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奇異的月圓之夜。
像所有傳奇的開篇,不由自主。
芳菲的香氣,催情的春藥似地,伴著紫霧白煙,披著紫錦的人。
真是誘惑。
她望定他一陣。衣角著了火,他馬上把那火踩滅了。但,理智燒燬了。
煙迷霧鎖,正好看不清對方臊紅的臉。太誘惑了,蒙天放不克自持。
冬兒一下拆散她頭上的望仙三鬟髻,一鬟一鬟相繼抖落,她用力向後一抖,長髮在氖氛中陡地飛揚。頭仰起,閉上了眼睛,整個人豁出去……
她緩緩躺臥在那張錦被上,蒙天放整個人覆蓋上去,像個保護者。
他身下的冬兒,是只驚弓小鳥。
但沒時間了。如果不是今天,就沒有明天。縱隔三千世界,背負一身罪孽,他們融成一塊,如饑如渴,欲仙欲死,都幻化成深沉的歎息。像飛昇的丹藥,不安分地顫動。
黑髮交纏著。
她臂上的「守宮砂」,不知何時,無言冉退……
爐火映照在冬兒雪白肌膚上。她用一個篦,把黑髮重新盤好,三鬟髻。黑白相映,是幽會之後的嫵媚。
他從不發覺,她是多麼的妖嬈,看得有點癡呆。
冬兒羞赧地、把蒙天放的身子扳轉,開始也為他梳頭。先將頭項長髮束一單台圓丘雙號小會,然後用蓖將額前和兩鬢長髮梳向腦後,由腦後分做六股,編成板狀髮辮,中間卡一髮結,辮的上端打一「X」形的繩結。
梳好了,把他又扳轉過來,二人一直對望了很久,在對方眼睛中看到自己,深不可測。
不相信這是真的。
冬兒把蒙天放一根長髮拈起來,與自己的一根長髮連在一起,就爐火燒成灰末,放在一勺水中。
她盟誓:
「喝,這就可以白頭到老,矢志不渝!
蒙天放不假思索,便仰首喝了半勺。
冬兒溫柔地笑:
「你不是一直認為方士之術都是荒唐麼?」
情到濃時,人竟便迷信了。他笑看她喝了那半勺。她在水中見到一個陰影——
冬兒驚呼,推他快走。
他心下依依,還是矯捷地閃身走了。
冬兒慌忙中,把瓶罐都碰撞倒地。身後一聲暴喝:
「你幹什麼?
冬兒神色倉皇地道:
「——給丹爐鼓風。
一直暗察徐福的反應,心驚膽跳。
徐福來至鼎前,珍重地站起一顆金丹。大功告成了,喜出望外:
「唉,竟然煉成了!真是陰差陽錯!
他帶著秘密的喜悅,把驚魂甫定的冬兒招來。丹藥攏在袖中。
「冬兒你看,迎著爐火,金光閃爍;攏在袖中,自發五彩。這『九轉金丹』,好了、好了!
「你把金丹獻給陛下,我們便不用走了?
「你真傻!此事別讓任何人知悉。
冬兒不明所以:
「為什麼?這可是個大喜訊。」
「嘿,丹成了,我們還走得成麼?」徐福正色地道:「別誤事,從今天起,你不准離開我半步。不得再胡來!
他把寶貝置於小錦盒中,揣在懷裡。冬兒若有所思,苦無良計。
詔書已經頒就:
「朕,今令齊人方士徐福,率五百童男女,於七月初七日午時,東渡求仙。樓船五十,停於河邊。全數須於初六晚齊集上船候命,待得黃道吉田吉時,作法啟航入海,不得有誤。奉天承運,始皇帝即位第二十八年夏,於咸陽宮。」
整日地奔波,一切才被安頓。
徐福與五百童男女,攜備五穀糧種,人車列成一望無際的隊伍,如長龍幡纏半山,風吹白衣,飄飄亂舉。童女們都戴著一頂細草織成的帽兒,垂下一重輕紗,掩映著音容。每人一個香囊,散著去國的餘韻。
樓船五十,由數千民夫拉牽至淺灘,它們高聳著,巨大的身軀,異獸一般吞噬著遠渡蓬萊、方丈、流洲三座仙山的懵懂的雛兒。
孩子們都有點好奇,有點興奮,也有點茫然。但都乖乖地服從皇帝的命令,誰都沒想過前景。
各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安寢,一個挨一個,等待次日啟航。人人都一樣。
但,冬兒已不一樣了。
隔了重重險阻,又屆生離死別,憑著樓船的雕欄,遠望河邊。
駐紮在河邊的蒙天放,鎮夜護船。部屬都敬佩他的盡忠職守。
他們怎會想到,始皇帝寵信有加、委以重任的郎中令,是世上最不忠的叛臣?他並沒有把自己的分內做好。
思潮起伏。
明日一至,二人將是天涯海角,相會無期。還沒有走,已經思念。只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又搖搖頭,用力把她的影子抖去,摔在水中,任由東流而逝。
仗劍挺坐,臉上不肯再有表情。只餘一股忠勇。就讓一切過去吧。
冬兒在樓船上,看不見他,但覺每一個影綽的黑點,都是他。
真的要走麼?
夜色四合了,河水深不可測。她一步一步地。偷偷走到欄旁,像踩在每一個人的睡夢上,一下不小心,都碎裂了。
她脫了絲履,珍重地繫在腰間。夜更濃了,無人發覺,她把心一橫,企圖跳進水裡去。
正準備逃走,慕地有一隻手把她抓住。掩著她的嘴,強拖進樓船中。
掙扎間,一隻絲履丟了。
它沒沉,只隨水漂至河邊。
蒙天放摹見,四看一片死寂,那絲履,淒婉如一聲嗚咽。他也珍重地納入懷裡收好。
徐福把冬兒拖至睡榻旁,曉以大義:
「怕死麼?」
冬兒搖頭,淚盈於睫。
但她無法把這秘密告訴任何人呀。童男女五百,是奉了君命東渡的,自己一逃,數目不對,犯了欺君之罪。——且自己已不是童女了。冬兒警覺地、用手遮掩臂上「守宮砂」的位置。她的收穫就是失去。
徐福把一切都看在眼內。他一早就洞悉人間有這樣的一些債項了,只語重心長:「我什麼都不管,只要放掉東洋,逃離魔掌,覓地安居,繁衍一支後裔,才是偷生上策。
見她不語,又勸道:
「冬兒,不要自私,要為大局著想。」
大局?
她一夜之間成長了,成為大人以來,始發覺是這樣的淒愴。為大局著想,她就得放手,然後與一群沒有血緣的人,到陌生土地,落地生根?她明白了。
但她要一個「大局」幹嗎?
一個小女孩吧,任他苦口婆心,她困擾得如何聽得過去?
只好佯睡。也許真睡了,就能把昨天睡死。
徐福見她安然睡好,便欣然離去。
也太難為有情兒女。
冬兒在步聲遠去之後,微微張目,打開一條縫,他走了。她手中捏緊一個小錦盒。
七月,渭河的水淒清恆豐滿,誰知這河水由多少支流匯聚?誰知一直東航,前面有多急險?冬兒遠遠望向岸邊的營火,她只知有個人在那兒守候。
如果一直呆下去,天亮了,樓船隨大水而去,失去夾岸的約束,不知多麼的飄搖。人也一樣,回頭需要莫大的勇氣,只有愛情可以推動她。
她被推動跳下水中。
「撲通」一聲,靜夜中分外驚心。
蒙天放見到一個纖弱的黑影子,掙扎撲近淺灘,水沒脛,然後她整個地浮現出來。在閃動的火光中,他認出來了。
奮不顧身,馬.上相迎。
牽扯上岸。
侍衛一見,以為是跳水的貪生怕死者,不願隨團去國,—一都在吆喝:「什麼事?」「有人逃跑了!」「郎中令逮住他了!」
岸上人聲鼎沸,一片混亂。
樓船上的人,都被吵醒了。徐福一看,事已至此,惟有孤注一擲。
當下,他擅作主張,大聲下令:
「樓船啟航!
樓船東窗事發,急急駛向東方。
一去不回,在彼邦繁衍。這是他們的意願。
火把燃亮,水面一片通紅。大家目送著逃遁的五百人。
冬兒一身水淋淋,衣濕體寒,薄紗利貼著肌膚,像是剛脫胎的新生。
她飛奔至蒙天放身畔,緊握他的手,苦寒而抖顫。
走?
不走?
蒙天放回頭一望自己的部屬,駐紮在河邊。他們一直敬佩他。
只遲疑了一下,敏感、脆弱的少女的心便彷彿受傷了。
她咬牙,不理他,自行奔逃。
侍衛馬上便追上了,用繩子把她捆起來,帶到蒙天放跟前。
他望定她,手中的青銅寶劍一舉。
她呆住了,眼中儘是驚疑閃爍。』
他的劍「咳、咳」幾聲。
大家愕然地望向被劍鋒所斷的繩子,灑在地上。
團團圍住的兩個人,一個是長官,一個是逃犯。全部噤聲不語。
蒙天放豁出去了。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灼灼的目光中,他把始皇帝恩賜的青銅寶劍,豎插在淺灘的石子間,他背叛了他,只好把權位榮祿都犧牲了,為了她,和她先發制人的犧牲。不計後果。
他一手把她扯過來,緊緊擁抱著她,在他強壯的懷抱中,她有點羞怯,卻有更多的驕傲,充塞其中,密不透風。
她滿足了,一切都是值得的。
心中只覺亮堂堂、暖洋洋,閃著鮮艷奪目的萬度霞光,海闊天空。
他從沒這樣的溫柔和堅毅過。到底他敵不過冥冥中的情牽。四下是他部屬驚愕而感動的低呼,交織成一個網羅,身陷囹圄,但籠罩在一片大局已定的安滋中。
對於他,敢於為她做任何事,保護她。呵護她,愛護她,這才是大局。
二人放心地,隨著他們,隨著數不盡的、猛烈地歎氣的火把,去了。
火越來越興盛,烈焰自窯爐向上狂吐,撒向四野和夜空。」爐邊搭了法台,法案擺滿祭品。
始皇帝從未如此暴怒過,因為他「被騙」了,火光中,面貌猙獰:
「蒙天放!朕因愛才,對你悉心栽培,恩寵有加,你這畜牲竟敢背叛於朕,是為不忠,求仙取藥,乃萬世大業,竟因兒女私情,壞了大計,目光如豆,是為不義。朕一一要你們死!」
一身紅衣的冬兒被帶出來了。
經過沐浴、薰香、更衣,也明知難逃一死,但聽得「你們」二字,馬上撲倒叩首:
「陛下,此事與郎中令無關,冬兒知罪,願一力承擔,請放過他!請放過他!「殺!」「陛下陛下!」淚流披面的冬兒,一生都沒講過這麼多的話:「冬兒死不足惜,但郎中令,萬中無一,求陛下留他一命!」
始皇帝當然知道,虎狼亦有不忍之心,但盛怒中,萬難食言。心念一動,自懷中拎出他那天下第一枚之「半兩錢」。
「生死有命,於此關頭,看你造化。」
他把錢幣扔到蒙天放腳前。
「見『半兩』二字即生,負面即死!」
蒙天放卻決絕:
「不,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臣知罪,當以死報君!」
始皇帝惱恨他之愚忠,想留活命,怒叱:「擲!」——他給他一半的機會。
百官和將士,都緊張萬分地等待蒙天放自決命運,非生即死,冬兒閉目向天禱告,口中低喃。
蒙天放無奈,錢幣一擲,於半空中打個滾兒,他一手覆之於另一手掌心上。
生死關頭,手緩緩地移動……
結果如何?一壁揭露,一壁汗透重甲。
漸見「半兩」二字——是正面。眾人都吁一口氣。
始皇帝途下令:「好,天意如此,留你一命!聯令冬兒自投爐火,血祭俑窯!
蒙天放望向冬兒。
只一眼,他想也不想,把心一橫,咬牙下跪:
「臣蒙天放乃一頂天立地男子漢,不願偷生,決同歸於盡!
冬兒的心靈震撼了,他明明得到「生」,依然要一起「死」。有一種神秘的動力在她心中翻騰,熱乎乎地,滔滔滾滾,洶洶湧湧,她有話要說:「陛下,冬兒自知難逃一死,只求臨死之際,跟他講一句話,只一句!請陛下成全!」
還沒哀求完,已不顧一切,掙扎排眾而出,漠視了君令,瞧不見千百雙旁觀冷眼。
電光石火之間,她做了一件最偉大的事。
——她把偷來的「九轉金丹」銜於口中,飛撲至她男人的懷裡!旁若無人地、狠狠、狠狠吻他一下。
她有無數的話要說,但一個字兒也說不出了。
在吻他之際,小舌頭把丹藥頂吐到他口中:渡給他——天地間一個秘密。
他驚愕萬分,根本不知發生何事,已骨碌一下,不得不把丹藥吞下肚中。
眾人不知蘭因絮果,來龍去脈。
她不知道這是否長生不老藥。她不知道究竟有沒有效用,但這是淮一的寄望——他可以不必死了!
這璀璨的一剎過去,冬兒向蒙天放點點頭,用心地望他一眼,以目光訣別。
她把丹藥給了他,自己就沒有了。以生命來博得他不死,縱是犧牲,也心甘情願。
為了她最初和最後的愛情!
穿著紅衣黑褲、手持兆經、頭戴上飾有四隻金黃色眼睛的面具的舞者,一邊舞動,一邊呼叫,大壯聲勢的「攤跳」,伴送冬兒血祭俑窯。
視死如歸的冬兒,忽爾詭異一笑。
——只有她自己心底明白。
帶著這莫測的詭笑,赤足紅衣的女孩,向火海縱身一投,如一頭火鳳凰。
蒙天放目送她,轉瞬化為烏有,他流下了男兒的眼淚,哀號。
「冬兒!冬兒!
唸咒聲、歌舞聲、法螺聲……陡地止住了。
蒙天放自噩夢中乍醒。
朗朗的君令:
「蒙天放!」
「臣在!」
「朕命你泥封活埋後,千秋萬世,為朕護陵!」
「臣領命!
「你要永遠記住,不准任何人接近朕之陵墓半步,將功贖罪!
蒙天放下跪:
「願陛下萬壽元疆!」
始皇帝做最後一瞥,轉身不看。——他失去他了!
工役上前,含淚沉痛地用銅鏟插進一大堆的陶土裡,一下一下,將陶土自蒙天放的足部起,小腿、大腿、上身……糊上去。
蒙天放神情肅穆、平靜。因為他去意已決。一死何足懼!一捂懷中的絲履。
工役已經把動作放慢了,不願這位得到部屬擁戴的郎中令太快接近死亡。
即使緩緩地糊,也到了頸項、頭顱……兩額。額、下頷……
這是一具英姿勃發而又氣度沉雄的俑像呀。陶土一干,他也就完了,從此成為一座死物。
陶土逐漸勾勒出他整個的輪廓,到了最後,工役終於狠下心來——
他挑了一抹上,封上他的嘴,他噙動著的鼻翼,最後,是一雙閃著晶光的眼睛。
蒙天放眼前一黑。
啊,秦朝的盛況,一統的天下,他看不見了。他將永埋地下了。
天際橫來一陣飛雪,眾愕然上望。
在這盛暑,雪花輕淡若無地灑下來,如無聲之眼淚。
也許萬物之靈的人類,在真情面前,蒙受冤屈,一點怨氣,貽上了的生命…沒有人能真正瞭解。
過了三千年,還是矢志不渝的。
但日子過去了。
時移世易……三十年代
雪花落至中空,就止住了。
人間還未到寒天,是深秋初冬時分。
一輛雙引擎的民航機,自上海飛往西安去。機上載送一支龐大的電影外是隊伍。有化妝的芳姐。攝影師老沈、燈光、場記、服裝、道具…例幾個花枝招展的二三流女明星。
——大部分都沒搭乘過飛機,穿戴得很隆重,一如赴宴。正襟危坐者有之,好奇地趴在機艙窗口看雲看景、老半天也不肯回過頭來者有之。只有那五十來歲、微胖略矮、一臉威嚴的吳導演,抽著煙斗,不動聲色,大家都以為他在腦海中分鏡頭。
中外藝聯電影公司的外景隊,為什麼要來到這西安拍戲呢?
他們對外宣傳是「劇情需要」。
如今進步電影都不再侷促在攝影廠裡頭了。而且上海大小電影廠家將近半百,競爭十分激烈,但世界影壇中,有聲片子已大行其道。他們為了適應新時代、新潮流,決定開拍《情無長恨》,這是中國電影從默片邁向有聲片的新紀元。
據說投資者是日本人田中三人先生。
這戲的男女主角,一直保密,直至記者招待會時方才揭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