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塵閉上眼,準備著消失的命運。
只盼著,能留下他的一點意識,留下他對謐兒的感情掛念,不要隨著他的魂飛魄散消失。
奢求吧……袁正留下的法術怎容得下任何的逃逸?他向來是決絕之人,不管是人或是魂,定要殺到完全消失,連一絲魂魄都不能存在於世上。
謐兒……我真的不想死,不想讓我的記憶我的思想我的感情化為虛無……求生的意念比什麼都重,遇到謐兒之前,他本以為他早就準備好隨時赴死,卻在這一刻恐懼死亡。
再看不到謐兒的臉,看不到她羞澀的笑容,看不到她堅強的軟弱。
沒有他,她怎麼辦啊?她會不會還是冷漠去掩飾傷心,會不會將自己弄得滿身是傷,有沒有真心的笑,能不能安心的休息?
他真的不想死啊……他想留在她身邊,直到天荒地老;他要保護她,讓她不受一點點的傷害……可是……佛珠砸到心口,心頭一熱,知道下一刻便是破碎的結果。這身子連著他的靈魂,會碎成千萬片,再也拼不起來。連那顆愛她至極的心,都會成千萬片,再也看不到心版上刻著的名字。
他看多了背叛狩鬼門的人的下場,更何況,他身上被下的,是最重的咒。
謐兒……學著對別人付出你的心……不要逞強不要冷淡,表現出你自己真正的樣子……朋,她,就交給你了……心上有什麼炸開了,子塵綻開一抹笑,溫柔到了極至的笑。眼前,是謐兒的身影。
幸福……謐兒,你要幸福呢…………半晌過去,思維仍在活動。子塵有些驚奇,睜開了眼。
對面,何問天目瞪口呆。子塵低下頭,佛珠碎成千萬片,落在地上。
「怎麼可能……」何問天喃喃,一時之間茫然失措。子塵亦是迷惑,但心念一轉,動了起來。他手下使力,將狩鬼門下其他人殺盡,然後專心對付何問天。
何問天身為掌門,自有其過人之處,躲躲閃閃,竟然也能堅持一會兒。
「張子塵!你自幼被師父收養,他教你法術,供你母子二人生活,你現在滅了狩鬼門,你對得起師父嗎?」
子塵表情極冷,雙目如電看向何問天:「對得起他?我為什麼要對得起他?
你以為我想拜他為師,學這些骯髒的邪法嗎?要不是他用我娘的命來威脅我,我寧死也不會入狩鬼門!娘死之後,我就一直找機會滅狩鬼門,今天,終於是如願以償。「「原來你是蓄謀已久……師父早知你有異心,卻為了你的能力和那個預言沒有除去你,招致今天的結果……」何問天劍法散亂,法力也被子塵壓制住施展不出,自知是不行了。
「『此子必會得大引魂之力』,他在初見我的時候就下了這個預言。為了這個預言,他收我為徒;也因著這個預言,我下了決定:若我能得引魂之力,我便要以這能力滅狩鬼全門,不讓這害人害魂的邪派存留。」子塵手上劍氣穿過何問天胸口,「無論過程如何,我現在實現了我的誓言。」
「你沒實現啊……狩鬼門還有一人……」何問天身子栽倒,卻還在說個不停,「『入此門下,永為狩鬼』,張子塵,狩鬼最後一人,是你!」
「我是死是活,還不用您掛心。」子塵唇邊勾起笑,「有一個人能決定一切。」
是的,五百年的糾纏,五百年的恩怨,五百年的因果。沒有人比謐兒更有權利處置狩鬼門,他是為了謐兒而生,便是為她死,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啊……他的謐兒……看了一眼滿地的屍體,所有人的魂都逸了出來,可見確是死絕。他不想殺魂,轉身走開。
不知為什麼揀了條命,但無所謂了……他要去找謐兒了,從今以後,天涯海角,冥界人間,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謐兒在哪裡?
子塵沒有一點猶豫,因為清楚謐兒的性子。就算傷心,她也會先去交付任務。
風既然讓她來剿滅狩鬼,無論能不能完成,她也一定會回復風。
風……他沒見過他,心中卻隱隱知道他是怎樣的人。有他照顧謐兒,是絕對不會讓謐兒出岔子的。
風常年在冥界,閻王是一個個性慵懶的人,有什麼事都交給束魂使去做——這是以前交下的鬼朋友告訴他的。那隻鬼,是被「師父」殺死的。
進冥界的方法是另一隻鬼教他的,那鬼的靈力被師兄所吸,魂亦被滅。
恨,心中好恨,卻沒有辦法做什麼。當時發下誓言,若他能得引魂之力,便是拼出一死,也要滅了這邪派。
後來,那引魂果然來了。她是來滅狩鬼的,他不用她的靈力,只要留在她身邊,一定能看到狩鬼門的末日——他雖然對世事不經心,自己的一條命,畢竟還是有點珍惜的。
失算的是,付出的一顆心。不知道為什麼,竟然看不了她的一個蹙眉一點傷心,插科打諢,只是希望她能露出一點笑容。而她的笑……美得不可思議,讓他甘願為之付出一切。
他,就是該讓她幸福的。心中有著隱然的領悟,他的降生,他的二十多年歲月,只是為了遇見她,呵護她的淚水,留住她的笑容。
所以,他不能死。做了極其陰毒的佈置,打算將狩鬼門全部殲滅。到時候再告訴謐兒一切,她該會諒解的。
誰知,棋差一招,差一點累及謐兒。
他的命在狩鬼門掌握之中,即使謐兒留下,也只能看他死去,還不如讓她傷心離去,至少不會痛得太徹吧……結果,卻莫名其妙的活下來,她……不會怨他吧……她最心軟了,一定會原諒他的對吧?
會吧……「我要轉世。」謐兒臉上一片淡漠,身邊的朋表情一變,苦痛酸澀到了極點。
風皺起眉,謐兒的性子他再清楚不過了。她的淡漠是她的傷,這樣冰冷了容顏,便是她承受不了的證明。
「謐兒……」
「你不是一直希望我轉世嗎?忘掉一切,把什麼身份都拋下,不管是人或是鬼,輪迴會消去所有。這不是你的期望嗎?」謐兒說道,話語銳利。
是的,這是他的期望。他希望謐兒不要背負兩個人的記憶,不要背負亦人亦鬼非人非鬼的體質,更不要永遠遊蕩在往事中,將柔美的容顏壓抑成冰封的冷淡。
可是……這樣轉世,真的好嗎?
「我才知道,我和娘,都不夠堅強。我們下不了手殺掉背叛我們的男子,也無力承受背叛的記憶。」所以,雨兒寧可魂飛魄散;所以,謐兒寧可抹煞所有的過往轉世。
「是啊,忘掉過往,是最好的了。」風點點頭,「謐兒,你去吧!孟會讓你忘卻,而之後,你會有另一段生命。」
另一段,完全無關的生命。她不再是那個袁迷,也不是那個謐兒,她會有另一個名字另一種樣子另一段記憶。張子塵,便是永遠無關的三個字。
人的生生世世,也不過就是如此。生死愛恨,翻過了一頁,又開始在白紙上塗畫相同的字跡。
她本已跳出輪迴,卻為了泯滅這一頁,重墜那渾濁塵世。
腳下,是叫做黃泉的水流過。那奈何橋不同於冥界其它地方的華麗,狹窄簡陋的橋盡頭,一個小小的棚子。
「朋,你也轉世吧,一介遊魂,太孤單了。」謐兒低聲勸道。
「我不要轉世,我不要忘記。」朋搖搖頭,「就算是陰陽永隔,就算不可能相伴,至少,我要記住。我不能忘記曾經發生過的事,也不能忘記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人。」
謐兒知他所說最重要的人指的是自己,卻不知該說什麼,輕歎一聲:「即使那人離開你,忘了你?」
朋看著謐兒,一雙眼極黑極亮,帶著無盡的堅持與深情:「她怎樣對我沒關係,重要的是,我不能忘了她。」
謐兒心中一震,幾乎停住了腳步。
她……就當真能忘了他?
「引魂,你來這裡,可是要投胎去?」腳步雖躊躇,橋雖不短,卻也會走到盡頭。棚邊站立一年輕女子,看見謐兒,似笑非笑的問道。
「孟。」謐兒對她微微點下頭,「是的,請給我一碗孟婆湯。」
朋聽謐兒叫這女子孟,吃了一驚。孟婆孟婆,他本以為該是老婆婆,卻不料會如此年輕。黃衫飄拂,語笑嫣然,哪裡有半分孟婆的樣子?
「那你身邊小鬼呢?他喝不喝?」孟指著朋。
「我不要!」朋對「小鬼」二字甚是介意,皺了眉頭。
「該喝的人不喝,不該喝的人卻要喝,唉。」孟看他二人,眼中神色有些怪異。她從棚中拿出兩個碗,碗中都盛滿了水,水的顏色卻不相同。一碗黑漆,另一碗卻透明。她將黑漆那碗交給謐兒,透明的那碗卻給了朋:「小子,走了這麼久,累了吧?喝口水吧。」
朋確是有些渴了,拿起碗慢慢喝下。
謐兒舉起碗湊到嘴邊,卻怎麼也沒有辦法喝進去。
她當真要忘了一切?忘了雨兒和袁正,忘了子塵?
忘了啊,所有的傷與痛。忘了父殺母那一瞬,眼中灼熱的血淚,忘了五百年間的漂泊,忘了被背叛的萬念俱灰……忘了啊,所有的愛與情。忘了娘擋在自己身前,死命護住自己,忘了風養育自己的小心翼翼,忘了那個人的言語,那個人的擁抱,那個人的溫柔,甚至那個人的胡說八道……喝下這碗孟婆湯,她便會不再痛苦,便會忘掉種種,那種種,便是謐兒這個人。
喝下這碗孟婆湯,縱使魂靈不變,也不再是她。這一碗孟婆湯,便是殺了她,剩下的,只是她的魂靈,卻不再有她的心。
一世功過,千古興衰。盡在奈何,捨情忘愛。留戀為誰,生不滿百。不如一笑,魂歸去來。
她將引魂歌唱了五百年,在這一刻才知道,真的要在這奈何之上捨情忘愛,是多麼的難。她引了無數魂靈,自己卻沒有辦法笑忘塵。
原來,自己比娘還傻。娘選擇魂飛魄散,不留下對袁正的愛戀;她卻連忘卻都是不捨……即使子塵就像袁正那樣,欺騙,偽裝,背叛,她還是唸唸於他。寧可帶著對他的記憶痛苦,也不願忘掉他快樂。
不願啊……他在那混濁塵世,她在這清淨冥間。她,卻是戀塵啊……「謐兒!」她戀著的聲音忽然響起,初時以為是錯覺,漸近的身影卻熟悉。
是他,他來做什麼?
他後悔放過她了?他要來殺她?他要讓她完全消失,好做他的神仙?
心疼痛無比,意識極為模糊,眼中熾熱血淚落下,不知是因為傷心難過或是有些激動。
黑色的孟婆湯,像是能把人吸進去一樣。喝下去,便是永遠的忘卻永遠的平靜吧……但是……手動了動,要把碗從唇邊移走。就算忘卻,也寧願是在他手中魂飛魄散,從此三界五行六道,再也沒有謐兒這個人。人在情在,若忘情,除非是人與魂一同消失。
這勞什子的孟婆湯,還不是毒藥?抹了記憶,便是殺了人殺了魂。她已跳出輪迴,何必再喝這毒藥?
貪癡嗔,愛慾之毒早已纏繞。既是心毒,又何必解開?
引魂,總有著不同凡人凡魂的特權的。
子塵方才到了奈何這端,見謐兒手移動碗,以為她是要喝下。他自知奈何盡頭有孟婆,謐兒手中想必就是孟婆湯了。
喝下孟婆湯,前塵皆忘,恩怨全斷。
不!不可以!
她不能忘了他,她不能去轉世。他好不容易遇到她,好不容易和她相愛,她若是走了,他去哪裡找她?
他不能讓她忘記,他不要她忘記!
拚命跑上奈何,她在橋的另一端,遠遠的舉起手中碗。
「不!」心中一亂,熱血上湧。若她是被他傷至此,那麼,有一種方法是最好的解釋。
子塵一腳踏空,從奈何橋上掉下!
黃泉水迅速淹沒他,黃泉,人入殺人,魂入殺魂。
「子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