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 (第一部) 第八章
    「靖陽,回京月餘,你此次是首次進宮來見朕罷?」烈陽靜默地為自個兒面前空了的杯裡注入清冽的美酒,酒是上等的波斯葡萄美酒,泛著艷紅的色澤。

    靖陽的眸輕斂,低低道了聲:「臣知罪,請陛下恕罪!」

    端了杯的指輕輕地緊了緊,指尖已是泛了白,自打三年前,御書房內,因他一言而起的爭執,延續至今。往日,總是對他信任有餘的靖陽,竟在不覺間形同路人。

    輕咳了一聲,烈陽注視著那人陽剛的面容,幾年的戌邊生涯,磨卻了靖陽被子他嬌慣出來的脂粉味,多了男兒的英武氣概,心底還是有些欣喜的,縱然知曉靖陽這三年守衛邊疆,是氣惱自個兒賜死了他心上仙般的人兒。將淺酌了幾口的杯兒放在了石桌上,烈陽的眸轉望著亭外御花園內滿園子的熱鬧春景。心頭轉的,卻是那深切的抑鬱,已是三年有餘,靖陽終是未曾忘卻那人。

    幽幽地開了口:「昨兒個聽御醫言道,你這幾日裡身子有些不適。今兒個可是好些了?」

    「陛下不必牽掛,靖陽健壯得緊!小小風寒罷了,不妨事!」淡淡地推拒了那骨肉至親的牽掛,連一句皇兄也吝於開口。擱在膝頭的掌,捏成了拳,終不得解開兄弟間的結罷?一個阿暖,便毀了他多年的苦心經營。比往日任何一刻,都曉得,靖陽為了那一個美人兒,恨了他這幾年。心是苦的,他雖為人間極致的尊貴之人,卻比不得那一個弱小人兒。

    自打那謊言出了口,他兄弟二人之間,便已然隔了千重山,萬重水,不復親密。靖陽啊靖陽,為何不待朕好些?便是你待那人的十萬分之一,也是甘願。卻為何,你只對那人好?難道只為了那人的傾國顏色?

    靖陽,你可知,紅顏終有老去時,至那那時,你可還會執著於那人?

    靖陽啊靖陽,你難道也是個參不透皮相之人?心微苦,輕抬起眸,又往那只是淺了薄薄一層的杯中注滿了清冽的美酒,此時卻是猛灌入喉頭,任那火灼般的刺痛,灼遍他的全身。灼得他一陣暈、眩,一張略顯瘦削的面容,便因這灼燙,浮了兩朵淺淺的紅雲來。他本也不是個擅酒之人,這酒落了肚,卻是使得心頭更是苦惱,縱然靖陽是淺薄之人,戀了便是戀了,這也怨不得他人。

    「無妨便好,無妨便好!」低喃地笑出聲來,烈陽的眸泛起了薄薄的水霧,那白皙的面容上明亮的雙眸便顯出一份艷麗的柔媚來。

    靖陽望著那張白皙容顏上因那薄醉而顯出的媚態,心忽地一顫,他望見的不是那份薄醉,望見的是那永遠深不可測的眸子裡顯出的一份哀怨。哀怨?為何心頭會泛出這一個字眼,是他眼花了麼?待仔細地瞧,卻見那雙鳳眸已是轉向了他處。心道,應是自個眼花罷了,一國之君,何等尊貴權勢之人,於這人世間要死要生,想要甚麼,便得甚麼?怎還會有哀怨之態?

    這般想著,靖陽便不再作深處想了,可憐烈陽一份癡心,竟如此見不得天日,亭中兩人俱是緘默,一時之間,竟只聽得園子裡的清脆鳥鳴,便再無他音。靖陽皺了眉,卻又不知該如何解了這悶局。恰在此時,一隻斑瀾的彩蝶舞進了亭內。翩翩多姿的艷麗顏色,上下翻舞間,竟落在了手持酒杯兒的白細指尖上。

    烈陽微瞇了眸,輕笑道:「玲瓏怎地還不來?她可是最喜撲蝶了!」

    玲瓏,便是呂玲,先皇親封的玲瓏公主,烈皇的髮妻,烈陽與靖陽的表姐兒。打小,這兄弟二人便喜歡喚那嬌俏的女子作玲瓏,便是如今也是改不過來。

    聽了這一國之君提及了那素來便讓他敬重的人物,靖陽剛硬的嘴角邊始泛得一抹真切的笑顏來。他因那姐姐一路自腥風血雨中呵護他兄弟二人而敬重他的姐姐——玲瓏公主,當今皇上的玲妃,淺淺的笑便漾滿了整張面容,軟了那滿臉的剛硬:「已有些年未曾見玲瓏了,她還是那般模樣麼?」

    烈陽有些癡得望著那抹笑,心下甚是酸澀,臉上卻未現半分,早慣了掩藏自個的真心實意了。輕張手指,那棲在那指尖的艷麗翩蝶便受驚地飛起,裊裊地消失在亭外的百花眾中。

    眸盯著那一團團開得極艷的花兒,烈輕柔地道:「玲瓏說是帶個人兒來見你,應到了罷!」

    靖陽,你不知那人是誰,朕卻曉得。朕一向便曉得玲瓏與那人兒要好。

    卻是不曾阻撓。

    一是不忍見玲瓏失卻了那真心的笑顏,玲瓏自幼長於深宮,深宮中的險惡早磨卻了那俏姐姐的笑,那人的到來,卻使是玲瓏的笑,一日比一日炫目,終是不忍阻撓。

    二是那人生得靜,悄悄地,無風無瀾在這宮中度了三年有餘,鎮日裡便枯坐於浮華宮中繡些花花草草,也不見得任何怨言,竟挑不出些微個毛病來使壞,對付那仙般的人物。

    三是怕有些許的動靜,便驚了靖陽,使得靖陽生了疑,那仙般的人物終是在三年前,他的口中逝去了得。

    三年。三年,朕這心中竟是一點也不得好過,憂心靖陽你在邊疆的安危,憂心這仙般的人物終會讓你尋得,憂心……

    今兒個,鬼使神差地應了玲瓏的點子,在這御花園中,邀了靖陽,也請了那在靖陽心中故去了三年的人物,一同賞那奇花斗研。

    是試探罷,探那人在靖陽心中的份量罷!

    靖陽,莫捨了朕,可好?若是把那人給了你,你可會疼朕一些?可會對朕好些?

    靖陽……

    萬般心思,卻在轉眸間頓見那人時,化作了飛煙。

    好美!那一襲染了春色的衣裳,自春風間泛起些微的漣漪,猶如平靜湖面起得微波,那烏髮堆雲間的一抹深以,竟襯得那人如此嫻靜端莊。不曾瞧見那面容,便自被那份出塵的氣息壓了魂魄。一步一步間,只見那漸近的人兒,綠柳,紅花,彩蝶,統統地消失了在眼前。心心所念的,只有那傾國顏色:

    眉,似柳葉,似新眉,更似那遠山的一抹籠翠。眼若秋水,如寒星,卻在流轉之間有了水的柔媚,星的清冽。鼻如玉雕,像雪砌,是鬼斧神工也雕砌不出的無瑕。塗丹染霞的紅唇,猶如人間不曾見的一抹朱紅。

    褪卻了三年前那孩童稚氣,長成的身量輕盈如柳,襯了那顏色,果真是個仙人。

    烈陽望了,心也醉了,這般美麗,怪不得靖陽癡迷,便是連他,瞧上這一眼,也是心折了。只是,這心,終已是給了這濁世間的人了,烈陽這一刻,卻不敢看靖陽,怕見靖陽此刻的神態。

    只聽得,心如鼓擂。

    「阿暖——」

    身邊的靖陽,喃喃得,道了兩個字,聽起來甚是吃力,似是用盡了氣力一般。只刻的心情,怕是只有靖陽自個明瞭。心頭繞得,是驚喜,是詫異,是想念,也是苦澀。

    驚喜的是這人兒竟尚活著,雖改了妝扮,俏了顏色,卻仍是一眼之間便認了出來。詫異得也是,這人兒竟還活著,更是改了妝扮,雖是柔弱,卻終是男兒身,這一身衣裙,卻是女兒家獨有。

    想念,這三年有餘,這只在夢中出現的絕色,活脫脫現在了面前,想念便如潮湧。苦澀,卻是此刻有方有的,靖陽竟突覺,他已離了這人兒千萬里之遙。這人,在這宮中三年有餘,這般打扮,應已是皇兄之人了。

    皇兄二字,終是壓在了心頭。

    「阿暖站定,一雙眸兒靜靜地望了亭內把眼望他的兩位男子。一位是人間帝王,一位是尊貴皇胄,俱是人間富貴,他心間竟無一絲驚懼。

    烈陽抬了頭,轉了眸,瞟了靖陽一眼,卻見靖陽的面色平靜,望不出一絲心思,心下卻有些怕了起來,瞧不出靖陽心思,瞧不出靖陽意欲何為,這沉靜面龐間,有的卻是滿山滿樓的風雨。

    「靖,你竟這好幾年也不來瞧我!」玲妃,見場面不大得勁,便忙上前來打了圓場,一手拉了阿暖在亭內坐定。

    「玲瓏,是靖不對!」靖陽抬了眼,望那柔媚顏色,心間也是波濤洶湧,三年有餘,這人兒已是少了眉間那濃濃的抑鬱。應是皇兄之功勞罷?他怎知這三年,阿暖滿心的愁苦雖未曾減,卻已是懂得了收斂,只因不忍傷了玲姐姐對他的滿心呵護。

    「那便是該罰,罰酒三杯!」斟滿了酒,放至靖陽面前,呂玲刻意掩了心頭那份疑惑,靖陽卻似識得阿暖!

    卻不料,一隻手兒搶了那酒杯兒。

    「不必罰他,合該是罰朕!若不是朕奪了他心頭所愛,他又何必惱朕惱了三年!」烈陽已是微醉,平日的沉穩皆退了去只留了那份孩兒任性,奪了酒便猛灌了三杯。

    呂玲是何等聰明人物,只一眼便知曉了這兄弟二人這幾年的僵局卻是因了這絕代顏色。轉眸間,只見那阿暖只是坐著,沉靜的秀顏那般自在,不為烈陽的醉語所驚。

    終是曉得了阿暖為何不喜見烈陽了,卻原來他喜的是靖陽!只是烈又喜歡著阿暖,這又該如何是好?

    呂玲雖是聰明,卻終不是局中人物,又怎料得其中緣由,所猜想的,卻與事實差了千里之遙。

    正待想些法兒,卻見烈陽飲了酒,便拂了衣袖,起身離了御花園。那步履間已是踉蹌,心下擔憂,雖是明瞭放阿暖與靖陽獨處不妥,卻仍是追了烈陽的腳步而去,她終是擔憂烈陽多些。

    這亭內,只留了靖陽與阿暖。

    「隨我走!」靖陽心頭千言,出了口,卻只化了這一句。

    淡淡地笑了,阿暖凝視著那王爺,這王爺也是一個人物,卻為何總是參不透?這幾年,不難曉得,這王爺竟為了他,與當今的皇上嘔了三年。可笑,可笑:「王爺,阿暖心間已是有了人了。」

    三年前,未曾告知,是阿暖的錯。

    靖陽變了顏色,猛地攫了那如玉腕兒,厲聲道:「你定是要負我麼?」

    負他?阿暖有些怪道地望著那靖陽王爺,從不曾給過,何來負他之言?心下已是生了厭惡,腕上雖是劇痛,卻至不了心間。淺笑著直視靖陽:「阿暖何曾負過王爺?」

    靖陽心虛,氣勢一洩,便鬆了手,低眸見那如玉的腕上已是青腫,淤痕一片,雖是氣惱,卻終是不捨,便執了那素腕,小心地揉搓散淤。

    阿暖垂了眼,輕聲道:「王爺喜得只是阿暖這身皮囊,若是王爺執意想要,問陛下討要,阿暖給便是了!」

    靖陽一愣,壓了心頭欣喜,捧了那沉靜面龐,卻見了那水瞳中萬般哀戚,心便疼了起來。

    「只是,阿暖這心,卻是萬萬給不得王爺!」淚落了眸,阿暖卻是笑著,世人何苦執著這易老的顏色?也罷,守不得身,便守這顆心罷,這顆心,只是給了楚家哥哥的。

    手一顫,無力地滑落了。

    楚書行,楚子敏!

    靖陽心頭的恨意便湧了上來,那文弱書生,哪一處也比不得他,為何讓阿暖傾心相許?冷冷得笑了:「你若是執意如此,那麼,我便如你所願,向皇兄討了你!」

    言罷,靖陽惱怒地起身拂袖而去,只留得阿暖獨坐亭間。

    情之一字,最是傷人,只是卻甘願被傷,奈何,奈何!

    端了桌上的酒壺兒,傾入口間,何妨一醉,便是片刻忘卻,也是安生……

    月上柳梢,已是深夜。

    阿暖半醉半醉,由著幾位宮女與內侍半扶半拉地將他送回了浮華宮。

    「娘娘怎生醉了?」粉黛扶了那暈沉沉的主子,拿眼問了那些個宮女內侍。

    宮女內侍似是與粉黛相識:「主子吩咐奴婢們將月妃娘娘送回宮。」

    「那粉黛代我家娘娘謝過玲妃娘娘!」粉黛果然與那些個宮女內侍們識得。

    阿暖雖是半醉,神智卻是清醒,心道:卻原來是玲姐姐宮中之人。果然還是玲姐姐待他好些,今兒個若不是玲姐姐,他便是醉死在了御花園,世間也只是多了一抹名喚阿暖的孤魂野鬼罷了。

    心下不禁有些悵然,這宮中,卻非久留之地。恍惚間,又懷念起錦繡山莊來。山莊裡那些花兒,正是開得艷的光景罷?

    「娘娘?」低柔地輕喚,粉黛出聲輕喚那月光下的俏麗人兒。

    卻喚得了阿暖暈陶陶地抬了手兒輕搖:「莫吵,莫吵!」

    粉黛皺了眉兒,望著那抱了廊柱立著憨笑的俏主子,這主子平日裡安靜得緊,何曾見過這般嬌憨面容,伴著醉後染霞艷色,叫人看得失了魂,強自定了心神,上前扶了那人:「娘娘怎得醉成這般光景?」

    阿暖聽了,立時便瞠了一雙美目,笑道:「不曾醉,不曾醉!」

    粉黛好不容易將那俏主子與廊柱分了開來,聽得主子回話,想笑卻又笑不得,心道,果真是醉了。嘴角便浮了笑,順了主子的意,柔聲慰道:「是,是,娘娘不曾醉,是粉黛醉了。」

    「對,是粉黛醉了!」阿暖將身子倚了那玲瓏身段,嘴裡喃喃地胡言,腦間真得有些個糊塗了。

    小心地將那醉態憨然的主子哄進了寢宮,安置在榻上,轉身去取了一套宮裝,想予那醉了的人替換,一回身,卻見主子已是和衣抱了錦被正自好眠。不由地淺笑了搖頭,貪杯了的主子此時望卻,恰是一個嬌憨的孩童,可愛得緊。不忍驚了主子,便點了主子最愛的檀香,由著那裊裊青霧迷了整個浮華宮,粉黛緩緩地伏在了主子腿邊,朦朧入了夢鄉。

    夢中,隱約見了那絕艷的主子,淺淺地倚了宮門,露得一臉幸福笑顏,而她,則是伴著主子,一身的歡愉。

    是主子得了寵罷……

    阿暖張了眼,只覺頭痛欲裂,輕輕動了身子,卻覺腿間沉沉,壓得他動彈不得,拿眼看了,卻是宮女粉黛正伏在腿上好眠。一回想,便憶起了昨兒的情景,心知是自個兒醉了,是這宮女在一旁侍候照料著。

    低首細望,見那宮女俏麗的臉兒漾著甜笑,心想怕是好夢正濃罷?便不忍驚擾了那好夢,這些年在宮中,他也不曾有一個好夢……

    把身子倚在了床頭,抬了眼望著窗,一縷光亮,自窗格的雕花鏤空縫隙間穿了進來,阿暖心道:時辰已是不早了,怕是已退了早朝罷?果不其然,耳邊隱約聽得了散朝的牙板之聲。

    靖陽王爺昨日的話,猶在耳邊,問皇上討了他去,阿暖便輕輕地歎了一聲。此刻的靖陽王爺怕是已候在了御書房內,等著那下了早朝的君王。

    問那人討了他去,這不是存著心激那人麼?阿暖苦笑,不知靖陽王爺終究是聰敏還是愚鈍,竟瞧不出那人的一片心思。許是那人藏得太深了,令世人都迷了眼。

    為何自個卻是一望便知了那人心思?

    卻因是懷了那人一般心思。只是那人更苦一些,戀的是自個兒的骨血至親。

    腿有些不適,阿暖俏眉微顰,卻無喚醒那宮女之意。他曉得這宮女叫粉黛,粉黛,三千粉黛無顏色,深宮麗人,哪一個不是艷色逼人?只是,當紅顏老是,落得的是冷宮淒淒……

    側自細看粉黛模樣,心下不由好奇:不知粉黛緣何入了宮。聽人說道,這深宮之中,便是一個小小的宮女,也是出自書香門第,若是在平常人家,如粉黛這般模樣,這般年紀,應早是許了人家的。可惜,終是入了宮。更可憐的是,不若凡人所想得,侍得君王,為妃為嬪,終是做了一個服侍人的宮女。

    不知,粉黛可曾後悔入了宮?

    正自出神,眸子卻對上了一雙惺忪睡眸,不覺間粉黛已是醒了。柔聲問詢:「醒了?可是還要再睡會?」

    粉黛愣了片刻,一會兒便醒了神,不由地大為慌亂。這宮中,雖不比得他處,只有她一個宮女,這主子也比不得他處的主子,平日裡待她極她。只是,終是不該枕了主子入了眠,這是亂了規矩的。

    「粉黛失禮了,請娘娘恕罪。」粉黛慌亂地磕了頭。

    望了那一臉的不安與驚惶,阿暖心知粉黛怕他惱怒,便暗自歎息,這深宮之中,諸多禮節,便生生地把人弄得失了坦誠。

    「無妨,你去打水,予我梳洗罷!」柔聲吩咐,解了那宮女的慌亂。

    「是!」粉黛起身,出了寢宮。

    阿暖依舊倚著床頭,未改姿態。實因一雙腿,早已失了知覺,閉了眸,心思又轉了開來,不知靖陽王爺與那人之間,究竟如何。

    是靖陽如願得了他?抑惑是那人拒了靖陽?

    正自出神,卻聽得「匡啷」一聲,是盆子打翻在地了。應是粉黛錯手罷?只是,粉黛素來穩重,如此驚惶舉動,實是少見。心下喟歎,終是來了,卻不知是那二者中的哪一位。

    一張眸,對了一艷麗面容。

    眉是濃眉,眸是鳳眸,鼻微挺,唇朱紅,乍一望是平常不過,配得了那王冠龍袍,襯了那抬手舉足間的尊貴霸氣,竟也顯得艷麗無雙。

    輕揉了雙腿,解了少許的酸澀,阿暖有些不穩地下了床榻,在那人面前穩穩地跪了:「臣妾參見陛下!」

    烈陽愣神地望了那跪在面前的絕艷麗人,依舊是昨日所見的妝扮,只是,發微亂,衣微皺,比昨日所見少一份端莊,卻多一份嬌媚慵懶。來時的萬般憤恨,卻在見了這人的瞬間,發作不得。

    愣愣地立了,良久方才回得神,抬了手扶了那人:「愛妃平身。」

    阿暖聞言,不由莞爾,這人世間,處處猶如做戲,而自身更是其中一角。低眸柔聲道:「謝陛下。」一轉眸,卻見了那人明黃龍袍下擺濕了一片,想必是撞了粉黛手邊了。不知粉黛現今如何了,濕了帝王的龍袍,想必也是一個死罪。

    有些擔憂,卻不曾開口,因是知曉,即便是開了口,也作不得甚麼。

    兀自起了身,開了衣櫃,自櫃間取了一襲衣衫,替那人換下。

    「你這宮中,怎會有男子服飾?」烈皇好奇,這穿在身上的衣衫,質地柔滑,做工精細,那繡在衣上的松、竹等淡雅氣節之物,甚得他喜愛。不由得出聲詢問,言語之間卻忘了阿暖也是男兒之身。

    「臣妾自個兒穿,不成麼?」阿暖淺笑地拂了那衣上皺摺,眉間顯了幾分惆長,每一季,便便憑著腦中的影兒,為楚哥哥做一身衣裳。幾年下來,也做了好一些了,堆了一櫃子,平日裡,粉黛也好奇,只是,她何嘗曉得自個的心事。不過,這衣裳穿在了這帝王身上,竟憑般合適,彷彿是為了帝王而做。

    瞧了那精緻眉間的惆悵,烈陽訥訥地在椅上坐定了。這衣裳,不是眼前這人所能穿的,眼前這人,雖是男子之身,卻是婀娜身段,艷麗逼人,穿不得這衣裳。隱約間,憶起了這人曾言,心中似有一人。這衣裳,應是為那人所制。

    心下不覺有些苦澀,靖陽,你為何非他不可?

    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對著這面前之人。

    一人,原是懷了萬分惱火而來,來了卻不知緣何,星點怒火也不見了蹤跡,現今,引得一份傷心情事,半晌默不作聲。

    一人,是打定了主意,見招拆招,絕不主動開口,免得惱了那人生氣,也是靜不作聲。

    這偌大浮華宮,靜得沒了聲,只剩了兩個人,你瞧著我,我望著你。

    良久,烈陽才輕咳了一聲,開了場面,終是帝王,聰敏些:「朕來了這些許時候,怎得連盞茶也不見?這宮裡的奴才,真是該死。」

    唇畔浮了淺笑。起身在櫃間翻找前些日子玲姐姐放在他處的上等碧螺春,不知粉黛怎樣了。沖了茶,小心奉上:「陛下,你怎生忘了,我這浮華宮中,裡裡外外便只有一個奴才。這奴才適才潑了陛下一身,想必早被陛下身邊的侍衛拉出午門斬首了罷?」

    啜了一口茶,茶一入口,便吐了出來。這水竟是冷的,皺眉望了那沉在杯底的綠葉,可惜了上等的碧螺春。皺了眉,鳳眸睨了那麗人一眼,卻見那人不慌不亂地取了一方白帕,伏在他的腿邊,擦拭著那攤水漬。細一思量,他入宮這些時刻,除了適才那奴才,竟真的未再見一個宮女或是內侍。

    一回想,卻原來是自個冷落了這人。是因了靖陽之緣故罷,他一封了這人為妃,便未曾再問及此人。這宮中,除了玲瓏,又有誰知曉這人所在?冷落也是難免。便是冷宮,也比這浮華宮多些人服侍。這宮中,竟比不得冷宮。

    輕輕地掩了尷尬:「你喚那奴才進來罷,朕此得只身前來,未帶侍衛。」

    此行,不應帶侍衛,他不願見宮中人,見了他失卻禮數的模樣。

    鬆了些微口氣,那宮女應還是無恙。舉步出門,卻見那宮女戰戰兢兢地跪在宮中青石磚上,一身濕冷,滿臉驚惶。

    怕是嚇壞了。

    輕輕地喚了粉黛,進去收拾。見粉黛白了容顏,收拾妥貼,又端了那壺冷茶出去。

    「你為何不怕朕?」向來,宮中人便懼他,那宮女的模樣,也是怕他之人。泰半是因為當年,他奪位之事。當年的凶殘,保得了他的平安,順當地稱了帝,卻也使得宮中,朝中,俱是懼他之人。

    便是自幼伴他長成的玲瓏,雖是見不得懼色,實也是有些懼他得罷?悻悻思索,心下雖是不甘,卻未曾顯露。

    「不,」阿暖抬了頭,淡然回道,「臣妾怕陛下。」

    微怔,烈陽對上了那清澄如水雙眸:「為何?」

    「陛下乃一國之皇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莫非王民。民之生,之死,皆於皇上一念之間。故而,臣妾應怕皇上!」阿暖轉了眸,那些人卻是一個純淨之人,不若坊間流傳那般英武高大,望去還有些許文弱之態。雖是如此,那人仍是自爭權奪位之戰中雄霸天下之帝王,舉眉之間,自有其尊貴姿態。

    烈陽怔然,苦笑出聲:「天下人,都怕朕麼?」

    「本也該懼怕皇上才是!」阿暖悄然起身,立於那人面前,抬了手兒輕撫那面容,那人,也是寂寞之人。

    閉了眸,感受頰上那抹微冷,生平,第一人未經他准許便敢撫摸於他,想惱,卻惱不得。只有滿懷寂寥。

    「莫哭,王爺不懂你,那是他愚笨!」阿暖柔聲勸慰。世間,惟有情字最是傷人,便是人間帝王也難脫逃。

    張了眼,烈陽微惱:「朕何曾哭了,你再胡說,朕便賜你三尺白綾——」

    兀自逞強的話音,卻在望見那白皙指尖的一抹水痕後崩然失卻,禁不住喟然輕歎。抬眼與那麗顏對望:「朕來此,原本是要——」

    「皇上來此,原來要做甚,與阿暖何干?」雖是與他相干,此時也是提不得。淺笑地攬了那強作笑顏之人入懷,人間至尊,不會讓人見了他狼狽時的模樣。耳邊聞著那淺淺啜泣,阿暖只覺酸楚,何時,自個兒也懂得慰藉他人了?

    粉黛悄然捧著那沏好的碧螺春退了開來,離去時,尚不望掩了宮門。在她眼中,適才那幕,卻似皇上攬了絕色的主子,親近。

    心下難掩歡喜,這一宮的寂寥,終是該換了熱鬧罷?

    呂玲急急闖了浮華宮。適才聽聞靖陽與烈於御書房內大吵了一番,而後便有奴才見烈一臉暴怒地往浮華宮而去,心下便擔憂起那宮中的阿暖來。

    一臉的憂色,卻在望見了寢宮內蜷了身子,伏在阿暖懷中好眠的容顏後,化作了滿臉的詫愕。烈竟在人懷中睡得憑般沉。

    自打宮中巨變,烈便無從好眠,便是與她一起,也是淺睡即醒。星點動靜,便驚了他。

    而今,自個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憑大動靜愣是沒吵醒烈。

    阿暖抬眼望了玲姐姐,朱唇邊現了一抹笑。

    呂玲望了,也回以笑顏,心下卻是有了定數。

    阿暖在這宮中,果真是個異數。

    悄然退卻,呂玲站在宮外,望了頭頂一片青天,輕輕搖了頭,靖陽,靖陽,莫怪姐姐不幫你。普天之下,只有一個阿暖,卻也只有一個烈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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