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少年(中) 第十四章
    第二天,呂先的飛書急奏到了京城。奏折中說睿王殿下被六合教掠去做人質,後來經漕幫搭救,現已回大營,平安無事。

    恆爰鬆了一口氣,心中正欣慰,再看到奏折末尾,臉色驟變。

    漕幫曾問呂先,當年十五皇子與漕幫千金訂下婚約一事,睿王還記得否。

    恆爰合上奏折道:「傳司徒暮歸到御書房一趟。」

    恆爰屏退左右,直接問司徒暮歸,「漕幫說當年睿王曾與漕幫的千金訂下婚約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朕不知道?!」

    司徒暮歸道:「臣只聽祖父說起,當年叛賊做亂時,漕幫幫主竇潛願意救十五殿下,但要十五殿下與他的女兒訂親。當時正危急,呂相萬般無奈下只得含混過去,真正情形皇上還要問呂太傅與程太師才知道。」

    恆爰立刻著人召呂太傅與程太師進宮。

    呂謙呂太傅與程世昌程太師近年將手中的政務逐漸放與新晉的官員,樂得在家閒散過日子。前幾天呂太傅染了些風寒,程太師舊傷發作,兩人在家養著,不少日沒來上朝。恆爰見到太師與太傅,雖然心正如火燎,還是先垂問兩人身子是否安好了。

    呂太傅與程太師做一輩子對頭,張開嘴還是抬槓。

    程太師道:「謝皇上掛念,老臣的身子沒什麼,想是許久沒上戰場活動,有些鬧性子,敲打敲打就好,不像呂太傅的身子金貴。」

    呂太傅道:「勞皇上掛念,老臣感激涕零。老臣不過是小風寒,這兩天已大好了,不比程太師痼本難除,需要常年的養著。」

    恆爰只能笑著道:「太師與太傅無礙朕就放心了,兩位是朝廷棟樑,憂心國事也不可疏忽了身子。」順勢將話頭轉過來,「朕方才接到呂先在軍中呈過來的奏折,說睿王在軍中曾被六合教的人綁去要挾,幸虧有漕幫幫忙救了出來,還道睿王當年曾與漕幫竇潛的女兒有婚約。這是怎麼回事?」

    呂太傅凝起神色,「此事」程太師用手捋著鬍子,眼瞟著呂太傅,幸災樂禍地笑了:「此事乃是當年有人大不敬地自作主張。居然讓十五殿下和一個江湖幫派的丫頭訂下親事。如今人家上門要提親,不知道太傅如何跟皇上和睿王殿下交代?」

    呂太傅跪下道:「皇上,這件事情都是老臣的錯。當年逆賊做亂,老臣無能,手下出了內奸,眼看十五殿下將被逆賊抓到,老臣想起程將軍曾對老臣說,他與漕幫幫主竇潛有些交情,若萬不得已下可找他幫忙。」

    程太師吹起鬍子:「噯,呂謙,別禍到臨頭拉我下水,我只跟你說可以找竇潛幫忙,可沒讓你幫十五殿下亂訂親。」

    呂太傅繼續道:「老臣帶著十五殿下去找竇潛,豈料竇潛的為人與程將軍所說相差甚多,竇潛說讓他兒子頂替殿下,他只有一個兒子,沒了便斷了香火。問能不能讓十五殿下跟他的女兒訂親。老臣當時回說殿下是主子,老臣身為下臣,不能逾越,竇潛便說依他兒子的玉珮權做憑證,他日再說。後來他從路邊找個餓死的小兒權當殿下交給逆賊,老臣以為他兒子既然沒頂替殿下,此事就算罷了,沒想到他居然當臣應了,如今居然又提起來。」

    程太師道:「什麼叫與我說的相差甚多,分明是你不知輕重亂做主張,此事與我無干。」

    呂太傅冷笑道:「太師只管放心,老夫向來一人做事一人當。倒是太師,一口一個與你無干,莫非心虛?其實著實論起來,太師怎麼也脫不了個誤薦的罪名。」

    程太師漲紅了臉,「誤薦?老夫何曾誤薦了?竇潛畢竟也救了十五殿下。是你亂做人情高低不分才鬧成今天!皇上千萬要替臣做主!」

    恆爰揮手道:「罷了罷了,朕都明白。當年太傅是為情勢所迫,被那竇潛混水摸魚,太師也不曉得他是這種人物。太師和太傅先回府休息,待朕斟酌斟酌,看此事當如何辦。」

    程太師瞟著呂太傅,呂太傅目不斜視,兩人告退出御書房。恆爰扶著額頭歎了一口氣,一直站在下首看熱鬧的司徒暮歸道:「皇上莫歎氣,太傅跟太師你來我往一輩子,人人都瞧慣了。」

    恆爰道:「你能不曉得朕愁的是十五弟?」

    司徒暮歸道:「這件事情下臣不能參與,皇上不妨先做個裁定在心裡,去和太后商議商議,等十五殿下回朝再說,皇上如無他事,臣先告退。」

    恆爰看著司徒暮歸出御書房的背影,想到恆商,心中越發煩躁。

    恆商此時心中卻也不比恆爰好過,也常盯著一個人的身影,也常歎兩口氣。

    那日顧況和程適在蓼山腳下找官道,到處亂摸。那天的天陰死陽活,一臉要下雪的相。顧況和程適四處亂轉,沒轉見一個人問路。結果官道沒摸到,險些摸回了錦繡林,幸虧程適一雙順風的賊耳,遠遠聽見隱約的叫喊打殺聲,及時拉著顧況收住腳。繞著彎子埋伏到一塊石頭後,只隱約看見層層的人群,森森兵器的寒光與由淡到濃的血色。

    顧況與程適不曉得,這一場廝殺,這一天,在數十年甚至數百年後仍時常被江湖人提起。這一天,有最不公平的以眾擊寡;這一天,有最難得的黑白兩道聯手;這一天,有最慘烈的血洗滿門;這一天,無數的名劍無數的寶刀無數的暗器無數的絕招都變成一片血光,以及這片血光後數年的恩怨、數代的仇。

    顧況和程適蹲在個安全的旮旯,等到人聲全沒塵埃定方才小心翼翼向眾人散去的方向走。那方向應該是官道沒錯。程適摸了摸肚皮,餓得前心貼著後心。天上開始零星飄雪,顧況抬頭看看天,「今天該不會是臘月初八吧。」

    程適的肚子聽見臘月初八四個字,甚興奮地咕咕起來。程適在肚子上拍了一把:「叫什麼!你以前比現在空的時候多的是!」舔舔嘴,「臘八粥,現在有碗米湯都好。」顧況一面向前走,也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臘八粥,熱騰騰香噴噴的臘八粥,閉上眼睛都能想著紅的白的綠的綴成的黏稠米粥。

    程適忽然彎下腰去,撿起個亮閃閃的物事,放在眼前晃了晃,「好像是金。這麼小還有刃,是江湖人說的暗器吧。暗算人用這麼金貴的玩意,那些人的錢都怎麼來的?」手指在飛鏢上蹭蹭,「不知道是不是真金,咬咬看。」做勢便要往嘴裡去。顧況拖著聲音道:「聽說江湖人都愛在暗器上下毒,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程適連忙將飛鏢從嘴邊拿開一尺遠,顧況也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把飛刀,放在手裡掂了掂。程適將飛鏢掖到腰帶裡,探頭看看飛刀,「看刃挺利,削個梨子蘋果不錯。」搓了搓手。顧況看他一眼,將飛刀收在袖子裡。程適道:「聽今天打得熱鬧,前頭好東西恐怕更多。」

    前頭好東西確實更多,轉過兩叢灌木,四處的人,四處的血。

    人都是死屍,不動,血滲進地面,凍結了,也不動。

    顧況覺得十幾個年頭一下子都倒過去了,自己還是那個穿破衣爛衫的顧小ど,與程小六一起到還沒打掃的戰場上去撿盔甲兵器衣裳,不過當年的戰場遠比這裡空曠,血腥味也遠比這裡濃烈。當年的戰場上,不光是地面,連天都是紅的。

    程適道:「難道江湖的人趕在呂先大軍的前頭,先來找六合教報仇了?」

    顧況道:「恐怕是。」向著錦繡林的方向望,果然越向那裡死屍越多。程適皺眉向林子的方向一比:「過去看看?」顧況道:「好。」

    姬雲輕被釘在錦繡林中一棵老樹上,水泡豆花眼猶在圓睜著,也不知道是怒目看釘住他的人,還是想再看鳳凰仙子一眼。顧況與程適伸手拔掉他身上插的幾把劍。姬雲輕的屍首硬邦邦地倒在地上,程適將他翻過來放平,道:「姬少主對不住,這裡死人太多埋不過來,委屈你在這裡躺著,等你沒死的幫眾來埋你吧。」起身正要走,顧況站在原地躊躇了一下,忽然道且慢,從懷裡掏出那條粉紅色的手帕塞進姬雲輕胸前,將他的雙眼合了。

    再起身時向四處看,真真是屍橫遍野,紅的白的綴成黏稠一片,臘八。

    程適忽然豎起耳朵:「怎麼聽著有人喊你。」

    顧況當他想講鬼笑話,道:「沒有個幽怨女子的聲音喊你?」

    程適道:「不信算了,你自己聽,是不是有人在喊你?」

    顧況屏氣靜聽,果然有人聲被風遠遠地送過來。

    程適道:「喊的還是景言,居然喊你表字。」

    顧況心中驀然一動,疾步向林外去。

    循著聲音向前,呼喚聲也漸漸近了,漸漸還有隱約馬蹄聲。顧況遠遠看見一個黑點,逐漸變成一人一馬,正疾馳而來。待到了眼前,馬上的人翻身落地,顧況眼前一花,已被人緊緊摟住,耳邊還是不斷念著:「景言、景言。」

    顧況不是個風花雪月的人,但此刻正在雪月時,他心中莫名的有了風花的暖意。顧況伸手,摟住了貼著自己的身子,頭一回主動喊了一聲:「恆商。」

    程適站在丈把外的空地上揉了揉鼻子,「天噯,這在幹什麼!」

    皇太后在萬壽宮裡的椅子上坐著,袖著手爐半閉著眼看恆爰。恆爰在皇太后的對面坐著,喝著茶看太后。

    終於太后道:「睿王的事情還是皇上斟酌著辦吧,平常老百姓家都說長兄如父,何況你還是皇上。不過照哀家看,睿王真娶那位什麼幫主的閨女也罷。畢竟當年也算訂下過,如果不娶恐怕被百姓們戳脊樑骨說我們皇家的人不認帳,娶了倒能成段佳話。」

    恆爰道:「老百姓娶親也講究門當戶對,門第懸殊實在大了。」

    太后道:「門第嘛,容易辦得很,皇上隨手賜他個封號就成。」

    恆爰道:「但那女子是江湖人家的女兒,可能不懂規矩。」

    太后道:「規矩都是學的。等睿王娶她過門,哀家接她進宮住幾天,哀家親自教她。」

    恆爰道:「最怕十五弟不喜歡。」

    太后瞧著恆爰,忽然不再說話,看了片刻,才又道:「不喜歡,說的是,可能不喜歡。」歎了口長氣道:「還是皇上看著辦吧。」

    恆爰的心總算安生了一些。太后看著他,忽然放下手爐,坐到他身邊攜起他的手,「皇上最近瘦了好多,政務忙麼?小心些身子。」

    恆爰笑道:「母后莫操心,朕最近吃的好睡的好,該是胖了,母后怎麼說瘦了。」

    太后摸著他的手,眼眶忽然紅了,「你從幾個月大就做皇帝,母后卻少問你喜歡不喜歡。都說生在帝王家是福分,能當皇帝更是福分,可你從小到大吃的苦比一般人家的孩子多了多少。你從小到大吃的用的,都按照老祖宗的規矩,母后沒問過你喜歡不喜歡。就是後宮的那些妃子,挑選時有母后幫你參詳,也不知道你心裡喜歡不喜歡。」

    恆爰詫異道:「母后,為什麼提起這些?」

    太后的兩行清淚盈盈落下,「母后知道,喜歡的不能要心裡是什麼滋味。可你又是皇上,母后也」忽然一把將皇上摟在懷裡,「母后也不知道如何辦。我的皇兒,你心裡的苦,母后曉得——」

    恆商將顧況緊緊摟著,天上不像落雪,倒像落霧,四周依稀模糊。恆商在顧況耳邊低聲道:「景言,你還是看見我不自在也罷,婚約也罷,我都不管。這一回我找著了你,再不能分開了。」

    顧況和程適跟著恆商,走了段回頭路,去迎呂先的大軍。

    恆商只有一匹馬,心裡也打著和顧況一騎的念頭,卻又不能撇了程適,只好牽著馬三人步行。〔〕

    程適邊走邊看他和顧況一說一答。

    「景言,天冷,將這袍子披上吧。」

    顧況再將那貂皮袍子披回恆商身上,「我穿的厚,從小到大凍慣了。你裡面的衣裳不厚,別像小時候一般,受了寒就發燒。」

    恆商攏袍子的手順勢握住顧況的手,對顧況一笑。顧況想著他方才抱著自己說的話,雖然也覺得哪裡不對,心裡卻甚有暖意,也望著恆商的眼一笑,替他將頸邊的風扣繫好。

    程適打了個哆嗦,覺得肉有點緊。

    恆商跟顧況大有將肉麻繼續有趣下去的意思,程適咳嗽兩聲,捏著嗓子道:「二位,照這樣走下去,明天早上都到不了官道。」

    顧況臉上掛了點紅,訕訕地踱到程適的身邊。恆商揚起墨黑的軒眉,將程適掃了一眼。

    程適在胸前抱起胳膊,咧開左嘴角,從牙齒縫裡吹出一口氣,轉頭將胳膊肘一搭搭上顧況肩頭,吹了個響哨,「顧賢弟啊,這陣子沒跟你一起睡過,差點忘了你的呼嚕一向響亮,昨天晚上我的耳朵都快聾了,現在還響。」煞有介事地伸指頭進耳洞挖了挖。

    顧況道:「程賢弟自己雷聲震天時,居然還能聽見別人睡覺的動靜,佩服。你睡覺的毛病從小到大沒長進,我的胳膊現在還酸。」

    程適嘿嘿笑道:「沒留神就壓住了,壓一壓親切。」眼向身邊一瞄,恆商俊秀的臉冷了下來,看著前方道:「不遠處就是官道,快走吧。」

    程適咧咧嘴,再抱起胳膊,沒錯,不對頭。

    上了官道沒走多久,遠遠就瞧見呂先大軍的旗幟,正緩緩向此方向移動。終於再進軍中。

    傳令兵將顧況引到呂先馬前,呂先給他引見淮安知府左同川。知府衙門的探子打聽到兩道高手約在今天上午血洗錦繡林,左知府親自趕到呂先大營報信。呂先拔營時,兩道高手已和六合教對上。待呂先到了錦繡林,只能派兵卒將屍首就地掩埋。

    姬雲輕對月吟詩灑相思的錦繡林,到傍晚變成座土墳場。

    呂先負手看連綿的土丘,道:「姬雲輕如果不劫人,也不至於到如此的地步,一步走錯全盤空,可歎。」

    程適不解,顧況也不解。

    恆商道:「姬雲輕劫了朝廷的人,讓尋仇的江湖各派一時顧忌不敢妄動,卻肯定得罪來勸解的朝廷大軍。那些幫派們一定在錦繡林外插了暗探,見朝廷的人脫困,呂先的大軍一時趕不過來,正是良機豈能錯過。」

    顧況歎氣道:「照這樣說,若不是我和程適被玉鳳凰救出來,六合教也不至於落到舉教覆滅的下場。」

    恆商道:「他劫人時便該想到這一處,自種因自食果,都在天理循環中。」

    程適剔著牙問呂先:「將軍,皇上讓我們來勸架沒勸成,六合教被滅了。是不是該回京城去向萬歲爺交差?」

    呂先道:「還有事情迫在眉睫,尚不能回京。」

    程適疑道:「唔?」

    呂先道:「淮安知府的衙役打探到,黑白兩道的人仍聚在一處,要找蓼山寨麻煩。」

    臘月初十,蓼山縣第二十九任知縣大人顧況走馬上任。

    初十那天,蓼山縣衙掛紅綢放鞭炮,顧知縣站在衙門口向父老鄉親拱手致意。

    顧況頭天晚上打了篇慷慨懇切的稿子背在肚裡,當眾念了一遍,場面不像新知縣上任,倒像新知縣娶老婆。

    呂先輕聲向恆商道:「這樣上任,太過了吧。」恆商看著顧況笑容滿面心中正歡喜,道:「老百姓被江湖幫派鬧得人心惶惶,熱鬧一下可安民心。」

    休業一個多月的縣城最大酒樓蓼山青派了五個廚子,帶著傢伙材料到衙門後廚幫忙整治酒菜。衙門後院的敞廳裡擺上三桌席面,顧知縣只能在主桌上坐個陪客座,睿王殿下與呂將軍高高在上,連與程適睡一個帳篷的胡參事都比他高了半階。程適比他低了半階,座位挨著。恆商放著主位不坐,換到他左手邊坐著。程適覷眼看他替顧況擋下幾杯酒,夾了兩三筷子菜。

    眾人同賀新知縣,三巡酒下來顧況有些頭重腳輕,待到散席,撐著送走陪席的員外名紳,向內衙的新知府臥房去,終於撐不住兩條腿,在走廊上打了個踉蹌。

    恆商走在他身後,正要伸手去扶,一雙手先搶過來,將顧況扶正。程適大著舌頭拍拍顧況的後背,「顧賢弟,你也太不中用,喝了幾小杯就倒。」

    恆商快步過去扶住顧況的另半邊身子,輕聲道:「身子軟就靠著我,我送你回房去。」

    顧況大半個身子的重量正壓在程適身上,揮了揮手道:「沒——沒什麼,還撐得住。」

    程適拖著顧況推開臥房的門,將顧況拖上床,摸起桌上的火石點亮油燈。恆商這輩子只有別人服侍他,哪裡服侍過人,見左右沒有丫鬟小廝,站在床頭有些無措。

    程適手腳麻利褪下顧況的鞋子外袍把人塞進被窩,掂一掂桌上的茶壺,涮出個杯子倒上茶,向顧況道:「想吐趕緊吐出來,吐完漱乾淨嘴睡覺。」

    顧況在被窩裡搖頭道:「這——兩三杯沒,沒什麼——」

    程適拖著聲音道:「是沒什麼——來來來,張嘴喝水,嘴張開張開」

    恆商站在床前,看著程適扶住顧況的後背將茶杯湊過去,臉色變了變,而後轉頭道:「我去吩咐廚房做醒酒湯。」

    夜深霜寒,恆商從小廝手裡接過醒酒湯的托盤:「給我拿過去吧。」

    顧況的臥房門大敞,數步外都能聽到鼾聲震天。恆商放輕腳步走進去,油燈的火光搖曳,顧況在床上已睡得甚熟,程適頭枕在床沿上,半張著嘴呼呼大睡,鼾聲如雷鳴。

    恆商將托盤放到桌上,看著顧況的睡臉躊躇了一下,終於還是吹滅了油燈,輕輕走出去,闔上房門。

    第二日,有探子報,糾結在蓼山腳下的江湖人物以正道八大派掌門和黑道三教長老為首,聚集門徒教眾,要尋蓼山寨晦氣。呂先的大軍原本就駐紮在錦繡林旁,牛副將留守,羅副將、胡參事與程適跟著呂先從縣城飛馬趕過去。

    顧況身為新上任的父母官,本欲一起過去勸解調和,剛備上馬,有衙役來報,青城派弟子與聖天門教徒在蓼山青酒樓口角,已升為拳鬥,將要械鬥。

    顧況掉轉馬頭,飛奔去蓼山青酒樓。

    恆商攔他不及,立刻從雜役手中奪過韁繩,翻身上馬趕上去。

    顧況回頭見他追過來,心裡喊了一聲祖宗,揚聲喊道:「江湖人鬥毆,刀劍無眼,你快回去。」

    恆商縱馬與他並騎:「正是刀劍無眼,我才跟過來。」

    顧況在肚子裡哀歎,小爺,你能不能讓我安生點過日子!

    呂先勒住馬頭向羅副將道:「你帶人跟著顧知縣過去,萬不能出差錯!」

    羅副將抱拳道:「將軍放心,顧知縣若有什麼差池,末將提頭來見將軍。」

    呂先冷冷道:「若是顧知縣旁邊的那位公子出了什麼差池,你就提頭來見本將吧。」

    羅副將誠惶誠恐領了大將軍令,拍馬趕過去。

    趕到蓼山青酒樓,只看到一片狼籍,鬥毆雙方早打完收場揚長各奔東西各去療傷。恆商鬆了一口氣,顧況懊悔不己,羅副將慶幸不己。

    掌櫃的拉住知縣大人,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訴苦,「自打鬧事來,生意做不得,屋裡屋外不曉得打壞了多少回重修過多少回,小人的幾個壓箱的棺材本搗騰到盡空,昨天聽大人說能保我們一方安定,小人今天才重新開張。剛做第一筆生意就打成這樣,大人你說小人如何是好」

    顧知縣驀然覺得自己甚是無能,越發懊惱。

    恆商站在他身邊,向掌櫃的道:「江湖人物鬧事,朝廷不能鎮壓只能安撫,朝廷派來的大軍已經去蓼山縣調解,不日可安定。顧知縣回衙門將你們的損失上報朝廷,朝廷便即刻撥銀撫慰。」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這些錢老丈先拿去略做修繕,待顧知縣將你們的損失點查清楚,好向朝廷上報。」

    掌櫃的感激涕零接過錦囊,偷著向裡瞄了一眼,忙不迭地向顧況作揖:「謝謝知縣大人!謝謝知縣大人!知縣大人真真是愛民如子的青天大老爺!謝謝知縣大人!」

    兩方對峙,劍拔弩張。

    程適第一次親身體會兩軍臨戰箭在弦上的情形,甚滿足。

    何況,他身後就是蓼山寨,蓼山寨的絕色鳳凰寨主美人正待英雄護,程適向身後瞟了一眼,正了正身子,挺起胸膛。

    呂小面瓜正在對一個長鬚子的牛鼻子老道懇切勸話。牛鼻子旁邊一條胖大的好漢吼道:「黃道長,同這狗官廢話什麼!武林向來與朝廷各不相干,我們在這裡尋仇,干朝廷他奶奶的什麼事!」

    程適哈哈笑了一聲。

    雙方正在僵持時,除了呂先、牛鼻子道人和剛才那個大漢,人人都屏息蓄勢中,程適這聲笑甚響亮,頓時被所有人盯上。

    程適正是要所有人都看他,胖漢喝道:「有甚的好笑!」

    程適道:「方纔這位英雄問干咱們朝廷他奶奶的什麼事情。在下聽見,又看見這位道長,忍不住就笑了。見諒見諒。」

    江湖人等一陣喧嘩,呂先低聲道:「雙方對峙時豈能混說話,退下去!」牛鼻子黃道長捋住仙風道骨的鬚子:「呂將軍,且叫這位大人說個明白無妨。」

    呂先沒奈何點了點頭。

    程適向牛鼻子抱一抱拳頭:「請問道長是哪門哪派的?」

    黃道長道:「貧道是玄清派掌門。」〔〕

    程適道:「貴派門中,只有道長一個人是道士?」

    黃道長面色微沉:「我玄清派乃江湖道教門派之首,門徒非我教中人不收。」

    程適道:「這便奇怪了,你們都說,一幹事情都是因為玉鳳凰招老公引起來的,方才追本思源都來尋她麻煩。居然打頭的人中有道長,莫非道長的徒子徒孫裡有個小道士小道童看上了玉鳳凰,想做火居道士?」

    江湖眾人再喧嘩,黃道長的面皮略抖了兩下,沉聲道:「玉鳳凰招婿一事與玄清派並無關係,不過六合教暗劍傷人,玉鳳凰禍害武林務當剷除,貧道一為江湖道義,二為武林太平,也只得」

    程適搖頭晃腦道:「哦,江湖道義,兄弟是外行,不懂什麼江湖道義。各位以眾擊寡滅了六合教也罷。現在一群大老爺們拿著刀槍棍棒上山欺負一個女人,這叫做江湖道義?」

    江湖眾人一時寂靜。程適在眾人矚目中,豪情頓時澎湃,捲上袖子挺起胸膛,「各位聽著,兄弟在這裡擱一句話,這話與朝廷無干,與呂將軍也無干。管他奶奶的事還是他爺爺的事,兄弟就是覺得一群爺們欺負一個女人很不地道!」

    江湖眾人被他將話噎在喉管處,一時竟都不動。

    風吹,獵獵將旗響。

    呂先緩緩道:「諸位糾集尋仇各派弟子又常起衝突,擾民甚重,朝廷方才派本將帶軍調解。但此人是本將帳下掌書,他既然在諸位面前如此說,本將不能脫責任,更脫不去關係。」

    胖漢大聲道:「呂將軍的意思,方纔這人說的話等於是呂將軍說的?」

    胡參事的臉色蠟白,瑟瑟發抖,副將校尉的額頭也滲出汗珠子。

    呂先道:「不錯。」

    程適正挺直了胸脯昂首看眾人,驀然一扭頭,險些被這兩個字從馬上轟下來。

    呂先皺眉道:「程掌書,先將官服整好,陣前衣冠不整成什麼體統。」

    風依然吹,將旗依然響。

    呂先緩緩環視眾人,含笑道:「本將還有一計,可做調解,諸位可願一聽?」

    顧況離開蓼山青酒樓,與恆商、羅副將再趕向蓼山寨,又趕上個散場大吉,江湖人馬已經無影無蹤,呂先的大軍也將要調頭,玉鳳凰正率領蓼山寨眾人向呂先道謝。

    顧況下馬去向程適打聽:「怎麼人都散了,呂將軍怎麼讓江湖的那票人散掉的?」

    程適含混道:「回去請我喝酒,我就跟你細說。」雙手抱在胸前皺著眉看呂先,喃喃道:「看不出這個呂小面瓜倒有點門道,有點意思。」

    顧況往他肩上一拍:「程賢弟終於服人了,可喜可賀!」

    恆商站在遠處,遙遙看著顧況,藍色的衣襟和袍袖在清風中微微拂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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