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風雅,這樣的情趣,卻讓他想來心酸。他要為她大肆慶賀,他要鬧得滿城皆知,他要做這個膚淺世俗的匹夫。他想要在她生日的這一天,家中的熱鬧喧嘩,絕不停息。
蘇思凝慢慢轉頭,看向那高高的戲台,聽到那無數的笑語歡呼,然後,眼睛慢慢地模糊了。
很久很久以前,那個喜詩愛詞,吟風弄月的小女孩,笑吟吟地在桃花樹下,自己為自己慶生,聽著遙遙的戲文曲樂,心中可曾有過期盼,能有一個人,為她鋪排出這樣盛大的華宴?那個自命無慾無求,明明也不是很喜歡聽戲文、很樂意與賓客應酬的小女孩,卻也在心底深處,有著這樣淺薄而虛榮的願望。
「先生、先生。」清脆的聲音響成一片,驚醒了蘇思凝的回思。
曾日夕教導的孩子們不知從何處冒出來,何時圍過來。把蘇思凝圍在當中。
「先生,我娘一個月沒讓家裡吃老母雞下的蛋,讓我攢了來,給先生賀生辰。」
「先生,我爹讓我把家裡的雞抱來了。」
「先生,這是我娘三個晚上沒睡,給先生繡的鞋。」
「先生,我們每個人都寫了字帖給先生賀壽,先生要看嗎?」
孩子們獻寶似的,你一言,我一語,說個不停。
蘇思凝蹲下來,撫摩孩子們的頭,微笑,然後,落淚。
「先生,你怎麼哭了?」孩子們驚慌起來。
蘇思凝忙笑道:「是沙塵迷了先生的眼了。」
「少夫人在那裡!」忙於聽戲文,享受宴席的賀客中,終於有人看到了遠遠而立的蘇思凝。
隨著這一聲叫,一大群人潮水般地湧了過來。
「恭喜恭喜……」
「少夫人……」
蘇思凝看得臉如土色,就差沒拔腿逃命。
忽聽得一連串呼喚:「思凝……」
隨著喚聲,幾個梅府的家人,分開人流,護著一對老年夫婦向她奔來。
蘇思凝全身一震,迎上去,「二叔、二嬸。」
蘇夫人握住她的手,「孩子,我們日趕夜趕,可總算趕到了。」
蘇侯爺也微笑凝望著這個自己很少關注的侄女,眼中都是真切的關心。
蘇思凝驚道:「二叔、二嬸,京城路遠,怎麼勞動你們二老過來了?」
「自從皇上天恩,赦放你二叔,加封清遠侯,又不給實缺,咱們夫妻在家裡,日日夜夜清閒無比。聽到梅文俊派人來傳訊,請我們來參加你的生辰宴,可把我們歡喜壞了,總算能活動這一身筋骨了。」蘇夫人笑吟吟地說完,又東張西望,「文俊呢?怎麼沒過來?」
梅文俊連忙近前行禮。蘇夫人笑吟吟地連連點頭,滿臉都是丈母娘看女婿的滿意表情。
「老爺,您這一輩子糊塗事幹了不少,可給咱們思凝挑的這位夫君,卻是挑得太好了。」
蘇老爺拈鬚微笑,這番落難沉浮,看多人情變幻、世態炎涼,才知這世間,什麼最珍貴最難求。所以這位曾赫赫一時的權臣,此刻也是心滿意足,看著眼前一對佳兒女。
兩位長輩的眼神,看得蘇思凝滿身冒冷汗,心中侷促不安。
倒是梅文俊笑道:「快入席吧,爹娘在裡頭等急了。」
一句話解了圍,幾人一起入內。
家中自然又是宴席不絕,曲樂不斷。四位老人,親家來,親家去,一片和樂,個個用欣慰的眼神看著梅文俊和蘇思凝。
蘇思凝暗自汗如雨下,一場歡宴下來,累得人都要軟了。
梅文俊把幾位長輩送去安息,又去送一眾賀客,等回到房間時,看到蘇思凝幾乎累癱在床上,不覺有些心疼,「是我思慮得不夠周到,本是想讓你歡喜,反倒累你如此。」
蘇思凝沒有回答。
梅文俊對她的沉默也習以為常,微微歎了口氣。外頭酒宴散盡,還有偌大殘局要收拾,他轉身便要出房,身後卻傳來那低微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
「謝謝。」
梅文俊一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天地間最美好的聲音就此入耳。
「我今天很快活,真的。」
梅文俊微笑,大步出門,腳步前所未有的輕快。一整晚,梅府的家人都可以看到,他們的少爺不管在幹什麼,都旁若無人地微笑著,彷彿沉浸在一個獨屬於他的歡喜世界中。
蘇思凝筋疲力盡地躺在床上,身體這樣疲累,精神這樣緊張,可是,她快樂。
她終究是個俗人,與其在這個生辰的日子裡,一個人自斟自飲,她情願就這樣忙得腳不停轉,聽著四處笑語,低著頭乖乖讓長輩們嘮嘮叨叨念個不停。
她是個世俗女子,所以,才會這般歡喜落淚。
她閉上眼,一顆心卻久久靜不下來。她知道,這麼長時間以來,梅文俊斂盡鋒芒、棄盡榮耀,陪著她一起教導一群窮苦的孩子是多麼難得。
她知道她與他夜夜不共枕,房中總多一副鋪蓋,時間一長,不可能瞞得住。但是婆婆不來找她談心,公公也不找機會當自己的面罵梅文俊,家裡沒有一點閒言閒語,這背後,梅文俊不知費了多少心思。他在用他的方法,把理應由她承受的壓力,一肩擔去。
她知道與梅文俊往來的,不少都是少年公子,軍中將領,大多家資充裕,行事妄為,多少回來邀梅文俊同往煙花之地,或共看煙霞美人,他從來都是淡淡拒絕。就算被嘲做怕老婆,也不以為意。漸漸外間有了梅家少爺懼內的流言,他不但不放在心上,甚至不讓人在她面前透一點口風讓她知道。
他總是這樣無聲地在背後為她做一切,卻從不告訴她。梅文俊,為什麼,你就連進逼都可以這樣溫柔?溫柔得讓我的抵擋越發力不從心。
不知夜深至幾更,房門才被小心地推開。梅文俊輕手輕腳地進來,盡量悄無聲息地躺下休息。
一直沉在思緒中的蘇思凝睜眼在黑暗中努力張望,隱約見那男子高大的身影,在她的床前慢慢躺下。
然後,她莫名地微微一笑。閉上眼,一顆心忽然靜了下來,在那男子的呼吸聲中,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沉沉而眠。
三年後,清晨,梅府內院。
「生了、生了、生了!是個大胖小子!」穩婆一迭聲地叫著。
剛剛做爹的男子,大叫一聲:「我當爹了、我當爹了!」瘋了一般在房外跑來跑去。
梅文俊又是歡喜,又是羨慕地瞪著梅良,「行了、行了,知道你當爹了,不用昭告全城了。」
梅良居然高興得連主子的話也沒聽見,繼續大喊大叫:「我當爹了,我有兒子了!」
梅文俊很鬱悶地朝天翻個白眼,歎了口氣,目光復又溫柔地望向產房。
產房裡,蘇思凝守著產後虛弱的凝香,把雪白粉嫩的孩子抱給她看,「看,你的兒子多可愛。」
凝香也抑不住笑容,伸手逗弄孩子,嘴裡卻道:「小姐,我的孩子都出世了,你還是不打算……」
蘇思凝把眉頭一皺,「大喜的日子,你倒有心情來教訓我。」
凝香輕輕道:「小姐,不管姑爺以前有多少不是,這三年來,他做的,我們都看在眼裡了。再說,就算你不饒姑爺,也該想想梅家的後代香火啊!你可知道,已經有人在勸姑爺納妾了?」
蘇思凝冷笑,挑挑眉,「那倒好。」
凝香微笑,不去計較這語氣中的鬱悶尖酸和多年前的溫柔大度有多少不同,只是柔聲道:「不過,姑爺聽人勸他納妾,當場就翻臉趕人,還吩咐了下人,以後那人再來,就說他不在,絕不許往家裡來。」
蘇思凝笑道:「你啊,倒知道得清楚!」
「當時跟著姑爺的是梅良,我怎麼能不清楚?姑爺當場就說,你待他那樣好,他卻曾負你傷你,如今還要提納妾,那簡直就不是人了。」
蘇思凝「哼」了一聲,「他若真納了妾,我倒也輕快了。」
凝香偷眼瞧她,卻實在看不出這位小姐心中所想。想了想,正欲再勸,門外忽傳來梅文俊的呼喚。
「思凝、思凝,你快來看,門房剛送來的,湘兒的親筆信。」
蘇思凝立即站起,忙把孩子交給凝香,自己快步出門。
梅文俊歡天喜地迎上來,把一封已經展讀過的信,交到她的手上。蘇思凝在看信的時候,他已經在旁一口氣把信中內容說了個盡。
「他們夫妻這幾年走遍天下,到處行商。賺錢之餘,也算看遍了大好河山,見識過了許多有趣的人和事,胸襟開闊許多。她說她有孕了,你的學問大,她的孩子出世後,盼你能給取個名字。」
蘇思凝一邊看信一邊連連點頭,眼中終有盈盈喜色,「這封信,筆跡順逸流暢,可見下筆的人,寫信時絕無澀滯猶豫,書信中的內容,想必不是強顏歡笑。」
梅文俊也覺長久以來,一直深壓在心頭的巨石轟然粉碎,「她還說,要來看看我們。」
「是。」蘇思凝喜氣洋洋道,「她能主動來見我們,可見心中坦然無私,已無掛礙了。」
兩人相視而笑,竟是說不出的心意相通,說不出的歡喜快活。
過了好一會兒,蘇思凝忽然發覺四週一片寂靜,怔然回顧,才發現,為了慶賀梅良當爹而聚過來的下人們,全都靜了下來,望著自己。臉上倏然一紅,抽身便走。
梅文俊笑了笑,跟了過去。
下人們竊笑著,彼此微笑示意。看來,用不了多久,又有另一個男人有機會當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