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第二部) 第十章
    珍寶閣外,青衣小童棋官眼見那天縱驕子亂棍落身,方自四方圍來諸多凶神惡煞的驚嚇中回得神來,哭著央求那些個莽漢罷手,奈何卻是毫無用處,央求之聲至得末時,已是泣不成聲:「罷手,罷手。罷手!簡爺,大膽,竟敢出手重毆貝勒爺……」

    眼見得貝勒爺漸沒了聲息,棋官又驚又氣,一個身子猛地撲將上去,擋了一棍,一棍子下來,打得他是兩眼昏黑,叫聲淒慘。

    珍寶閣外簡管事暗中瞧得爽利,估措著時辰也是夠了,方慢踱著步子,捻著頷下短鬚,滿面驚詫地出了面來。

    簡管事此人雖相貌不佳,人卻是個精靈性子。這些時日,他早就算度得清楚明白,這廉親王府內,老王爺已是風燭殘年,又受了重創,中用時日不多,那二貝勒又是不個管事的主,鎮日裡與些戲子小伶混了一處,偌說有些本事,也止這小貝勒了,只他與這寒楚小爺平日裡素有嫌隙,又不願為這小爺賣命,算計之下,便得了一個狠招。

    這一日,他稱病未在那孟家小兒身邊,暗地裡則是親布了這一場局。他算準了這小爺與那新姨奶奶有些瓜葛,定會私下往來,使了些個銀兩,招了幾個壯漢,扮做府中家丁,深夜裡候在了這珍寶閣外。

    果不其然,三更時分,那俊俏小爺果然前來,眼瞧著小爺入內。也是天助其行,不一會便聽得那孟家小兒驚呼聲,使了眼色,命了那些假僕人裝作護宅,沖了裡去就是一陣亂棍。

    眼見那床榻上寒楚被打得暈厥了去,那滿心的惡氣才出了一些,只他心裡雖是暗笑,面上卻是聲淚俱下。立時厲喝了一聲,瘦小身子竄了進去,反了適才神態,甩手就是一個耳括子,將那領頭莽漢打得是丈二和尚摸不得頭腦,只愣看著自個主子急竄著將那厥了去的貝勒爺扶了下來,再又去喚了大夫來診治,又諸多小心伺候。

    此後,這王府裡王爺沒有精氣神,這大貝勒又是病弱了,一個二貝勒又是不管事慣了,這老潑才便橫行地似個主子一般,沒有人管。

    棋官冷眼旁觀,自然是曉得這老潑才做戲,怎奈何他不過府裡一小廝,事關貝勒爺性命,他也只求主子無礙,也就由了他去。

    且不管這簡管事是如何自做小人,這一場突來變故,卻是將另外一魂一人,驚得是兀自發愣,良久作不得聲。

    這一魂自然指得是俏阿暖那一縷無形孤魂,歡愉之際無端被震出宿體,還不得回神,就心神俱裂地瞧著自個魂牽之人被亂棍打得是遍體鱗傷,有心相救,可憐他無形無體,一雙春蔥纖手,竟是奈何不得那些莽漢,直把個俏阿暖急得是心如刀割。

    那一人,卻又是何人。細看來,竟是那被寒楚好生護在懷中之孟家小兒,正值寒楚一口血噴得滿天雲霧之際,那孟家小兒,癡呆呆地只管望著那寒楚發愣,口中訥訥,顯得驚著了。他兀自不明白,自個兒不過眨眼功夫,這天地,竟似是變了顏色一般,萬般事,都出了體統了。

    還自發愣,那些凶神惡煞這會子倒扮起了韋陀,做起了善事,一個勁的忙碌開來。

    至了天明,驚動了廉親王,一團炸鍋子,倒令這去了勢的王爺冷眼了起來,眼瞧著寒楚不大行了,便自做了好人,聲色不動地將那惹禍小雲兒賜了寒楚,破格為那病中的寒楚與小雲兒辦了一場喜宴。

    廉親王,諸事做得大方,替自個孫兒收做了一房男妾,倒是做了個天大的人情一般。如此還嫌場面不夠,人情做得不大,還利落地吩咐了簡管事,在王府裡另辟了別院,為寒楚與那孟家小爺作了新婚府第。

    這一場變故,也就如此收了場,終是寒楚吃了些苦楚,那一個金貴的貝勒爺,一陣亂棍,將個人,打得了不成模樣,整日纏綿病榻,日漸形銷,瞧模樣,竟是一輩子脫不得藥罐兒了。

    那原本便不甚得寵的二貝勒,經此一事,無端端地得了寵愛,奈何,他原本便只愛塗脂抹粉,慣往梨園裡去的性子,況他又素來厭祖父行事,平日裡便諸多鬧騰,全賴寒楚暗中周旋,如今寒楚出了此般事體,他更是厭了這嬌貴身份,不幾日,竟攜了府裡家養的班子出了府去,自此便行蹤不明。

    後府裡有僕言自京師裡出了名的戲園子裡曾見得一小旦頗似這行事怪異的二貝勒,府裡尋了去,卻終不是那嬌養的貝勒爺,後,時日漸久,也查不得甚消息,王府裡也終作了罷,只當是不曾有這麼一位爺。

    此後日上,這王府裡果真個如簡管事算計,由他作了大的。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此事罷後,入冬不久,府裡忽得無端鬧了鬼。

    那一日,簡管事如常日一般模樣,服侍了王爺睡下,便自回了居處,行不幾步,忽覺週身陰風陣陣,乍一抬頭,只嚇得魂飛魄散,銀月輝映之下一團濁物迎面撲來,隱約有幾分人形,瞧去竟有幾分相熟,只面貌猙獰,頗是嚇人。欲觸未觸之際,簡管事提了燈籠,那團濁物便忽散了去,顯見不是人了。

    驚疑之際,簡管事強定了心神,正自安撫,忽聽得王爺寢居內一聲淒慘驚叫,直把個簡管事驚得是兩腿發軟,險些栽倒了去,戰戰兢兢往那王爺寢居踏入了去,提了燈籠一望,華麗寢居內,那廉王爺竟是兩眼發直,口中喃喃直道:「琴官饒我,琴官饒我。」

    那簡管事,回得神來,怪道那濁物瞧起來有幾分面善,竟是那琴官索命來也,平日裡幫著廉王做多了惡事,逼死琴官便是一例,那琴官原便是寒楚房裡的大小廝,模樣長得頗齊整,又是一個浮誇性子,被簡管事使了手段哄至王爺榻上,做了個兔兒爺,只王爺也是個喜新厭舊的人,不幾日便厭了,命簡管事隨意處置了。琴官不從,一根腰帶吊了命去。

    此時,眼瞧著王爺被驚了魂,他原本便是個仗勢欺人,沒甚麼膽的惡人,只恨爹媽少生了兩條腿,哪裡還顧著甚麼主僕情份,當下便三滾兩爬回了自個居室,收拾了細軟,逃出了府去。

    自此,廉親王一病不起,鎮日纏綿病榻,不幾月,便歿了去。

    廉親王即歿,這王府裡當家的便只餘了那病怏怏的貝勒爺,世襲了祖爵,終是當了一回這王府主子。

    只也合是這寒楚命裡無富貴權勢,初襲了祖宗爵位,不幾日,強撐著病弱身子大擺了幾桌酒席,本是沖那府裡的晦氣,卻不意廚下走了水,驚覺之際,已是救它不得,至了此時,府裡諸人,只管自個逃命,哪個還管那病弱新王爺與那孟家小兒。

    只寒楚身邊幾個忠心的貼身小廝,拼著性命,將寒楚與那孟家小雲兒自火裡拖將出來,余了幾條性命。主僕幾人睜眼瞧著偌大的廉王府燒了幾日幾夜,片瓦也不曾留下。

    這廉親王府自乾隆爺時得了勢,至了道光帝時沒落,也不過幾代。廟堂之上,聖恩雖有心眷顧,奈何廉親王在時,樹敵頗多,三兩本參了下來,這新襲的廉王爺不曾丟了性命已是天幸,哪裡還有甚麼餘力重建王府。

    幸,主僕幾人出府之際,還救了王府地契,此時,變賣了地契,換了些許銀兩,便自京師了失了蹤跡。不幾年,廉王府殘恆之上,新樹了幾處宅院。又幾年,京師裡終不記得那風光一時的廉王。茶餘飯後,只餘好事之徒閒嗑了牙時,還會浮想那病弱王爺去了何處。或言那王爺病弱身子經此一事,救治不得歸了西,或言主僕幾人傷懷舊地,早出了京師……傳言種種,總是流言,作不得真的。

    寒楚幾人,究竟落了何處?

    京中好事之徒,便是做了夢也不曾想,這主僕幾人,竟就落在了京裡。

    京師城西,有一家學堂,先生姓孟,學問極深,人也頗好,老來得了一子,疼得似個心肝一般。不意幾年前遭了變故,心肝寶貝被京中的富貴老爺相了去做了個相公。二老無力相救,平白失了一個寶貝兒子,活活氣得丟了命。

    幾年後,荒了的學堂,忽來了幾人,一男一女,兩主三僕,瞧起來是一家子。那為首的俊書生,自姓為齊,言其妻為孟先生遠親,南來投親。卻不意孟先生早亡故,幸而留得破宅數間,便安頓了來。

    一行五人,收拾了幾日,又開了學堂授課,那授課的先生,相貌俊俏,雖面色黃臘,似有沉痾,教書卻是極好的,鄉里百姓,爭相送子來讀。

    也有學生,以前曾由孟先生授課,上了新學堂,返家爭相奇道,新師娘竟與孟先生那被富貴老爺相了去的寶貝兒子長得一般無二,鄰里都曉得那新先生一家是孟先生遠親,聽聞自家孩兒言語,也不奇之。

    這一家五人,便是那自廉王府出事後便失了蹤影的主僕幾人。寒楚長在江南時,養父姓齊,此時出了王府又復了舊姓,那夫人便是孟家熙雲,小雲兒為避人耳目,扮作了女裝,隨在寒楚身邊。其餘三人,便是寒楚身邊的貼身小廝,除非琴官早亡,余了棋書畫三人,隨了寒楚至了學堂。

    一行五人,離了王府,做了平常百姓,日子倒也是過得逍遙。

    「爺,喝藥了。」素衣荊釵,粉團似的俏人兒,怯生生地端了藥碗,小心地喚著那榻上淺眠的俊書生,一雙凝水眼瞳在那陋室裡打了一個圈,與那榻上一團白濛濛的美人兒打了一個照面,單薄的身子,不自禁地作了一個冷顫,容顏裡的怯意更甚。

    寒楚微張了鳳眸,瞧著那素衣人不勝嬌怯的模樣,禁不得一聲歎:「雲哥兒,委屈你了。」

    那素衣人正是棄弁而釵的孟家熙雲,他原本是這一場變故里最最無辜之人,王府變故過後,寒楚原意,將販掉王府之銀兩分得一半予孟家小雲,使其脫了身去,自尋個處去,將這一場齷齪事體忘個乾淨,重做個清白人家子弟。

    怎料那孟家小雲卻是甘隨寒楚身邊,言語間滿是報恩之語,謂道貝勒爺對其有救命之恩,當以性命相還。

    寒楚雖對孟家小雲有相救之恩,奈何也曾籍小雲兒之軀與阿暖行魚水之歡,雖神為阿暖,形卻為小雲,總是奪了孟家小雲兒一個清白身子,他心下有愧,聽小雲報恩之說,更是心虛非常,萬般手段驅趕,怎奈任寒楚怎生驅趕那小雲兒也是不走,非但不肯離去,還自棄了男兒身姿,作了一個嬌媚女嬋娟,對外言稱了乃是寒楚新婚妻室。

    寒楚猝不及防,尋了去責問,對了小雲兒那一雙含淚眼眸,萬般話語卻終是吞落腹中,心下卻是暗自驚歎,不意間,竟是惹了一段情債。此後寒楚待小雲兒終是小心翼翼,不願牽扯過深,怎料,阿暖又常附小雲兒身軀,寒楚雖拒得小雲兒,卻是奈何不得阿暖。

    二人一魂,糾糾纏纏,又是一段剪不斷,理還亂之孽緣。時日漸久,寒楚心中終覺愧對孟家小雲。言語之間也是軟化甚多,聽在熙雲耳中,萬般滋味浮現心頭,禁不得又是淚盈雙眸,眼眸微轉,與榻上那一團濛濛白影對望,熙雲強按了心頭激盪,對那一人一魂盈盈施了一禮,轉身離了陋室。

    「楚哥哥……」榻上那一團白濛濛之影像,正是阿暖。阿暖眼望那孟家熙雲婀娜身影漸行漸遠,終至不見,一團霧影便飄至那贏弱文生上方,絕美容顏貼近寒楚俊俏容顏,微寒氣息,令那俊俏模樣更顯蒼白。

    寒楚輕笑抬眸,望著那團白蒙中一雙點漆黑瞳:「吃味了麼?」

    阿暖搖頭,眸中神色認真不過:「楚哥哥,阿暖不能也不應對雲兒吃味,若非有他,阿暖與楚哥哥終是天人永隔,不得親近。阿暖,應當謝他!」

    寒楚笑顏更勝,伸手欲撫阿暖俏容顏,指尖觸及刺骨寒氣之際嘎然而止,澀然一笑,寒楚搖首,正聲道:「阿暖,你可明瞭,我心中除卻你,再也容不得他人。」

    白蒙霧影中,絕美俏人兒纖指輕捻自個兒一頭及腰黑髮,神色略添悲慼:「阿暖明瞭,阿暖也不願楚哥哥與他人親近,奈何……奈何……奈何阿暖與楚哥哥終是人鬼殊途……楚哥哥已是不記得,前世情景,可阿暖還記得分明。前世,阿暖無力回天,一身怨氣,升不得天。這一世,終是與楚哥哥相守,雖需他人之體,雖是需分了楚哥哥一點心思,阿暖真個是頂點也不吃味。因阿暖,終究是楚哥哥相守了。相守了。」

    淒絕哀怨之語,聽入寒楚耳中,心酸頓生,欲慰卻不知從何慰起,只與阿暖那一雙點漆雙瞳,癡然相望,凝眸之間,情意流轉。

    「阿暖……」喃喃低喚心上人名兒,寒楚輕斂了眸,心下酸楚更甚,阿暖,你眸中所望,究竟是哪一個楚哥哥!你雖癡戀予寒楚,心念之間,卻終是脫不得前世,阿暖,你可知,前世因果,究竟如何,寒楚早已忘卻,寒楚,只是寒楚,非是前世你所心念之楚哥哥……先前,為此,寒楚也生過嫉怨,至了此時,諸事變遷,心中隱秘,卻是再也說不得。

    原因無他,寒楚心中卻是明白得緊,王府之中,那一陣亂棍,卻是將他的身子打得丟了元氣,雖在雲兒及幾位書僮照料,身子漸有起色,至了孟家,又重開了學堂,授業教學,可他心裡,終是曉得,身子大不如前,沒個幾年光景了。

    雖他心中早做了打算,早將王府泰半家什移了出去,更是在外暗置了屋宅,伺機離了王府,自家作主。至那時,好生呵護阿暖,假以時日,阿暖心中定是只餘了自個,將前世那甚麼楚哥哥完數抹了淨。只是,卻不知,自個算盤精,還是慢了簡潑才一步,被他設計,平白遭了一陣亂棍,大傷了自個元氣。

    這一陣亂棍,使得全數算盤亂了套。適時,王府勢散,朝中有人暗下狠著,寒楚索性做了一場戲,一把天火,將偌大王府燒了精光,而後,將原先購置房產,全數過予了離府而去之鳳卿,自個帶了心腹書僮攜了阿暖小雲自到了城西學堂,重開了孟先生舊業。

    晨間,聞雞而起。日間,授課傳業。晚間,挑燈夜讀。

    這世間所有陋事,全數離了身心,寒楚,原先心中隱著嫉怨,也漸散了去。只覺,這般過著,也是頗好。

    管他勞什子前世今生,他名喚寒楚,不也正是阿暖之楚哥哥麼?

    現今,時日無多,寒楚更是益加愛惜這般靜謚時日。一切,如此,便可……

    陋室之外,一抹纖影,黯然而立,眸間神色悲楚。良久,那抹纖影輕然而動,悄然轉身,起步離去。

    轉身之際,那張俏顏上,已然抹了悲色,一抹情意浮現:「爺,適才言詞之間,對熙雲甚是憐愛。熙雲應當知足,應當知足……」

    這般想著,熙雲容顏立時掃了悲情,多了柔情,萬般情意,落在他人眼中,自然是甜蜜得緊。

    一群放了學的孩童躲在門後,瞧著師母柔情模樣,皆是瞧得癡了。

    「小孩兒,放學了怎生不家去,到先生內堂來做甚麼?」書僮棋官提著食盒,小心地為貝勒爺送午膳,卻驚見一群孩童躲在外廳與內堂相鄰之門廳裡擠滿了諸多學生,眼見那郡孩童嬉笑散去,棋官搖頭苦笑,這鄉間孩兒比之京中貴人子弟,頑皮勝多,雖是可愛,卻也添了諸多煩惱。眼眸一掃,見孟家小爺身影婷婷離去,雙眉微攢,心中隱憂,雖小爺身著女裝,模樣也甚為俏麗,奈何終是男兒身,其間隱秘,若是被人探得……雖,達官貴人狎玩孌童漸成風尚,民間卻仍是純樸,尚容不得二男相好之事體……至斯時,可怎生是好?

    貝勒爺身子大不如前,才得了些許安生,若是再換他處,少不得又要奔波,若是期間有個好歹,那可怎生是好?

    怎生是好?

    「棋官哥哥,你怎地在此發愣?」身後,俏生生的畫官小書僮,捧著幾襲乾淨衣裳,悄然而來,卻見平日裡甚是穩重之棋官立在門廳前發愣,不得地暗道了聲奇。

    棋官搖首輕笑,將心頭隱憂按下提了手中食盒入了內堂那簡室,小心服侍那榻上病公子進食。瞧著那日見消瘦的俊公子,棋官閉眸將一切憂慮,皆強自壓下,容日後再想法子……

    只是,日轉星移,寒來暑往,幾多春秋,轉瞬已過了三年,棋官未曾想出甚麼法子除去心中隱憂,那寒楚情境卻是日見不妥。

    這一年冬日,寒楚忽地受涼,後竟至傷寒,纏綿至春日,竟漸漸地病重了,課業也早由平日裡頗為好學,也頗有些成就之棋官代教,整日,纏綿榻上,神智都日見渾沌,四方求醫,卻是無甚起色,眼見是藥石無效了,只嚇得孟家熙雲與那俏魂兒阿暖是六神無主。

    這一日,那神智昏頓之寒楚,倏然回復了神智,只把孟家熙雲與阿暖喜上眉梢。

    熙雲喜得手足無措,只是凝望著那削瘦俊顏,那俏阿暖卻是與熙雲不同,早飄了至榻上,小心地偎於寒楚胸前,他一縷魂魄,通體生寒,只冷得寒楚倏地打了一個寒顫,阿暖慌亂欲離去,寒楚卻輕笑阻了:「阿暖,你欲何去?我病了這些時日,好生不易才醒了,此時,你卻欲離我而去,阿暖,楚哥哥生中好生難過……」

    阿暖俏臉生暈,睨了一眼那神采奕奕之俊俏人兒,良久,才輕歎了一聲:「楚哥哥,你可醒了……阿暖好生害怕……怕楚哥哥又棄了阿暖而去。」

    寒楚輕笑,只是瞧著胸前那一張俏容顏,眼眸中儘是寵溺神情。那一邊,孟家熙雲,卻是黯然神傷,他心中為寒楚病重憂心至極,寒楚醒來,卻是只瞧得見那俏麗魂魄,他雖心下難過,卻仍是扯了笑顏,強笑道:「爺,棋官他們還不曉得您醒了,熙雲且去告知他們,再去廚房煎些藥……爺,熙雲先告退了……」

    那榻上對視的二人,眼中卻是只有彼此,任何事物都入不得他們眼中。

    「阿暖……」寒楚靜望那一雙點漆眼瞳,萬般言語卻是怎生也開不得口,他病得迷糊,晝然清醒,心下已是明瞭自個大限將至,眼望自幼便癡戀容顏,萬千話語,卻是怎生也說不得了。

    阿暖俏魂兒,他歷經千年歲月,看慣世間輪迴,又怎不知楚哥哥如今清醒,不過是迴光返照,只是,未免楚哥哥難過,他卻依舊笑顏嫣然。

    「楚哥哥,怎生這般模樣,想要與阿暖講些甚麼,便明白說來,楚哥哥,要說甚麼呢?」阿暖笑望寒楚,容顏雖空朦,卻是俏麗無雙。

    寒楚癡望阿暖許久,良久方輕聲道:「阿暖,若是寒楚去了,你會隨寒楚而來麼?」

    阿暖一怔,凝望寒楚深幽眼瞳,眼斂輕垂,唇邊泛開一抹澀然輕笑:「楚哥哥,不允麼?」

    寒楚輕怔,卻見那俏顏輕垂,在胸前輕柔摩挲,欲開口說些甚麼,只覺唇上冰涼,阿暖一隻瑩白手兒已然摀住了自個雙唇:「楚哥哥,不需言語甚麼,你只需告知,阿暖該做甚麼。」

    寒楚凝神屏氣,良久,才輕語道:「寒楚若是去了,阿暖不可立即相隨而來。」

    阿暖一怔,抬眸輕望著那一雙溫柔眼瞳,怔仲。

    「阿暖,你與寒楚心意相通,定知寒楚意為何。阿暖,你允麼?」寒楚撐起身子,緩慢坐起,胸前那一團空朦身影,也隨之飄浮,卻終是緊偎寒楚身前。

    阿暖垂眸,望著自個兒一雙交纏手兒,良久,方才抬頭,對那俊顏人兒啟唇一笑,輕輕頷首,允了寒楚請求。

    寒楚濕了雙眸,伸手欲撫阿暖,卻是兀自得了空,苦笑一聲,低語道:「阿暖,你且寬了心,楚哥哥自會在九泉之下,等著你這可人兒前來……」

    阿暖輕眸,淺笑,一張俏顏,卻已是垂了淚痕……

    「爺真個醒了麼?」棋官得了訊,忙扔了手上書卷,急往內堂趕,至了爺的門前,卻見那孟家小爺正悄然捧著一盞藥碗,怔怔而立,不覺收輕了步伐,柔聲問詢。

    孟熙雲抬眸,回望棋官憂心容顏,俏顏慘白,直嚇得棋官眼皮直跳:「小爺,你倒是吱一聲哪,爺真個醒了麼?」

    孟熙雲回眸,卻不答話,逕自端了藥,入了簡室,在榻邊坐定,一張俏顏溢滿了柔情,小心地舀了一匙藥汁,往那榻上斜躺著的俊公子唇邊送去,那俊公子卻只是閉目養神,無甚動靜。

    門前所立小童,棋官兀得覺著不得勁,倏地闖進了室內,仔細一望,卻是心神俱裂,榻上那俊公子,卻早已失了知覺,已是冰涼多時了……

    「爺……」

    一縷招魂幡,飄搖在孤墳之上,一縷纖影,一襲白衣,孑然而立。

    遠遠地,三個青衣童子遙遙相望,卻是不敢前來相勸。只是兀自歎息。

    墳前,那白衣人兒,戴著熱孝,小心地在墳前倒了三盅清酒,緩緩地在碑前倒了。

    「爺,您走了。雲兒,累了你……」哽咽了一聲,熙雲澀然地為自個兒倒了一盅酒,仰首喝下,「爺,當年,若不是小雲兒那一聲,您也不至於挨了那一陣亂棍,雲兒悔呵,雲兒若是不喊那一聲,您怎地會這般早便去了?您若是能多些個年,可是會喜歡雲兒……雲兒曉得,那只是雲兒一片癡懷……爺,你又怎生明白,雲兒打小便戀著楚哥兒……你定是不知,不知……嗚……」

    那纖影萎頓於地,一張俏臉,終是滿面淚痕,那淒楚模樣,讓人瞧著甚是心酸。

    「爺,您等著,雲兒即刻便隨您來了……」那俏人兒,自懷中取了一隻小包裹兒,解了,又倒了一盅清酒,便將那包著的粉白事物往杯裡倒了,候著那粉化了,俏人兒,取了杯盞,便欲仰頸飲下,那杯盞堪堪沾唇,便聽得一聲冷笑。

    俏人兒吃了一嚇,乍一抬頭,便見那孤墳之上,一抹空濛身影飄移,紅唇輕顫:「你,你……」

    那空濛身影,正是阿暖一抹俏魂兒。那俏艷容顏,乍然飄至俏人兒身前,一股寒意,使得那俏人兒手尖猛然一顫,乍然,便聽得杯盞碎裂聲響。

    那俏人兒卻只癡望著那空濛身影,一雙紅唇失卻了血色,顫聲道:「你,你,你怎生……」

    「楚哥哥,早便料到你會隨了他去,便留了阿暖在此,陪伴予你……」空濛身影,一雙點漆黑瞳凝望著那一座孤墳,低語,「楚哥哥,你可真個料對了,小雲兒真個要作傻事來哉……」

    「爺,早料定了……」俏人兒俏眸乍然模糊,良久,方斂了眼皮,兩行清淚再次濕了一張芙蓉面,「爺,心中還有小雲兒……爺……」

    阿暖凝望孟家熙雲放聲大哭,終落了牽掛,小雲兒,終是哭了……楚哥哥過身之後,阿暖強忍心頭痛楚,小心依著楚哥哥吩咐,跟隨小雲兒身邊。那小雲兒終日裡神色自若,恍如楚哥哥猶在世一般,日日熬藥,時時按著時辰入楚哥哥房內,逕自坐著,恍如楚哥哥猶在時一般,為楚哥哥餵藥……只,那喝藥的人兒,已然是不在了……

    小雲兒,往後時日,阿暖伴著你……伴你念那早去了的楚哥哥,伴你度這孤童歲月,伴你……小雲兒……

    這邊廂,阿暖心思飄遊,那邊廂,那孟熙雲已是哭了好幾回子,昏厥了幾回,此時,哭得過了,小雲兒回了神,望向了那一抹空濛,遲遲疑疑,豫聲道:「你……你……你原本是一縷孤魂,爺去了,你也自可捨棄執棄,同伴爺再入輪迴,此時留在世間,你不……」

    阿暖聞言,只是輕笑,一雙美目只凝望那一張俏顏,小雲兒,阿暖並不悲傷,因楚哥哥雖是去了,卻會在那奈何橋頭,候著阿暖……

    這一世,楚哥哥依舊先阿暖而去,阿暖卻不傷懷,因阿暖曉得,楚哥哥,還在等著他……等著……

    清,咸豐五年,冬。

    京師西郊。

    一座舊墳邊,新添了一座新墳,三名白髮老者,神情肅穆立於兩座墳前。

    「爺,小爺來伴您了……」

    不遠處,一縷空濛身影,輕笑了一聲,俏艷容顏迎著冬日,亂作無形……

    楚哥哥,阿暖,來了……

    奈何橋上。

    青衫男子猛然抬首,遙望來路,俊容,暮然淺笑……

    ——第二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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