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躺在腳邊的這個連站崗都能睡過去,還能恰好讓暗殺者不小心溜掉的保鏢,折巴折巴丟進廢棄不用的地道暗坑內,李應閒在想著怎麼把他的第二個目標弄到手。
那個開車撞他的人,假扮醫生暗殺他的人,在病房外遠程射擊的人,無論哪一個都應該是殺手行的翹楚。雖然這種天天走在生死邊緣的生活很刺激,不過很可惜,他不會再給李錚多玩花招的機會。
沒辦法,誰叫他在國內沒有任何屬於或支持他的勢力,他不能總坐著挨打,更不可能等待對方良心發現,所以等他再把這幾個麻煩解決掉,相信李錚會安生上一段時間。
而還沒有完全掌控他家那股分支權力的李錚,自然不可能有很多可以為他所用的高級殺手。
如果他料想的不錯,殺手應該只有兩個。開車撞他的人、假扮醫生的人應該為同一人。
嗨,你們現在正躲在哪裡?
一輪彎月下,身穿白襯衫牛仔褲的少年赤著腳坐在一口古井邊,抬頭觀月的秀氣面龐上,籠罩著一層像是迷茫又像是嘲笑的神情。
我原本不信鬼神。老天爺,告訴我,你把我弄到這個世界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只是為了向我證明你的力量嗎?
後建小洋樓的二樓。
李錚站在臥室落地窗的陰暗角落裡,默默看著坐在井邊的少年。
七年前,他同幾個堂兄弟合夥把少年推進那口古井,沒有人認為他能活著爬出來。
可如今,那個他以為必死無疑的少年就坐在那口井邊,帶著朦朧的微笑,幻惑的就像月下的精靈,更像是從古井內飄出的鬼魂,坐在那裡等待新鮮的血液。
少年的面龐並不特別美麗,一張臉更像通俗所說的娃娃臉,這樣的他在月夜下看起來是如此溫柔和善,如此的單純與安詳。
如果忽略那具比他還高出半個頭的精壯身材,恐怕任何人都不會認為他有任何危險性。
晚飯期間他得到一個消息,他安插在妹妹李銀身邊的一個心腹保鏢失蹤了。半個小時前還有人看見他,可一會兒工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他的保鏢全都是父親精挑細選給他的,每個人都可以說是身經百戰,都是最嚴格的XXX部隊退役軍官。
就是這樣出身的保鏢,在有他眾多耳目的李園內,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地消失了。
李航,我親愛的小堂弟,你有什麼我不知道的秘密嗎?
你是怎麼從那口深深深深的古井內,活著爬出來的?
你是怎麼在幾個兄弟連手對付的情況下,活著從異國他鄉回到李園,甚至還完成了試題?你又是用了什麼手段殺了我的保鏢?
還有,每天晚上你都去了哪裡?為什麼監視你的人從來沒有看到你走出房間?
夜更深了。
李應閒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毛病。好端端的他幹嘛非要拄著一根枴杖,半夜十二點溜到這餛飩攤面前罰站?
誰會想到半夜十二點還會有這麼多人吃餛飩?這些人都不用睡覺了是不是?
還好,沒等他站滿一分鐘,餛飩攤老闆已經注意到站在陰暗角落的他。
「你怎麼站在那兒?你腿怎麼了?能過來不?徐天,幫我把那小鬼攙過來,順便給他找個凳子!」
「哦。」坐在一張桌子上和人打撲克的瘦長斯文型男子,站起身向李應閒方向走來。
李應閒用枴杖隔開那人伸向他的胳膊。「謝謝。我自己能走。」
斯文男子聳聳肩,回頭對正在下餛飩的弓長喊了一句:「這小鬼不要我扶。我不管他了啊!」
「你說不管就不管啦!給他找個凳子!他那樣站著你看著不累我看著累!」弓長吼。
叫徐天的男子掏掏耳朵,小聲嘀咕道:「半夜三更的,也只有你弓長才敢吼這麼大聲。
「喂!小子,坐這兒來!」徐天對李應閒招手示意坐到他身邊。
李應閒看一眼忙得團團轉的弓長,再看一眼那個叫徐天的男子,依言走了過去。屁股剛挨到凳子,李應閒就接到了這桌人毫不客氣堂堂皇皇的打量眼神。
那看法,真的是從左到右、從上到下都刷了一遍。
「哎,小鬼,你叫什麼名字?」
「小鬼,你怎麼認識弓老大的?」
「喂,我怎麼沒見過你?你打哪兒來?是這裡人嗎?」
「你高中生?哪個學校?住在哪裡?幾年級了?」
「你爸媽幹啥的?」
「你們是人口調查局的?」
噗哧!徐天幾個全笑了。
「沒,好奇而已。弓長熟悉的人我們差不多都認識,看他對你那麼上心,偏偏咱們幾個竟連一個都不認識你,有點好奇罷了。」徐天笑咪咪地說。
李應閒聞言,一手抱著枴杖一手抓抓腦袋,嘿嘿兩聲答道:「那你們就繼續好奇吧。」轉回頭,對著弓長喊:「阿長哥,給我下一碗餛飩。我餓了!」
「等會兒,就好!」
阿長哥?徐天幾個看應閒的眼光更加好奇。
「小朋友,誠實是美德,狡猾狡猾的不好。」
「哦,是嗎?老朋友,沉默是金,詢問他人隱私的不好大不好。」
「哈哈!」徐天扶扶眼鏡哈哈笑。
「呵呵。」應閒擺出他那張童叟無欺的招牌天真笑臉。
「徐天,你怎麼連個小鬼都搞不定?我看你越混越回去了!哈哈!」一邊腦門上貼著紙條的羅峪,拍著桌子笑得跟抽筋似的。
「怎麼了?你們在聊什麼這麼開心?」
「沒什麼,問問小朋友姓甚名誰。」徐天瞄了一眼弓長手中端的碗,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哦,他叫李航,是我的老小友。你們可別欺負他!沒事多照應他一下。」
弓長把手中端著的碗放到李應閒面前。
「餛飩沒了,先吃這個吧。不夠,我等會兒給你包。」
「牛肉麵?好香!」李應閒喜笑顏開。
「趁熱吃。」弓長順手揉了揉少年的腦袋瓜。
李應閒的臉似乎紅了紅,可惜燈黃又暗沒一人看得出來。
徐天看了看李應閒又看了看弓長,還沒想好措詞怎麼開口,就聽一邊的羅峪已經嚷嚷開了。
「我說弓長!你也太偏心了吧!我和你十幾年的交情,也沒見你下過幾次牛肉麵給我吃!這小子誰啊,你對他這麼好!」
「我弟!去!羅峪幫我把那幾個碗洗了!洗完了,再包一百個餛飩,有人要你就下。」
「啊?又是我?你怎麼不叫徐天?」羅峪一邊嘀咕,別人都換了免洗碗筷就你還用瓷碗瓷羹之類的老生常談,一邊讓出了位置。
弓長和徐天都當沒聽見。
「你弟?我怎麼不知道你還有個弟弟?」徐天等弓長坐下後連忙問道。
「乾弟弟。幾年前他跟父母去國外,這幾天才回來。那時候他都是快收攤了才來吃餛飩,你們沒看過也正常。」
聽弓長答的簡單,徐天也沒有再多問,心想等只有兩個人的時候再私下問個清楚好了。不是他好奇心大,實在是他對弓長的瞭解讓他知道,弓長不可能這麼對待一個只不過吃了他幾碗餛飩的小男孩。
表面上看弓長好像跟誰都處得來,跟誰都能稱兄道弟,但徐天知道,弓長那傢伙才是真正的天性冷淡,除了家人,要不是他、羅峪從小跟他一起長大又和他投緣,弓長也不會和他們走得這麼近。
他和那個小男生一定有些他們不知道的什麼!否則弓長絕對不會待他這般,也絕對不會開口說他是自己的弟弟。
李航。這個名字他徐天記住了!
「小航,你腿怎麼了?」
「車撞的。」
「車撞的?哪個王八蛋干的!人呢?送警察局了?」
「沒。人跑了,沒抓住。」
「車牌也沒人看清楚?」
「沒。」
「你咋這麼倒霉……這是哪個缺德的王八蛋干的,給老子知道了非剁了他不可!」
弓長一臉咬牙切齒。看他臉色的人都知道這人不是在說狠話──他真的幹得出來!
徐天心眼動了動,猜想弓家八成又出什麼煩心事,伸手拍了拍弓長的背以示安慰。
弓長側頭對徐天苦笑了一下。徐天又輕輕拍了他兩下。一切盡在不言中。
李應閒看起來似乎在專心吃他的牛肉麵,但弓長和徐天的一舉一動,其實都落在了他眼底。
「吃到牛筋了?這麼用勁!」弓長笑他。
應閒沒吭聲,把碗裡的青蔥都挑了出來。
弓長皺起眉頭,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就被身邊的徐天提出的事引開了注意。
從二人的對話中,應閒瞭解到這個餛飩攤老闆正在找店面,想把生意擴大。
等應閒慢騰騰地吃完牛肉麵,徐天和羅峪幾個已經離開,桌面上的客人也只剩下他一個。
「你吃東西都這麼慢?」弓長一邊埋火眼一邊笑問。
「也不是。只有吃好吃的時候。」應閒放下碗筷認真地看弓長做事。
「你以前可不是這樣。」
「人總會變嘛。」
「是呀。你以前……你小子什麼時候開始不吃蔥了!」看來弓老大並沒有忘記這小子剛才的罪行。
應閒趕緊挪開目光。沒辦法,那人瞪他的樣子讓他看得心跳得慌。
「呃,這是有原因的。」
什麼原因?弓長用眼神問他。就討厭不想吃唄,還能有什麼原因?
「因為有一次我在吃青蔥炒豆腐乾時突然發病,之後就一直不太願意吃蔥和豆腐乾。還有蘿蔔,那天還有蘿蔔湯。」趁此機會,把他不愛吃的都找借口羅列了出來。
「就為這?」
「就為這。」應閒在對方懷疑的眼光下,萬分肯定地點點頭。
「嗯,好吧。以後就專門訓練你吃這三樣好了。」
「阿長哥!」少年叫得可憐又淒慘。
哈哈笑開了懷,收拾完攤子,弓長拿著兩瓶礦泉水在應閒身邊坐下。
「沒人了,你現在肯跟我說說你這腿是怎麼受傷的了吧?」
「你什麼時候買的?」
「剛才徐天臨走前讓他在便利店買的。天熱,多喝點水好。」
「謝謝阿長哥。」李應閒的臉似乎又紅了紅。
兩人都不吭聲了,弓長不知道是沒注意到少年故意岔開了話題,還是意圖扮演一個成熟男人,少年不說他也沒有追問。昏暗寂靜的拾寶街街頭,只有少年的喝水聲偶爾咕咕響兩下。
「你這些年在國外過得好麼?」弓長率先打破沉默。
「跟你一樣,不好也不壞。」應閒偏頭笑。看到弓長正盯著他看時又轉開目光。
「有沒有人欺負你?」
「有啊。但我都討回來了。」
「呵呵,看來我們家小航變強了呢!」弓長說著,自然伸展臂膀摟住了身邊的少年,「嘖!練得還挺結實的。」
「你幹啥!」
「什麼幹啥?」弓長被甩開還有點莫名其妙。
「沒什麼。那個……我有點不習慣。」
「哦,」弓長也沒把少年的推拒往心裡去,「你以後還走嗎?」說完,手又自然搭上少年的肩膀。
「走?去哪裡?」應閒一時沒反應過來。
「國外啊。」
「暫時沒這個打算。」麻煩你能不能把你的胳膊從我肩膀上拿下來?大夏天的很熱你知不知道!
「那就好。說真的,我還真有點捨不得你呢。」
一句話讓李應閒變成了啞巴。
李航,你知道麼,這世間還有人捨不得你的離開呢。
那我呢?在千年以前的那個世界,有沒有人如同這個男人一樣,從內心深處對我說出「捨不得」這三個字?
捨不得……李應閒再也沒有想到這麼簡單的三個字,竟然會讓他在心中糾葛如此。
可惜,不是對他所說。男人的溫情也不是對他。
可為什麼肩膀上的熱度如此真實,真實到他覺得自己才是真正擁有這份情的人呢?
忍不住轉頭仔細去看這個男人。好像這還是他第一次如此認真地去看一個人。
昏黃的燈光下,全身硬線條的男人竟不可思議地呈現出一抹柔和。
短短的極為精神的頭髮,代表聰慧的飽滿天庭,一雙濃眉,掃到眼尾時略略上挑形成眉峰,眉峰下的眉毛逐漸變淡。左邊的眉毛在眉峰處斷開,斷開的地方是一道不甚明顯的疤痕。
眉下的眼眶輪廓有點深,咋一看倒有點西方人的輪廓分明。因為放鬆的緣故,平時看起來有點凶狠的雙眼此時也顯得「柔情似水」。應閒懷疑這很有可能是男人剛剛打了一個哈欠的緣故。
男人的鼻樑很挺很直,據說男人的鼻子大小形狀好像和下面那話兒有關,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如果照此推斷的話……李應閒趕緊把奔逸的思緒拉回。
至於男人的嘴巴,讓他想到了男人嘴大吃四方這句話。還有,他的嘴唇似乎有點裂開了……
等李應閒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麼,自己的左手又是放在什麼地方時,任他風雨經歷了三十多年、臉皮厚比城牆也禁不住尷尬起來。
「我、我只是……看你嘴唇裂開了,那個……」
「是嗎?裂開了?我自己倒沒注意到。」弓長抬手摸摸自己的嘴唇,笑了笑。
淡淡的微笑,眼角幾條微微的紋路,剛剛被潤濕的嘴唇,明明那麼普通,可在昏黃的路燈下,在李應閒眼中,竟是那麼的……
動人。動人心扉。
「我回家了。再見!」突兀地站起身,拔腿就走。
「小航?」
「太晚了,明天見。」
「小航!」
「真得很晚了,我是說……」
「你的枴杖。」
「呵……」
李應閒絕對不承認現在這個站在路中心,笑得像個傻蛋一樣的男人就是他自個兒!
從來沒有一刻,應閒是如此希望能找到和李航交換回來的辦法。
李應閒在忙,弓長也在煩心怎麼處理他們家那位說一不二的老佛爺,和他寶貝妹妹之間的問題。
他曉得妹妹弓音在這個家待得並不開心,他也有心想把妹妹送出國深造,但要滿足這個願望的前提是,他必須有大量的金錢才行。可悲的是他手頭上的存款加起來還不到一萬塊!畢竟紀家的錢還完也不過是最近的事。
他從來不跟別人說他的擔子有多重,重到也許換了任何一個人早就逃之夭夭的地步,但他從來沒有想過要放下這副擔子。
他告訴自己,他是男人,是這個家的長子,他有義務也必須挑起這副擔子,不能放也不能逃!
不能放下這副擔子的結果就是,他放棄了一切夢想,被拘於這小小的餛飩攤前。
為了留住客源,七年來弓家的餛飩一直沒有漲價,別家早就賣到了一碗餛飩一塊五或兩塊,他弓家仍舊是硬幣一塊。徐天早就勸過他漲價,可是他能漲麼?
從監獄剛出來的那年,家裡的情況糟到了不能再糟的地步。唯一可以指望的奶奶的老保,也幾乎全部消耗在奶奶反覆的住出院上。
對於又出騙子又出罪犯的弓家,街坊鄰居又有幾個人肯來光顧他家的餛飩攤?甚至最大客源五十一中的學生也因為家長囑咐,為了怕學壞或是怕弓家的餛飩不乾淨,而不再靠近這小小的餛飩攤一步。
如果不是徐天和羅峪幾個刻意關照,弓家的餛飩攤也許早就做不下去。當年如果不是徐天在最緊急的關頭伸出援手,甚至就連妹妹弓音都不得不輟學工作。
出獄後,他幾乎沒天沒日的幹活。工地他也待過,碼頭他也跑過,沒有學歷又有犯罪經歷的他,除了體力活也找不到其它工作。
想做生意苦於沒有成本,想繼續原來的學業更成了不可能的夢想。餛飩攤──這小小方寸之地竟成了他唯一的立足之處!
可笑的是,就算是這個小小的餛飩攤,也是他和城管鬥來鬥去努力不懈的結果。
為了讓弟弟弓武能學門手藝,為了讓身體垮掉的爺爺能喘口氣,最終,他辭掉了所有活計,回到了餛飩攤前。
一天少則倒貼,多則三、五十塊的盈利,累積下來一個月的收入不過千元。就是這樣,他一邊還錢,一邊供弟妹讀書,還供奉著爺爺的醫藥費,竟也把這個家給撐下來。
七年下來,弓家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已經風平浪靜,但弓長知道在這表面的風平浪靜之下,弓家早已種下一顆顆不安的種子,可他又能怎麼辦?除了每日祈求能平安的把生活過下去,他也想不出其它可以改善家庭環境的辦法。
經過多年的現實生活折磨,他早已不再幻想自己能成為風雲人物,能在中國的歷史上留下一筆,更不會不切實際地做一些一夜暴富的美夢。
夢,果然還是適合孩子去做。像他,他就是這樣一個市井小民而已,為了生活而生活,也只能為了生活而生活。
像他們這樣的家庭在中國太多太多。甚至只是拾寶街,又有幾家是真正平安和樂?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同院子的劉家獨生子結婚五年,生出來的卻是一個弱智兒,把孩子送走,另外領養了一個小女孩,夫婦倆沒少吵過架。
五十一中教數學的陳老師就住在攤子後面的舊樓上,老婆是天生的瞎子,孩子生下來沒兩個月就被人偷走了,現在只剩下老夫婦兩個互相扶持度日。
還有賣菜的老王,兒子混流氓,搞大高中女生的肚子被人家家裡打上門,賠了十多萬才算了事。
靠低保生活的李家,女兒現在在外面做坐台小姐,每天被人指著脊樑骨罵,還不照樣過他們的日子……
這就是現實的生活。
他弓家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溫飽足夠,弟妹懂事,祖父母都在,他也健健康康。那他還有什麼好怨天尤人的?
但就因為自己有夢卻無法實現,他也更加珍惜弟妹的夢想。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弓武和弓音能生活的無憂無慮,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他也許暫時沒有能力把妹妹送出國深造,但至少他能阻止讓妹妹嫁給不想嫁的人。
「是小音那丫頭跟你說的?」弓奶奶坐在床上臉色非常難看。
弓長拖了一張凳子在大床邊坐下,搖搖頭。
「那丫頭跑去跟你告狀,說我包辦婚姻?」弓奶奶似沒看見弓長的否定。
「不是。是有人在吃餛飩的時候,跟我提起來你正在給小音找對象,所以過來問問。」弓長神色平靜地回答。
「問什麼?我還能害她不成!我做哪件事不是為了這個家好?如果不是我,這個家不早就散了!你老子、娘都不是東西!
「尤其是你媽!當年如果不是她把我推倒,我又怎麼會弄得全身是病,三天兩頭要往醫院跑!如果不是她把那個清朝花瓶砸了,就算賣也能賣個萬把塊!」
「奶奶……」
「你看看我現在這個樣子,你說你媽把我害得多慘!這個家都給她害死了!那種時候她竟然還敢不吱聲不吱氣地跑掉!
「我看啊,小音那丫頭跟你媽是一個德性!看看當初她把你害的,如果不是她像你媽一樣愛打扮,如果不是她晚上跑出去玩,紀大頭會找上她嗎?出了事倒好全讓你這個做哥的背了!你當年考上的可是北京大學啊!就這樣沒了!」
「奶奶!」
「你看她上的什麼藝術大學?我看是吃錢的學校還差不多!竟然還想往下上,她當她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還是怎麼的!好啊,她想上可以啊,別讓家裡供啊!我退休金可不願花在這種地方!
「大子,你也不能老由著她,小武都出來工作幾年了,她呢?我給她找個人一個是為她好,一個也是為了這個家好!
「那家男人家裡可厚實了,知道麼,就是菜市場裡面那個賣魚的,前幾年不是說他承包了什麼漁場麼,現在啊,可有錢了!你知道的啊,就是那個姓胡的。
「如果小音那丫頭能嫁過去,我看你那餛飩攤也不用擺了,跟你妹夫承包漁場也是好的嘛,你說是不是?」弓奶奶的算盤打得精又精,想到以後的好日子臉上也見笑容。
弓長抑下心煩心躁,盡量讓自己平聲靜氣地說道:「奶奶,那些事都是老生常談,你就別再提了,尤其不要在小音面前提。
「我跟你說過很多次,那件事不能怪小音,那天晚上她也不是跑出來玩,她是來幫我收攤。碰到紀大頭算她倒霉,也算我弓長該有這一劫。小音沒事就是好的,如果她一個女孩出了什麼事,那才是最糟糕的!
「現在我們家中就小音最有出息,他們教授還想培養她出國深造呢,但小音懂事,知道出國花錢提都沒跟家裡提,如果不是小武告訴我,我都不知道。所以呢,奶奶你也別忙著給小音找對象,她自己的事她自己有數。
「而且,你給她找的那個人我打聽過了也去看過了,說句話你別生氣,還真配不上咱家小音!那人看著家底厚實,但外貌猥瑣為人小氣,聽著也不是脾氣多好能疼老婆的主,小音真嫁過去也不會幸福。奶奶,你明白了麼?」
「明白什麼?在這個家,我連這點主都做不得了?」弓奶奶的臉色再度變得難看。
「奶奶,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告訴你,這事我已經當面回絕,你就不要再聯繫人家了。」
「是啊是啊。反正我做什麼都不好!一個死老婆子嘛,還有誰去聽她話!就算再為這個家打算,死了又怎麼樣,還不是好心當驢肝肺!
「大子,你也不用說這麼多,要想我死的話明白點說,我一根繩子吊死了也省得操心!我死了好啊,說不定你那跑掉的媽一聽我死了馬上就回來了!我死了,你也不用給我辦什麼葬禮了,一把火燒掉省事……嗚嗚……」
「奶奶!」弓長站起身,閉閉眼克制地說道:「對不起,是我不好。我給您拿毛巾去。」
弓奶奶坐在床上嗚嗚地哭著。弓爺爺坐在門口的竹椅上,修理著家中壞掉的靠背椅,沒吭一聲。
弓長走過爺爺的身邊,摸摸爺爺瘦稜稜的肩膀,「爺爺,你別忙了,等會兒我來弄。」
弓爺爺抬起頭,咧嘴笑了笑,努嘴示意他趕緊去拿毛巾哄哄裡面的老佛爺,接著繼續擺弄起手中的錘子釘子。
弓音相親的事就這麼過去了。弓音似乎沒什麼高興,反而變得更加沉默。
弓長看著妹妹懷有無限心事的秀麗臉龐,想問又不敢。問了,他該如何回答妹妹?難道要讓他親自開口毀了妹妹的希望麼?
我會想到辦法的,一定會!小音,再給哥哥一點時間,哥哥一定不會委屈了你。
又是一日清晨,幾乎跟七天前同樣的場景,除了少了一個李銀外。
李典順看著底下坐的兩個小輩,仔細地看著,約莫有半個小時都沒有說話。
李家當主不說話,兩個小輩自然也不好開口。
李錚,仍舊是毫無破綻地坐著。立如松,坐如鐘,一向是軍人出身的李父的要求。李錚耳聞目染,雖然沒有從軍,卻習慣
用軍人的制度要求自己,這也造成了他的氣勢比一般人強硬的原因。
再看李航,似乎也沒有什麼改變。前幾天還天天拄著的枴杖今天已不見蹤影,臉上帶著柔和的笑意,眼睛看著自己的手指,手肘搭在太師椅的扶手上,穿著藍色牛仔褲的雙腿長長地伸展開,左腿搭右腿,神情輕鬆再自然不過地坐著。
李典順在收回眼光的時候,著重看了李航兩眼。這一個星期他雖然不在國內,但李園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沒有逃過他的耳目。
據他所知,這七天來李錚應該給這孩子找了不少麻煩,但這孩子也不知是運氣好,還是能力強到對李錚的小動作不屑一顧的地步。
他不但安然度過七日,而且竟一次都沒有去找李錚麻煩,不管是明裡還是暗裡。只不過少了一個保鏢,可惜沒有任何證據能說明是誰下的手。
如果這七天是一次較量的話,二十三歲的李錚顯然比年方十七歲的李航弱了一籌。
不知道李錚有沒有瞭解到這點?李典順在心中有點好奇。
「咳,你們知道城南有一塊地就要招標的事麼?」
李典順這話問得很有意思。「就要」,也就是說還沒有公佈的消息。一塊地招標,政府還沒有公開前李典順就得到了消息,這種事往往也代表了這塊地就算會公開招標,最後也一定會花落李家。
既然如此,李典順提出此事有何意義?考驗他們的消息靈敏度?那這對於剛回國還沒有任何門路的他來說,也未免太強人所難。應閒抬起頭,等待老狐狸的下一句話。
「城南,是指剛畫分到市區內的LH縣?」李錚開口詢問道。
李典順笑著頷首。
「是哪一塊地?靠近溫泉山朝陽的那塊?還是地鐵延伸在線的那塊?或是大橋這邊相鄰的新住宅區?」
李錚問一句,李應閒就在腦中把該縣地圖調出來,尋找符合的那一塊。
也許他消息不如李錚靈通,但深知李家在中國房地產中佔有什麼樣地位的他,早就把中國地圖熟記於心,尤其是這座城市及周邊幾個小城小縣,東南西北都有些什麼,他早在回來之前就通過衛星地圖掌握了個實實在在。
「呵呵,總之有這麼一塊地,非常重要,我對它勢在必得。能拿下它,今後本市這個新區的開發我們就算想獨吞也不是難事。但現在我手頭上有些事要忙,如果可以的話,想要麻煩你們兩個幫我把這塊地標下,好嗎?」
李典順笑得非常和藹,就像一個慈祥的長輩正在拜託喜歡的小輩幫他一個小忙般。
李錚有點後悔,他以為李典順在考察他們,沒想到這老狐狸直接就把測試題拋了下來。如果他知道李家當主也就是他親爺爺,對他的問題不會做任何正面回答,他也不會輕易洩漏出他所得知的消息。
不管李航那小子的門路如何,現在他也知道城南有這麼三塊地,很有可能就是政府即將招標的那塊肥肉。想想就後悔得咬牙!
李典順拍拍扶手起身,「那這事就拜託你們,我就等招標後的結果了。啊,對了,你們各自的戶頭我已經暫時冰凍,我想你們吃住都在家裡,應該不需要那麼多零花錢,我也跟你們父母叔伯們都打過招呼,孩子大了家裡再給錢供著也不利於你們成長。
「當然,如果你們誰實在需要用錢就跟我說一聲,李家怎麼著也不至於餓著自己的孩子。」說完,笑著向內堂走去,留下大廳中各自陷入深思的兩人。
李應閒已經懶得在心中去罵這老頭有多狠多不是人,反正當初他也是這麼過來的。
想當年他的上一代家主做的比李典順更絕,大冬天的,把他們幾個繼承候選人赤條條的扔到東、南、西、北離本家最遠的邊城,讓他們用五年時間隱瞞身份從最底層做起,一直到坐上李家當主之位。
而這五年中的艱辛困苦,又豈是一個慘字說得。所以能坐上李家當主之位的人絕對不會驕傲自大,更不會好高騖遠紙上談兵,他們雖然生於最富足的家庭,但他們經歷的,卻往往是最悲慘家庭的孩子也不曾經歷過的。
想起那些快給壓到記憶最深處的往事,應閒嘴邊笑出一個小酒窩。他不知道自己還有多長時間可以去佈置,老頭甚至連招標什麼時候開始都沒說。
不管還有多少時間,首先他需要確定到底是城南的哪塊地,查清是誰負責招標,並有權力決定標主。
其次,他需要大量的金錢供他下標,及在那些貪官污吏中鑽營。
雖然朝代變了,但人貪婪的本性卻不會改變,就算經過千年進化,官僚腐敗該有的還是會有,再好的制度也難於杜絕人的天性!何況中國本就是一個講「人情」的社會。
最後,便是要怎樣從一大堆成精的狐狼當中脫穎而出,順利標下那塊土地。不用說,那時他最大的敵手百分之百會是李錚。
就在他想事情的時候,李錚離開了。兩人間沒有一句對話,哪怕是最虛偽的招呼。現在,真正是一寸光陰一寸金,也怪不得李錚會這麼急切。
李應閒打個哈欠站起身,昨夜轉了大半個晚上覺都沒怎麼好好睡,他決定先去補一覺再說。
至於李家當主之位,他倒真的不是特別感興趣。前面七年一是為了活命,二也是為了適應這個對他來說嶄新的世界,他才會那麼拚命。他都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可能在這個世界一直待下去,那他幹嘛要花腦筋,為那個小鬼弄個李家當主的位子坐?
在他看來,那叫李航的小傢伙,其實並不太適合做一個睿智冷血的決斷者。
不過,他也不會就這麼輕易讓李錚拿下家主之位,他是個睚眥必報的人,李錚三番五次僱人害他,而他還不做些什麼回報的話,那他就不是李應閒了!
唔,等會睡醒了,先去餛飩攤吃碗餛飩吧。
李應閒一邊在心中強調,他只是單純的想去吃碗餛飩,並不是非要看到那個餛飩攤主,一邊把手摸上心臟。
我說你到底怎麼了?只不過想要去吃碗餛飩罷了,你給我跳那麼快幹什麼?難不成那小鬼除了羊癇風的毛病,心臟也有問題?
一天,兩天,他就像著魔一樣,找著各種借口每天深夜悄悄從李園走出,走到那個餛飩攤前吃一碗餛飩,看一眼那個餛飩攤主和他說幾句廢話。
這種心情他甚至都不想去研究,也不想知道他現在這種狀態是否受到李航的影響。
他想,他在等待這種狀態自然消失。
同時他也在想,到了這個世界以後他似乎開始對自己有點放鬆了。以至於他竟然不管不顧不考慮任何後果,只為了每晚到這裡,感受這個男人對他的「好」。
如果讓他每天洗碗也是對他好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