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來救我?」柳湘兒輕輕地問,「所有人都罵我是狐狸精,是掃把星,克父克母,如今又克了文俊一家,為什麼你還要來救我?我害得你這麼苦,為什麼你竟然救我?」
蘇思凝輕輕一笑,「我有一位三堂叔,在外頭有個喜愛的女人,事情被三堂嬸知道了,下令管家媽媽,帶了十幾個健壯婦人打上門去,把那女人揪著頭髮,拖到街口,當著所有行人的面,罵著狐狸精,生生打個半死。我有一位二堂哥,在外頭娶了一房妾氏,二堂嫂帶人把那女子迎進府來,說是從此姐妹相稱,一起服侍相公。可是,所有的丫環都對她冷言冷語,連一口好飯,一杯熱水都不供給她,最後她受不住折磨,吞金而死。我還有個小堂弟,最喜歡在丫環群中廝混,喜歡和丫環說笑,後因他讀書考不中功名,嬸母把服侍他的幾個丫環全趕了出去,說都是這些狐媚子耽誤了少爺。丫環中有人受不起羞辱,投井而亡,有人被人說三道四,抑鬱成疾而死,還有幾個剪了頭髮做尼姑去了。」
她唇邊的笑容隨著述說,越來越淒涼,越來越悲愴,「女子要受裹腳之苦,女子很難讀書識字,女子不能隨便出門,女子不能科考出仕。女子說錯一句話,走錯一步路,也許都會萬劫不復。女子的生死禍福,全部由男人決定。無論男子做錯什麼,追究起來,總有一個女子要出來承擔罪責!生為女子,已然命苦如此,女人何苦還要為難女人?」
她淡淡說來,不知為什麼,忽地淚落如雨,一旁的柳湘兒早已是痛哭失聲。
蘇思凝輕輕握住她的手,「生為商人之女,被官宦家輕視,不是你的錯!家業敗落父母雙亡,不是你的錯!被文俊相救,以身許情,不是你的錯!梅家與蘇家後來定下親事,也不是你的錯!我如何怪你,如何怨你?你把女子最美好的給了文俊,卻聽說他要娶別的女子,你陪他逃離,從此不敢在人前露面,只能躲躲藏藏;你知他思念父母,明知會被責難、被輕視,還是要陪他回來;你聽說官府捉他,不顧性命迫他離開,為他傷心斷腸!從頭到尾,你又有什麼錯?錯的是梅文俊,不該有了你,卻又不能為你爭取名分;不該喜歡你,卻又因不能力抗父母而娶了我;不該娶了我,又不敢面對我負義而去。從頭到尾,你我皆無辜,錯的,都是那些臭男人罷了。」
柳湘兒自梅家大變之後,被所有人視為禍精,連她自己都漸漸覺得自己該死,沒想到聽了蘇思凝一番話,把那糾結於心,卻說不出來的所有冤屈悲憤,說得清清楚楚,一時悲從中來,撲在蘇思凝懷中,痛哭不絕,「姐姐……我……」
自遇上蘇思凝以來,她第一次全心全意叫了一聲姐姐,有千言萬語想要述說,但最終,卻仍然只是痛哭無語。
好不容易安撫了柳湘兒,蘇思凝回到家,也不隱瞞,直接對二老承認了保出柳湘兒之事。
梅家夫婦當然頗為生氣,但蘇思凝如此賢良,二人又實在不忍對蘇思凝發脾氣。蘇思凝趁此機會把太守答應為他們給梅文俊傳信的事情說出來,二老無限歡喜,一想到若不救柳湘兒也就得不到太守的這番承諾,便不再追究此事了。
蘇思凝把二老安撫妥了,方才回房,不自覺又再次推開窗,遙望長天皓月。
如此清風如此夜,你與我,共這一輪明月。你可知我已為你安頓雙親,你可知我已救出你……心愛的女子你可……安然,你可曾掛念雙親、掛念湘兒,你可曾……掛念……蘇思凝低下頭,一聲歎息,微不可聞。
「你就是梅文俊嗎?有你的信。」一個背著包袱滿身風塵的公差對著梅文俊遞過一封信來。
梅文俊大覺驚異地接過來,一看信封上溫婉清秀的字跡,心中就是一震。這筆跡他太熟悉了,在他的懷中藏有她的隨筆冊子。上面的文字,他幾乎可以全部背誦出來。在這些痛苦難忍的歲月裡,他無數次悄悄地拿出來,在無人處重看,遙想那個父母雙亡的孤女,笑對苦難的心境,才可以重新鼓起勇氣,繼續在這看似永無盡頭的苦難中活下去。
是她,竟然是她?!她怎麼會來信?她又如何讓公差給他帶信的?梅文俊雙手幾乎有些顫抖地撕開信封,展信閱讀,然後,心中翻起了滔天巨浪。
她回來了,她回來了,她回來了!
在梅家強盛之際,她尋個借口,有心一去不再歸來;可是梅家一旦遭難,她卻毫不猶豫地回來了。
在他傷她至此之後,她卻將他流落孤苦的雙親於困頓中安置;在他負她至此之後,她卻將他所掛念的弱女於劫難之中解救。
一封信娓娓道來,無半點居功之意,只說父母安然生活無慮,湘兒脫困,亦能安定。慰他關切牽掛之情,勸他安心忍受眼前之苦,以期他日。
梅文俊怔怔地看著手中的信,一顆心如煎如焚,滿心的擔憂如今都已放下,卻又說不出的心如刀絞,羞慚痛楚。更喚起無數的牽掛思念,在胸中、在心裡、在腦海深處發出深入骨髓的呼喚。
「思凝、思凝、思凝……」
有一樁出人意料的新鮮事在這艘戰船上發生,而後傳遍整個水軍。那個因犯罪被貶為軍奴,被人怎麼鞭打責罵都面無表情,不管從事什麼苦役都不動聲色的傢伙,在接到一封家書之後,竟然一跤跌坐在地上,放聲痛哭,無助得如同一個嬰兒。
在蘇思凝的打理下,梅家上下五口人的生活漸漸安定寧順,衣食無憂。蘇思凝賢德之名,轉眼之間傳遍全城。
梅家很多故舊親友,曾掩門不見,如今見梅氏一家自給自足,不慮他們上門借錢借米,家裡又出了一個賢德婦人,太守大人還對梅家少夫人讚譽有加,自然又願意攀上這門親友了。甚至還有人家中妻妾不和,便極力攛掇著家人和思凝攀上交情,為的是讓家中妻妾學到這婦人的賢德大度,好好相處,讓自己可以享受齊人之福。
一時之間,這小小陋室,竟是門庭若市,日日皆有故舊來訪。往日梅文俊立下大功,得封官爵,家中賀客盈門之際,也不過如此熱鬧。
梅家二老也不知是喜是歎,梅家兩番榮耀,前者因兒子的軍功,後者因媳婦的賢德,使得梅家無論沉浮,都名動全城。
而蘇思凝卻覺得頭疼,這莫名其妙飛揚起來的賢德名聲,讓她有苦說不出。別人指望她來教自己家妻妾相合,更是讓她又氣又笑。而不斷上門的客人,也未必都是她願意歡迎的對象。
比如這個趁著二老出門、思凝和梅良也不在的時候,跑進門來的不速之客。
梅文升進門的時候,思凝正在做繡活。他「哎喲」了一聲,便道:「嫂子,看看你這手,都糟蹋了!你要錢用,只管跟我說一聲,何必這麼辛苦呢?」
蘇思凝心中動怒,冷然道:「請你自重一點。」
梅文升「哈哈」一笑,「嫂子,你這是何苦?咱們自家人,本不必見外的。可恨那梅文俊把一個家敗成這樣,還害得嫂子你這麼苦命。不過你放心,以後我會常顧著你的,你缺個什麼,跟兄弟說一聲便是了。」
蘇思凝心下忽地一動,笑了一笑,放緩神情,「你對我是真心還是假意?不要欺我孤苦,就來招惹我。」
梅文升從未見她對自己如此柔媚笑過,一時魂兒飛上了天,又聽她語氣舒緩了下來,忙一迭聲道:「真心真心,我恨不得能把心挖出來給嫂子瞧瞧。」說著便要靠過來。
蘇思凝急急閃開,低聲道:「你急什麼?這裡不方便,隨時會有人進來。你要是真有心,三天後我跟他們說去趕集,到祠堂會你。」一語說畢,在他有任何無禮動作之前,飛快地閃進屋裡去了,臨進屋還給了他一個似喜似嗔的眼神,勾得他神魂顛倒。
梅文升是日也盼夜也盼,終於盼到了蘇思凝相約的日子,一早就梳洗打扮得自以為風流瀟灑,急急地去赴約了。
自從他第一次見到蘇思凝,人就為這絕色酥軟了,以前以為梅文俊死了,他得了梅家產業不怕這女人不上手,誰知梅文俊竟又回來了。如今梅文俊發配海關,肯定要死在那裡了。這世上再賢德的女人,受了這麼久的清貧之苦,又沒個丈夫在身邊,哪有不孤單寂寞的?果然用上銀子加溫情,那個平日不假辭色的女人,也一樣抵擋不住。
他心中歡喜,緊趕慢趕,很快就到了祠堂。一見佳人含笑而立,歡叫一聲撲上前去,想要抱她。
蘇思凝哪裡能叫他抱到,一閃身避了開來,口中笑道:「你這個急色兒。」
梅文升心癢難熬,口中叫道:「我的心肝啊,你就可憐可憐我吧。」說著又撲了上來。
蘇思凝身子靈活,閃來閃去,就是叫他不能碰著自己,累得他氣喘吁吁。她卻笑得如春花綻放、如小兒女開玩笑一般,叫他惱怒不起來,反而完全沉醉在蘇思凝如花美態前。
蘇思凝吃吃笑道:「你呀,怎麼就這麼粗魯,一上來就這個樣子,連話也不肯多說一句?我看你只是看重我的美色,並不是真心對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