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王殿位於酆都的中心,和其它地方相距均不遠。汪甫稟帶著二女向鬼門關方向去,風倒鬆了口氣——只要汪甫稟想逃出冥界,他便不敢對言蘿和逐羽怎樣。
怕的就是汪甫稟恨言蘿輕易破了自己佈置,來個玉石俱焚。
風一顆心剛要放下,只見汪甫稟忽然轉了個方向,向著誅魂台去了。他心中一凜,知道不妙。
數萬年之前,冥界制度森嚴,常有被判滅魂之鬼在誅魂台被處決。但自言燁繼任以來,封攝魂刀,廢魂滅之刑,地府方才繁榮些。千年前五道將軍謀反,解攝魂刀封印,殺入閻王殿,用魂索捉住言燁之妻以威脅言燁。最後言燁雖打敗叛軍,冥界已元氣大傷,其妻馮歧亦魂滅。言燁於是傳位言蘿,自絕於誅魂台,用的便是那把攝魂刀。
「汪甫稟,我可以放你走,只要你放了她們,我保證放你走!」風有些急了,不由喊道。
「放我走?我為什麼要你放我走?」汪甫稟將要走到誅魂台上,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問道,「我既然敗了,就不會苟活。汪甫稟只會是枉死城城主,以前是,現在是,以後——」
「以後不會再是。」言蘿打斷他的話,「你做了近萬年的枉死城主,早該換人了。鬼使鬼吏均是五百年投一次胎換一下腦子,只有你還留著上古的老思想,頑固又愚蠢無比。」
「你說我蠢?」汪甫稟踏上誅魂台,走向攝魂刀。聽了言蘿這話,他臉色有些猙獰,拉著魂索,將言蘿拽到眼前。言蘿看著他,沒有分毫懼意。
「你本來就很蠢,若不是早些年我忌憚你法力以及枉死城的潛在兵力,你以為我能忍到現在?而你竟守著你的枉死城,任我坐大。我往枉死城安插人手你也不知,不是蠢是什麼?」言蘿道。
「好,我蠢,那你爹你娘怎麼死的,你又怎麼落到我手裡?」汪甫稟拿起誅魂台上的攝魂刀,拔刀出鞘,只見半透明的刀身之中隱隱有血光流轉,極薄的刀刃閃著詭異的光。他將刀鋒對著言蘿,笑容倒比刀光更加詭異:「我是天下最偉大的枉死城主,蠢的人是你們!你們想奪我的權,做夢!我要把你們一個個殺死,讓你們知道我的厲害!」
風見汪甫稟手中攝魂刀離言蘿不過尺餘,心中恐懼,喊道:「汪甫稟,你放了言蘿,隨便你要什麼都行……你不是還要做枉死城主嗎?你不要傷言蘿,一切好說!」
汪甫稟見風焦急之狀,道:「看來傳言不假,風小子什麼人不好喜歡,竟然喜歡上這丫頭!事到現在,枉死城主我是不能再做了,我活著也沒什麼味道,不拖著一個去死,我可不甘心。」
「你殺我吧!和你作對的人中有我一個,你放過言蘿殺我吧!」逐羽忽然道,「若你定要殺一個人的話,那就殺我吧,反正我也……」
「逐羽!別說傻話!」風喊道,心下有些躁,不知逐羽為何要在這時刻插口。
汪甫稟看看風,看看言蘿再看看逐羽,竟然笑了:「風小子,你到底喜歡哪一個?該不是腳踩兩條船吧?」
風愣了下,不知這種情況下,他怎麼會問這種問題。
「風小子,其實我還是滿喜歡你的,你做事規規矩矩,不像言家那幾個人,整天只想著變法改制。」汪甫稟道,「我看她們倆喜歡你一個,你也挺為難的,乾脆我幫你做個了斷吧!這兩個女的,你說要留下誰我就留下誰,剩下的一個宰了陪我,怎樣?」
風臉色突變,聲音微顫:「汪甫稟,你別耍什麼詭計,我……」
「為什麼說我是耍詭計呢?」汪甫稟將刀對著言蘿和逐羽中間,「現在她們兩個的命都在我手裡,我要誰死誰就得死,我有什麼必要對你耍詭計?千年前言燁、泓宿都做過選擇,我倒想看看一板一眼大仁大義的冷面束魂使會怎麼選擇,是選愛著自己的閻王呢,還是選擇酷似自己死去妹妹的冥界女子呢?」
風聽他此言心中一動,隱隱約約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卻說不出到底是什麼。
「風,你選言蘿吧。」逐羽見風半晌不說話,慘笑道,「她是閻王,冥界不能無主。而且她和你彼此相戀,我只不過是無關的人罷了……只要你們偶爾想起我,也就夠了……」
言蘿冷哼一聲,不作言語,一雙眸子看向風,等著他開口。然,表面的平靜畢竟無法掩飾雙手的顫抖,千年前的種種浮上心頭。五道將軍持著攝魂刀對著娘,問爹是要天下還是要娘。爹猶豫片刻,一閉雙眼——你殺了她罷!
那瞬間,心忽地空了,爹對娘的情深,爹對娘的百般呵護,在那一刻俱都成空。江山與愛人,蒼生及感情,在那一刻分出了高低。那時娘心中在想什麼?
是不是冰冷如她這般?心愛的那男子啊,為了天下,放了她。
我不要,不要天下,不要蒼生,我只要你一生凝眸,要與你生死同游。我心中你最重,因此上你心中,也不要有其它勝過我,可不可以?
風,莫怪我自私任性,我只要你一句話。你選擇誰其實並無區別,但我要聽你說——你選我,你愛的不是別人沒有別人,只是我。
猶豫什麼,掙扎什麼?難道閻王的身份加上你我的感情,終究還是比不上一個逐羽?那你為何要追來人間,為何變成另一副樣子出現在我面前,為何用那般關心呵護的眼光看著我?若說你對我的溫柔只在人間,為何回來陰界,你還有那溫柔的抱擁?可這若是你對我的感情,為何此刻,你遲疑不語?
言蘿顫抖著,寬大的袖子掩不住她的動搖,風眼光掃過她顫動的衣袖,忽地一愣。再看向逐羽,她一臉淒笑,話中似乎有話。他心思電轉,無數點疑惑聚在一起:泓宿的出逃、言蘿的金之印、汪甫稟的謀反……一切瞬間便有了答案,他再看向言蘿,心中已有計較,開口言道:「我選逐羽。」身形迅速上前,抓向魂索中間,使力將言蘿向自己方向帶。
汪甫稟果然微微一愣,手中刀遲了片刻方才遞出。逐羽也是一怔,表情先是狂喜,見風的動作之後,卻忽地明白了什麼似的,竟落下淚來。幾人之中,最平靜的反而是言蘿,她怔怔看著風,目光茫然。
輸了是嗎?他選擇的仍然不是她是嗎?
娘,你恨爹嗎?在他說「你殺了她罷」那瞬間,你心中恨不恨?還是像我這般,心空空蕩蕩地,什麼都不剩……愛的恨的癡的怨的……既然他無心,我何妨便休,休了這心,休了這情,休了這魂魄……再不受這罪,再不有那恨……我追了千年的情,最後只是一場夢,一個笑話。我那同生同死的願望,等待千年,都沒有人來為我完成。
得成比目何辭死……只羨鴛鴦不羨仙。
我從來不想做這鬼首,我只要他來愛我……原來,求得人心,比成仙得道還難。
刀鋒近了,可以看到近乎透明的刃上那一條血線。我記得人界管這叫「碧血」,說是亡魂所化,含情積怨,只留一道血痕。
風,若我死了,你可會為我流半滴淚?我知你不會像雨死時那般傷心,可你能否為我流一滴淚,流在我消散的魂魄之前,即使我死後無知,也抵了我這千年對你的唸唸戀戀。我沒有生生世世,我只要嵌在你的那滴淚中,待你想起我時共著它落下,碎成無數淚滴,每滴淚都帶著一個我,附在你的衣襟之上。你走到天涯海角,我始終在你身邊。我再看不到你感覺不到你,你也不知道我在哪裡,但只要你一拂衣襟,我總會笑著對你。
娘,你一定不怨爹的,是麼?
「言蘿!躲開!」風拉著魂索帶向懷中,手中卻忽地一鬆,半段魂索繞過言蘿腰際,收到他身前。魂索盡頭本應打成死扣,未想卻是已鬆開的蝴蝶結,從言蘿手中飛向風懷裡。
風既知逐羽為內應,聰慧如言蘿,怎會不知?
風知言蘿是假做中了汪甫稟的術,他二人合力,定能反制住汪甫稟。可他不敢托大,還是先亂他二人心神,趁機救言蘿。可言蘿竟呆了一般,一動不動。
他抓住魂索,她卻鬆手放開。
「言蘿——」攝魂刀刺下,直向心臟!
是誰?是誰的聲音在叫我,用著無數焦灼,無數心痛?是他麼?他不是選擇了逐羽嗎?為什麼還要用這樣的聲音叫著我?
心下疼痛,痛得要裂開般,不知是因為這聲音,還是因為那凝了無數碧血的刀鋒。風,如果我是人界的小言蘿,你是浪子劉望鏞,當我在樹下一睜眼之際,你會不會愛上我?
還是說祈風太子你心中,只有為你而死的祈雨公主?
不不不,你就是風,我自是言蘿。就算倒轉千年,我也要在那一刻見到你,和你頂嘴,氣到你說不出話來,讓你沒有時間去想雨,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我身上。
風,讓我再看看你那張扳起來的冰塊臉,讓我再把冰塊氣成烈火,好嗎?
還是說,我已經來不及了?因為我怕這心痛而選擇逃避,永遠逃開?
我,也是懦夫呢。
意識已沉到谷底,卻漸漸清晰起來。心中疼痛略減,反是一陣暖意包圍。言蘿微微睜開眼,眼前一團金色光芒之中的人是——「雨?不,逐羽!」言蘿以為自己喊出聲,卻只是小小的一聲呻吟。
「言蘿,你怎麼樣?」逐羽身後的風急忙問道。
「我不用你來救!」言蘿打開逐羽按在自己心口上的手,「金之術救人是一命換一命,我既然是被放棄的人,又怎能讓您這被選擇的人來捨生救我?」
「言蘿,別任性……」風一句話未說完,逐羽已是一個巴掌打了過來,言蘿哪裡有還手之力,被她打了個結結實實。
「你真的以為風選擇了我是嗎?他是看出我和汪甫稟勾結,所以說選我來亂他心神!而你明明未被汪甫稟制住,卻為了試探風而假意被擒,讓他擔心冒險。
言蘿,你太任性了!「逐羽喊道,她身上的金色光線時明時暗,更顯出她憤怒表情。
「我……」言蘿一時間無法分辯,她是故意被擒,一來是將計就計,二來也是為了看看風的反應。但逐羽的指責,怎麼都有點似是而非。
「風救你,你故意放開魂索;汪甫稟殺你,你明明能躲開,卻一動不動!你是在做什麼?成心用自己的死讓風內疚,讓他永世不安甚至以死贖罪是嗎?你口口聲聲愛他,這就是你愛他的方式?」
「不是的……不是的……」言蘿畢竟氣弱,前幾句話是賭著一口氣說的,現下氣勢已盡,說了幾個字,竟然有些有氣無力。
「逐羽,你知道我的心意,不要再以此指責言蘿。」風阻止她道。
逐羽向後退去,差點被地上汪甫稟未散盡的靈體絆倒。她盡力站穩,仰起頭,只是看著風。
「逐羽……」風見逐羽似笑非笑的表情,心中一凜,出聲叫道。
「言蘿,昨晚你說你比任何人都喜歡風,我當時沒有反駁你。現在我告訴你,我比你更喜歡他,一千倍一萬倍的喜歡他!」逐羽的身影漸漸在金光中模糊,她的聲音卻極清楚,「你喜歡他,是處處為難他限制他,束住他讓他留在你身邊;我愛他,他要做什麼他想做什麼我都會讓他去做,即使結果是他離開我,我也不在意,只要他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就好了。」
「我不會勉強他來愛我,只要他願意,讓我當雨的影子又怎樣?只要他開心就好。」逐羽喃喃道,「我要他不再憂愁,要他一雙眼看得到他人,要他冰冷的顏恢復笑容……我要他一直快樂,像是當年他陪在雨身邊遊歷天下勝景那般快樂。
我要他不曾走入閻王殿,不曾見過你,不曾當什麼束魂使,不曾失去雨……」
「他走入了閻王殿,他見了我,他是束魂使,他……雨本來,就不是他的……「言蘿反駁道。
「是你,言蘿!是你害他失去他唯一餘下的所愛,他原本是太子,從小在寂寞中長大。他承受了父親弟弟的無情,他唯一有的就是雨。而你……若不是你封雨做引魂使,雨怎會遇上袁正,怎會嫁給他,怎會被他殺死?」逐羽嚷道,「是你奪走了風的幸福!是你因為自己的自私,害他失去了所有!」
「不是我!不是!」言蘿掙扎著想起身,卻半分力氣皆無。風抱起她:「逐羽,我很感激你捨身救了她,但請你不要再說了。」
「我已經快死了,難道最後這些話我還不能說完?」逐羽身形愈發模糊,她淒然道,「風,我只恨為何我沒能一直陪著你,作為雨的影子陪著你……我愛你,我一直在你身邊,看你對雨情根深種,卻因為不想勉強她接受你而一直不曾說出口……風,你一向都不知道怎麼抓住屬於你的幸福,你只會不斷地放手放手,把皇位讓給弟弟,把愛人讓給別人……風,難道你不知道,只要你告訴雨你愛她,只要你說你要娶她,她定然不會拒絕嗎?」
逐羽搖搖頭:「不,你知道,但你是高傲的太子,若她嫁給你,定是因為她愛你,而不是因為你是她唯一的親人……風,你為什麼這麼固執,為什麼這麼君子?你知道當初的我有多少次想替你說出你的心思……可惜我沒有辦法發出聲音啊……」
「你到底是誰?」風臉色大變,問道,「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
「有些事是我本來知道的;我不知道的那些,則是汪甫稟告訴我的。」逐羽聲音漸漸縹緲,「風,你還是不知道我是誰嗎?」
風搖了搖頭,逐羽輕笑一聲:「其實你知不知道我是誰並不重要,我不需要你的回報,我不需要你記得我,只要你幸福快樂,只要你好好活著就好……我愛你,愛你愛到寧可沒有自己……」
金光不再亮起,而是逐漸變弱。逐羽整了整自己鬢角,對著言蘿道:「言蘿,你欠我兩次命,若你有心,請放風自由,不要拿你的任性自私束住他,風本該是天涯暢遊,伴著雨指點江山的風,而不是遷就著你的任性的他。」
「你既如此愛他,為何還要聯合汪甫稟叛亂?傾巢之下豈有完卵,汪甫稟不會放過束魂使,他若成功,豈不是害了風?」言蘿問道,語氣尖銳。
「我自有方法對付他,只要他除去你,風就可以自由了……我討厭你……你欠我的,你欠風的,我都要討回來。我討厭你,言蘿,要是沒有你就好了……」
金光漸漸散盡,逐羽身影漸漸變小,小到極小之後卻又忽然大了一些。言蘿和風仔細看去,只見一隻白色鳥兒在地上扑打著翅膀,動作有點笨拙,但總也是飛起來了,在空中徘徊幾周,落在風的肩上。
「雪影!她竟然是雨兒送我那只雪影!」風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撫摸那隻鳥兒的羽毛,那鳥兒親熱地用頭蹭著他的手,眼中露出滿足的神情。
言蘿瞬間臉色煞白,她當然記得這隻鳥兒——在她和風初見時,她誤殺的白色鳥兒。原來這隻鳥是雨送給風的,難怪他當時那麼憤怒,露出那樣心痛的表情。
言蘿還清楚記得自己對當時的判官說過的話——這隻鳥是被我殺死的,不用打入枉死城,她若有什麼要求就由她去吧,算是補償。
所以,她留下了自己的記憶,雨的容貌,為了風,是嗎?她是真的願意當影子的,她是真的用全部生命去愛風的,是嗎?
言蘿側過頭,見風看雪影的眼光,溫柔夾著愛憐。她心中大慟,暈了過去。
「言蘿?言蘿!」風急忙抱住她,見她雙目緊閉,露出痛苦之色,知是她受傷太重,忙抱著她下了誅魂台,向閻王殿走去。
半月後。
天光明亮,映得紫蘿殿內一片藍紫交織的絢爛。言蘿斜倚在椅中,桌上一堆公文,她拿著筆,懶懶地批示著。
殿門處忽地一聲響,言蘿驚跳起來,匆忙躲在帷幔之後。見進來的是謐兒,方才鬆了口氣走出來,笑道:「怎麼有空來看我?子塵這傢伙肯放你來見我?」
不知怎地,子塵硬是認為言蘿屬於「哪有事哪有她,沒事也要惹點事」的人種,死活不讓寶貝老婆接近她。況且那傢伙一向粘老婆粘得緊,怎可能放謐兒一人過來?
謐兒本是面冷之人,此刻對著言蘿的巧笑嫣然,有片刻怔忡。言蘿走近她,東碰碰西摸摸地:「子塵是怎麼照顧你的?怎麼產後反瘦了些,是不是他對你不好?」
謐兒微有些不自在,躲開言蘿的手,道:「言蘿,你不要故意打岔,你知道我來的目的。」
言蘿側頭看她,臉上仍是嘻嘻哈哈:「目的?和相公吵架回娘家?」
「為什麼躲著風?為什麼不見他?」謐兒問道,「風本就不擅言語解釋,你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你讓他怎麼辦?」
「解釋?解釋什麼?」言蘿低低聲音,「我……不想聽他解釋……」
「你要知道,風那時選擇逐羽是有原因的。他看出來汪甫稟和逐羽勾結,知道即使他選你活,汪甫稟也會先裝模作樣說幾句話,再殺了你。他說選擇逐羽,只是為了讓汪出乎意料,他好趁機救你……在那種情況下,這已經是最好的方法了……」謐兒努力背著風告訴她的話,因為沒有親見事情經過,背得很辛苦。
「我知道。」言蘿道。
「啊?」謐兒有點發呆。
「我知道,我只在萬念俱灰的時候腦子才會空空如也。」言蘿微微笑道,「風對我估計過高,我……也有犯傻的時候。」
「那你為什麼不原諒他,不願見他?」謐兒追問。
「我不是不原諒他,我並沒有怨他,即使他真心選擇逐羽,我也不怨他。」
言蘿輕聲道,「我不是不願見他,只是不敢……」
「不敢?」謐兒奇道。
「是的,不敢……」言蘿手遮住臉,說道,「我害怕,怕他那一刻是真的想選擇逐羽的……我更怕他早厭了我的任性,怕他遷就我只是為了敷衍。逐羽說我欠她兩條命,她不求別的,只要我放開風……可若讓我放開風,還不如讓我把我的命還給她算了……」
「言蘿!什麼命不命的!我舅舅已經失去了曾經最愛的人,你還要他承受另一次的失去嗎!」謐兒忽然喊道,「他已經痛苦了幾百年,孤獨了幾百年,難道你忍心看他再苦下去嗎?」
「你知道?還是……雨知道?」言蘿問道。謐兒身上有著雨的記憶,難道雨……一直都知道?
「不,娘不知道,她是一個很幸福的人,她什麼都不知道。」謐兒輕輕說道,「言蘿,你說你任性,但最任性的其實是我娘吧?她什麼都不知道,所以她一向都追求自己想要的,即使傷害到什麼人,她也不知道……」
「可是,我知道……我做不到雨那麼執著,我一邊用盡心思追我要的,一邊被負疚和恐懼折磨;我也做不到逐羽那樣無悔,只要風幸福,她可以連自己都不要的……我辦不到啊……如果風幸福,如果風笑著,那應該是因為我啊……」
「那他不是因為你嗎?他留在地府,不是為了你嗎?他怒氣沖沖的樣子,不是為了你嗎?言蘿,我在他身邊百年間,他很少用那張冰塊臉之外的表情對我。」
謐兒說著,帶點寂寞的。
「那是因為他怕他會對你太好。」言蘿低低的聲音,「他從不曾得到什麼,所以他連想要都不會想了……」
「那他對你,不是如此嗎?」謐兒問道,「在我小的時候,我就常常在想,風對你那麼凶,是因為討厭你,還是因為在意你。」
「我……」言蘿愣住了,心下隱隱而出希翼,瞬間盈滿心底。
「言蘿,風是我舅舅,我不可能不為他說話。我說我看到的,信不信隨你。」
謐兒看著言蘿,「他這次找我的時候,面容極憔悴。你也知道的,他很少求人,更不會求我這個作侄女兒的。他從來不說情愛之事,可他求我幫他說幾句話……言蘿,見他如此,我怎能相信他不愛你?「「不要說了……不要說……」言蘿忽地以手撫額,垂下頭去,「謐兒……我好怕……如果我相信了你,而他並不愛我,我會不會就這樣死去……我真的怕,我不知道他對我的好,是他自己想對我好,還是因為他不忍我那樣傷心。我太習慣算計一切,可我算計不來真心啊……」
「風說,束住風的,沒有別人,只是那株喬蘿。」謐兒靜靜說道。
喬蘿?
言蘿忽然哭出來:「我?是我?他說的,是我?」
尾聲。鏡台鏡台的青銅鏡上微微起了霧,白色的霧飄渺著,漸漸散去,顯了鏡中景象。
世間之事,有時只是迷霧自迷,撥雲見日,答案卻在峰迴路轉之間。
「言蘿!言蘿!」風抱著言蘿倒下的身子,見她胸口不斷冒出鮮血,慌了神,「言蘿,你醒過來啊!不要嚇我!」
「逐羽你……」風忽聽身後一聲喊,回轉頭去,汪甫稟手持攝魂刀對準自己,胸口透出一截劍尖。他臉上顯出不信的神色,卻再也說不出什麼,向後倒去。
逐羽將劍從他身上拔出,靜靜而立,看著風。風當此劇變,居然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回過頭去,一遍遍叫著懷中人的名字,徒勞地將手臂縮緊,似乎能以此挽救她失去的生命一般。
「為什麼不躲?為什麼?連我都知道他們是在做戲,聰明如你怎會不曉得?
你明明能躲開,為什麼……「風凝視著言蘿愈發蒼白的臉,問著,」難道你不信我?我抱過你吻過你,難道你還不知道我?「「大概是我以前對你太差了,所以你不再相信我……我從來不敢要,因為不想因失去而痛苦。可若失去你,我還有些什麼?」風在言蘿頰邊輕輕一吻,「若不是你,我的心在五百年前就已死去,漸漸成灰。雨死去後我是為誰活著的,我傻到不知道,你也不清楚嗎?生氣憤怒……早在我發現之前,我就對你……」
風頓了頓,頗覺難以出口。看著言蘿,臉上現出溫柔:「我知道你其實是羨慕你娘的,羨慕言燁能為她而死。言蘿,你雖從未說過,我也知道你寂寞。你和我一樣,在一場戰爭中失去所有。若我的愚蠢最終讓我們不能相守,就讓我陪你到最後,生相同死相共好不好?這一次再不會有人出來問我我為什麼要去死,如果有人問,我也會大聲回答他——我要陪你!你是勇敢的,我也不該做懦夫。」
他緩緩拔出刀,那刀千百年間從未出過鞘,此刻忽地一閃。再看去,刀鋒烏黑,一絲血痕紅得透明。
「封魂刀!」逐羽喊了一聲,「風!你不要做傻事!」
「什麼是傻事呢?」風掃了她一眼,「我做了多少年的傻事,錯過了多少時光。現在彌補也許來不及了,但這是我唯一能做的啊……」
「你就為了她甘願去死?為了如此任性自私刁蠻的女人,你情願放棄生命?
她有哪裡好?狡猾奸詐,處處算計,用盡各種手段為難你,你居然還要……「逐羽氣急,道。
風搖頭:「言蘿不像你說的那樣,而且……任性才是言蘿啊……」
逐羽一咬牙:「你定要隨她去?」
「我總待她不好,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風點頭道。
「若我能讓她活下來,你會怎樣?」逐羽問道。
風眼神一亮:「若你能讓她活著,就算你要我的命,我也給你……不,不行,言蘿不會同意的,她寧願和我同死,也不會一人獨活……」
「若我和言蘿只能有一個活著的,你選擇誰?」逐羽繼續問道。
風愣了下:「無論生死,活著,我陪她,死了,我也陪她。我知道你是金性,但言蘿定然不喜歡你來救,你也不會救她,又何必說這話?」
「我不是救她,我只是……救你……」逐羽雙手交握,指尖出現一道金色的光,瞬間籠罩全身,「風,你愛雨嗎?」
「愛,也愛過。」風回答。
愛的,可是最深的愛,已過。
逐羽露出一個笑容:「那你現在愛的,是言蘿嗎?」
「是的。」風輕輕說道。
逐羽走上前,走到風身邊,十指伸開,指向言蘿心口。
「那我救她,但我有一個要求。」
「什麼?」
「等她醒來,若我還沒魂飛魄散,給我點時間讓我狠狠教訓她一頓……風,你就是太老實了,我要她再不能欺負你。」
「我什麼時候欺負過他?」言蘿瞪著鏡子,有點生氣,「真是胡說八道!」
「她沒欺負過我。」鏡子裡的聲音和身後的語聲混成一個,響在言蘿耳邊。
言蘿正欲回頭,只覺被人從後面抱在懷裡,溫暖無比。
「風、風……」
「怎麼哭了?」風見到言蘿淚水,吃了一驚。
「她冤枉我,我不是故意尋死的。我當時萬念俱灰,若不是聽你喚我的名字,我連一寸都不會躲……」積了半個多月的話終於傾訴出來,擔心被誤會的,不止是風,還有言蘿。
「我知道,所以她沒有因過度使用靈力而魂飛魄散,只是失掉了這一世修行,也沒了靈性。」風用手指拭去她的淚水,卻越擦越多。
「我的確很任性,風,我做不到她那樣的愛你,我只能是言蘿,我永遠不會是雨……」逐羽的話還是打擊到了她,逐羽口口聲聲的愛,她比不上。
「你為什麼要是雨?言蘿,你就是任性的、愛耍脾氣的、總是把人氣得要死、恨不得掐死又不得不疼愛的你,天下沒有第二個人可以替代你,你也不能替代任何人。」風說道,「雪影……她追逐的是雨,可我只愛過一個雨,無從替代,也無需替代。」
言蘿轉過身,投進風懷中。哭得有點花的臉上露出笑容:「你只愛過一個雨,那我算什麼?」
「我……我只愛過一次雨,再一次愛上的是你……」風忙著分辯,然後臉忽然通紅起來。
「你要是早說愛我不就沒事了?為什麼一定要讓我猜來猜去的?」言蘿嘟起嘴,掩不住眼底笑意。
「我……不是抱過你了嗎?」風臉側過去,表情僵硬。
「……風。」
「嗯?」
「你在害羞?」
「別胡說!」
「都紅到耳根了!」
「我……」
「你還真摸啊?真是老實!」
言蘿的聒噪掩入風的雙唇中,半晌風才放開她,看著她臉上紅暈,也是一笑:「你的臉比我更紅。」
「我……我……」言蘿咬了下唇,然後忽地蹺腳,吻住風,直到兩個人臉上紅暈都消去才停止。
「風,生生死死,陪著我好嗎?」言蘿問道。
風點了點頭。
言蘿坐了下來,拉著風一起坐下。鏡台旁雲霧已消,亭台樓閣假山流水,甚是好看。言蘿輕輕唱著:「東湖採蓮葉,西湖採蓮花。一花與一葉,持寄阿侯家。
同生願同死,死葬清泠窪。下作鎖子藕,上作雙頭花。」
「明兒我就在冥界水中種滿蓮花,好不好?」風一笑,問道。
「我要並蒂蓮∼」言蘿笑著答道。
「好好好。」
「這樣還可以吃蓮子哦∼」
「你要怎樣都隨你,好了吧?」
言蘿依向風,笑靨如花。
鏡台之外武、凌、謐兒、子塵等人遠遠看著,俱是一笑。
「咦?武,你怎麼哭了?」凌問道。
「我哭了嗎?」武一擦眼睛,淚水不停流下,「一定是因為太高興的關係。」
凌也不反駁他,忽然想起一事,道:「現在他們沒事了,我是不是可以不用『暫代』枉死城主之位了?」
「我是不是也可以不用守奈何橋了?」武也問道。
子塵一揮扇子:「兩位,你們看看冥界還剩多少人,認命吧!誰叫你們是小一輩的精英呢?」
「啊?那我們還不能放假是嗎?」
「放假?」子塵一笑,「你們還不快點準備婚禮事宜,真讓他們兩個再拖著啊?」
凌打了個寒戰:「我覺得還是盡快把他們送進洞房比較好。」
子塵小聲對謐兒道:「你說如果我現在告訴他們,忙完了婚禮他們多半又要開始忙著改制,他們會不會乾脆逃跑算了?」
謐兒微嗔:「你騙走一個大引魂使,朋捎上一個孟婆就已經夠地府受的了,別再拐人走了。」
「反正你我死後也得來這裡給他們賣命,他們也沒吃虧啊!」子塵嘿嘿一笑。
一隻白色鳥兒在天上飛著,發出一聲清脆的叫聲,似乎是在和他相和。風輕輕吹過,停在蔓延喬蘿之間。
我束住你了,不可以跑掉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