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言 第七章
    「他還好嗎?」不問寒星隨,而是問著一旁的月洛,龔擎語裡含了擔憂,讓月洛更覺有意思了。

    「他倒是無啥大礙,只是有些傷口發炎罷了,幸好日光猛烈,倒也為他的傷勢做了一回消毒,沒讓炎症再一步擴散。只是若讓完全康復,怕且也要花費些許時日。」

    「能康復便好,月姑娘,一切拜託了。」隨著最後一句出口,龔擎原本硬撐的神智終於潰散,明白在這兩人面前自己是安全的放心,讓全部疲累一湧而上,瞬間吞沒了意識。

    「哎呀,怎麼說倒就倒了呢?」伸手托住撲倒的龔擎,月洛輕笑:「你這孩子永遠都只會假裝無事到承受不了為止。連我們面前也要硬撐這麼久才肯妥協,實在是太不相信我們了吧。」

    「他的意念更強了!」響應月洛的是自出現便沒發過話的寒星隨,托在懷中男子的雙手沒有做任何變化,似乎手上的只是輕如鴻毛的小東西。

    「你只喜歡意念強的人不是嗎?龔擎是因你意願而成長啊!」說著,見寒星隨不允反駁,月洛更是笑道:「若他知曉你早已明白他心思,卻一個勁裝傻,龔擎會不會很傷心呢?」

    「他有更掛念的人便不會傷心了。」意指方才龔擎不自覺的關心之態,寒星隨一向冷漠的雙眼露出了些許興味。

    「說得也是,好了,別呆在這鬼地方閒聊,先到附近的客棧將他們救醒吧。」輕鬆扶著龔擎,月洛便要施展輕功而去,只是沒走上幾步,她又停了下來。

    「小狼,這可不是你該跟來的地方啊!」

    望著尾隨而來的狼王,月洛低頭微笑地拒絕了它,只聞得曠野中幾聲狼嚎,似乎堅持一定跟隨,搖搖頭,月洛沒有響應狼王的嚎叫,她只是靜靜地,靜靜地盯著那雙美麗的獸眼。

    無言的氣勢瞬間鋪開來,層層的壓迫感滿佈四方,敏銳的狼察覺眼前這兩個看似好惹的人物其實並不好惹,不由一步一步地退了下來。

    「若你真喜歡龔擎,我會轉告,讓他以後到這來與你再會面如何?」如龔擎一般向著靈性的狼發話,月洛左手輕抬,留下一物:「這物贈你,以你靈性,說不定能修練成仙,可是千萬別誤入魔道哦!」

    望著在地上已成人形的千年人參,狼王再嚎叫三聲以示謝意,便銜了人參離開,看得寒星隨暗暗稱奇。

    「在你身上,總有些耐人尋味的東西。」

    「這是自然,不然怎麼活得過這漫長的年分而不瘋癲,自是這人世總有它的好玩之處!」

    回以調皮一笑,又再次恢復無害的姿態,步子重開,一個弱質女流架著一個成熟男子身形仍如流水行水,片刻便離開了這荒野,寒星隨一見月洛拿出真功夫,他略一挑眉,大袍一揮身形也疾追而去,手中昏迷的陸慎言竟能緩他一分去勢。

    轉瞬,曾經熱鬧喧嘩撕殺過的平野又再回復了它的荒蕪,靜候著下一回人們的光臨。

    強撐的身子已到極限,積累著過度的疲憊及無法放懷的擔憂,加上毒疾的不時侵襲,只是年僅二十三身軀竟像七十老翁的破敗,如此不愛惜自己的人實在少見,這是身為大夫,被江湖人尊稱神醫的月洛為躺在床上的龔擎所作的標語。

    「若你真是想死,當初又何必死死求話,也省下這活罪。」

    簡直不想相信,自己間接教出的徒弟如此無用,月洛越診下去就越有咬碎銀牙的打算,一旁的寒星隨只是伸手倒了一杯熱茶,慢慢嘗著,對於月洛的咬牙切齒毫不作評價。

    「好歹你身上也藏著好幾種我贈你的靈藥,你本身也有千年人參助以功力,怎麼就如此慘況。」繼續抱怨,手上也無停歇,將傷口重新清洗後上藥,為龔擎打理得乾乾淨淨丟在床上,月洛這才開始認真地診治那奇怪的寒毒來。

    「改裝我的藥,算是向我挑戰嗎?左晨鳴,當年你不肯拜在我門下,今日你我對上,我倒真要看看到底是我的藥厲害,還是你的毒厲害了?」

    「你自語也有一會了,龔擎未醒便是未醒,你這般說法,也還是激不醒他的。」

    一語點破,寒星隨又輕含了一口茶,享受那其中的澀苦之味。

    「這房裡,兩個睡著,兩個醒著,而醒著的其中一個又像睡著,我不自語一下,這房可是半點生氣也沒了。」沒有被吐槽的尷尬,月洛湊頭過來,「若是我受這麼重的傷,星隨你會疼惜我麼?」

    「你在我心裡向來無人能比。」不明白月洛怎麼如此感慨,寒星隨只是如實說出自己心裡所想。

    「星隨,這句話若是由你那死去的爹爹口裡說出,我會死而無憾!」望著與他親爹有八分相像的容貌,月洛莫名地悲傷起來。

    「你把我當爹不就行了?」

    「不行!你有兩分與你娘親相像,我可容不得日夜對著那兩分相像而毫不動容。我怕我會失手殺你。」毫不介意地說著冷酷的話語,相處太久,與寒星隨早已不像平常長輩般分出親疏,而是熟悉得不分你我,任何話語也能隨口脫出了。

    寒星隨手上一頓,然後又繼續喝起茶來:「請別在我面前提起她,你該明瞭,對她,你我厭惡一致。」

    即使那人真的美得讓人窒息,即使那人真的高貴雅麗,只是在自己與月洛心裡,那人卻只是一個讓人恨不得粉碎的夢魘。

    「星隨,若你真是我兒該多好……」

    「不好!」一語反駁,不讓月洛再繼續自怨自艾下去,寒星隨一指床上:「你的病人醒了,治病吧!」

    「唉,星隨,我有些遺憾為何要在你身上下蠱了。你冷冰的模樣雖是好看,卻也容易讓人凍傷。」口裡吐著駭人之語,月洛盈盈笑看聽到這個重要言語時龔擎的反應。

    「我睡多久了?」

    並未如其所願,龔擎一派淡漠,不作任何表態,月洛搖搖頭:「你別的不好學,偏要學星隨那冷冰模樣,他是蠱蟲所致,你卻是天生,真是無藥可救。」

    「那是因這模樣能省下許多麻煩,我看寒公子也樂意如此表情,以嚇阻那些見他容貌而驚艷的人。」作出解釋後,龔擎復又重問:「我睡多久了,其中有沒有毒發?」

    「我將你身體幾大穴道給封了,近期內你無法動武,但也不會毒發。怎麼,你似乎對此有些異議?」

    看龔擎在聽到自己穴道被封後攏起的雙眉,月洛搖搖頭:「你再動兩次武,你的脈絡便會全數凍結,到時莫說我,即使是大羅神仙也難救你。若不封,你早晚還是會動手。以目前武林勢態,你動手的機會太多了,我不能容你有所錯失。」

    「我要去調查駱幫主的死因,雖人不是我殺的,但他卻是因我而死,我想弄個明白,真是晨鳴所害,我會背其罪過。若不是,那便是有人在暗地伺機傷我與晨鳴了。」分析得頭頭是道,只是面前的兩人可從不管武林如何,再多的理由對他們而言只是空話,醫治龔擎,讓他復原才是要事。

    「事可以慢查,人可以慢抓,況且也說不定是你弟所為,查得早,對誰也沒好處。查得恰是時候,才是厲害。」

    一派歪理,卻又有幾分道理,龔擎再次側眼望向月洛:「月姑娘,你除了是江湖上的神醫,劍門的創始人外,是不是還有著其它的身份?」

    「小擎,你只要知道,我是你師父便行了。」喚著久不曾出口的名字,月洛拒絕回答如此深入的問題,他指了指似乎有些動靜的陸慎言,「你家小弟弟快要醒了。」

    轉移話題的態度異常明顯,龔擎抿嘴一笑,想到了之前自己也曾對陸慎言這樣轉移話題法,實在是跟隨月洛太多,壞習慣容易傳染啊!

    不再答話,只是將注意轉移到睡在離自己不遠床上的陸慎言,只見全身被抱扎得緊實的他左右搖動著,似乎在掙扎什麼,好半晌突然整個人彈起,嘴裡厲聲喊道:「龔大哥,你在哪?」

    「我在這裡,慎言。」

    聽到有人答話,陸慎言這才放下提著的心,方才不管他如何尋找,龔擎仍舊不見蹤影,只有滿眼滿眼的屍體成山,他不斷的翻不斷的翻,仍舊看不到類似龔擎的人,他繼續地翻找,直到雙手血跡纍纍,仍舊沒有結果,心裡累積到極點的害怕讓他不由對天大喊:「龔大哥,你在哪?」

    卻沒想到,龔擎竟響應了。

    尋聲望去,入眼竟是龔擎躺臥床上向他招手,陸慎言不由大喜,就要奔向龔擎,只是一動,刺骨的痛楚竟由全身傳來,讓他一下子又倒回了身上的軟褥中,爬不起來了。

    「全身傷得如此之重,還想著要動?的確是年青才有的本事啊,看來我與你真的老了,星隨。」出乎意料的女子聲音讓陸慎言轉頭望去,一位身穿淺綠服飾的女子正坐在龔擎床邊,理所當然的姿態靠在床邊的柱上,絲毫沒有男女授受不親的忌諱。

    「你是……」搜索記憶,仍舊看不出這女子該是誰人,陸慎言無助地將眼神投放在龔擎身上,試圖要一個答案。

    「她是我的師父,那邊坐著的是寒前輩寒公子,你稱一聲月姑娘與寒公子便好。」

    「月姑娘?她,你師父?」

    發覺這世道竟有些變了,一個年紀只比自己大上兩三歲左右的姑娘竟然能當龔擎的師父,而一個與自己差不多年紀的人竟成了前輩,就算傳說中的鶴髮童顏至少也有個白髮吧,即使能返老還童,那也該是武藝深不可測的人才有的吧,眼前這兩人,一人像深閨秀女,一人像富家子弟,生得如此俊秀,那份脫凡出俗,哪裡像個混武林的人啊?

    「小弟弟似乎對我們的身份有所質疑哦?我看起來不像龔擎的師父麼?」

    「確實不像。」老實回答,陸慎言又望向了龔擎,見著他精神尚好,雖然身上包紮的傷處看起來挺多,但總歸是得救了,而自己,低頭也數了一下傷處,只多不少,看來自己的武藝還是要再進步啊!

    「龔擎,這小弟弟倒是挺可愛的,一醒來就算個得失,看來是個精明之人啊!而且他初次與星隨相見,卻無任何異色,實在難得。」

    「慎言,是個聰明的孩子。」

    「慎言?慎守言行麼?看來起名之人對他德行期盼甚大。」

    「我名字不是這樣解釋的!」終是受不了那兩位旁若無人的對答,陸慎言插嘴,將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來:「我娘替我取名慎言,是讓我……」

    「讓你什麼啊?」

    「我為何要告訴你們啊!龔大哥我倒是願意說,這位姑娘嘛,你不覺得你有些逾越了麼?」

    沒想到陸慎言竟敢直面指責她,月洛楞了半晌,在龔擎的擔憂與寒星隨的平靜注視下,她爽朗的笑了起來:「確實,你名字的意義便由你家龔大哥聽吧,我們這些外人,先離開了。」

    說完便大步走出房間,寒星隨明白月洛話意,也隨即起來向門外走去,的確,他們這些「外人」無謂聽別人隱私。

    「我怎麼覺得他們話裡有些奇怪的意思?龔大哥,你可明白他們葫蘆裡賣什麼藥?」不解地望著兩人的迅速離開,陸慎言側頭看向臉頰微紅的龔擎,連龔大哥也是一臉尷尬,這是為何。

    「這個,不必在意他們的話語,他們有時候愛故作神秘。你說你娘親不是要你慎守言行,那是什麼?」龔擎也滿有興致地期待著陸慎言的答案,畢竟任何人一聽,都會覺得是「慎守言行」的意思嘛!

    「慎守言行,這是贈予我弟名字的意思,而我名字的意義則是,慎守誓言!」

    「哦?」

    「娘親讓我謹慎,不能輕易許下無法承諾的誓言,她說,這世間能得人所願的事情不多,能謹守的東西更少,胡亂許下承諾,自己卻又無心守信,這很容易讓自己陷入可悲的處境中,人與人之間的互信很多,卻也很少,為免傷人傷己,當我確定真的一輩子實踐那個誓言時,我才能向人誓守承諾。」

    「你娘親看來經歷過不少事情的樣子。」完全沒有想到會聽到這麼一番話,龔擎一時竟不知如何應對,良久才擠出了一句感歎,卻反而招來了陸慎言的一陣笑聲。

    「我猜你也會被我哄過的!我娘親嫁我爹前一切順景,雖後來喪失雙親,卻能得我爹眷顧,嫁我爹後一直生兒育兒,少有在外奔波,哪有可能經歷什麼事情,只是那話語卻是祖傳留下,代代必定要背得滾瓜爛熟的。我娘親不擅長記性,老是忘掉祖訓,結果在懷胎時為怕我也跟她一模一樣,常常忘掉祖訓,她便乾脆將祖訓變成名字,安在我頭上了。娘親這人,怕且也就只有在要向我講解我名字意義時是說得最流暢的一次了。」言語間充滿了對已逝親人的懷念。

    「原來如此!只是聽你口氣,你家怕且是家境不錯的吧,那你與你弟弟,又怎麼會淪落到劍門求生?」

    「花無百日紅啊!生意場上隨時風起雲湧,一場豪賭輸了,一切也都沒了。我娘親受不了我爹的貪勁,加之她出生以來從未受過苦頭,只熬了兩個年頭便被活活累死了。想來,過去她連鹽巴都不識呢,最後兩年卻能親自下廚弄出佳餚給我們兩兄弟吃,連死前也一直抓住辛苦賺來的鹽巴不放,只因我們兄弟老是嫌菜餚無味,實在……」言語越發哽咽,許久不碰的傷口,原來還是會疼的,刻意地不去回想那兩年娘親的艱辛,甚至在她死後也因不堪回想的前事而甚少拜祭,自己實在不孝之極。

    無言地看著淚珠已在眼眶打滾,卻仍舊不肯讓它掉下的陸慎言,龔擎突然掀被下床,走近了陸慎言床前,默默無語地坐了下來,沒有說什麼感人的話語,只是靜靜地,任由陸慎言自發地伏在了自己肩上哭泣。

    肩上迅速被淚打濕了,龔擎望著這個還是半大的小孩,眼底卻是看到了過往的殘景,那時候的他,是否也如陸慎言一般,欲哭不能呢?

    「實在慚愧,原本想說自己能變堅強了,可老是在你面前哭,你一定笑話我了吧?」良久,終是止住了淚勢的陸慎言抬起頭來,哭過而顯得紅潤的眼睛透著一抹羞赧,龔擎仍舊無語,只是伸出了手,輕輕地撫著陸慎言睡得零亂的發。

    「能哭總是好事,別忍著,大不了下回我再買幾件新衣。」

    聞言看了一下被自己哭濕半邊衣裳的龔擎,陸慎言不由破泣為笑:「龔擎,你樣子老裝得冷漠,人卻是很精怪啊!」

    龔擎聽到這個評價,眉間皺了皺,只是一下便又放了開來:「等你與月洛他們相處久了,便會習慣的。」

    「你不是在劍門長大的麼?怎麼跟那對怪怪的男女修似乎相當親近的樣子?」說到龔擎秘辛,陸慎言不由精神了起來,連身上的疼痛也忘記了,只一個勁地想湊近聽聽龔擎的成長。

    「月姑娘不是告訴你了嗎?她才是我的師父!雖然她只是丟下秘籍讓我自個修習。」說完,鼻子也不由輕輕哼了一聲,這月洛相處久了,便發覺她最大的一點精明就是會撿現成便宜。

    「這也是你資質好,哪關月姑娘的事!」

    陸慎言不由輕笑了,這月洛想靠著一本就當人家師父,未免也太會佔便宜了。

    「話倒不是如此說法啊!兩位,若沒有我手中的秘籍,龔擎會有如此高的武功麼?沒有了秘籍,一切成空,終究源頭,還是我的功勞啊!況且我還貢獻了千年人參讓龔擎調理好衰敗的身體,讓他生龍活虎,這點功勞可是誰都不能抹殺的!」

    才談論這奇怪的女子,人聲便冒了出來,只見未有關上的房門前站著俏皮的身影,手上兩碗濃濃的藥汁散發著讓成年男子也不由退後三分的藥味,而她正以憐憫之姿望著準備要將這兩碗藥喝下的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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