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夜,十時二十分,關東軍以板垣征四郎為首,策劃了滿洲九一八事變。日軍的工兵,按照計劃,用炸藥把瀋陽以北柳條溝的一段鐵路炸毀,令列車受到破壞,又嫁禍中國土兵,以此為燕口,挑起事端,向中國駐軍所在地北大營方向開火,司令官本莊繁下令:發動突擊。
日軍明目張膽地,長驅挺進,正式侵略中國!
東北軍在蔣介石國民政府「不抵抗」的命令下,撤至關內。
——這是日本帝國主義經過精心策劃,長期部署下,重要的一著。
自九一八起,日軍大舉侵華廠。一九三二年,遼寧、吉林、黑龍江、熱河四省,全部淪陷。滿洲落在他們手中,為所欲為。
不過,他們需要一點堂皇的包裝。
年近五十,長著一撮小鬍子,眼睛附近肌肉略鬆弛,但仍一臉溫和恭順笑意的土肥原賢二,關東軍大位,到了天津,面見了傅儀。
這位蝸居在人津協昌裡「靜園」的宋代廢帝,復辟的美夢一直隨著局勢跌宕。清室滅亡了、但日本人總是鄭重地安慰他:「請苗上多多保重,不是沒有希望的!」他一些遺老忠臣伺候在身畔,沒肯離去。但是,中國人卻不停內戰,今天甲乙聯合反丙,明天乙丙又合作倒甲,江山「統一」無望,越來越不像樣。
傅儀除了沉溺在花大錢,月月給后妃買鋼琴、鐘錶、收音機、西裝、皮鞋、眼鏡、鑽石、汽車……以外,還沉溺在扶虯和占卦中。
他得到的預言,總是「入運」、「大顯」、「掌權」……
之類的慰語。
終於他盼到了!
土肥原賢二先問候了傅儀的健康,就轉入正題:
「是張學良把滿洲鬧得民不聊生,日本人的權益和生命財產得不到任何保證,不得已,方才出兵。關東軍只是誠心誠意地幫助滿洲人民建立自己的新國家。——這新國家需要領導人。」
他還強調:
「天皇陛下是相信關東軍的!」
傅儀卻堅持:
「如果是復辟,我就去,不然的話我就不去。」
他微笑了,聲調不變:
「當然是帝制,這是沒有問題的。」
日本方面實在急於把皇帝弄到東北去。當然迎合著傅儀的心意,只要他一到滿洲,就是一個傀儡。——但沒有人可以預知。
在十一月的一個黑夜裡,一艘小汽船靠岸了。
那是「比治山九」,是日軍司令部運輸部的,負責把符儀自天津受監視的情況底下偷運出來,到了營口。
岸邊靜幽幽的,夜色蒼茫中,只見幾個黑影子,在緊張地等候著。除了遠處傳來一兩下懶懶的犬吠聲外,沒有半點生命的動態。
川島芳子陪同守野駿吉屏息地望著靠岸的一個黑點。身畔是宇野的副官、幾個憲兵,和一個長得頗俊俏,但嘴唇抿得緊緊,一臉堅毅能幹的特別隨從,他是中國人,孤兒,自小接受日本軍方培訓,以機智冷靜見稱。
他是小林。
小林的任務很重要。他也聚精會神地盯著小汽船泊岸。
為日本人辦事的中國青年?芳子打量他一陣。
船上走出幾個人:鄭孝普父子等幾個傅儀的忠臣、日本軍官、約十名士兵。博僅走在最後,他穿了一件日本軍大衣和軍帽,經過喬裝,看來很疲倦,是偷渡時有過一番驚險把。不過總算著陸了。
接船的人趕忙上前恭迎。
宇野駿吉向他行個軍禮。
「皇上一路辛苦了。現在我們先坐車到湯崗子溫泉,這一兩天,就到旅順去。」
傅儀一上岸,四下一看,來迎接的人就只是這些個?他還戴了墨鏡,臉色一沉,整個人銀灰黯。
只是眼前忽一亮,出現個美艷的女子。
她一上前,馬上表露身份:
「是上吉祥!」只差沒跪安,『嘯親王十四女地顯拜會為是上效力!」
傅儀見到自己人,方有點喜色:
「——哦?記起了,算輩分是我堂妹妹。」
芳子聞言大悅,在所有日本人面前,她仍是最尊貴的一個。但掩飾得很好,不動聲色:
「不敢當。顯哥有個日本名川島芳子,方便復辟大計奔走之用。」
欺身上前在皇上身後的,是王室中人,他們大清皇朝,就倚仗這幾個了。芳子的野心表露無遺。
宇野駿吉也不怠慢:
「請皇上放心,建國大業就交託我們吧。」
一眾護送傅儀至早已預備好的馬車前。
他有點不開心地,對芳子道:
「想像中會有萬民歡呼搖旗吶喊的場面呢——」
「皇上,」芳子堅定地,像個男子漢,「日後一定會有!」
她向那特別的隨從交待。像下達命令:
「小林,好好保衛皇上!」
他忠心耿直地應:
「是!」
傅儀上車去。他偷渡之前一天,陌生人送來的禮品,是水果筐子,裡頭竟發現兩顆炸彈呢。離開天津,傅儀也就驚魂甫定。——而那炸彈,誰知是哪方面的人給送去?說不定就是日本人,只為要他快點到東北去。
目送他們的馬車遠去,字野駿吉來至芳子身畔,兩個狼狽為奸的男女,相視一下:
「奇怪,皇后婉容並沒有一起來!」
芳子又回到她從前的故地——旅順了。
當日的離愁別很早已淡忘。七歲之前,那是她童年;二十歲之後,那是她大婚。
旅順不是家鄉,只是寄寓。她小時候與兄弟姊妹們,三十多人呢,一起等待杏樹開花。一起捉麻雀、摘小酸棗。一起學習漢文、日語、書法。……只一陣,她被送走了。再回來時,結婚,未幾離婚。
命運的安排就是這樣怪異。
她又住進大和旅館。樓上封鎖,是傅儀等幾個人佔用,在「登極」之前,相當於「軟禁」。但日本人對他仍相當尊重。
豪華的旅館,俗大的酒吧間,只得兩個人,時鐘指示著:三時。凌晨。
守衛們在大堂站崗。
宇野駿吉和川島芳子徹夜未眠。他手繞在背後,踱著方步,她倚坐高椅上,思索一個問題。
關於婉容,這末代皇后。
宇野駿吉沉吟:
「任何一齣戲,舞台上都很有男女主角。」
「建立滿洲國,怎麼能夠用『一齣戲』來作比喻。」
芳子覺得,戲會得閉幕,但復興清宣,永垂不朽。
各懷克旅的兩個人,還是要合作密謀大計的。
宇野岔開話題,回到皇后身上:
「你猜,皇后怎麼沒有一起來?」
「根據情報,」若幹道,「是她不想來。」
「是皇后不想來?抑或皇上不想她來?」
沉醉於「重登九五之尊」迷夢中的博議,心中什麼也沒有,只有「復辟」兩個字。在天津期間,任何人,軍閥政客或者洋人,只要表示願意為他活動,他是來者不拒,有錢便給錢,沒現錢時便拿出宮中的珠寶、古董、字畫作「賞賜」。
傅儀身邊的皇后、妃、貴人,根本只是擺設。長期受著冷落,夫妻關係就是主奴關係。
淑妃文繡,忍受不了,提出離婚。皇后婉容,正白旗人,十七歲就進富了。『「皇后」的身份,是不易會掉的禮教招牌。她心胸日漸狹隘,容不下其他女人,自己又不容於男人,迷信得瘋瘋癲癲的,苦悶之極。抽上了鴉片,癌根深,且傳出「穢聞」……
身為一國之後,也不過是悲劇角色吧。芳子笑:
「不管怎樣,我們一手策劃的大事,缺了女主角,場面太冷落了。」
宇野一念。沒看芳子一眼:
「如果有人肯冒險,跑天津一趟,把皇后偷偷運出來——」
芳子搶先表白:
「我自信有這個能力。」
「這樣危險的事,何必要你去?」
「我等這個機會,等好久了。」
「不,難道說我手下無人嗎?」
宇野駿吉故意地說。
芳子向他撒嬌:
「我只不過幫乾爹做事吧。I』11trymybest!
又用日語再說:
「我會傾全力而為!」
他讚揚這自投羅網賣命的女人:
「你不單有間諜天才,而且還有語言天才呢,我沒看錯人!」
他來至芳子的座椅前,看著她:
「芳子,沒了你,就好像武士沒了他的刀。」
「哎——」芳子搖晃著他的身體,「乾爹的台辭太誇張了。是『台辭』,對嗎?」
「只要女人聽的開心。」
芳子攔腰抱著這站在她面前的男人,頭微仰,正正地看住他的眼睛。挑逗地,良久。
忽地,她用力一摟。
把臉緊貼在他的下腹。
嘴臉在上面送巡,隔著一層軍衣……
她閉上眼睛,夢囈一般低吟:
「我以為,女人生存的目的之一,是盡量令男人開心——」
外面的世界,黑漆死寂,只有這旅館的酒吧間,燈火通明,華燈燦燦,暖氣融融。守衛在外水然地圍困著她。——這麼無邊無際的一張大床。
芳子把他軍褲的紐扣解開。稍頓,用她細白的牙齒,試圖將拉鏈子給緩緩地往下拉……陰險地輕咬了一下,男人馬上有反應。
這一夜過得很長、很長。
在旅順,芳子也有機會見到自己那些漸漸成長的弟妹們——她被送走時,他們還沒出生呢。
不過,她贏不到家裡人的手足情。可悲的是,芳子已經被目為一個「異族」,明裡很客氣,可是她的所作所為,太矚目了,不正當,譁眾取寵,兄姊只覺是個脫離常軌的壞女人。
「你們最好躲著她一點!」
父王十週年忌辰,王府的院子裡建了紀念碑,沒有把她請來。
芳子只管穿雪白毛皮齊腰短大衣,窄裙子,高跟鞋,上了個濃妝,十分顯眼,上到了大街,百米之外就能引來行人的目光了。同日本男人的關係也被議論著。
不久,她的妹妹們,都被家中兄長送到日本的學習院去,就是為了不讓她們走得太近。
芳子為此很不高興。
自己那麼的努力,就是不肯由著王府中各人如庶人一般淪落地生活著、英雄造時勢呀。一奶所長,或同父異母的,竟然沒有體貼和感動。她得不到關心!
是一個「異族」嗎?
不,只有自己是「大器」。
一定得幹出成績來,要不父王就白盼望了一場。
「靜園」在天津日租界內的協昌裡。
它身上掛了個招牌:「清室駐津辦事處」。
傅儀之所以喚他們居停為「靜園」,木是求清靜,而是「靜觀變化,靜待時機」。主人在的時候,它是一座小型的紫禁城,仍是遺老們口中的「行在」,也有人來叩拜、值班,園子裡仍使用宣統年號,對帝后執禮甚恭。
這天,忽地來了一輛小汽車。
小汽車駛至「靜園」的大門外,稍駐。
大門外是些小販、路人、司機……,平凡的老百姓,不過哪些是便衣,只有會家子心裡有數。
大門內守衛看來頗為森嚴。
一個貴族太太下車了。
她穿煙紅色繡金銀絲大龍花紋旗袍,高跟鞋,披一襲黑色的毛裡大斗篷。雍容華貴,由一個穿著只有惠羅公司、隆茂洋行等外國商店才供應的上等英國料子西服,領帶上袖口上都別了鑽石針的紳士陪同著,做客。
她挽著他。
大門口的管事打量二人一下,含笑迎八。
他倆內進,門外還漾著密絲佛陽的香氛。這對貴族夫婦,便是川島芳子,和她親自挑揀的小林。
小林很榮幸,得到這個重大的任務。
來前,芳子命他陪她跳舞:「輕鬆一下才做大事吧!」
他陪她跳舞,聽說陪了一個通宵,內情無人知曉。
他們終於見到婉容皇后了。是裡應內合的部署。但這個女人是皇后嗎?——
芳子一怔。
躺在床上的,是個臉色蒼黃,眼窩深陷,一嘴黑牙的女人。
她的反應很遲鈍。抽一口鴉片,閉上眼睛,幽幽歎口氣,享受煙迷霧鎖的醉樂。
床前站了來客。她懶懶地,又惺忪著,看她一眼,她知道她來意。
「皇后吉祥!」芳子道,「芳子帶了你最喜歡的禮物來。」
她呈上一個樓花的名貴金屬匣子,推開一道縫,上等鴉片煙的芳香溢出。
「芳子見過一次就記住了,在天津大概不好買。」
婉容冷冷地:
「我不打算離開天津!」
「皇上記掛你呢。」
婉容聞言,冷笑:「嘿!我但願像文繡,她離婚了。離婚?我跟她不同——我是皇后,她不是!」
說罷,她神經質地眨巴眨巴眼睛,吐一口唾沫星子。「咋!」
忽地,又嗚咽起來:
「但我被這包袱壓死了,不可以回復當一個普通人!」
芳子乘勢坐到床沿上,頗為體貼:
「每回見到你,總是不開心嘛。」
她又靠攏一點。
「我不是不開心,」婉容訴說,「是不安全——我的男人是皇帝,他卻保護不了我!」
她有點歇斯底里,心中有複雜情緒交織著,前半生過去了,她仍是枯寂無助,被遺棄的人。她感覺四下是個鍋爐,燙得走投無路。她激動地大喊:
「行屍走肉的皇后!有計麼好當的?你們讓我在這裡靜靜地把下半生過完就得了!」
婉容狂哭,肩頭顫動,絕望而痛楚地,眼淚成串滾下,有點神經失常。
一下抽搐,回不過氣來,床上的鴉片煙具和煙燈,被碰倒了,帳子燃著了。
芳子馬上取過枕被。把小火撲滅,從容地,只覺這是個最好的時機。
自焦洞中望進帳子,是一個失常的皇后。她抖顫喘氣,像個小動物,受驚的。
芳子只鎮靜地,瞅著她。婉容淚眼猶未干,被她的神情懾服了。
婉容喃喃自語:
「沒有人,我身邊沒有人!給我『福壽膏』!」
芳子慢慢地,用她那襲黑色毛裡的大斗篷,把婉容整個地包裹著。
毛裡子,茸茸的,溫和的,有芳子的體溫。——即使她貴為皇后,也不過是無助而纖弱的小女人。
芳子就比你強多了,她想。
像哄小孩一樣:
「有我嘛。乖!不要哭。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去,帶你到上海去玩兒好不好?上海精彩呢,沒人日夜監視你,都是可靠朋友。」
婉容躲在她懷中,低吟:
「每天一早醒過來,好像有五六十個人在看我呢!凶巴巴地瞅著,宮中黑暗,我怕得出了一身的涼汗。你帶我走吧!」
她好像籐蔓,直立不起來,無依無靠,忽地貼在一道石牆上,她毫無選擇餘地。
婉容靜止了一會,芳子由她,直到婉容動了一下,把她的翡翠耳墜子除下來,緩緩地為芳子扣上。
婉容溫柔地,望著芳子耳珠子,上面晃蕩著二點青翠。
芳子嘴角淺淺一撇,但她撫慰道:
「你摸摸。」
婉容微笑:
「涼涼的。」
芳子就勢抓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耳珠子上不放,有點扎人。婉容眼神情倦了,好像要放任地一睡不起。她很安全而且放心,世上再沒有更溫暖的地方…
芳子望著這無辜的小動物:
「你聽我的話就行了。什麼都不用擔心。」語氣是一道可靠的命令。
她摟緊這個女人,嘴唇湊上去,輕輕軟軟地吻著她。
婉客只覺一陣神秘、妖異的眩暈,眼睛舒緩地閉上,雙臂完全癱瘓。
芳子的嘴唇開始用力了……
以後,婉容便言聽計從。第二天,她依照安排,叩若干客房的門。
她見到扮演芳子「丈夫」的小林。
地毯上一片嘔吐狼籍,「病人」裝作很虛弱的樣子,嘴角還延著血絲。
芳子高聲地向婉容道:
「謝謝皇后費心肝』
故意讓外面聽見。——誰知道誰的底細呢?都是爾虞我詐,沒有人猜到僕從之中,有沒有便衣。
芳子又像個賢慧的太太,走進走出,憂慮地把「病況」告知女傭人:
「我先生水土不服,加上他胃部有舊患,現在復發,還是拜託你們安排送醫院去吧。」
事件張揚了。
同時,客房內的小林,迅速與婉容把衣服對調換穿。小林久經訓練,仍能鎮定地小聲跟她道歉:
「請皇后包涵失儀之處!」
芳子在門關上之前,還焦灼地吩咐:
「我幫他換件衣服,救護車一到,馬上通知我!」
然後,芳子在僕從遠觀下,演著一齣戲。
她陪同皇后婉容回樓上的寢室去,一直恭敬地:
「皇后請回,才拜訪幾天,蒙你會見,木好意思呢,把地方弄得一塌糊塗。」
她把婉容送回房中,門關上後,背影回過頭來——原來是小林的喬裝。
「她」往床上一躺:
「芳子小姐請放心,天一黑,我自有辦法逃出去。」
芳子陪盡小心的「戲」演過了。她回身望著小林,臉面變得冷酷,像要升的月光,一股寒意。
已掣槍在手。
小林大吃一驚,如一截木頭,愣愣地半躺半起,那寒意,自腳心往上直衝,思維完全停頓。怎麼會?
芳子迅雷不及掩耳,取過枕頭,用來作墊子,滅聲,放了一槍。血無聲地,自雪白的枕套往外湧澎。
小林馬上死去。
芳子根本不打算留活口。不擇手段地,為建立「個人」的功跡。
收拾一下,錦被蓋在他身上。
芳子對著體溫還未消散的屍體:
「可惜!長的那麼英俊!」
一步出皇后的寢室,芳子臉上,又回復緊張擔憂的表情了。
急步下樓,忙著追問:
「車子來了沒有?」
大門外來了救護車,兩個扛著床架子的白衣人,把「病人」小心地搬放上去,「他」大衣的領子豎著,又用圍巾纏著半張臉,急速喘氣。
芳子愁容滿面,照顧著她「丈夫」。
即使在日租界內,也有形跡可疑的人呀。所以車子駛出「靜園」,還不是安全的。
婉容一動也不敢動,只信賴著芳子,一直緊緊握住她的手。
救護車也是自家的佈局,高速平穩地前行。芳子靜定地注視路面情況。駛到一一些路口的鐵絲網前,她暗中打個招呼,便馬上通過。出了日租界,表情更冷酷。
「芳子,我們到了上海,住哪兒?」
婉容問。
芳子木然回答:
「我們是去滿洲!」
她吃驚:
「滿洲還是日本人手上?」
芳子不答。
「我不去!」婉容慌煌地,「你騙我去滿洲幹什麼?皇上也許已被他們軟禁,受著折磨。」
「你是皇后,就要做皇后的份內事!」
婉容望著這個自信十足處變不驚的芳子,疑惑地:
「用的是什麼?」
芳子按住她半撐的身子:
「皇上會在長春登基,你今生今世都是他的人。」
婉容掙扎著,她自一個羅網掉進另一個羅網中去了。
「我不去!我信不過你們,你——」
但無法繼續了。芳子用上了藥的手帕蒙上她嘴臉,婉容昏迷過去。
芳子無情地,目光堅定前望。
救護車駛離市區,直向荒僻的村路駛去。
「靜園」開始不靜了。
小林的屍體被發現。
神秘車子拚盡全力追蹤救護車……
——不過芳子早著先機。
停在一間村屋前。
她把昏迷了的婉容半拖半抱曳下地來。
村屋旁山邊正有一隊送葬的隊伍。
一口大棺材、許工、送葬者全在默默等候著。
「目的物」來了。大家又無聲地,把婉容放進棺材中去。
救護車駛入一個隱蔽的地方,用樹枝樹葉給掩蓋好。
芳子迅速無比地更衣。不消一刻,她已是個愚昧的村婦,哭喪著臉。
隊伍準備妥當。四個竹工扛著大棺材。一個老頭在前頭撒紙錢,嗩吶和鼓手奏起哀樂,孝子和未亡人都哭哭啼啼地,上路了。
行列緩緩前進。
幾輛追尋皇后行蹤的神秘車子呼嘯地,只擦身過去。
他們堂堂正正地出殯,沒有人對村野送葬的行列起過疑心。
隊伍十分安全地,把婉容偷運出天津,自水路,送至旅順去。芳子立了大功。
日本人意氣風發,不可一世。
帝后都齊了,東北二百萬平方里的土地,三千萬人民,也在手上了,就等他們一聲令下——不過傅儀開始惶惑不安,他們受到封鎖、隔離,俯仰由人的生活也就算了,最煩惱的,是關東軍參謀板垣征四郎跟他說的一番話。
這個剃光了頭的矮個子,青白著一張沒有春夏秋冬的臉,慢條斯理地道:
「新國家名號是『滿洲國』,國都設在長春,改名新京。這國家由滿、漢、蒙古、日本和朝鮮等五族組成。而日本人在滿洲花了幾十年的心血,大量的寶貴生命才得到的,法律地位和政治地位自然和別的民族不同……」
佔據傅儀全心的,不是東北老百姓死了多少人,不是日本人如何陰謀地統治這塊殖民地,要駐多少兵,采多少礦,運走多少油鹽大麥…只是想,不給他當「皇帝」,只給他當「滿洲國執政」?他存在於世上還有什麼意義?連八十高齡的遺老也聲淚俱下:「若非復位以正統系,何以對待列祖列宗在天之靈?」
多番交涉,討價還價,日本人的野心不能暴露得肆無忌憚,便以「過渡時期」為名,准予一年期滿之後改號。
終於才給了他「滿洲國皇帝」的稱謂。
——他還不是在五指山裡頭當傀儡?
但傅儀委曲求全,忍辱負重,把美夢寄托在屠殺同胞的關東軍身上,不敢惹翻。
他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
芳子和大清遺臣等這一天,也等得太久了。
一九三四年三月一日,是登極大典的正日子。
傅儀要求穿龍袍,關東軍方面的司令官說,日本承認的是「滿洲國來帝」,不是「大清皇帝」,只准許他穿「陸海空軍大元帥正裝」。傅儀只這一點,不肯依從——他唯一的心願是穿「龍袍」,聽著「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雙方遂在一件戲服上糾纏良久。
終於,當日清晨,改名新京的長春郊區杏花村,搭起一座祭天高台,象徵「天壇」。
樂隊奏出《滿洲國國歌》。
傅儀喜孜孜地,獲准穿上龍袍祭天,這東西,是他急急忙忙派人到北京城,從榮惠太妃那兒取來上場用,據說是光緒帝曾經穿過的。皇后也宮裝錦袍,鳳冠上有十三支鳳凰。
遺老們呢,也紛紛把「故衣」給搜尋出來,正一品珊瑚頂.三眼花翎,仙鶴或錦雞輔獻,還套上朝珠——是算盤珠子給拆下來混過去的。
這天雖然寒風凜冽,用雲密佈,但看著皇帝對天恭行三跪九叩大禮的「文武百官」,開心滿足得很,一個一個肅立不語。
夾在日本太陽旗之間的,是大清八旗。打著黃龍旗的「迎鑾團」,甚至一直跪著。
在這個莊嚴的典禮上,傅儀感動之極,熱淚盈眶。
芳子也在場。
親自參與,也促成——她是這樣想的——大清皇帝重登九五,她顧盼自豪。
思潮起伏,熱血沸騰,心底有說不出的激動:
「滿洲國,終於成立了!我們等了二十年,終於見到一個好的開始。是的,東北只是一個開始,整個中國,將有一天重歸我大清皇朝手中。清室復興了,一切推翻帝制的人,滅亡的日子到了!」
她傲然挺立。
神聖不可侵犯。
一直以來的「犧牲」,是有代價的。
肅親王無奈離開北京時,做過一首詩:「幽雁飛故國,長嘯返遼東;回首看烽火,中原落日紅。』」——是一點不祥的戲語吧?
沒有人知道天地間的玄妙。
但芳子,卻是一步一步地,踏進了虛榮和權勢的陷阱中去。
記得一生中最風光的日子——
芳子身穿戎裝、馬褲、革履,頭上戴了軍帽。腰間有豪華佩刀,以及金黃色刀帶。還有雙槍:二號型新毛瑟槍、柯爾特自動手槍。
革履走起來,發出咯咯的響聲,威風八面地,上了司令台。
宇野駿吉,她的「保家」、靠山、情夫、上司……,把三星勳章別在她肩上:
「滿洲國『安國軍』,將以川島芳子,金壁輝為司令!」
她手下有五千的兵了。
她是一個總司令,且擁有一寸見方的官印,從此發號施令,即使反滿抗日的武裝,鑒於她王女身份,也會欣然歸服,投奔她麾下吧?金司令有一定的號召力。自己那麼年輕,已是巾幗英雄——芳子陶醉著。
關東軍樂得把她捧上去。
當她以為利用了對方時,對方也在利用她。這道理淺顯。
但當局者迷。
從此,日本人在滿洲國的地位,不是僑民而是主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所以他們要在政治、經濟、思想、文化……上,以「共存共榮」的口號,加以同化。
日語成為中小學校必修課,機關行文不用漢文,日本人是一等國民,而新京的城市設計完全是京都奈良式的——橫街都喚作一條、二條、三條……
來觀禮的是各界要人,穿和服的、西服的、和中國服的,都有。這是一件盛事。
鐵路、重工業、煤礦、電業、電訊電話、采金、航空、農產、生活必需品……的株式會社首長、財閥、軍人、文化界、記者。
鎂光不停地閃。眼花繚亂中,芳子神情偉岸,但又保持一點魅惑的淺笑,跟每個人握手,頭微微地仰起。
然後;賓客中有遞來一張名刺。
「北支派遣軍司令部報道部宣撫擔當中國班長陸軍少佐」,多麼奇怪的職銜。
她隨即,瞥到一個名字:
「山家亨」。
山家亨?
芳子抬眼一看。
赫然是他!
他被調派到滿洲國來了?
幾年之間,他胖了一點。四十了吧,因此,看上去穩重了,神氣收斂,像個名士派,風度翩翩的,一身中國長袍,戴氈帽,拎著文明棍。講一口流利的北京話——從前打自己身上學來的呢。
前塵舊事湧上心頭。
芳子有幾分愧恨。自己已不是舊時人了,對方也不是——無以回頭,這是生命中的悲哀。一如打翻了給「烏冬」作調料的七味粉。各種況味都在了。
山家亨只泰然地道:
「金司令,你好嗎?」
芳子恨他若無其事,便用更冷漠的語氣來回話。
「謝謝光臨。」
——他一定知道自己不少故事,他一定明白自己的「金司令」是誰讓她當上的。
他也許因而嘲弄著。
「你要證明我是個好女人」?前塵多諷刺。
多子老羞成怒,但卻不改真情,只飛身躍上一匹快馬,不可一世地,策騎奔馳於長春,不,新京的原野上。
惟有在馬背上牌輔,她就比所有人都高一等!
她是一個不擇手段地往上爬的壞女人。也罷。
無以回頭了。
她把他,和所有人,拋得遠遠的。
又到上海。
上海是她喜愛的一個地方——因為是發跡地。
滿洲國成立之初,推展雖然相當理想,但日本政府和軍部擔心各國的反對,宇野駿吉曾交給她一個重要的任務。
她至今仍沾沾自喜。
關於「上海事變」。
上海老百姓抗日情緒已成暗湧,地下組織很多,芳子奉命收買一個「三友實業公司」的毛巾廠工人,襲擊日本山妙法寺的和尚,製造死傷事件,然後,又指使為數約三十名的日本僑民,到毛巾廠進行報復。
就這樣,原來是少數人的糾紛,釀成毛巾廠被放火燒燬,上千職工中有死有傷,這個傳聞中的「抗日據點」被打擊。日中兩國對立,世界各國的注意力集中在上海,疏忽了滿人,東北的地金更鞏固,而武力的侵略也在南方展開。…這便是一二八事變。
芳子覺得,作為間諜,亂世中的特殊分子,她是相當勝任的。
再回到上海,她脫去戎裝,又是一個千嬌百媚的跳舞能手。
天天在上海俱樂部狂歡。不能稍停地舞動,是因為血液一直在沸騰中,以致身不由己,難以安定下來嗎?但通過不分晝夜,不分對手的跳舞作樂,自不同的男人身上,確實得到寶貴的情報:——十九路軍孤軍作戰。蔣介石塊將下野。誰抗戰意向堅決,不可動搖。誰可以收買,倒戈相向。國民黨系統的銀行瀕於破產。中國停戰的意願。什麼人肯作臥底。
日方不過出動一個女人,便事半功倍了。
「我可不是為日本人工作呢。」芳子卻這樣同自己說,「不過我的利益同日本的利益一致吧。——但這是毋須向任何人解釋的。」
她操著流利的中日語言,往來中日之間。一時是整套的西服,一時是和服,一時是旗袍,一時是曳地晚裝。
一時是女人,一時是個「小男孩」。
對於長年處身風雲變色的戰場上的軍官,這是一種特別的誘惑——不但征服女性,也征服同性。她如同歌舞伎中男人扮演的女角,總之這是日本男人的慾望。微妙地,為之衝動。
沒見過她的人,聽過「男裝麗人」的傳奇,越是著魔地想見一面。所以,因著這潛意識,初次的會面很容易便被俘虜。
所以,有時她身穿淺粉色友禪染和服,花枝招展地應天行會頭山秀三之邀,在東京國技館觀看大相撲。有時,出現在銀座七丁目的資生堂二樓,與巨富伊東皈二攜手喫茶。有時,穿著茶色西服和大衣,分頭式短髮,頭戴黑色貝雷帽,貴介公子般坐汽車於上海招搖過市。
豪華公館中,經常有魁梧奇偉的彪形大漢,恭敬侍候,說是保鏢,也是面首。——因為,她已無「後顧之憂。
每天不到下午一二時,她是起不了床的。
她也愛在床上,披著真絲睡袍,慵懶地下著命令。
一個俊碩的男人,已穿戴整齊了。親近到芳子小姐,是他的榮幸呢。
芳子道:
「事情已經成功,這個臥底不用留。」
她遞給他一幀照片。
男人一直躬身倒退地出了房門:
「是!」
「過幾天在戲院子給我消息。」
「我會自行出現的了,金司令!」
「好。我乾爹不在,明兒晚上陪我跳舞去。」
「是!」
他出去了。
在門外,碰到芳子的秘書千鶴子,這日籍少女,忠心周到地打點她身邊一切。此等荒淫場面早已見慣,從來不多事。
她來,是完成了任務。
「芳子小姐。我來向你報告山家亨先生來上海之後的詳細資料。」
芳子抬眼:
「先給我放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吧》!」
音樂輕輕地流瀉一室。
芳手伸伸懶腰。
真像夢幻的世界。
大白天,《月光奏鳴曲吧》,月光透過音樂,躡手躡足地灑得一身銀輝。
這些日子以來,他做過什麼?到過哪兒?同誰一起?是喜是悲?……
這樣子打聽著初戀情人的舉動,有一種微妙的感覺,五內是起伏的,但她不動聲色地吩咐千鶴子。
「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