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橫遍野,用這句話還不足以形容人們所看到的景象。
薩斯擊敗黑暗中的魔物後,帶著夏伊悄悄離開。黑暗跟光明離去,留下的是被魔物佔據過後的荒敗村子。
村人、商隊及前來探查的人們無一生還,腐爛的屍首死狀可怖地或臥倒在地、或橫掛牆垣。天空盤旋著食腐肉的大黑鳥,肉食性的野獸撕扯、搶奪著屍體,為這慘不忍睹的畫面更添殘酷。
有人看見金髮紫眼睛的法師靠近村子、看見村中爆出刺目的聖光魔法;就如賽隆城外,有人看見幽綠眼睛的法師,從地底喚出無數鬼手。
狂王把近期發生的一切災難都推給了他們,宣告這些死亡是黑、白法師結合所帶來的毀滅,就連傑魯鎮外伐木場的事件也是。
全都是這兩名異端法師所害——流言總穿鑿附會、越傳越誇張,原本默默無聞的兩人,離開梅格爾後,一夕之間成了人人發指的弒殺者。
薩斯跟夏伊這才真正感覺到追緝的壓力……
在被腳步聲吵醒,薩斯發動數個魔法才得以脫身的那一天清晨後,法師們開始遠離城市。薩斯好笑的想,追捕的人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村子中的屍體一看就知道死很多天了,怎麼會認為是他殺的?
而且,賽隆城的那些鬼手也沒有能殺死人的威力,噢!嚇死人倒有可能啦。
「愚昧!」這是夏伊對此事的唯一見解。
躲躲藏藏的,薩斯還得想辦法弄到食物,他們身上的錢早就在跟黑市商人買一袋麵包時用光了。好在兩人多少還懂得打獵,也不忌諱偷點小東西,雖然艱苦,但還勉強撐的下去。
比較糟糕的是,雨季快到了,夏伊的身體狀況又再度轉惡。
黑袍法師越來越沉默,忍耐用盡了他所有的體力,無能為力的白袍法師,話也跟著少了。
「小夏,我看我解開那個咒語吧。」薩斯不止一次的這麼說。
而夏伊總是搖搖頭,默默地往前走。
薩斯明白的,夏伊為了什麼固執,他們之間的聯繫太少了,再也沒有誰能幫兩人證明。夏伊害怕有一天失去了他,便會連一點碎片都不剩……
或許掙扎已經是徒勞了吧,他們只能低頭、咬牙,走著。
一天,開始下雨。
這季節的雨不會大,細細點點,乍看像一片籠罩天地的霧氣,所有烏瑪大陸的生物都知道,這片雨霧會在天地間凝滯近兩個月之久。
夏伊咳嗽了,儘管他努力忍耐,但還是無法自抑地咳出血沫。他蒼白而又乾瘦的手掌中,濺了點顏色極度對比的紅。
發現的那瞬間,薩斯覺得眼前一片黑暗。
這晚,薩斯緊抱著夏伊,他沒有睡、不敢睡,躲在樹洞中,白袍法師睜著眼,好像在提防隱藏在黑夜中的什麼。
之後的每天晚上,薩斯再也不敢闔眼……
「薩斯……薩斯……」
茫茫霧氣中,薩斯努力往聲音的方向靠近,這個人在叫喚自己,他怎麼能不立刻響應。
「薩斯,醒來。」
平淡沒有任何情緒的聲音,他被人晃了晃肩膀,幾乎是立刻睜眼,薩斯下意識地抓握住魔杖。
雨霧中,夏伊沒有表情的臉映入他眼裡,夏伊蹲在泥地上,視線與他平視。
「你睡著了。」夏伊淡淡的說。
「我睡著了嗎……」薩斯搓搓臉,什麼時候睡著的?他一點感覺都沒有,「睡了多久?」
夏伊沒有回答的意思,他起身,抖了抖黑袍上的泥土,「反正已經沒什麼差別了。」夏伊這麼說,然後又穿回了黑袍。
薩斯看著天色,想大概推估出時間,但他沒有辦法,濛濛的雨霧遮蔽了太陽,他唯一能分辨的就是白天或晚上。
現在是黃昏……他什麼時候睡著的?他們必須找個地方過夜才好。
「下次把我叫醒吧,我並不是非常想睡。」薩斯起身,他褲子上都是泥巴,身上的袍子已經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了。
夏伊微微扯動嘴角,「我叫你……好多次了。」
「這樣啊。」薩斯苦笑,懊惱的爬爬頭髮,「太陽快下山了,我們必須……」
「前面有間廢棄的狩獵小屋。」夏伊打斷他的話。
薩斯訝異的看向夏伊,在對方冷淡的神情中找到疲憊,突然地,他很想哭。
他們都在努力的為對方變強,想成為守護對方的力量。就算此生必須在不停逃亡中度過,就算看不見終點、就算雨霧籠罩,但他們沒有誰放棄。
因為這已經是唯一,怎麼能放棄。
薩斯拉起夏伊的手,「小、小夏……你帶路吧。」
夏伊發現個好地方,這座廢棄的狩獵小屋巧妙地被樹叢擋住,若不是非常的細心,否則很難注意到。
進到小屋中,薩斯找到一些發霉的獸皮跟柴薪,他拿到屋子角落用火球烤乾,並盡量忽視夏伊因他的魔法而起的劇烈咳嗽。
這沒什麼,他們承受的了。
而後他在屋子中央升了火,用烤乾的獸皮包裹住夏伊的身軀。黑袍法師沒有反抗,他已經累得睡著了。
隔著火堆看了夏伊好一會,發覺無法忍受這麼遙遠的距離,薩斯站起,靠著夏伊坐下。
外頭雨霧濛濛、天地昏暗,薩斯緊靠著夏伊,從他身上汲取溫暖。外頭傳來一些聲響,他立刻握住魔杖,緊抱著夏伊。
但幸好,什麼事都沒發生。
「……小夏,我愛你。」薩斯在火光中低語。
夏伊的回應是將身體往他靠近些……
天亮後,夏伊有些發燒,但他還是撐起精神,在地板上畫起圓圈。
薩斯坐在一旁,從窗戶看出去,「雨變大了。」他說,「看來明天可能會稍停一陣,我們可以明天再走,或許能在雨霧又開始前離開這座森林。」
「……隨便。」夏伊咳了兩聲,他還是解不開魔力的禁錮,「我餓了。」將身上的獸皮裹緊,夏伊用微弱的語氣說。
「我看看還有沒有吃的。」薩斯翻找著行囊。
他們所謂的行囊,其實只是個用布包起來的東西,裡面放了些乾糧跟藥品。
還不用找,薩斯就已經知道他們沒有存糧了,翻找的行為只是不肯放棄的最後一絲希望。
「……果然沒有。」薩斯歎氣,「我……我去弄點來吧。」他並不想離開夏伊,可是不得已,外頭雨勢正大,夏伊的身體受不了的。
夏伊脫下自己的袍子,丟給薩斯,「弄點能烤的來。」
垂眼看著手中的黑袍,上頭還殘留著夏伊的餘溫,他笑了笑,「我佈個結界,你忍耐一下。」
夏伊點點頭,薩斯披上袍子,走入滂沱大雨中。
薩斯走後,這世界的聲音只剩雨滴滴答答地打在樹葉上,發出的細碎聲響。
結界的光屬性能量擠壓著他,夏伊覺得全身疼痛欲裂。他縮著身子,在這麼劇烈的痛楚中,疲憊感還是能輕易地將他打倒。
頭好沉、眼皮好重……夏伊捏捏鼻樑,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
夏伊不敢睡著,怕自己再也醒不過來。他不畏懼死亡,但他害怕在薩斯看不到的時候死去,他不能丟下薩斯一個人死去。
所以薩斯不在的時候,夏伊不敢睡。
這算是背棄了卡雅娜菲塔給予的安眠嗎?夏伊一直不斷的祈禱,但他的神從來沒有回應。
天邊打響巨雷時,薩斯回來了。
他從懷裡拿出幾顆雞蛋跟沾著泥土的馬鈴薯——很明顯是偷來的,放在火邊烤,將夏伊的黑袍披回他身上。法師不怕淋雨,衣服當然也不會濕。
薩斯手中的白袍在披到他身上時瞬間染回黑色,這顏色的對比變化讓夏伊有一瞬間的失神。
「這附近有村子。」薩斯以為他發愣是因為那些雞蛋。
「嗯……」夏伊按著雞蛋,讓光滑的蛋殼在地上滾,「我沒有烤過這種東西。」
薩斯聳肩,「我也沒烤過。」反正不重要。
「外面怎樣?」夏伊問道,手仍在滾著雞蛋。
薩斯覺得他的行為可愛的不得了,笑瞇了眼,說:「老樣子,我們有名到連雞蛋大的村子都知道我們的事跡,緊張兮兮地,真不知道誰要怕誰了。」
揚著笑臉,薩斯欲言又止的,「……那個,小夏。」
「怎樣?」滾膩了雞蛋,夏伊把雞蛋塞到火堆旁的沙土中,漫不經心地問。
「那個……我、我們可以養寵物嗎?」
寵物?夏伊抬眼,一臉莫名其妙,「請問,你到底在說什麼?」這傢伙的腦子是不是有問題啦。
「我剛剛……」薩斯抓抓臉,「發現有個小女孩躲在樹洞中,她是不是迷路了啊?」
你問我我問誰,夏伊心想,「所以,你想養她?」
「哈哈哈……」薩斯笑了幾聲。
「好啊,等她死了,看你想養亡靈或是腐屍我都可以想辦法。」夏伊說。
「小夏……你是認真的嗎?」他沒有養不死生物的興趣耶。
「你有病喔!」夏伊突然拉高音調,「還不快把她帶過來,你不是說外面雨很大嗎!這種事還要問我。」
「我怕你不肯嘛!」薩斯委屈的扁著嘴。
夏伊冷瞪他一眼,薩斯連忙跑出去把那迷路的小女孩帶回來。
迷路的女孩是個孝順乖巧的孩子,家裡貧窮,於是她在雨天偷偷跑進森林中,想採一種很值錢的菌類貼補家計。過兩天雨霧稍停,村裡的人便會湧進森林裡,不趁現在來,她根本一株都採不到。
女孩的話沒什麼值得懷疑的地方,她的確緊緊抱著一籃菌菇,而法師們也知道這種美味菌類的價值,的確很有可能讓個貧困的孩子大雨天待在森林中。
因為雨霧的關係,女孩迷了路,只好躲在樹洞中躲雨。女孩並不在意寒冷與飢餓,反正雨很快就停了,而她有滿滿一籃的菌菇。
薩斯想,他昨晚聽到的聲響,應該就是這女孩。
除了又餓又冷,小女孩還有點發燒,薩斯把她帶進屋裡後,讓她跟同樣掛病號的黑袍法師坐在火堆邊,自己則努力把女孩的衣服弄乾。
看著薩斯手中憑空出現火團,女孩瞪大了眼,「好厲害……」
夏伊縮了縮身子,咬牙忍住咳嗽的感覺,默默的看著火堆,一句話也不說。
烤乾了女孩的小衣服,薩斯又忙著檢查他們的馬鈴薯。被獸皮緊緊裹住的女孩無事可做,大眼滴溜溜地盯著夏伊瞧。
「大哥哥為什麼不說話?」女孩天真的問。
「大哥哥生病了,別吵他喔。」薩斯溫聲說,他喜歡小孩子。
「生病了?」
「對啊,跟你一樣。」薩斯笑道。
「……你才發病了,我好得很。」夏伊冷聲反駁。
女孩點點頭,「我也沒有生病,我好的很。」她鼓起小嘴說。
「你們都沒生病……」薩斯搔搔臉,煤灰沾到他白皙的臉頰上,「難道是我生病了嗎?」
「很高興你終於想通了。」
看到薩斯的臉,沾滿煤灰的手指在他自己的臉上抓出短短的貓須,夏伊忍不住笑了,「噗……看來你還不笨嘛。」
薩斯為他這久違的笑容癡迷,愣了一會,也跟著呵呵的笑了起來,他們好久沒這麼笑著了。
女孩看看薩斯、又看看夏伊,雖然不知道他們為什麼笑得那麼開心,但她也笑了,扯出大大的笑臉。
吃過了簡陋的一餐,法師們準備休息,女孩在獸皮團中蠕動,一直不停地往門口看。
「你想回去嗎?」薩斯沒問女孩的名字,因為沒有必要,他不可能真的養她,只是不忍她一個人在大雨中受凍。
「媽媽會擔心……」女孩小聲的說。
「帶她回去吧,難道你真的要養?」夏伊垂著頭,雖然疲憊但還是強撐起精神。
「嗯。來吧,我帶你回家。」薩斯牽起女孩的手。
「大哥哥知道路嗎?」
薩斯笑了笑,女孩驚奇地發現,下一個眨眼,她便已回到了村門口。
「快點回家吧。」薩斯拍拍女孩的頭。
白法師有種叫「光之道標」的專屬魔法,在兩個地點做上標記後,他便可以任意地在兩點間跳躍,但前提是兩地不能相隔太遠,而且要事先做好標記。
他放這個道標,原本是想方便偷點食物用的。
女孩還來不及道謝,薩斯又在白光一閃後消失了。
對法師們來說,這只是個不需在意的小插曲。
女孩擔心的父母終於放下心頭大石,抱著失蹤快一天的女孩掉眼淚。
小女孩的臉興奮地通紅,她剛剛看到一個不可思議的奇跡,急於與摯愛的父母分享。
「然後啊,屋子裡面有個披著黑袍的哥哥喔,他臉色好難看,感覺快要死掉了一樣。」
女孩比手劃腳的說,沒注意到父母親在聽到她說「黑袍哥哥」時臉色大變。
「我說我要回去了,那個金髮的漂亮哥哥就拉著我的手,我只看見白白的光,眼睛一眨就回來了耶!好厲害!」
「他們放你走了?不可能,那些魔鬼……」母親拉著女孩的手反覆檢查,「乖女兒,你沒有受傷吧?沒關係,不要怕,跟媽媽說。」
女孩不解的眨眨眼,「我很好啊!」
父親粗厚的大手按上女孩肩膀,凝重的說:「女兒,你確定是一個穿黑袍的男人跟一個金髮、會發出白光的法師嗎?在森林裡?」
「對啊!」小女孩天真地笑道。
原本這真的只是一小段插曲。
法師們小小的惻隱之心,卻把他們推上,那個在等待他們的未來……
雨停了,太陽難得的從雲層中露臉,法師們略微打理一番,動身離開森林。
終點在哪裡還不知道,法師們只知道一直走一直走,努力地脫離命運的掌控,努力的活下去。
但——沒有人能違抗命運之神的安排。
森林的盡頭就在眼前了,法師們下意識地加快腳步,隱隱約約地有一絲不祥的感覺。
「不對勁……」夏伊啞著嗓音說。
「什麼?」薩斯一心擔憂著黑袍法師的身體狀況,無暇注意外界的情形。
「太安靜了……連鳥叫聲都沒有。」但夏伊注意到了,這一帶安靜得詭異,沒有生物的蹤跡,照理說大雨剛停,應該會有很多生物急忙覓食才對。
薩斯側耳傾聽,果然沒有聽到一絲聲響,只有風淡淡的吹著,「果然,而且風的聲音很奇怪……」
沙沙的,野草被一陣突然的強風吹低,與此同時,草叢中跳出十幾名士兵,「他們這在!」大喝一聲,更多人從草叢中冒了出來,都是身穿鎧甲的士兵。
薩斯毫不猶豫的揮動魔杖,刺眼的金光爆出,離他們較近的幾人甚至被灼瞎了眼睛。
「快抓住他們!」士兵們呼喝著。
發現前路已被包圍,法師們只好轉身再度逃回森林中。
剛下過雨,地上很是泥濘,磕磕絆絆的,法師的布鞋非常難走。夏伊的身體本來就很虛弱,跑了一陣便再也沒有力氣。
「丟、丟下我或……或抱著我,你選一個。」他停了下來,氣喘吁吁的說。
薩斯當然二話不說的抱起他。
被白袍法師掛在手臂上,黑袍法師埋怨道:「你應該丟下我的……」
「我無法一個人苟活。」薩斯笑了笑。
「……是嗎?」
夏伊也低低的笑了,「是嗎,那我們可以一起死。」如果這就是終點,他們可以一起結束。
無論如何,他們不會再分開……
聽著後頭越來越近的腳步聲,薩斯不再逃跑,他們已經逃亡很久。
將夏伊放在一旁,薩斯轉過身,舉起魔杖。光遁術無用,他不能被動的等待攻擊,他要主動出擊!
他吟唱起複雜而冗長的咒語,「艾蕾蒂芙,我的真神,請將禰手中的光化為我的利箭!薩薩拉·傑林班迪莫·卡斯·琳……」
士兵的軍靴利於在任何地形行動,他們很快的追了上來。聽到唸咒聲,後排訓練有素的弓箭手們馬上拉弓搭箭,「阻止他施法!」高喝著,前排的士兵舉起抗魔法盾牌,箭矢如雨般地一齊射出!
「——光刃!」魔杖微微晃動,頂端發出萬丈金光,金光化為實質,千萬枝金箭對上了箭雨!
——於是乎,命運的齒輪運轉到極致,開啟了那道早已注定好的毀滅之門。
金光終於淡去,夏伊的眼睛短暫的失明,等到他能看清楚時,見到周圍的樹木倒塌殆盡,輕薄的抗魔法盾牌擋不住神光,這些追兵看似無一生還。
薩斯的肩膀跟大腿均中了箭,他用角龍死命的撐著身體,正咬牙拔出腿上的箭頭。
夏伊緩緩起身,覺得頭暈目眩,強大的光系能量衝擊著他的肉體,但他的臉上仍沒有透出一絲起伏。
夏伊伸出手,繞過薩斯的腋下,撐扶著他,「來吧,換我扶你了。」
薩斯笑了笑,「結束了?」他說。
夏伊沒有回答,他用哀傷的眼神看著滿地的屍體,後排的幾個弓箭手跟少數身強體壯的士兵從屍體堆中爬起,他們的眼中跳動著熊熊怒火,夏伊毫不懷疑,這些人一定想把他們碎屍萬段。
更多的腳步聲從遠方傳來……
士兵們舉刀衝上,弓箭手們拉滿了弓。
夏伊看向薩斯,薩斯笑著說:「我沒力氣了。」
夏伊也笑了,他說:「看來,是到結局的時候……」
他回過頭,幽光閃動的雙眼在空中帶出綠色的光影,箭矢飛射、利刃揮砍,所有的一切在他眼裡變得緩慢,「我們,做錯什麼?」抬手拖起虛空,他喃喃問出心裡明知無解的疑問。
我們,何罪之有?
只是相愛。
「黑暗啊!解除你的束縛,將永恆的寧靜歸還大地……」夏伊淡淡的說出這句話。
而後,一切都停止了,一點一點的黑暗從天幕降下,看似緩慢,卻在眨眼間覆蓋包圍整個空間。
黑暗,禁咒。闇系中最強大的魔法。
「小夏!」當薩斯終於能出聲,發出驚喊時,他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什麼時候天色已經黑了?
雲層在天空快速的流動,即將帶來一場暴風雨。整座森林沒有一絲生命氣息,連樹木都是死灰的,乾枯的樹枝像從地底伸出的鬼手。
夏伊傾倒在地,緊握著芬亞之杖,薩斯從對方劇烈起伏的胸膛找回自己呼吸的力氣。
「小夏!」薩斯連忙扶起他,夏伊總是蘊著幽光的眼眸如今失了神采,「小夏,你剛剛……你用禁咒嗎?魔力的封印解除了?」
「薩……」張嘴,夏伊嘔出一大灘鮮紅,「別……別以為我沒辦法……」
「小夏,你……」薩斯哽噎了,高傲如夏伊,怎會容忍自己束手無策?雖然魔力被封,但夏伊還是有辦法施法,最後的辦法。
——生命能量。
這四個字宣判薩斯死刑,夏伊燃燒生命釋放禁咒,這黑袍法師已踏入死亡。
「我們、」薩斯的眼淚流了下來,「我們別待在這,這裡不好……」他抱起夏伊。夏伊第一次完全順從地倚在他懷中。
這裡不好,但他不知道哪裡算是好了……他們已經沒有任何地方可去。
黑袍法師好輕,輕得像片乾枯的葉子,薩斯願意一直抱著他,到這世上的任何角落,直至萬物凋零、直到天涯海角……
弦月在天空忽隱忽現,耳邊風聲大作,這世界還存在,並沒有被毀滅……月亮應該立刻殞落、地殼應該裂開,他如此的痛苦!為什麼世界不會毀滅?
薩斯身上的傷口正在流血,但他已經沒有痛覺,所有的疼痛佔據心臟。他想就這麼一直走下去吧,走到他死掉,走到一切都消失。
——這一切本就早已消失。
他走到一處荒敗的廢墟,傾倒的樑柱、石牆風化斑落,恍然間薩斯認不出這是哪裡,從村口的道標標記他才認出是那座村子。
村人都死了嗎?……這對薩斯來說已經無所謂。
他抱著夏伊走進村子,覺得自己應該幫小夏找條毯子什麼的,小夏滾著雞蛋的樣子好可愛,冷漠的夏伊竟然會有這麼孩子氣的舉動。
他好愛他!
「匡!」地一聲,夏伊的魔杖掉落地面,黯淡了顏色。這一路來,黑袍法師從不肯放開他的魔杖,而如今……薩斯感覺這世界碎成一片一片,只有他在這碎片中呼吸著痛楚。
「薩……斯……咳咳!」夏伊嘶聲喚著,又嘔出了一口血。
「好了,什麼都別說。」薩斯緊抱著他,抱著摯愛之人冰冷的身體,「別說話了……」
「你……不會走吧?不、不要丟下我一個人……死去。」夏伊抓住薩斯的袍子,無力的手指卻捏得比任何時候來的緊。
別再分開他們。
「不會的,放心吧,小夏。」輕拍著他的背,薩斯溫柔的像在哄個孩子入睡,「沒事的,小夏,沒事的。你睡吧,安心的睡吧……我很快會去陪你。」
地面微微震動,薩斯在黑暗的盡頭看見大片搖曳的火把,熟悉的軍靴聲再度追逐著他們。為何,還是不肯放棄?他已經一無所有了。
什麼也不剩。
究竟是他們毀滅了世界,還是世界毀滅了他們?身負光暗兩種色彩的法師們,唯一的願望只是能安安靜靜地並肩坐著。
他們的世界有薩斯跟夏伊便已足夠。
「……我……」蒼白的嘴唇微微翕動。
「小夏,你說什麼?」薩斯側耳傾聽他最後的話語。
「……吃、了、我。」
黑袍法師這麼說。
薩斯輕易地從對方眼裡讀出他想表達的。不願死後屍體被貪婪的法師分食,夏伊要求薩斯吃了他的肉體,這樣,再也沒有什麼能把他們分開……
「好,當然。」薩斯笑道,輕撫他蒼白的臉,將黏在他臉上的髮絲撥開,很溫柔很溫柔,投注所有情感的,「小夏,睡吧,你可以安心休息了。」
他會,一直守護這個人。
用盡最後的一絲力氣,夏伊扯動嘴角,「薩……」
薩斯……夏伊無力的闔上眼。他看見淡紫色的眸子,一隻小小的手撥開草叢……
「睡吧,小夏……」
眼淚在夏伊闔起的眼瞼滴落,像是夏伊自己的般從頰旁流下,黑袍法師再也沒有睜開眼。
他睡著了,終於安穩的睡去。
「……呵呵。」薩斯笑了,除了笑之外他無法有任何言語。最淒涼的眼淚是笑聲,而最絕望的怒吼是沉默。
笑聲在風中殘留,他捧起夏伊的手掌,輕輕撫摸掌心裡的線條,細細吻上夏伊手腕的烙印,用嘴唇溫柔磨蹭這他親手留下的痕跡。薩斯的眼睛閃著幽光,似是染上了夏伊的顏色。
薩斯張嘴,一口從夏伊乾瘦的手掌咬下,撕扯開大片筋肉,這刻他扭曲的神情竟有些猙獰。伸舌舔去嘴角流下的暗紅血液,眼中幽火搖晃。
詭魅般的猙獰狠戾中,究竟深藏著多少悲傷?他深深、深深的愛著這個人,愛到可以將他吞吃入腹,愛到什麼都不存在。
薩斯不再思考,思考是不需要的,他只知道一口又一口,將他的愛全部吃入腹中,再也,不被分開。
他吃掉夏伊的手臂,連骨頭都用力咬碎。撕開他的衣衫,溫柔的撫過傷痕纍纍的蒼白肌膚,至少,夏伊不會再受苦。
命運追捕他們,擠壓著他們,將兩個渴望彼此的靈魂捏成一體。
肌膚筋肉、臟器骨頭,甚至是殘留餘溫的血液,全都被薩斯細細吃入腹中,「呵呵……」
淚水還是滿溢而出,眼角承受不住這太多太多的悲傷,滴答、滴答地,他的眼淚滴落。
慘淡的月色中,追兵們將他團團圍住,但薩斯的視線一片模糊,「你們,為何不願放棄?」
士兵們似乎被這生食人肉的景象駭傻了,久久才反應過來。
火把跟刀刃往前推進,「……」他們呼喊著什麼薩斯沒聽見,他燦爛一笑,足以傾倒眾生的美麗笑容。
「噓!你們會吵到小夏喔,他好不容易才睡著了。」血紅的手指輕抵嘴唇,他嘴邊還殘留著夏伊的血液肉沫。
「魔鬼啊!」承受不了如此恐怖的景象,士兵們發瘋似的大喊。
這是地獄嗎?
不!現在的才是。
突然間,地表冒出騰騰的黑色火焰,白色的光箭從天空射下,士兵們哀嚎、呻吟、哭泣、怒吼。但薩斯只是笑,笑得萬分好看。
淡紫色的美麗眸子被眼前的血色染紅,化作魔物一般的顏色,金髮隨風飛舞,露出他尖長的妖耳。
回過頭,他的袍子染上了比黑暗還更深幽的顏色,如同他比悲傷還要哀慟的心。
「小夏……」抽出長劍,薩斯一刀割斷自己的脖子。小夏,我來陪你了……
鮮血噴湧而出,但他的傷口卻飛快地癒合,終至了無痕跡。
薩斯不可置信,他再度舉刀刺入自己的胸膛。血流了出來,利刃卻被癒合的肌肉推擠出身體,他竟無法享受期待的死亡。
——這人,已經化魔,化作不老不死靈魂永被詛咒的「魔」。
「小夏,我想隨你而去……但沒辦法了嗎?」
薩斯淚流滿面。
為何痛苦吞沒了他,他卻還是那麼清醒?他該怎麼辦?不停的破壞直到喪失理智嗎?……別讓他清醒、別給他理智。
已經一無所有了,為何還給他生命!
「小夏、小夏……小夏啊——」薩斯撕心裂肺地吼著。
「……薩斯……」
腦中響起熟悉的呼喚,夏伊淡淡的身影在他眼前出現,這是法師們不捨的生命殘留。
「小夏!」薩斯想抓住他,手卻穿透了虛影,「小夏,告訴我,我該怎麼辦?」他無助的問著。只要夏伊說的,他都去做,夏伊的願望,他都會達成。
夏伊輕撫他的臉,微笑道:「薩斯,你聽見歌聲了嗎?歌聲還未結束……雅娜說,歌聲結束前,若能在人海中找到對方,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
「——尋找我吧!薩斯。像以前一樣在茫茫人海中找到我。」
草叢中、黑暗裡、人群之中,就算被藏了起來,也一定能找到。
夏伊說有歌聲,所以薩斯也聽到了歌聲;夏伊要他尋找自己,於是天涯海角,他要找到夏伊。
有一天,他們一定會再度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