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去吧,你為這個家累得太久了。這些應酬來往,本該由我來做才是。」梅文俊斷然打斷她的話,腳下卻沒有動,目光仍然深深地望著她。
蘇思凝從來不曾這樣惶恐不安過,在這深切的目光中想要落荒而逃,卻挪不動腳步。
然後,梅文俊終於轉身,向前院走去。
蘇思凝莫名地全身一鬆,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身子,忙坐到欄杆之上,低頭望著腳下,怔怔發呆。
然而本來遠去的腳步聲,忽然迅疾而近。
她微微顫抖起來,不明白這一刻的慌張是為了什麼。
一個黑影罩下來,然後,是倏然籠罩全身的溫暖。
蘇思凝怔怔抬頭,看了看忽然披在自己身上的袍子。
「外面冷,要是喜歡坐在花園裡,記得多添件衣裳。」梅文俊淡淡地說完,然後扭頭走開。
十幾步的距離,原來,只需一瞬,就可以接近。但也同樣在交睫之間,再次遠離。
他快步而去,沒有回頭;她怔怔而立,沒有呼喚。這一刻,她和他都清楚地感覺到,有什麼美好的東西,就此錯失而去,但都已沒有力量,沒有心情去挽留。
直到他的人影消失在園門之外,蘇思凝才慢慢地緊了緊披在身上的外袍。
袍子還帶著他的體溫,可是,為什麼這顆心還是冰涼一片?
宴席已終,賓客散盡。已經疲累了一天的梅家眾人並沒有休息。
梅氏夫婦把兒子媳婦以及柳湘兒全部叫到了面前,吩咐正事。
「文俊,如今你死而復生,攜柳姑娘歸家,驚動了遠親近友,讓全城眾說紛紜,也該給柳姑娘正式名分了。你和思凝商量一下,挑個良辰吉日,行了納妾儀式,從此大家就算一家人了。在這之前,還是要遵守禮法的,行事不要落人話柄,令人傳為笑談。」
梅文俊聞言不喜反驚,遲疑了一下,沒有應聲。
柳湘兒低下頭,一語不發。
梅夫人微微皺眉,「文俊!」
梅文俊扭臉看了看思凝那無悲無喜的神色,胸口忽然一陣窒悶,咬咬牙,終於道:「爹娘,兒也知事有先後,妻有謫庶,思凝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但湘兒也對我情深義重,兒實不忍讓她淪為妾侍。」
柳湘兒的頭垂得更低了,蘇思凝全身一顫,有些震驚地看向梅文俊。梅夫人目瞪口呆,而梅老爺已是滿面怒容,站了起來。
「你怎麼敢說出這樣的話,你要休妻另娶嗎?思凝犯了七出的哪一條,你要這樣對她?我們這做爹娘的為你這個不孝子,哭得眼淚都干了,是思凝強忍傷心,在旁晨昏定省,虛寒問暖;我們為你無心飲食,她便也跟著不飲不食,非等我們肯吃飯了,她才進些食物;我們為你憂思成病,她在床前,日夜守候,不眠不休,直至我們病癒,她卻累極病倒。親生女兒也沒有她這麼貼心孝敬。如今你一回來,就要這樣恩將仇報!」
梅夫人面若寒霜,「柳姑娘,這是你的意思嗎?」
柳湘兒微微顫抖起來,梅文俊忙道:「此事與湘兒無關,全是孩兒自己的主意,我也絕無休妻別娶之意,只是希望立湘兒為平妻,無大小謫庶之分。」
梅老爺怒道:「思凝一向孝道賢良,並無不是之處,倒是你對不起她,如今你要立一個平妻,那她這原配正室算什麼?你看她家族敗落了,便這樣欺負她。我們梅家可是厚道人家,從不做這樣沒良心的事。」
蘇思凝只是有些怔愕地望著眼前的這一切紛亂,一時竟不知該怒該悲。
明明感覺到妻子奇異的目光,梅文俊卻咬著牙,不忍去正視她被丈夫如此背叛後的容顏,只是自己的臉色,卻一點一點地蒼白下去。
「不必再說了,梅家雖不是名門大戶,也是詩禮傳家,這等事體,斷然不可。」梅夫人斬釘截鐵地說。
梅文俊慘然笑笑,是啊,詩禮傳家,官宦門第。這樣的家族中,謫庶之分,更是如天如地。妾氏沒有資格和家人坐在一起吃飯,全家用飯時,她只能像下人一樣侍立在旁邊;妾氏在正室夫人面前,理應自稱奴婢,逢年過節,下跪磕頭,不可怠慢;妾氏一生不能穿喜慶的紅色,即使是成親之夜也不許,因為那是正妻才有權獨佔的色彩;妾氏就連生下的兒子,都不能喚自己做娘,孩子唯一的母親只有正室夫人,而妾氏則永遠只能被自己的骨肉稱做姨娘。
堂堂男兒,但凡有一分天良,一點憐惜之心,也不該讓自己身邊的女人,淪落至此啊。
他屈膝跪下,深深叩首,「爹、娘,恕孩兒不孝,不能做負心背義之人。如果爹娘堅持不肯,那為了讓湘兒不再寄人籬下,孩兒只得在外面另置家業安排湘兒住下,從此兩頭居住。當然在父母膝前承歡的時間也就少了,求爹娘原諒孩兒。」
梅老爺氣得臉色發青,一迭聲地大喊:「拿家法來,我要打死這個畜生。」
柳湘兒一聞家法二字,立刻面無血色,「撲通」一聲跪下來,連連叩頭,「老爺、夫人,全是湘兒的不是,求你們不要責怪相公,湘兒願意為妾,湘兒願意勸解相公。」她慌亂地說著,一邊說一邊膝行到蘇思凝面前,連聲道,「湘兒願一生一世,侍奉姐姐,求姐姐也給相公求個情吧。」
梅文俊心口一陣針扎似的疼,叫了一聲:「湘兒。」
柳湘兒卻渾若未聞,她被家法二字嚇壞了,拉著蘇思凝再也不肯放手,眼中淚水長流,額上因剛才用力叩頭而通紅一片,她也似完全沒有感覺,只是一聲聲哀求著:「姐姐……」
蘇思凝怔怔地看著這美麗女子,淚流滿面,跪在自己面前哀懇不絕的樣子。如此佳人,我見猶憐,又何以至此。
「姐姐,我願意為妾,老爺、夫人,湘兒願意為妾。」
那帶著哭泣聲音,讓蘇思凝一陣傷心,薄命憐卿甘做妾。原來蘇思凝自有蘇思凝之苦,柳湘兒也有柳湘兒之痛,果然天下女兒俱薄命,罷了、罷了,女人又何苦再為難女人。
眼看著梅老爺已經拿起家法對著梅文俊當頭打下來,柳湘兒尖叫一聲,不顧一切撲過去,想遮在梅文俊身上。蘇思凝忙也攔上前,順著勢子跪在梅文俊前面,「爹手下留情。」
梅老爺怎麼忍心連她一起打,連忙住了手,「思凝,你素來賢德大度,卻也不用為這畜生求情,待我好好教訓他一頓,叫他從此以後好好待你。」
「相公死而復生,天倫得以團聚,本是大喜之事,爹娘又何苦因為心疼媳婦,而白白氣壞身子呢?再說,柳姑娘救了相公性命,便是我們一家的大恩人,莫說是平妻,便是讓出正室之位,我一生侍奉於她,也是理所當然啊。」
「什麼恩人,這女人……」梅老爺手指柳湘兒,正要說什麼,被梅夫人在後猛一扯,即刻醒悟,忙改口道,「夫妻倫常已定,便是再有天大的恩情,也不能更改。」他復又怒瞪梅文俊,「你不願對不起柳湘兒,可你摸摸你的良心,你何曾對得起蘇思凝。」
梅文俊全身一顫,心口更是莫名一痛,一時間,竟發不出聲。情不自禁看向蘇思凝,卻又心中一震,目光再也移不開。那女子明眸如水,目光平和,神色溫柔,絕無半點憤怒悲怨。不知為什麼,他卻覺得心中空茫茫一片。
蘇思凝卻沒有去看他,只一徑勸道:「我知道爹娘是因為媳婦這一年來晨昏定省略有微功,所以全心維護媳婦。可是夫為妻之綱,讓丈夫高興才是對我這個媳婦最大的維護啊。」
梅夫人在旁低聲埋怨:「思凝,你太賢德了。」又瞪著梅文俊,「看你夫人如此,你不慚愧嗎?」
梅文俊神色不知是悲是喜,目光望著蘇思凝,竟是收不回來。
蘇思凝卻渾然不覺,只是連聲再勸道:「二老多一個媳婦侍候不好嗎?二老已近受了失子之痛,難道真要逼得相公另立外室,二老再傷一次心才好嗎?」
梅氏夫婦一聽,心中也是一驚。想到這一年來為兒子而流的眼淚傷的心,竟是誰也不敢再說狠話了。二人相視一眼,臉上都露出苦澀之意。
梅老爺長歎一聲,「思凝,你先起來吧。」
蘇思凝見他已然軟化,自然要給足他台階下,仍然跪著不動,「爹娘不答應,媳婦不敢起來。」
梅老爺怔了一怔,忽然明白了媳婦為自己臉面著想的苦心,心裡一酸,「罷了,你們都大了,想辦什麼就去辦吧,我們老了,不管了。」說著揮了揮手,竟是再不說話,和梅夫人一起,轉身出廳去了。
蘇思凝這才盈盈起身,「相公,柳妹妹受了驚嚇,你好生安撫她,今兒晚了,明天咱們再商議如何操辦喜事。」竟也是不再看他一眼,逕自去了。
梅文俊怔怔跪著,一時間竟不能理解這連番變故是怎麼回事。本來已準備好,承受最凶狠的家法;本來已準備好,進行最艱苦的抗爭,怎麼一轉眼,一切就已心願得償?可是為什麼仍覺胸中悶得喘不過氣?
誰能想到呢,他的妻子,竟會助他娶平妻,可是,這樣賢德的妻子遠去的身影,會如此決然,以至讓他的心,猛然抽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