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七年十一月,川島芳子、川珠爾扎布,在旅順的大化旅館舉行了婚禮。
那是川本及東軍參謀聶力的人業。
川島浪速沒有見席。
這件大令人經沒有他括十的金池廠,因推展順利,軍部主持了大局。浪速無意地在最關鍵的時刻推了一把,即再無利用價值了,大家只覺由他隱道最好——這是他一點也想不到的吧?
關東軍的策劃:武的,河水大作等在自北平開往奉天的鐵路中站皇姑屯,安置炸彈,暗殺大元帥張作霖,把這個原來控制了東三省的拗主除掉。
文的,是促成了這對滿洲人和續八人的婚姻,結合兩族勢力。
一個一個的大人物出現了:
關東軍參謀長。軍官、黑龍會成員、外國大使、肅親王府的家長、支那浪人,甚至清室遺老……
遺老們,都不穿洋裝,把他們的長衫禮服自箱櫃中找出來,民國雖成立十多年了,原來其中還有不肯把辮子剪掉的,故意把長辮自禮帽中拎出來示眾。訴說自己的精忠。
也有裹過小腳的夫人,由三四個婢僕攙扶著,出席婚禮,貴婦們,有著白瓷般明淨的膚色,眉彎目長,優雅而高貴。但她們都是不中用的女人,她們連走路也搖晃不穩,因為她們的腳被惡毒的風俗殘害畸型,始成一團,邁不出大門。
芳子冷冷地笑著。
她不是這些女人中的一個。
她是異常的能者,即使她是女人,但要做一個女人中的男人,集ˍ二者的長處。
新娘子容聲中式的綵緞禮服,是旗袍,袖口和裙邊綴滿花邊,頭上披了道通至地面的婚紗。敷了粉,臉白得沒有表情,雪堆的人地,靜定地坐著,嘴唇顯得格外艷紅,耳環玲襠累贅的,耷拉到肩上了。所有新娘子都這樣,由一身長袍馬褂禮帽的新郎館在身旁相伴,一起拍攝結婚照片留念。
她坐著,他站著。
覷個空檔,甘珠爾扎布在芳子耳畔細語。他很開心,抑制不住:
「你答應我舉行婚禮,我很意外。」
芳子冷漠地道:
「我也很意外呢。」
「以後你要什麼,我都答應。」
「我什麼也不要,」她說,「只要自由。」
「自由?』,
她有點看不起她的新郎信呢。
「你的父王效忠我的父王,而我,只效忠於清室,所以我得擁有自由做很多事情,完成偉大的使命。」
「但,你是我的新娘子呀——」
只因為他愛她,多過她愛他,所以他不願拂逆,只呵護著:
「我沒意見。」
幾個顛危危的遺老上前恭賀新人了,活到這把年紀,竟成亡國奴,他們都很遺憾,死不瞑目呀——幸好滿洲出了一個能幹的女子,名兒響,人漂亮,他們把全盤希望寄托在芳子身上:
「恭喜恭喜,真是一雙壁人!」
「我們大清皇朝有十四格格呢!」
芳子傲然地點頭還禮。
「自古英雄出少年!」
「我們夢想實現為期不遠!」……種種讚美漸漸冉退。
「是塞外風沙把它們捲走。
她嫁給他時,二十歲,他甘四。
作為蒙古王子,婚後,他把她帶到家鄉去。
離開大城市,到了蒙古草原。
最初,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馳騁,壯闊威風。但草原生活,卻是落後的。
住慣了大城市,天天面對黃沙浩瀚,一片死寂,不羈的芳子苦不堪言。
這是一個大家族,除了婆婆,還有大小姑子、叔子、侄子們…油處亦不理想。與丈夫吵鬧,每回,都是他退讓的。
多麼的窩囊,男子漢大丈夫。然而忍氣吞聲委曲求全的是男人!——他那麼的愛她,招來更多的看不起。憑什麼衝鋒陷陣去?
芳子無法適應一個已婚婦女的正常生活,無人傾訴,有口難言。在倔強孤立中,她演變成一個家族中的怪物。
什麼「滿蒙獨立」?
什麼「重振雄風」?
什麼「復興清室」?
——她看透了自己所托非人!這不是她的「歸宿」。
只好寄情於其他男人身上吧。
結婚?對她而言,意義不大呢。
即使甘珠爾扎布為了討她歡心,遷回大連聖德街居住,她還是住不下去。
她與面目看不清的日籍男友同乘汽車出遊。她與穿西服男子跳舞。她在旁人竊竊私語中夜歸。她拍起一份小報,上面有花邊:「芳子小姐之浪漫生涯」,一笑。
她與丈夫貌合神離地出席宴會。
終於有一個晚上。
甘珠爾扎布再也找不到她了。
她不在中國。
她到了日本。
大連聖德街的公寓,地板上遺留一個被棄的結婚指環。
經過三年的婚姻生活,以及婚姻生活以外的熏陶,川島芳子已變身為一個成熟而又美艷的少婦。
她又隻身東渡,但這一回,卻是自主的,因為她要面見川島浪速。
他很詫異。不過裝作若無其事。
赤羽的屋子,志士們會聚暢談的中心,已經賣掉了。浪速隱遁到一個偏僻的地方——他的雄心壯志,因時不我與,早進退維谷,其實已算是「退」了。
「三年未通音訊,我以為你還在蒙古大草原呢。」他邊逗弄一隻小貓咪,邊遠弄她。
芳子道:
「我以後也不會到蒙古了。」
「你跟他——離婚?」
川島浪速很意外,即使他退了,但這個策劃,其實一點成績還未見到,事情竟爾變了。
「不是『離婚』,是我『出走』!」
強龜之末的浪速聞言,怒氣陡生:
「你這樣衝動,如何為『黑龍會』建功?自從前年關東軍在皇姑屯炸死張作霖之後,滿洲建國指日可待,現在你一個人跑回來,大事就半途而廢了!」
芳子發出冷笑,她不是傀儡!心底有新仇舊恨:
「我做事不會半途而廢,也不肯向惡劣的環境屈服。我回來,是要與你好好算帳——甘珠爾扎布不是大器,白犧牲了我三年青春與氣力。所托非人,是個人恥辱,我不願再提。要做大事,還得靠自己!」
「靠自己?你有什麼?」
「錢!」
「你有錢?」
芳子凜然望著這個自她父王身上得過不少利益的男人,他一生也差不多了。當初,為什麼是落到他手上,而不是其他人?
「我記得,」她道,「父王的遺產中,有一座大連的露天市場,交由你收取租金和佣金,這是一筆為數不菲的帳目。」
「哦,是的。」他瞇嚷著一隻眼睛,帶著一點嘲弄,原來是這個!在江潮日久,他的奸狡並沒寫到臉上來。他只看著小貓咪:
「這筆財產,你也知道,作為運動的經費,早已用得差不多了。而且,你要拿錢,態度是否應該有點改善,才比較方便?」
芳子氣得太陽穴突突地跳動,緊握著雙拳,雙目燃燒著,但她努力克制。
「——這是人情世故呀……」
目光溜到她臉上。
沒等他說罷,她拂袖而去。
頭也不回。
這男人路子斷了。
還有另一個吧?
「牡丹」酒館來了稀客。
女侍領著芳子,走到其中一間房子前。
輕輕地叩門。
有人聲,沒人應。
女侍不及向她禮貌地通報,木門被芳子一手敞開,紙糊的窗格子也壞了。
映進眼簾的,是半醉的山家亨,他英挺的面目,模糊了,在溫柔的燈光下,她完全認不出他來。
這個男人,頭枕在藝妓的大腿上,藝妓,艷眼雖把她纏得緊緊的,渾身都是破綻。她的脂粉擦到脖根,衣襟卻微敞,露了一大截背肌,頸背之間,白色油彩繪畫了三角形的圖案,微汗令它半溶。
她哺他喝酒。
清酒燙人,她用嘴巴街一口,慢慢地,哺到他口中。他的手伸進她衣襟內,搓捏著。
兩個人很瑣地調笑。
兩把酒金點的舞扇在擺動,原來一壁還有兩名半裸的藝妓,給他歌舞助興。
一室放浪形骸的、野獸的氣味。
山家亨緩緩地抬眼,赫見來客是芳子。迷們中,只道是幻覺。
半撐而起。
他喚:
「芳子?——
她恨極,又掉頭走了。
聽說他跟自己分手後,一瓶不振,日夜沉溺藝妓酒色。還虧空公款,欠了一身債項……
聽說是聽說,還有一線生機,如今親眼目睹,她的希望也幻滅了。
——雖然掉頭走了,但腳步還不很快。
只是,山家亨一起一跌,卻又醉倒,再也無力求證,她有沒有來過。
在門外稍稍駐足的芳子,一咬牙,終於決定,不再戀棧這個地方,這個男人。
一個無權,一個無錢。
中國人的話太有道理了,千百年流傳下來的,是所有摔過跤的人的教訓: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小丈夫不可一日無錢」,是這樣的。
她唯一擁有的,可靠的,過濾淨盡,不過是自己!
難道就此倒下麼?
不。
她又有另外的路子了。
這天下午,她穿著一件黃色的旗袍,短髮梳得優雅帖服,坐在一個男人的對面。
芳子拈起茶杯,高貴地呷了一口茶,——一派淑女風範。
對面的男人,是日本著名的小說家村松梢風。
她沒經約見,運自來訪,一坐定,即好整以服地』道出來意,並沒轉彎抹角:
「我想把一個精彩的故事賣給你,作為小說的題材,用以換取路費。」
他有點愕然,但蠻有興趣。
「這個故事的主角,」她說,「是已故滿清肅親王十四格格,川島芳子。」
「哦!」他聞名已久,連連點頭。
芳子繼續敘述要點:
「是傳奇的半生呢:她嫁給一位蒙古王子,但已經離婚。過去她曾與松本一位青年軍官戀愛,但以悲劇告組她的私生活浪漫,出賣給你,無論如何,也值兩千元的稿費吧?」
村松梢風沉吟:
「是『男裝麗人』的風流史,果然是好題材!但
「你要考慮什麼?」
小說家也很坦白:
「我怎麼知道你提供的資料,是真是假?而且涉及當事人私生活……」
芳子豁出去:
「你不用懷疑,因為——這是我本人的故事!」
他一聽,驚愕:
「你就是芳子小姐』!我久聞大名呀!」
還待寒暄,她已經不耐煩跟他應酬了:
「我只需要二千元!」
要什麼,不要什麼,她太清楚了。
絕處逢生。
芳子又打開一條活路。
《男裝麗人》先在雜誌上連載,再出版單行本,哄動一時。
小說家大都有渲染的本能,芳子傳奇的半生,經了生花妙筆,極盡形容,更加吸引。
書很暢銷。
但芳子又已離開日本了。
她得到「賭本」,對於此行,孤注一擲。
山家亨接到一封專函,一打開,跌下一疊鈔票,足足一千元,還有一封信:
山家先生:
當你收到信的時候,我已經隻身返回中國的上海,重出江湖,決定闖一番事業。我將所有的錢,分給你一半,用以還債。希望你振作。男子漢大丈夫,不應沉迷藝妓,一事無成。我們都要盡己力而為。成功與否,則是天意!
芳子
至於川島浪速,她不告而別,並打算從此也木再回到他身邊。
他一定心裡有數。
只要翌日醒過來,發覺他的小貓咪,冰冷地躺在玄關上……
是一頭俏麗的白貓呢,頭頂正中只一抹淡淡的黑。那麼溫柔、無辜,多半是雌的吧——川島浪速慣常利用女人,刺探情報、勾結外力。他愛養著女性的動物!
它被一根繩子勒住頸脖,一用力——
芳子已經望到美麗的上海了。
她嘴角閃過一絲頑皮的笑容,川島浪速受此驚嚇,肯定長久也治不好,還沒有見血呢,她把憤怒發洩在不見血的報復上。
船泊近碼頭了。
如煙的晨霧仍戀戀地籠罩在黃浦江上。黃浦江!上海灘!這冒險家的樂園。駁船匆忙地行駛,在江面穿造,擔任一個重要的角色——是一個從中漁利的角色,最後的勝利一定屬於兩面都應付裕如的人。
她只不過殺死過一頭小貓咪吧。
冥冥中,這竟是一切殺戮的開始。
火輪在發出吼叫,芳子迎著晨風,深深地呼吸著,前途未卜,但前途在自己手中。
上海的鐘樓,呀!她一眼就看到,真是吉兆!
黎明,上船的、下船的紛紛擾擾,總是人歡氣盛,整個碼頭充血沸騰。十里洋場,什麼人物都會得出現,並木驚奇:中國人、日本人、美國人、俄國人、法國人……誰對這土地有野心的,都來分一杯羹。他們的身份,既有商人,也有毒販,還有傳教土和學生。
一九三一年,這一年,中國面臨很大的劫難!
傳教土在派發傳單,上面畫了洋人耶穌像,釘在十字架上,大字印著:「愛上帝!」
往來的人一手接過,還沒細看,學生們也在派發傳單,沒有圖畫,沒有人像,只密密麻麻的手抄油印字:「愛國!」
有些人什麼也不愛,只愛鈔票,因為上帝會懲罰世人,國家會漠視子民,只有鈔票,不會辜負主子,誰擁有它,誰就可以招手叫三輪車,或雇個苦力幫他搬抬行李……
川島芳子早已習慣孤身上路。南邊的上海,人他生疏,但她一點也不心慌,只掂量先到那兒落腳。坐了幾夜的船,精神還是很好。正拎著一個小皮箱,舉目四望。——
不遠處來了兩輛三輪車,是兩個小伙子踏來接船的。
他們把一個一個的大箱子,搬抬到車上去。每個箱子,上面用油彩給寫上大大的「段」字。
她好奇地多看一服。小伙子衝她一笑。
原來這是戲班子的戲箱呢。
「一一定是角兒的姓。
那些搬搬抬抬跑腿的,一定是尚未成名的小子了。
小徒弟,蠻能幹的,身手十分靈活矯捷。幾個人中,一看便分出了誰是師哥,誰是師弟。師父不在,擔任指使的角色,自是師哥們了。
只見那人展著頑童式的笑容,毫無怨言,師兄一說,他答應一下便幹活去。而且非常俏皮,喜歡表演——四平大馬把箱子扛上了肩膊,起霸,邁開台步,走邊……
師哥道:
「這箱是戲衣,小也禁!」
「得——令!」他還拉腔呢。
芳子見他兩道濃眉,眼神清朗,一臉朝氣。久未見過這般純真好動的小伙子,仿如剛出集的小鷹,充滿活力,振動翅膀。飛,還是飛不了的,很嫩,才二十出頭吧。
忽地,一個癟三欺芳子姑娘家,又單身站著,舉目無親似的,乘勢把她的皮包一把搶走。
芳子一怔,正待大喊。
那癟三已經飛跑,他把那小伙子撞倒,戲箱翻跌,漏出袍甲戲衣,一地都是。
咦,一個弱女子竟為歹人所乘,他像個英雄似的一躍上了三輪車向前追上去。
車子當然比人快,他馬上追上對方,一追一逃,一番搏鬥,連碼頭的幾輛人力車也撞個人仰馬翻。
那癟三身手怎麼及他?幾個回合,就把皮包給奪回來。
他把原物遞還芳子,挺慇勤的。
這位身穿洋裝的小姐,打扮得很清秀,個子也嬌小,恐怕受驚了吧?
「小姐,木用怕,你瞧瞧數目對不對?」
芳子把皮包打開,拎出一疊鈔票,她的家當都在裡頭了——全是日元。
小伙子一見,抓抓頭皮:
「嚇?是日本人呀?」
沒來由的,當下有點失望。日本人!
但他以有限的日語,跟她道:
「沙晴啦哪!沙晴啦哪!」
芳子把皮包閉上,微笑:
「謝謝你。」
他一聽,竟又大喜,喜形於色:
「「嚇?真好!原來是同胞!」
他又抓抓頭皮,希望繼續談下去,有什麼話題呢?
「小姐咂,你是來上海打天下的?我也是呀,我那邊廂,師哥們見他見義勇為太過分了,物歸原主便了,猶在磨蹭老半天。便在遠處大聲喚他:
「阿福!阿福!賊抓了,還不快來幹活?英雄難過美人關呀?」
他一聽師哥們喚他小名,渾身不自在。
窘極了,木是因著「英雄難過美人關」,而是「阿福」。他訕訕地道:
「你沒聽見?」
「聽見了。」
「嘔,喚『阿福』,還真挺土氣的。不過——我可是有藝名的!」
芳子微笑,這人真是耿直可愛。
他不知道自己是誰,有眼不識泰山,所以中間完全沒有功過,不會互相利用。這感覺很奇怪:是人與人之間,簡單的往還。
「謝謝你,那可福』!」她強調,「再見。」
這是亂世,人與人,分手之後許沒機會再見了,不過是萍水相逢吧。
她不太熱情,但禮貌地轉身走了。
這小伙子,一壁暗罵師哥們:
「狗嘴!看我不接你們!」
一壁卻不得不由她走了:
「小姐——」
芳子回頭望他一下。
他非常率真地祝福:
「記住了一守得雲開見月明』呀!」
「好,大家都一樣!」
她這番是頭也不回地上路了。
他耳畔猶有師哥們的怪叫嘲笑:
「哎晴,這小子,睡歪枕頭想偏心!」
他不在意,只有點惆悵,小姐已失去蹤影了。——她是來尋親?抑或來找工作?抑或,……?
在上海打天下,真是談何容易呢?
上海跟中國任何大城市都不同。
它特別摩登,特別罪惡,特別黑暗,特別放蕩
什麼都有:豪華飯店、酒家、夜總會、跳舞廳、戲院、百貨公司、回力球場、跑馬廳、脫衣舞場、鴉片煙館、妓院、高級住宅區、花園……背面是陋巷和餓浮,為了生活而出賣靈魂肉體自尊青春氣力的男人和女人。
租界是外國人的天堂。黃浦公園入口處有「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告示牌。
但上海是個「魔都」,——不但革命精英在上海建立據點,各國、各界,特別是軍政界的要人,都集中此地。所以它是「魔女」的機會。
三井物產株式會社,舉行了一個舞會。
芳子找到目標了。
華爾茲是靡靡之音。
在盛大的舞會中,賓客都是日本上流社會的名人。「三井物產」,是三井財團對中國進行經濟侵略的機構之一,在上海,成立了甘多年。每年一度歡宴,軍政界要人都會出席——尤其是今年。
他們對中國的侵略,不止經濟上了……
芳子第一次亮相,是一個艷裝女郎。她的舞姿精彩極了,鮮妍的舞衣在場中飛旋著,一眾矚目,身畔圍繞著俊男,她換著舞伴,一個又一個……
是華爾茲。顯示了一定程度的,身體上的吸引。
水晶燈層層疊疊,如顫動的流蘇,輝煌地映照著女人。
女人的目標是宇野駿吉。
她打聽過他了:
宇野駿吉是日本駐上海公使館北支派遣軍司令,權重一時的特務頭子。
她在眼角瞥到他。
五十多歲了吧,看來只像四十,精壯之年。個子頗偉岸,眉目之間,隱藏著霸道。頭髮修剪得很短。硬。穿洋裝的日本男人,摩登、適體。他有時仰天縱聲大笑,對方有被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寒意。
芳子轉身過來,有意無意地,在他面前經過,一言木發,看他一眼。
他也不動聲色,只是盯著她。
二人未曾共舞。卻交了手。
當他正欲開口寒暄時,她已飄然換上另一個舞伴去了。
然後,麥克風宣佈了: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今晚『華爾茲皇后』的得主是……川島芳子小姐!」
大家熱烈地鼓掌。
但,沒有人上台去領這個獎。
川島芳子不知去向。
宇野駿吉搖晃著杯中晶瑩透明曉用色的美酒。微微地抬眼,不著痕跡搜索一遍。
一直到晚宴完畢。
他若有所失,不過依舊仰天縱聲大笑,與同寅歡聚。
第二天,他正理首桌上的文件時。
一下叩門聲。
宇野駿吉抬頭:是她!
事前沒有任何招呼,不經任何通傳,一個女人,退自來到司令部。她一進來,便坐在他對面。
昨天的她穿洋裝,今天,卻一身中國旗袍,是截然不同的味道——中國女人的婉約風情,深藏貼身縫製的一層布料中。
他也打聽過她了:
「芳子小姐,昨晚怎麼半途失蹤了。」
芳子笑:
「應該出現的時候我還是大出現的。」
宇野駿吉也笑:
「有點意外。」
又朝她聯映眼睛:
「受寵若驚。」
「難道我出現得不對麼?」
宇野駿吉站起來,走向酒櫃,取出一瓶星白蘭地:
「得好好招呼才是。——要茶抑或酒?」
他已經在倒酒了。
芳子微微地抬起下領,挑釁地:
「要你——宇野先生,當我的『保家』!」
不卑不亢,眼角漾了笑意。
她對鏡試了各式各樣的笑意,一種一種地試著來,然後在適當時機使用。今天使用這一種。
「有人欺負你嗎?」
「沒有。」她道,「不過不想太多不知所謂的男人來糾纏啦。你知道,入的時間很寶貴。尤其是女人。」
宇野駿吉失笑:
「女人倒是多了這門子的煩惱,尤其是芳子小姐,『格格』的身份是你的本錢哪!」
「叫我『芳子』。」她煞有介事地,『哦打算叫你『乾爹』呢。」
當二人周旋時,芳子很含蓄地、自信地動用她的「本錢」,即使她喚他「乾爹」時,也是一點尊敬的意思也沒有。
他只說:
「可以拒絕麼?——父親跟女兒之間,稍作過分,已經是亂倫了!」
芳子嗔道:
「什麼亂倫』?這種話也好意思出口?」
宇野駿吉哈哈狂笑。
芳子白他一眼。
「只跳個舞就好了。」
「哈哈哈!」
他是個陰險而奸詐的人,她不會不知道。但他精明、掌握權勢。——她迷戀的,是這些,她要男人的權勢作自己的肥料!
司機駕著車,向郊外駛去。
遠離了喧囂的鬧市,天下的林子都一樣。茂密的葉子由黃轉綠,鮮花只燦爛一季。
汽車駛至林子中,戛然而止。
芳子有點愕然。
車廂內,二人沉默了一陣。
來時,宇野駿吉只問:
「你住哪兒?」
她答:
「正要托人幫我找個住處呢。」
誰料車子慕地停在意外的地方——一個樹林中。
他的呼吸有點兒急促。
芳子心裡有數。男人對女人最終的目的,難道是大家喝杯三星白蘭地嗎?.司機木然,沒有反應、盡忠職守地坐得很正直,如同蠟像。
芳子突然輕輕哼起一支曲子。
那是一支什麼曲子,一點也不重要,反正如怨如慕的聲音、像怨曲,也像舞曲。是她昨夜舞過的華爾茲,靡靡之音。
她道:
「乾爹,陪你跳個舞?」
她沒有正視他。只在轉身下車時,飛快地膘他一眼,閃過異樣的光芒。
下車的時候,腿伸長一點,故意露出她的襪帶來。
她向林子中款擺而去,像一個舞者,轉到對手的跟前。
字野駿吉下車了。
她只輕輕搭著他的肩,跳了好幾步,非常專心致志地跳著舞。
芳子強調:
「只跳個舞就好了。」
宇野駿吉陡地,把手槍拔出來。
芳子嚇了一跳。
她不知就裡,望著這個男人。
手槍?
他眼中有咄咄逼人的威嚴。但又炙人。
芳子後退幾步,背心撞在一棵大樹上。
宇野駿吉的手槍,頂著她腹部。
他一手掀開她旗袍下擺,把褲帶生生扯斷……
她不知道是在這兒的。光天化日,莽莽的樹木。太陽正正地透過婆婆的葉子間隙,灑滿二人一身。天地儘是窺望者。
措手不及,突如其來的窘迫,怎麼會在這個地方?
她掙扎著。
手槍用力地頂撞了一下——
芳子只好緩緩地閉上眼睛。她是塊附在木頭上的肉了。
她臉上有一種委屈的、受辱的表情。
因為這樣,他更覺自己是頭野獸,一個軍人、大丈夫……
宇野駿吉毫無前奏地侵略她。
像所有男人一樣,於此關頭,不外是一頭野獸。她逼著扭動身體來減輕痛楚。
芳子很難受,她咬緊牙根,不令半絲呻吟傳出去。在露天的陽台,一個半立的姿態。明目張膽。
那根冷硬的金屬管子,已不知抵住何處,但它在。一不小心,手槍走火了,她就完了!
真恐怖!
她如一隻驚弓小鳥。
他在抽動的時候,感覺是強姦。她也讓他感覺是強姦,為滿足征服者的野心慾望,她的表情越是委屈和受辱。——他滿足了,就正中下懷。她引誘他來侵略。
有一半竊喜,一半痛楚。她嗅到草的腥味,是夢的重溫,但她自主了。
到了最後,當男人迸射時,像一尊干裡外的炮在狙擊,她以為自己一定盛載不下的——她按捺不住,發出複雜而激動的號叫……!
「呀」
炮聲響了!
戰場上的人也在號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