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 (第一部) 第七章
    深宮,深似海。

    阿暖不解,為何,這深宮深似海,在他眼中瞧來,事事皆是淡然無味,不解世人為何皆傳宮庭森嚴肅穆且可怖?

    如他,晨間,自那幽幽的雪絨花香中醒來,便有伶俐的宮女為他洗漱備好早膳,早膳是極端精緻的,甜而不膩的糕點,清香誘人的米粥伴著可口的小菜,大合江南人氏的阿暖胃口。用罷早點,便是在那窗前繡架上細細地在各色的錦緞上繡上龍、鳳、花、草、樹、木……

    大多時候是無人打擾了,只除了那總是強硬地打亂他人生活的玲姐姐……每次而來,總是風風火火地來,風風火火的去,每每總是素衣素顏,總使得人忘了這人尊貴的身份。也因得這玲姐姐,他的生活也不覺得無趣,常在那人爽脆的笑音裡,混了一日。

    日間是極好過的,入了夜,便覺得寂寞。入了夜的浮華宮,除了幽幽的雪絨花,見不得其他影蹤,靜夜中,阿暖常是念著心頭那人,念著,念著,便是落了淚,沾濕了衣襟,沾濕了枕,入眠,總是不易的。

    除卻這些寂寞,除卻這些牽掛,宮中的生活倒也愜意,賜了他榮華身份的那絕頂人物也未曾露面,想必是正小心翼翼地想著法兒討那靖陽王爺的歡心罷?

    想著,便笑了,那人那份心,靖陽可曾知曉?

    日子,便也在這種淺淺的疑惑中過了一段,涼秋,寒冬,暖春,烈夏,一轉又一轉。

    一轉眼,竟是度了三載有餘。

    又是春暖花開之際。

    阿暖自那鳥語婉轉間醒得,窗外已是艷陽高照,聽著那啾啾鳥鳴,懶懶地歎了聲,阿暖緩緩地起了身,如緞的黑髮便如瀑般輕洩在他雪白的衣上,有些愣神地望著那頭黑髮,阿暖輕抬腕,撩起那發,這發又長了……已有三年未曾絞過這頭黑髮了。

    自打他識得楚哥哥,他的這頭黑髮,總是楚哥哥小心的打理著,他記得,楚哥哥總是不捨這如絲如緞的發,半天不忍下絞。絞了之後,又痛心地道:「阿暖若是女孩兒便好,這發便用不著絞了……」

    女孩兒……

    若是女孩兒,又怎會苦苦不敢告之自個兒的心意?只能是違著心兒替田蜜姐姐繡了嫁衣……

    想必,如今的楚哥哥與田蜜姐姐,早已是為人父母了罷?不知,他們的孩兒是像楚哥哥多些,抑或是像田蜜姐姐多些?

    心頭澀澀地,眸輕斂,卻見輕擁著的被上印著點點圓痕。怔仲地抬了腕兒,撫了面,不期然地撫了點點濕意,又是落淚了。

    原以為,離了楚哥哥三年有餘,不會再為那早已離遠的人兒落淚,卻不期稍稍地想念,便已是淚落滿襟。

    楚哥哥……

    你可曾有些許想念阿暖?

    「娘娘,請下榻,奴婢為您更衣……」柔潤語音,是阿暖所熟悉的,是玲姐姐派了服侍他的。

    輕揚起笑,阿暖下得榻,那宮女便俐落地為他著衣,鵝黃的上裝,淺綠的長裙,配了墨綠的薄紗外衣,阿暖整個人望去,便似在初春吐了蕾的嬌艷迎春,嫵媚而動人。

    阿暖低斂了眉,望著一身俏麗的裙裝,艷紅的嘴角,淺淺地上揚,早就慣了這身行頭,在這宮中,除了那玲姐姐,不會有人知曉他竟是一個堂堂鬚眉之身。

    世間,只怕不會有人再知曉江家阿暖,一個男兒身,女兒命的苦人兒……

    「娘娘,今兒個氣色真是不錯,待會兒玲主子過來瞧了,定是開心不過了。」宮女的巧手,熟練地將那柔亮髮絲挽了一個髻,一支墨綠翡翠簪便是那烏雲堆上唯一的飾品,簡單卻又見端莊。那張素顏,向來是不施脂粉的,因得阿暖不喜,他心道,本就似了女兒家,再施了脂粉,怕真是要忘了自個的身份。

    打扮妥貼,阿暖便自鏡間望見了一個俏盈盈的美人兒。

    眉似兩葉新柳,眼似兩汪秋水,鼻似懸膽,唇似染霞,襯了粉般的肌膚,活脫脫地便使了六宮的粉黛失了顏色。

    那宮女嘴上不說,心裡卻道可惜,在這浮華宮侍候了這月主子三年,那皇上竟是一步也未曾踏進浮華宮,似是忘了有這麼一個妃子,是皇上親選的。

    後宮裡,除了玲主子,竟都不知有這麼一個主,美得似個仙般地,不沾塵世間的一分俗氣兒。其實,也不是不知罷?應是玲主子作得怪麼?

    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原應是有一個國母鎮著的,那國母原也該是玲主子,玲主子是先皇最寵愛的么妹的獨女,打小便是在這宮裡長大的,與當今的皇上那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十五歲時便賜婚了尚是皇子的十一皇子,也就是當今的皇上。

    當今皇上少年為帝,原就是想讓玲主子為後的,可這玲主兒也是個怪性子,說什麼自個兒的玩心重,當不得國母之職,好說歹說就是不願做什麼後。皇上也奈何不得,由了玲主兒,封了一個玲妃,可那皇后之位便也閒置了下來。原先有個女子,長得甚是美艷,也甚得皇上寵愛,便擺了心思要皇上立後,誰知剛往皇上耳邊吹了軟風,翌日便被貶入了冷宮,打那以後,宮中的妃嬪們便以玲妃為主,這玲妃也就是個不正名的皇后罷。

    她打小便是侍候玲主兒的,名喚粉黛,三年前被玲主兒派了浮華宮,便知這浮華宮的主子討玲主兒的喜歡。初見這月主兒,只覺得目眩神暈,心下暗道這人間竟有如此絕色,常道玲主兒美麗,見了這月主兒,竟覺世間成般顏色皆是黯然,似那天界的仙子,謫了這凡塵般,惹人憐愛。常見玲主兒拿了好的,極品的事物討這宮的主兒歡心。

    只是,暗自間,總是猜疑,這宮的主兒竟究是何來歷。當年選入宮,便有些蹊蹺,而後也不見得皇上寵幸,若不是玲主子,這般顏色,怕早被宮中善妒的妃子下了暗手,香魂歸了天罷?

    思量起來,這宮的主子也有些,皇上不寵幸,也似個沒事的人般,不為所動,整日裡繡著女紅,不理塵世,入了宮三年,竟連浮華宮也未曾出得一步。真是怪!

    「粉黛,你在想些甚麼?」耳邊,柔潤略顯低啞的嗓音,是月主兒的聲音,雖不似玲主子清脆爽利,卻自有一種柔媚,聽得人銷魂蝕骨。

    「啊,娘娘恕罪,奴婢是看娘娘看得有些呆了,娘娘適才與奴婢說些甚麼?」粉黛說得也是真話,她本是看這主兒看呆了。

    「我說,玲姐姐今兒個要過來,你便備些小點罷。還有,姐姐向來喜食桃,宮中恰好有些,你便弄好了備著,反正我也是不用。」阿暖聽了贊,也只是淺淺一笑,他知曉自個兒的美貌,只是這般顏色,他卻是不想要的……

    想著,心裡便有些恍忽了,忽覺眼前一暗,卻見了一張俏顏正對著自個,有些呆:「姐姐何時來的?」

    來人正是那玲妃:「我來了好些時候了,你是為哪般出神呢?」

    「無甚,只是想著不知家中種的那一片桃花可是開了……」音兒,有些幽幽的,竟顯得幾分黯然。

    靜默了一會,玲妃便笑道:「你今兒這身打扮,倒真是俏麗,顯得比前些日子豐潤些了,你啊,就是不自保重自個,整日的病懨懨的,瞧得我都悶氣!」

    腩腩地低了頭,阿暖卻是知曉,這些年若不是玲妃小心照料著,他怕早是抑鬱而終了,若不是玲妃派的宮女粉黛好生料理著,他今兒個就算活著,也是形容枯瘦,入不得人眼了……

    「又想甚麼了?」玲妃笑掐了一把那粉般的頰,滿意地見了那頰染了暈紅,她實是喜掐那粉嫩顏色的臉兒。

    「在想玲姐姐……」阿暖笑了,恰是那初春的花兒,怯怯的,羞羞的,卻又是好生美麗。

    「啊,姐姐可真是有幸,讓阿暖記掛!」說著,玲妃便拉了那小手兒,使了小勁兒,把阿暖自榻上拉起。

    「姐姐?這是要去哪兒?」阿暖有些驚,見著玲妃把他拉得出了浮華宮,直往外走,不由得令他又是驚又是怕。

    「去御花園,瞧這大好的春日,你鎮日呆在宮中不見天日的,繡那些沒生氣的花兒草兒的,還不如親見些花草,活生生的,好看得緊。」玲妃的力氣實是大,阿暖被她扯著竟不自主地往那御花園去了。

    「姐姐,莫去,莫去!」阿暖大驚,只是掙不脫玲妃的一雙手,直得驚惶求饒,他怕,怕見了那高高在上的人兒,怕見了那對他心存遐思的靖陽王,怕失了這三年的平靜……

    其實,他心裡再明白不過,這三年來的平靜,實則是暗藏波濤,若是一個不小心,他的平靜便如泡沫般碎成千萬片。

    「莫怕,皇上與靖陽一同出宮去打獵了,後宮的妃子們還沒那麼早起……」玲妃看透了阿暖心思,柔聲道。

    她是不會害阿暖的,她待阿暖極好,眼見得三年前那總是慘淡淡不露笑容的阿暖今日出落得俏麗非凡,會對她笑,對她好……

    阿暖,真個如他的名兒般,似一抹暖陽,暖了在這宮中生活早已麻了的心……

    只希望,阿暖也能暖了烈的心……

    稍有些愧地望了眼聽了她的話,乖乖隨著她走的阿暖,御花園裡,烈正與靖陽把酒言歡,突兀地帶了阿暖去,烈會有些驚訝吧?

    當年的那個青澀小娃兒,而今真的是長成傾國顏色了……

    阿暖怔怔地望著御花園的石亭裡那對坐而飲的一雙人,輕輕地垂了眼,艷麗的唇畔泛起一抹酸楚,那身明黃,冷冷地映在他的眼中,刺目至極點。

    那個高高在上的人兒,不是與靖陽王爺一起出城狩獵了麼?

    明媚的眼眸,無聲地望著身邊一臉親切笑顏的玲姐姐,緣來,玲姐姐也會欺他,難道這深宮真是一人也不可信麼?

    深宮,真個兒是深似海麼?活在這宮中的人,心也是海深麼?

    姐姐,你可曾真心對待阿暖?阿暖靜望著那攜著自個的一雙素手,為何要騙阿暖?就是真個兒告訴阿暖,他們也在這宮中,也在這御花園,阿暖也曉得姐姐是不曾騙阿暖的……

    「阿暖,姐姐騙了你,你怨姐姐麼?」三年的相處,玲妃清楚地知曉著阿暖是如何地不願見著烈,只是不解,為何,不願見烈。在這深宮中長成,她清楚地知曉著那個高高在上的人兒是何等的寂寞,何等地孤獨,卻奈何,萬鈞重擔皆壓在身,笑不得笑,怒不得怒,惱不得惱,哭泣不得哭,陪了烈這些看,心疼著那個人兒,卻不知該如何令那人一展歡顏。

    淡淡地抽回了被那一雙素手緊握著的手,阿暖靜靜地笑了,淡淡地回著:「姐姐一向待阿暖好,阿暖怎會怨姐姐?」

    是不怨姐姐,怨得是自個,若不是因了自個的傾城顏色,又緣何被靖陽囚困,又怎會惹了那人滿心的嫉怨,怎會入了這深宮,抹煞了江家阿暖這一個人兒?有的,只是被當今天子賜了月妃的絕色妃子罷了。

    命當如此罷?

    緣是戀了那不該戀的人兒,上蒼對於他的懲治罷?

    應是認命罷?

    認了罷……

    低低地,在心間歎著,不想,心卻痛著。

    不甘,不甘,為何連想著心上的那個人兒,也得了這般的懲治?他不是甘願地讓了姐姐?這一世,他贏不得女子,那便退一步,在這浮華宮中,安生地想著楚哥哥罷,為何上蒼連這點小小的心願也不能成全?

    那人的心思,他明瞭,也是個絕望的心思。故而,他便在這宮中淡淡地,不去惹那人兒。安生的日子,三年多,不長,卻也不短。他明瞭,這絕頂在上的人兒,並未忘卻宮中有這麼一個妃子,不提起,只因,不想提起。不想提起,是因為不願靖陽知曉……這份心,也是恁般深沉。只是靖陽不解罷了,靖陽呵靖陽,你何苦把心放在阿暖身上,你戀的不過是阿暖的美貌顏色罷了……世間,真個重視你的,怕只有那人罷?你何不把心,放在那人身上?

    「阿暖,姐姐打小在這宮裡長大,幾乎忘了真心是甚麼。打從你在姐姐面前出現,姐姐才曉得,自個兒還是有真心的,姐姐真心地疼著你,也是真心地疼著烈,姐姐不求甚麼,只求你能讓烈笑……」玲妃,真切地望著阿暖,她曉得阿暖的真身,更因知曉,才下了這般決心。

    「姐姐,阿暖知曉!」輕輕地,柔柔地阻了玲姐姐的話尾,他曉得,姐姐真心地喜歡他。

    緩緩地,往前走,穿過那掩住了他與姐姐身影的一排低低柳樹,柳葉隨著輕風,拂著他的面頰,輕盈地猶如上等的綢緞,那種感覺,他向來便喜歡。

    因為,那些上等的綢緞,往往便是在他的指尖下,變得萬分美麗……

    他可以在綢緞上施展無盡的美麗,可是,他會在自己的生命中施展無限的美麗麼?

    美麗?可以美麗麼?

    只求不要太過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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