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少年(中) 第十五章
    幾天後,呂先的奏折呈到恆爰面前。

    奏折中道,蓼山一事僥倖暫且穩住。擬讓玉鳳凰於正月初一擂台再招婿,待玉鳳凰招婿一事畢後即刻回京覆命睿王殿下一切均安。

    恆爰合上奏折,殿外北風正起,太后派小太監到勤政殿看皇上的政務完了沒有,有些話要同皇上說說。

    恆爰起駕去萬壽宮,昨天剛下過雪,屋頂樹枝一片雪白。恆爰抬頭看了看積雪的樹枝,向身邊的張公公道:「臘月將中旬,尋常百姓該忙著過年了。」

    張公公彎腰道:「回皇上,過幾天就是祭灶,就算小年了。皇上吩咐的芝麻麥芽糖奴才已經著人買好了,不知道皇上要賞賜給哪個殿閣?」

    恆爰淡淡道:「又用不上了,扔了吧。」

    樹枝的雪被風簌簌吹落,恆爰看了看道旁的一棵老柏樹,忍不住又想起數年前恆商在這棵樹底下告訴他,這輩子吃過的最甜的東西是流落民間那年的祭灶,顧小ど從別人家灶台上替他摸的兩塊芝麻麥芽糖。於是年年將到祭灶,恆爰都命人從宮外買芝麻麥芽糖,配其他幾樣應景物品賜給恆商。

    依呂先的奏折看,恆商今年斷在蓼山過年。

    北風時疾時徐,太監宮女伺候皇上繼續向萬壽宮去。

    張公公和宮女小太監們這兩天頗報給了皇太后不少皇上的言行瑣事,太后將瑣事一一對應掂量,終於斟酌出了一項計較。

    恆爰進了萬壽宮,請過安和太后對面坐定,太后抿了一口香茶:「哀家今天請皇上過來,想商量兩件要緊事。第一樁,還是睿王與竇家訂親的事情。不知道皇上這幾天有了決斷沒?依哀家的意思,召睿王進宮來,看他自己的意思是什麼。」

    恆爰道:「朕前幾日降了道密旨讓睿王出京辦事,年後方可回來。」

    太后笑道:「哀家還道若皇上想通了同意竇家這門親事,哀家便著人將竇潛的女兒召進宮來,哀家收她做乾女兒,親自給睿王做這個媒。這一來,也沒什麼不體面。雖然睿王年後才回來,這件事現在做卻也不嫌早。」

    恆爰強笑道:「母后方才也說看睿王自己的意思才好,便等他回京再議吧。」

    太后提此事不過是想找話替下文開場,本無足輕重,便輕描淡寫將它拋過去,「哀家這兩天在宮中無事,方才多嘴將此事一說,一切還看皇上的意思。」

    將香茶端起,又抿了第二口,「哀家找皇上,主要還為了第二樁事。哀家聽說南疆紹南侯前日病亡,他膝下無子,也沒親戚子侄可做繼任,所以哀家想」

    丹鳳雙眼中含笑,目光在恆爰臉上一轉,「中書侍郎司徒暮歸上次被皇上關了一回,司徒家的人嘴裡不說,心中定有不服。紹南侯左右是個虛銜,皇上不如另起個封號,賞賜給那司徒暮歸。哀家也聽說,司徒侍郎素行放蕩,連在皇上面前也每每放肆,再留在朝廷裡恐怕眾臣不滿,將他封到南疆正可以一舉數得,皇上看如何?」

    太后看皇上,再歎了口氣:「哀家也明白皇上對司徒暮歸甚寵愛不過,常言說諸侯天子,難堵百姓之口。若因司徒暮歸鬧出什麼議論影響了皇上的聖譽,哀家死後也愧對祖宗。因此想此一說,不知皇上的意思如何?」

    恆爰於此事心中無準備,乍一聽呆了片刻。心中眾滋味翻騰,一時想喜,竟喜不起來。

    好——好得很,好得很的司徒暮歸,今天逛窯子明天逛窯子,逛的名聲都飄進了後宮來,連母后都誇他素行放蕩。好的很,好的很!

    恆爰心中冷笑,只是母后的計較太厚道,流放還要給他封地封爵,真便宜了他。

    恆爰的眼神驀然凌厲:「母后,司徒暮歸一個從二品的中書侍郎,怎麼能封做紹南侯。」

    太后長歎道:「皇上,哀家出此策也是不得以,哀家」

    恆爰道:「母后,朕曉得。」低眉沉吟片刻,「如何發落司徒暮歸,容朕再回去想想。」

    太后待要再說,又不敢說深了,只得吞吐著道:「那——皇上先回去琢磨——做個決斷吧。」

    恆爰應下,道:「母后若沒旁的事情,朕先回寢宮了。」

    太后道:「好。」

    恆爰起駕回宮,太后望著兒子出門的身影,愁眉緊鎖。

    恆爰在寢宮裡思忖如何發落司徒暮歸,徘徊到傍晚。天要轉晴,晚霞甚好。用過晚膳,皓月初上,恆爰出了殿閣,在迴廊望月。月已將圓,果然將近十五。明月此時,也應照在蓼山。不知道十五弟此時是不是能在窗邊廊上,將這明月望上一望?

    九洲同明月,天涯共相思。

    小太監飛奔去萬壽宮稟報,皇上回宮後一直眉頭深鎖神情恍惚,在宮中走動徘徊。晚膳只喝了碗粥,此時正在殿前望月歎息。

    恆爰存了一個打算,用發落司徒暮歸這件事將太后的心思先轉開,別再擱到恆商的婚事上。因此晚上躺在床上依然想著如何找個錯處將司徒暮歸遠遠放到南疆去。苦於司徒暮歸除了行跡放蕩,官做得滴水不漏,一時竟找不出錯來。

    恆爰躺在龍床上輾轉反側,越想肝火越旺,兩個太陽穴隱約作痛,天就這麼著亮了。

    小太監又飛奔去萬壽宮,昨晚上皇上輾轉一夜,今早上早膳也只又喝了一晚稀粥。

    太后拿手巾暗暗拭淚。

    恆爰昨天晚上在走廊上吹了涼風,又幾乎一宿沒睡,再加上動氣傷身,上早朝時有些懶懶的,早膳也沒什麼胃口。上午在勤政殿和左丞相與戶部尚書商議年初減賦稅,打了幾個龍噴嚏,太監宮娥急忙去請御醫。

    御醫診脈,說皇上是氣鬱淤結外感風寒,需發散。開張藥方內醫院煎了藥送來,皇上吃下一劑,果然將風寒發散開來,下午頭重鼻塞,正式起燒。恆爰的脾胃本有些虛弱,被病一鬧,滿嘴都是藥味。晚膳勉強喝了兩口粥,再一碗藥湯喝下去,連粥帶湯一起吐出來。太后扶著宮女十萬火急趕到乾清宮,看見兒子臉色蠟黃在床上躺著,連罵御醫的心思都沒了,撲到龍床前哭起來:「皇兒啊,才一天,你如何會弄成這樣!你怎麼能這麼糟踐自己——你就是惱哀家,打人罵人都成,你是哀家的兒,還是皇上啊——你這麼糟蹋身子——你讓哀家怎麼辦——」

    恆爰吐完後氣力虛,正燒到七葷八素,又被太后連哭連搓揉,頭越發昏沉。猶自掙扎著道:「母——母后——司徒暮歸的事情朕正在想著咳咳這幾日再跟母后商議咳咳咳——十五弟的親事暫時放一旁吧」

    太后將恆爰一把抱緊了,淚如泉湧:「皇兒啊,你做了皇上這些年,怎麼還這樣死心眼——哀家又沒逼你。你的苦哀家都曉得,但你也要體諒哀家的苦,你真的喜歡他,你讓哀家如何到地下跟你父皇,跟列祖列宗交代」

    恆爰腦中嗡的一聲,渾身麻木手腳冰涼,從太后懷裡掙扎出來:「母后你,曉得?!」〔〕

    太后拿帕子摀住嘴淚水漣漣點頭,「不然哀家也不會跟你商議這檔事情,卻不想把你把你逼成這樣!」

    恆爰耳中嗡嗡做響,眼前金光亂射,勉強按住前額,另一隻手緊緊反抓住太后的手:「母后——從頭到尾都是朕一個人的心思——他咳咳咳——他不曉得。違背倫常的是朕該罰的也是朕母后你莫怪他——咳咳咳咳——母后你莫再逼他」太后再一把將恆爰摟住:「好!好!哀家跟皇上保證,此事哀家再不提起。」恆爰心中一寬,方才大驚傷神,折騰過度,雙眼一閉暈睡過去。

    太后一迭聲向帳外喊:「御醫!御醫!皇兒,你別嚇哀家!哀家同你保證,再不提將他外放南疆——皇兒你睜眼看看哀家皇兒你別嚇哀家」

    乾清宮裡人仰馬翻。

    五個御醫輪流替皇上診完脈,合議藥方。太后出了乾清宮,到太廟的祖宗牌位前跪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小太監稟報太后,「皇上今早用些湯藥又睡下了,只還不能用膳。」

    太后淡淡道:「知道了,你去叫張安過來。」

    張公公在乾清宮忠心守護一夜,也沒空閒打個小盹,急忙來見太后,腳步也有些虛浮。

    太后開玉口囑咐出一句話讓張公公更加虛浮。

    「你現在去找司徒暮歸,跟他說皇上病了。帶他進寢宮,讓皇上看看罷。」

    張公公愕然道:「太后」

    太后苦笑道:「昨天哀家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一夜,哀家跟先皇還有祖宗們說,若有什麼報應就報應到我身上吧,皇上雖然是皇上,也是我兒子。可憐他沒得選,生在這帝王家。從幾個月就開始做皇帝,幾歲的時候叛賊做亂,什麼苦頭都吃過。他喜歡什麼哀家沒問過,他也沒稱心做一回喜歡的事情」

    兩行淚靜靜從雙頰流下來,太后抬手拭了拭,繼續道:「皇上他從小就是個懂事的孩子,想什麼哀家不給他,便不要了。記著他十來歲的時候,有一回他吃睿王從宮外帶進來的桂花糕,剛咬了一口被哀家看見,說不乾淨吃不得,他也真就不吃了。哀家後來知道,他把那塊桂花糕藏到盒子裡放在枕頭下面,都霉爛了還放著,哀家為這事還讓他在御書房抄書一夜。哀家實在是」

    太后拿手掩住眼,淚如泉水:「哀家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太后,只想做一回真正慈母報應,天譴,都報應到我身上吧,皇上再這樣下去哀家也不想活了,哀家這回就做次慈母,讓皇上稱一回心吧」

    張公公拿袖子再擦了擦紅眼睛,擤了一把鼻涕:「奴才遵命。」

    近一個時辰後,張公公引著司徒暮歸進了乾清宮。恆爰昨天將病全發出來,今天漸漸轉好,正要從床上起來,一聽通報,頓時從床上坐起來,「他怎麼來了?!」

    張公公頓首道:「太后娘娘吩咐奴才宣司徒大人過來。」

    恆爰很疑惑,母后為什麼宣他?點頭應了聲傳他進來。於是司徒大人進殿。

    太后在萬壽宮坐鎮,張公公親自來報信,「司徒侍郎見皇上,說了幾句君臣間很合規矩的請安話,又請皇上保重龍體,便告退了。」

    太后問:「皇上呢?」

    張公公道:「皇上聽見司徒大人過來,立刻便從床上坐起來了。方才御醫診過脈,皇上比昨天好多了,不出幾日可痊癒。司徒大人走後,皇上還」張公公將嗓子放低,「皇上還望著屏風,望了老半天。」

    太后蹙眉道:「那司徒暮歸見皇上,真就沒再多說什麼?」

    張公公搖頭:「真的沒。」抬眼瑟縮看了看太后,「其實——奴才有句話,想大膽說一句,請太后恕罪。」

    太后道:「有話就直說,都這種時候,還說什麼罪不罪的。」

    張公公低聲道:「其實,奴才看來,司徒侍郎雖然知道皇上的聖意,卻一向只裝不知道。皇上每回召見司徒侍郎後,常常心緒有些浮躁。」

    太后道:「原來皇上這段日子心緒時好時壞竟是因為這個。」不禁大怒,「司徒家的人果然不是一般的可惡!司徒暮歸的花名在京城震天響,難道從沒去過堂館行過男風!?皇上不嫌什麼有意與他聖眷,他倒拿捏做起架子,掛起道袍想樹牌坊!混帳東西!」

    張公公伏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

    太后滿面怒氣沉吟片刻,冷笑將桌子一拍,「他要搭架子,哀家就來拆拆這個架子。看看哀家能不能戳了他這層紙糊的牌坊!」

    恆爰在宮中養了兩三天,將要痊癒,太后詢問過太醫,道皇上的身子還需調理,需去行宮溫泉療養。

    太后向後宮妃嬪們說:「皇上是去行宮養身子,你們就莫跟去了,留在宮裡過年吧。」

    太后又道:「要過年了,隨行的官員無須太多,都在家裡團圓過個年。中書侍郎司徒暮歸一向很得皇上喜歡,上次進天牢委屈了,此番隨行吧。」

    於是在臘月十八,聖駕浩浩蕩蕩前往行宮。

    皇上到行宮要留到年後再走,行宮中為鋪設為接駕又折騰了個人仰馬翻。好不容易皇上、太后娘娘與眾位隨行官員都安頓妥當。張公公和幾個小太監還是來回向太后稟報皇上的言行。

    恆爰泡了幾天溫泉,身子漸漸復原。

    太后將御醫叫到眼前:「皇上的身子,盡好了吧。」

    御醫答:「回太后娘娘,盡好了。」

    太后道:「幹什麼都無礙了?」

    御醫答:「都無礙。」

    第二天晚上,太后吩咐傳司徒侍郎過來敘敘話。

    司徒暮歸過來後,太后先賜了座,再吩咐賜茶。司徒暮歸被這一傳也有些意外,含笑問太后道:「不知太后召臣,有什麼教誨吩咐?」

    太后也和藹一笑向司徒侍郎道:「哀家只是想找人敘話,你先喝些茶水,哀家有幾句話想問你。」

    司徒暮歸於是端起香茶飲了一口,再道:「不知太后欲問臣什麼?」

    太后笑吟吟坐著,卻不開口。只看司徒侍郎的眉頭漸漸蹙起來,用手扶住額頭,剛要再開口,身子搖晃了兩下,癱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太后抬手拍了三下,向從屏風後轉出趴下的張公公道:「去將司徒侍郎沐浴更衣,抬到該抬的地方吧。」再看了看閉著眼的司徒暮歸,「也怨不得皇上喜歡,方纔那麼一雙眼看著哀家,哀家都喜歡,這張臉真生得不錯。」

    恆爰晚膳後泡完溫泉,被熱氣蒸得有些頭暈,宮女端了消夜,再呈了杯酒,道是太后娘娘讓太醫配的藥酒。恆爰接過喝了,再吃了塊點心,回寢宮去,卻覺得渾身有些躁熱,一股熱氣慢慢從丹田升上來。寢宮裡只有張公公和兩個宮女兩個小太監,請完安就退出門去。恆爰很想睡又被熱氣鬧得心煩,轉過屏風,掀開龍床紗帳。

    掀開後,很不得了。

    龍床上還有個人睡著,流水般烏髮散在枕旁。恆爰甚疑惑,朕此次來行宮,明明未帶嬪妃。再湊近些看,大驚。

    司徒暮歸怎麼在朕床上!

    恆爰回身正要喊張安,忽然被人扯住手臂,一把拉到床上。恆爰驚更甚,掙扎道:「司徒暮歸,你如何在朕的龍床上!」被一雙手臂圈緊身子,翻了個身。

    恆爰大怒,沉聲道:「司徒暮歸,你做什麼!」

    司徒暮歸低下頭,舔了舔他耳廓,低聲道:「太后將我迷暈了放在皇上床上,服侍皇上做此事。」但茶只潤了潤喉嚨,等被抬到恆爰的龍床上,迷藥藥力已過了。

    恆爰掙扎中丹田的熱氣越發往上升,厲聲道:「敢污蔑太后,你不怕朕砍你頭!快退下去。」

    司徒暮歸的手已伸進了恆爰的衣襟,卻與上次不同,直接伸進裡衣,肆無忌憚地遊走。「皇上,太后既然做到這一步,一定不會再留我性命。」舌尖在恆爰頸項上轉了個圈,「我司徒暮歸放蕩一生,自然要做個風流鬼。」

    恆爰丹田的熱氣越來越旺,往日想著如何折磨司徒暮歸的種種念頭漸漸浮在眼前,將手探到司徒暮歸襟前一把扯開,冷笑道:「既然你來找死,朕便成全了你。」

    話未落音,頸項間酥麻中隱約一疼,接著耳邊輕聲笑道:「皇上,自然務必要成全。」

    寢宮外兩丈內無旁人,張公公在緊閉的殿門外站著,奉命聽裡面的動靜,先是隱約有說話聲,張公公心想,難道是司徒大人醒了?醒了也好,會說會動比一動不動有情趣。

    再然後隱約是喘息呻吟之類龍陽事行雲雨之聲,張公公老臉有些臊熱。皇上果然龍馬精神張公公再細想,老臉更害臊。

    殿中的雲雨聲越發稠密,皇上的龍馬精神果然越來越抖擻,喘息聲越來越響亮,張公公老臉實在撐不住,更實在站不住,轉身欲走。殿內忽然啊了一聲,甚響亮,像忍著極大的痛楚又像甚歡喜受用。跟著高聲呻吟數聲,張公公拿袖子掩住口,飛也似的跑去稟報太后,

    「事情成了!」

    太后閉上眼,欣慰點頭,「好的很。」

    只是,張公公有個疑惑在肚子裡死也不敢跟太后說。

    最後那幾聲兒,怎麼聽著怎麼像皇上。

    張公公站在寢宮門外,望著兩扇雕花門猶豫躊躇。四個體己小太監抬著裝滿熱水的御浴桶吭哧吭哧地站著。張公公恭敬地半彎著腰,伸手欲向門板,又在半空縮了回去。

    小太監們膀子生疼,又萬不敢讓御浴桶神聖的桶底被迴廊地面玷污,於是小聲道:「公公,水快涼了。」

    張公公雙手攏在袖子中縮了縮脖子,咳嗽了一聲:「萬歲」再運氣吐納,將嗓子冒死放大,「萬歲——」

    寢殿裡依稀模糊應了一聲。張公公放寬膽子顫巍巍道:「萬歲,奴才預備了水請萬歲沐浴——」

    寢殿裡隱隱傳來一句回話:「皇上還未起,先將水拿進殿來放在屏風外吧。」

    張公公聽見這個聲兒,老臉卻掛不住紅了紅,向身後使個眼色,四個小太監憋住氣將浴桶架進殿,屏息退出去,張公公側身在屏風外恭恭敬敬道:「奴才在門外伺候,要添熱水只管吩咐奴才。」道了告退也閃出殿去。

    小太監在殿門前貓著腰小聲道:「公公,咱們是在廊上伺候著,還是跟昨晚上似的不能近三丈內?」

    張公公擺手道:「昨兒怎樣今兒就怎樣吧。」

    小太監咧嘴道:「那您老便自家在走廊上伺候,小的們自去找地方蹲了。」縮著頭各個分散向角落裡去。〔〕

    張公公抬頭看看日頭,在廊柱邊袖起手。不消說,皇上昨天夜裡一定大展龍威,正是那猛蛟入了深水,狂龍上了雲霄,今兒歇到什麼時候,還不曉得。

    恆爰在床上猶在昏睡,昨晚上一夜外加怒火恨火羞憤火種種心頭之火熊熊糾纏,在黑暗中昏昏沉沉竟不得醒。只覺得身子挪來挪去換了好幾個地方,一時躺著,一時又到了半空,一時居然像入了水裡被人服侍著沐浴,恆爰在昏睡中,又加上從娘胎裡起就被人服侍慣了,也不覺得服侍他的這雙手更周詳細緻,更顧不上管它放不放肆。

    從水中再到半空,又從半空落到實處,身子四周裹了柔軟輕暖的絹綢,恆爰皺眉動了動身子,想躺得踏實些,上半身又被抬起來,口中被渡進些水,喉嚨正有些澀,便下意識嚥了,方才再躺平了。恆爰剛有些淺醒,此時又入沉睡。

    張公公在迴廊上望著日頭瞇起眼,時辰還早,今日正長。自覺有些內急,剛要偷身去行個方便,一個小太監氣喘吁吁打花磚路上跑過來,道太后傳張公公過去。

    張公公將小太監們從角落裡喚出來,囑咐了一通:「走廊上伺候一個,皇上喚人時,進去不管瞧見什麼,都不可形於色。殿內有什麼人出來,廊上伺候的恭敬行個禮,其他的只當沒看見,讓他去吧。要緊是管住自家的嘴,漏出半個字掉一個腦袋,切記切記。」

    太后在行宮瑞德殿的暖閣裡坐著喫茶,左右無人。太后撥著茶葉向張公公道:「皇上昨兒晚上到這個時辰,都可好?」

    張公公道:「甚好,奴才方才送了沐浴的水去,皇上還在歇著,奴才不敢驚擾聖駕,只在廊上候著。」

    太后點頭道:「那便好,」將茶盅放下歎氣道:「只是昨天晚上一過,那司徒暮歸要怎樣發落才是?」

    這種事張公公哪敢多嘴,只哈著腰聽。

    太后道:「若要乾淨,昨天晚上一過,不留這個人才乾淨。可一來皇上愛他,二則司徒氏不容易打發。哀家左思右想,索性封他個順安君,從京城近郊隨便撥塊地權做封邑,皇上願意時就去看看他。現在是得不了手才稀罕,到了嘴裡,一來二去過不了幾時便淡了,也算給他個體面的退路。朝廷裡,此人再不能留。」

    張公公唯唯附和,道太后思慮周詳。

    恆爰的一場昏睡,到中午方才醒。

    睜開眼後,昨天晚上形形種種驀然浮上心頭。

    張公公從太后處回來,正忠心耿耿在門外伺候著,突然聽見殿內一陣器皿碎裂的乒乒乓乓,皇上一聲雷霆怒吼:「來人!」

    張公公一頭扎進殿內,轉過屏風,皇上發未束冠、內袍鬆散,趿著鞋站在床前,面色青紫,眼泛紅絲。

    「司徒暮歸哪裡去了!」

    張公公雙腿一軟跪在地上,惶恐地瑟瑟發抖,司徒大人一直在皇上的被窩裡,為什麼突然讓皇上尋不見人影。「奴才,奴才不曉得——奴才該死!」

    一個金絲掐花瓷瓶鏘一聲碎在眼前,張公公猛叩了十數個頭,連滾帶爬出門拎過把風的小太監進來問話,小太監甚委屈:「公公去太后那裡時囑咐過,殿內無論有什麼人出來,只奴才自己行個禮,便隨他去吧,所以司徒大人出來的時候,奴才——奴才——」

    皇上睜著血紅的兩個眼珠問:「他幾時出去的?」

    小太監帶著哭腔道:「辰時左右,離現下有近一個時辰。」

    恆爰將龍齒咬得咯咯做響:「馬上吩咐下去,挖地三尺也要將司徒暮歸給朕尋出來!朕要將他一寸寸凌遲再油烹!」

    張公公帶著小太監們倒爬出門,恆爰狂怒之下,猶想到大局,從齒縫裡再繃出一句話:「務必隱密,莫讓隨行的朝中官員曉得。」

    當日下午,行宮上下被張公公領著的可靠小太監和侍衛們上下搜了個乾淨,連井上蓋的石板都翻開來找一找,半絲兒司徒大人的影子都沒尋見。

    據知情小太監和侍衛說,上午辰時末刻左右看見司徒大人獨自騎馬出了行宮,向官道上去了。因為司徒大人一向得皇上寵愛,侍衛們只當其有密旨在身,未阻攔更未盤問,任他去了。

    張公公將此話轉而稟報聖上,小太監們扒著廊柱目送張公公佝僂的身影沒入殿門,殿中乒乓聲與皇上的龍嘯相伴相襯,繞樑而出。小太監們縮縮脖子,兩刻鐘後,張公公倒爬出門檻,小太監們咬著指頭感歎,公公果然是公公,貼身伺候聖上這些年,修為高深。

    行宮裡的大動靜當然瞞不了太后,張公公稟報太后的時候甚明瞭,只一句話——

    司徒大人,恐怕,跑了。

    太后坐在鳳椅上沉思片刻,道:「這個司徒暮歸哀家竟小看了他。他這一走有兩說,一則他顧大局識進退,不等哀家處置他,到個僻靜地方自己把自己處置了,這是真忠臣。二則他顧念現況,先走人一避,千里拉長線,卻扯著皇上的心肝尖兒,這是真精明。」

    張公公思忖司徒大人平時為人,想著上頭兩項,將口封得死緊。

    太后道:「也罷,不管他是哪項,如今他一走,哀家暫且安生。皇上過了這陣子就好,只得往寬處看了。」

    皇上自從在內殿了雷霆大怒了一場,卻也沒再有大動靜,臉色雖鐵青,只陰雲密佈,沒雷聲兒。張公公和小太監們在肚裡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隨駕在行宮裡的大臣們只當司徒侍郎又佔鮮枝兒給皇上辦御差了,為官的規矩,不干己事莫打聽,沒人留意。

    是夜,皇上密傳密禁衛,下了御令——緝拿司徒暮歸,不論死活。

    密禁衛長叩頭道:「皇上放心,臣等將四海內每寸地皮挖開,也定將司徒暮歸尋出來。」

    恆爰冷冷道:「四海內倒不必,耗子只鑽牆洞,他只找熱鬧。你們只管向蓼山縣一路上尋,定能將其拿回來!」

    將拳頭重重向御桌上一砸,慢慢道:「死活不論,可都明白?」

    殿外北風又起,豐年雪將至。

    早上,顧知縣在房中整頓官服,準備升堂。

    程適扒著門框向裡瞄,看他整好帽沿帽翅,將袖口捋了又捋,衣褶彈了又彈,咂嘴吹了個響哨。

    顧況聞聲回頭,臉上有些罩不住,拉下顏色咳嗽了一聲,「程賢弟委實勤勉,不在房裡養棒瘡,大早上四處亂晃。」

    程適剔著牙道:「大早上你衙門裡的丫鬟敲門給我送雞絲粥進補,吃飽了想跟你道聲謝就過來了。」

    顧況理完領口,打開房門,程適向牆邊讓一讓方便他出門,打了個懶散哈欠。顧況向前堂方向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道:「大夫今天上午過來換藥,你別出衙門逛遠了。」

    程適在迴廊上一跛一拐走了兩步,向自己一指,「我這樣兒能出得了衙門亂逛麼?」

    顧況斜眼看了看他,向前堂去。程適摸摸鼻子,轉頭一拐一拐的回房。顧況轉進向前庭去的弄堂,遠遠望見恆商在前庭正廳的迴廊處站著。

    顧況這幾日昇堂,恆商都在這地方迎著他。今天也一般的走過來,輕聲道:「昨晚上可睡得好麼?」

    顧況道了好,再反問回去:「今早的飯可對胃口?」恆商自從住進衙門,顧況每天提心吊膽,惟恐飲食起居有什麼差池讓恆商忍著不舒心。其實恆商和他一起住在縣衙,就算天天啃饅頭喝開水都開心,每次顧況問他飯菜怎樣服侍的如何都歡喜滿足地說好。顧況卻不知道他是礙自己的面子說好還是真心說好,依然提心吊膽。

    恆商真心地應了好,顧況略鬆下心,恆商又伸出手來,將他領口處整了整。顧況的心又沒來由地撲騰起來,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對了,我昨天剛讓人買了些」話說一半,又嚥住,恆商皺起眉尖疑惑地望他,顧況吶吶道:「等中午我拿到你房裡去,你你悶了找程適下個棋也成,上街千萬記得帶上隨從。」

    恆商展顏笑道:「好。」顧況再想說點什麼,又說不出,吶吶地胡亂對應了一句,向衙門大堂去。路上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家領口,早上花大工夫整官服,還是被恆商瞧見褶子替自己整平了,每天勞煩睿王殿下一次,顧知縣甚惶恐。

    升堂前,顧況還抽空問了聲師爺替程適換藥的大夫幾時到,覺得自己如此照應程適甚有義氣。

    程適數天前被呂將軍打個半殘,扔進顧況的小縣衙。

    在蓼山替玉鳳凰解了圍回大營時,胡參事便偷偷向程適道:「你這次目無軍紀在陣前強出頭,將軍回大營一定重罰你,我看顧知縣和那位公子都與大將軍甚相熟,不如你先去請那兩位替你討個人情。」

    程適當時十分不以為然,「胡兄當樂子講的吧,論起這次蓼山解圍,呂將軍應當褒獎我,怎麼可能罰?」程適對自己的作為甚得意,此次若不是因為我程適陣前挺身而出,呂小面瓜哪能把事情解決得這麼圓,理當要大大獎賞我。就是不知道小面瓜賞人大不大方,是賞銀子還是提官。

    胡參事見說他不通,歎氣搖頭地走了。等大軍回到營地,呂先將所有兵卒聚在空地上集合,點掌書程適,程適還當呂先是要賞他,樂滋滋從人堆裡晃出來。呂先鐵著一張臉,吩咐將程適拖到帳前重打三十軍棍。

    程適被小卒拖向杖刑台,方才曉得胡參事果真是呂先的知音。掄棍子的兩個小卒與程適的交情不錯,但是在大將軍面前哪個敢徇情,比平常倒更用足了十分的力氣下棍,以示無私。程適在街面上混了許多年,曉得認場面識時務,咬住了牙口不罵娘,哼也不哼一聲。

    三十軍棍將程適打得皮開肉綻,屁股變成血和的豆腐渣。小卒像拖死狗一樣將他拖下杖刑台,一桶涼水潑醒了,程適憋出保老命的力氣將十分英雄的話擱出來:「大將軍,我在山上喊話的時候就沒打算要命,大將軍還有多少棍子儘管打!」

    呂先看他出氣多入氣少還逞英雄的模樣倒也有些憐憫,於是道:「本將掌軍賞罰分明,你目無軍紀陣前鬧事該罰,蓼山一事能暫緩局面卻也有功,本將即刻派你到蓼山縣衙做知會文書,知會軍中事務與縣衙調和。」另外賞了五斤連骨的牛肉、兩盒棒瘡藥,令小卒把程適連人帶東西抬到蓼山縣衙。

    程適到蓼山縣衙的名目是做軍中的知會文書不是養傷,所以小卒先向顧知縣通報呂將軍派的知會文書到了。顧況將官服官帽穿戴齊備鄭重出迎,打躬說了一聲請,程適才被橫著抬進來,嚇了顧況一跳。

    送人的小卒將呂將軍寫的知會文書任命信信符與五斤牛肉、兩盒棒瘡藥交給顧況,把半死不活的程適扔在衙門大堂回軍中覆命去了,程適從擔架上掙扎抬起頭對顧況露了露牙,一翻眼暈過去,顧況第一次見程適被打成這樣,焦急火燎喊人抬程適進廂房請大夫。

    一番折騰,驚動了恆商,恆商去廂房正看見顧況坐在床沿上,親自扒開程適的衣裳。

    顧況看到傷勢倒抽一口冷氣,感歎道:「呂將軍下手也太狠了吧。」

    恆商淡淡道:「軍中紀律一向如此,少師掌軍賞罰分明,從不徇情。」暗示程適該打。程適半昏半醒中在肚裡罵了聲娘,更可恨顧況沒空回恆商的話頭,只歎了一口氣做附和。

    程適在腹中罵著娘昏睡過去,再醒來時是兩天後,顧況派來看護他的一個傻小廝正趴在桌子上打瞌睡,顧況還讓人在他床頭擺了個小火爐,爐子上擱著一個咕嘟咕嘟的小沙鍋,煨著那五斤牛肉裡的一塊給他熬湯喝。

    顧況退了堂來瞧他時特意把小沙鍋的用意向他詳細一說,再加了一堆噓寒問暖的話,嘴臉懇切又和藹。末了讓人拿了個空碗,舀出湯親自餵他兩口,道:「程賢弟,病要細醫傷靠慢養,你千萬放寬心莫急躁,等呂將軍賞的牛肉吃完,我讓廚房用最板正的牛臀肉做湯,以形補形,你能好的快些。」

    程適在顧況的屋簷下,只能惡狠狠地咬住杓子惡狠狠嚥下湯,再惡狠狠地道:「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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