌生人,進入他家,門一關上,那可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犯得著冒險嗎,我輕輕說:「相信你一次。」
他展開燦爛笑容,牙齒雪白,我跟著他上樓,在他背後,可以欣賞到他長而卷黑得油亮的頭髮,很多人會想摸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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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華裔?」
「家母是西班牙人,我叫阿利揚德路,聖琪叫我阿利揚,簡單些。」
「你是運動員?」
「我打回力球。」
打開木門,小公寓十分淺窄,還供著聖像,可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他說:「餐桌在露台。」
我一走進露呆住,「哎呀,」原來桌子鋪上白檯布,點燃蠟燭,以及一個用的銀餐具。
他為我開啟冰鎮的紅酒,斟半滿,「試一試這瓶梅洛。」
我意外問:「你不與我共餐?」
「今晚,為著感恩,我侍候你進餐。」
他為我拉開椅子,讓我坐下。
「主菜很快上來。」
我轉過頭問:「是什麼?」
「給你驚喜。」他笑笑。
「紅酒是配紅肉吧。」
我抬起頭,看到露台外城市景色,黃昏,華燈初上,景觀甚佳,真沒想到阿利揚這樣會生活。
他在小廚房又切又做,沒多久捧著一隻白色碟子出來,我一看,竟是韃靼牛排,現代人已少吃紅肉,生牛肉更不敢入口,而他做的生牛肉碎上還有一隻生蛋黃,茹毛飲血,我笑說:「這會吃死人。」
「你試一試是否值得。」
我用叉子挑一點放入口中,「嗯。」我說:「吃死算了。」
他站在一旁為我斟茶遞水。
我讚不絕口,「何處得來絕技?」
「家母開餐館,我自幼學得。」
他鑽進廚房做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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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完香膩滑的生肉,他捧著極薄的班戟,我怔住,蘇瑟橘子班戟!
正是它,他在平底鍋添上一點拔蘭地,用打火機點燃,鍋中冒出藍色火焰。
我沒聲價道謝,「難忘這一餐。」
我幾乎連舌頭吞下肚子,完了雙手取起碟子,舔淨汁液。
阿利揚大笑,「你同聖琪說的一般可愛。」
「聖琪為什麼不來。」
「她不明白男人與女人也可以做朋友。」
「這是我吃過最好一頓,有什麼餘興?」
阿利揚蹲到我面前,「你會跳舞嗎?」
我搖頭,「連四步都不懂。」
「看你就知道是舞盲,下次吧,下次教你,今晚你吃太飽。」
我忽然說:「教我阿根廷探戈。」
「為什麼?」他意外。
「因為它比巴西探戈更加幽怨激情。」
阿利揚點頭,「好選擇,不過,現在我送你回家。」
啊要回家了。
我真想說:下次等錢用再找我,兩分利息也值得。
我回到露台下,那流浪玫瑰散發著濃郁香氣,像蒸得熟透的桂花糕舟山山誘人。
女子一過了廿一歲很快褪色,一般樂觀的想法是,只要能幹,四十之後還有生命,實際上大不同,倘若有學識智慧,中年還有些事可大做,如此而已。
我輕輕問花:是不是,現在,正是我一生之中最好的日子,是不是,可是花不語。
「可要坐我的偉士牌兜風?」
我在極大銀盤似月亮下拒絕:「我要回去了。」
阿利揚吻我的手,「再見。」
我上車,往家裡駛去,兩次駛錯路,終於開戶口極少用的導航指示,電腦女聲嚴肅地告訴我:「用勝利路往前直駛三十公尺,在十一街左轉鹿街。」
我喃喃答:「是,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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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於到家。
躺在床上,我深深呼吸,什麼叫誘惑?剛才一幕便是,難怪許多女子明知是陷阱也一腳踏下去,實在是因為女性生命中辛酸太多,溫柔太少。
要費多大的勁才叫自己不踏上他的小機車!自此我對熱情過度或理智不足的女子增加了包容力。
愛上阿昨揚?不不,當然不,只是貪戀被異性寵愛感覺。
我終於入睡。
接著兩日,鼻端都似聞到浪浪玫瑰的濃香。
一個女子,一生人總得坐一次偉士牌機車,頭上縛一塊絲巾,嘟嘟嘟兜風,被接到山上看日落,然後下山在露天茶座喝牛奶咖啡。
王旭回來,我會叫他陪我。
可是,話還未出口,已經遲疑,他不是小機車司機,他不是任何車司機。
他已是那種手持文件袋衝進車廂由司機接載前往機場的中年人。
接著,王旭又往紐約,他打算搬寫字樓,今日,工程最簡單,不過是移一移電腦終端機。
星期六一早,我剛起床,正在收拾衣物洗滌,門鈴響起,我不是不小心,大聲問:「誰?」
「是聖琪。」
聖琪,我心裡一陣喜悅。
一張望,果然是她,我才打開門,她雙手推向我胸膛,我踉蹌後退,她接著撲上,一拳打我左眼,我痛得金星亂冒,眼前一黑,眼淚鼻汰噴出,大叫:「我盲了,我盲了!」倒地不起。
她騎到我身上繼續打,我覺得生命有危險,奮力推開她,奔到廚房,搶過一把鋒利肉刀。
我大吼:「你給我站住!」
我鼻子噴血,連忙用毛巾掩住。
一分鐘多些,她已經把我打得遍體鱗傷。
我用刀指著她,「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做錯什麼,一上門就毆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