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辦?
一瞬間,子塵心中略過無數計量。飛快估量眼前形勢,他牙一咬,低聲道:
「謐兒,我絆住他們,你出門找朋,兩人一起跑,跑到風那裡去!」
事已至此,他辛苦佈置的局暫時看來是沒用了,只求謐兒能安全離開。然後要是可能的話,他盡量逃出。只要今天能逃掉,這些狩鬼還是會跌入他原來的局裡。
可是……他們怎麼會來得這麼巧?一眾賓客都是他極信任的人,按理來說,應該不會有人透漏什麼的才是——更何況,他們也看不出來謐兒是人是鬼。那麼,他的自以為是萬無一失的計劃,為什麼會失敗?
「為什麼要跑?」謐兒坐在床上,臉色有些白,靜靜的問,「子塵,你身上的靈力是從我這裡得到的,對付這幾個人難道還有問題嗎?」
「師弟,你憐香惜玉的毛病又犯了啊……」何問天一臉似笑非笑,帶著手下十餘人進了屋子,「雖說一夜夫妻百日恩,但我們狩鬼門門規是除鬼務盡,可不能心軟啊……」他對子塵說著,眼卻直勾勾盯著謐兒,只見她一張臉頓時死灰一般。粉頰櫻唇的嬌媚消失,身子在不住顫抖,明亮的眸子蒙上一層霧氣——不是透明的水霧,而是帶著紅色的血霧。
子塵心中大痛,卻知道此時不是解釋和安慰的時機。謐兒性子倔強,定不肯拋下自己獨逃,還不如讓她誤會,也許還能救得她一命。
「子塵,他在說謊,是不是?你和狩鬼門一點關係都沒有,是不是?」謐兒看向子塵,眼光熾烈的儘是盼望,盼望他能給自己一個反對的答案。
「掌門師兄。」子塵避開謐兒的眼光,漠無表情的開口,「這女鬼已成半魂,殺與不殺並無多大區別,何苦逼我趕盡……殺絕?」他眸中隱隱有光閃動,何問天打了個寒戰。他素知子塵之能,也知他執著無比的性子。他的目的不在謐兒,又何必逼急子塵,弄個玉石俱焚的結局?
何問天點點頭:「就知道師弟你心軟,也罷,你既得到她的靈力,也不必非殺她不可。讓她走吧!」
謐兒聽他二人對話,一顆心沉了下去。子塵伸手拉她,她甩開他的手:「子塵!你在騙我!你不可能是狩鬼!」
「我一直是狩鬼,我不是對你說過我幼時家貧,後得機緣學藝嗎?那時便是我師父發現我有通靈之能,於是收我為徒,並送我讀書供我娘和我生活,可說是對我恩重如山。師父死後,師兄接管掌門之位,我則開了醉塵書齋,專為了等……你這種鬼……」
「怎麼可能……你並不知道我……而且……」謐兒堅持不相信,頭拚命搖著。
她怎麼能相信,她怎麼可能相信?相信他曾經的話,曾經的溫柔體貼,曾經的關懷羞澀,曾經的一切,都是虛假?她是見過他的心的,攤開來,明明白白寫著「謐兒」二字。那字跡如此清晰,怎可能是作戲?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有什麼不可能的呢?雨兒想過袁祖師會殺她嗎?」子塵淡淡拋下一句話,正中謐兒的心。袁正和雨兒始終是她心底最大的結,五百年的放逐,封閉內心故作冷淡,也只是因為袁正揮劍那一刻的夢魘。而歷史,竟在這一時刻重合了。
「我若殺了你,那個朋搞不好就是另一個陳朗;狩鬼門也經不起風的再一次打擊,所以我放你走。」子塵拉起謐兒,動作粗暴,卻並未使力。感覺到門外傳來熟悉的氣息,知道是這裡的躁動驚動了朋,心中一喜,將謐兒「扔」了出去,他自己隨即跟上,站在門旁邊,隔住屋中人。
「張大個,那位洪姑娘來找你……」朋話沒說完,只見迎面一人砸來,紅衣黑髮,似乎是謐兒,連忙接住。他畢竟是有靈力的,雖身材短小,倒也抱得了。
他穩了穩身形,將謐兒放下,只見謐兒眼中一片血紅。他心中大驚:「謐兒姐姐,你怎麼了?」
「朋,你帶她走,永遠不要回來!」子塵聲音中有種不容抵抗的味道,朋愣了愣,看向子塵。子塵眼中帶著焦灼和毅然,似乎決定了什麼,不容反悔。朋又看謐兒,她全身顫抖,臉色極白,痛苦以及。他不知事情經過,但謐兒的安危是他最關心的,拉起謐兒的手向外走去。子塵擋住門,唇邊浮起安心的笑。
「子塵……我真的不介意作小……」門外又跑來一人,卻是洪靜蓉。子塵一皺眉,這情況本就極亂,她還來攙和什麼?
朋扶著謐兒緩慢走著,洪靜蓉將將要跑到他們身邊。子塵本在注意屋中狩鬼的動靜,怕自己一時疏忽,讓狩鬼抓住謐兒。見洪靜蓉身形,忽地一怔:「朋!
小心!「身影如鬼魅,急速飄到門口。
洪靜蓉雙手成爪,竟是抓向謐兒!
子塵和朋反應都極快,然而都怕洪靜蓉傷到謐兒,不敢用狠著,兩人四手拿住洪靜蓉身上大穴。卻有一把劍,直刺洪靜蓉心窩。
那劍近乎透明,卻散發出七彩光華。在場所有人皆大驚:「引魂劍!」
「怎麼可能?你不是失去所有靈力了嗎?怎麼還能用得了引魂劍?」何問天喃喃道。
謐兒已無法隱形,身上也沒有靈光,誰看了都知道她已失靈力,怎可能……謐兒雙目之中淚滾滾而下,卻是紅色的血淚,在她白皙的肌膚映襯下顯得格外醒目——淒美的紅艷。唇邊卻勾起了一抹奇異的笑:「沒有靈力,不代表沒有法力啊!」
子塵和朋愣住,洪靜蓉的屍體從他二人手中滑落地下。
「怎麼會……鬼是不能使用法力的……」何問天繼續失神。
謐兒雙眼血紅,卻一眨不眨地盯著何問天:「我不是鬼,也不是人……或者說,我既是鬼,也是人……」
「人鬼通婚本已少見,生下孩子的更是少之又少,而我,就是那個少之又少的證明——我是袁正和雨的女兒,本名袁迷。」迷,迷魂迷心,就算是背叛,竟然也明明白白用一雙眼執著說無悔。但她已經不叫那個名字了,為什麼,為什麼還會為情所迷?
「不可能!祖師爺怎麼會和卑賤的魂靈生子?從來沒有人提過這件事,不可能!」在狩鬼門人心中,袁正是唯一的神詆,他們全心全意崇拜的人。
「不管可不可能,這是事實。」子塵竟然笑了起來,「所以你有雨的相貌,有超常的能力,卻當不起陳朗的靈力——接受靈力的必須是純體,人或魂,卻不能是半人半魂。可是謐兒,你又是怎麼有雨的記憶的?是風讓你在冥界以引魂的身份活下去的,是嗎?」
他心中忽然輕鬆了起來,不管怎樣,謐兒至少會安然了,不是嗎?
「袁正自然不會對任何人提起我的存在,事實上,他也不知道我在哪裡。」
謐兒陷入回憶,「那天,他提劍進了屋子,娘擋住我,陳朗護住娘卻被他所殺。
我那時不過百天,混沌未開,將一切都看得清楚,卻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直到——袁正的劍刺進娘的胸口。「謐兒的聲音極其平靜而低沉,像是從地底發出的一般:「血就這樣濺了出來,濺的四處都是。娘喜歡粉衫,那樣粉紅中夾了鮮紅的花,燦爛得很……我那時正要睡了,白色的裡衣成了通紅,很美很美的紅色……」
「我睜大眼睛看著,意識是模糊的。這時,幾滴血濺入了我的眼,本來清澈的視線模糊起來,心卻變得清楚無比……娘的感情娘的記憶隨著這血傳到我心中,霎時間,我醒來了。繼承了娘的意識,卻以迷兒的身份醒來了……眼前一片血紅,唯一的念頭是保護娘……」
「摻雜人鬼之力的力量到底有多強?那人,是人界之傑,以一凡胎練成仙體——手段姑且不論;那鬼,是鬼界第三,和她的兄長整頓了整個冥界。而他們所生的孩子,有著極強的力。在初生的瞬間,那力量強到幾乎無法控制,即使對方是她的父親……」
「她的母親卻讓她放手……即使那個人騙了她殺了她,她還是讓女兒放手。
不是為了讓女兒不要背負『弒父』的罪名,她只是愛他,只是無怨無悔的沉迷,即使到了這一步,竟然還是不忍心讓那個人死去……「「風來了,但是,晚了。魂死便是魂飛魄散,就是風也救不回,況且,她根本就是不想活了……」
謐兒微微咬住唇,心中不是不怨啊……在最後的一瞬,她還對風懇求著,不要殺了他,他是她愛的人,是她女兒的父親……今生已盡……我願魂飛魄散,也不要留著這心去轉世,再入這……渾濁世間……她情迷心迷,心心唸唸,也只是那一個人而已。
謐兒知道她的心她的情,卻感受不到。被背叛仍不恨的感情,她無法體會。
她繼承下來的只是傷痛,父殺母的傷,背叛的痛。於是,風帶她走,任滿身是血的袁正躺在地上,埋葬好陳朗的屍體,卻找不到一絲雨兒存在過的痕跡。魂飛魄散……從此,三界五行六道,連點痕跡都不留。
只是為了愛戀,只是為了一場愛戀。愛……竟然會讓人放棄一切嗎?
「我跟著風長大,我自己選擇了留在冥界。我的身份是禁忌,風封鎖了我存在的痕跡。我作為一縷幽魂,五百年間忙於引魂使的工作,直到陳朗出現……」
接下來的事子塵都知道,想必也如實告訴他的同門了吧……眼中血淚,不知是雨兒還是謐兒流下的。越過五百年,母女兩人的心境竟然重合在一起。同樣的情迷,同樣的背叛……唯一不同的,只是生與死罷了。但是,走到這一步,生生死死,又有什麼重要的?雨兒不是完全沒有活下來的機會,但她放棄了。不願活在沒有他的塵世,不願再次記起背叛過的傷,寧可讓一切都泯滅啊……「謐兒……」子塵見她血淚,心中極度不捨,幾步上前抱住她。謐兒一震,卻沒有反抗,閉上眼,貪戀他懷中的溫柔。
娘啊娘,我終於明白了……迷兒,多麼恰當的名字。情為之所迷,生生死死,無論發生過什麼,竟是了無怨尤。一切的一切,只源於一個迷字……「謐兒,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既然你有法力,那就殺了我吧!」子塵低聲在她身邊說道,死在謐兒手下,總比死於何問天手下好得多吧……謐兒推開他,眼中血淚已止,手中引魂劍緩緩遞出,子塵凝視劍尖,淺淺一笑。
「為什麼你會是狩鬼呢?為什麼……我本來以為得到了我渴盼的情,卻是虛幻一場……」謐兒也笑著,淒慘無比的笑,「原來,我們母女的命運果然是重合的……她為袁正求情,我也下不了手殺你……傻子……魂迷的人,都是傻子啊……」
她轉身,一瞬間萬念俱灰。她愛的人,終究還是騙了她。她付出了真心,對方卻只是利用……宿命,這是她的宿命吧……時間換過了五百年,她卻踏上了同一條路。
娘選擇了魂飛魄散,那她,又該怎麼辦?
心口痛到無力思考,唯一的念頭只是離開。離開這個不愛她的人,離開這裡,離開所有的傷痛……她還是不行的,就算來到這通州,面對往事,她最終還是輸了。輸人輸心,輸得乾乾淨淨。
迷兒,在最初,就已經注定了一生的劫啊……謐兒和朋的身影漸漸消失,子塵鬆了口氣,回過神來看向何問天:「師兄,你不愧是狩鬼門主,詭計百出謀劃周密啊!洪姑娘是狩鬼門下吧?我竟然一直都沒發現。」原來他一直在狩鬼門的監視之中而不自知,差一點就害了謐兒。
「要論詭計,我哪裡比得上師弟你啊!要不是這次我棋快一招,狩鬼門被滅了怕都不知道原因呢!」何問天似笑非笑,「要不是師父早知你非我族類,留下後招,現在你早和那女子殺了我們,雙宿雙飛去了。」
「『那女子』是你們的祖師爺的女兒呢!」子塵淡道,「袁正虧她母女甚多,你若有心,就不要再糾纏她了吧!」
「好癡情啊!」何問天大笑道,「你放心,我的目的只在你,她不是我惹得起的人。」
子塵冷笑:「你真的以為我會把靈力交給你?」
「師弟,你該知道,你別無選擇,除非你想死。」何問天從懷中拿出一串佛珠,手從每一粒珠子上拂過,語中威脅之意十足,「你趕走那女子,不就是屈服的意思嗎?」
子塵搖搖頭:「我只是不想讓她看著我死而已。」語畢,他手上發出氣,射向四面八方,中他氣劍之人均倒地不起,狩鬼門下十餘人頓時少了一大半。
何問天沒想到他會如此做,擋住射向自己的劍氣,心中一凜,忙扔出佛珠。
佛光萬道,罩住子塵全身。
狩鬼門下不容叛徒,這下,便叫他形神俱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