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應閒根本不明白這餛飩攤老闆在激動什麼。
你說你喊就喊了,衝上來又拍又摸的幹什麼?
喂,老兄,你這雙手剛才還泡在洗碗盆裡的!
「小航!小航小航!太好了!能見到你太好了!你這個臭小子都長這麼大了!快讓我看看長成什麼樣了!」
我不就長這個樣?李應閒給這激動的餛飩攤老闆搞得啼笑皆非。為了不引起注意,也只能忍耐對方的大巴掌在他身上拍個不停。這不,連臉都捧起來了!
「哎,你怎麼瘦了這麼多?原來小臉蛋還圓圓的,怎麼六、七年不見全都瘦沒了!」弓長還想抓起他胳膊仔細看。
李應閒施了個巧勁從弓長手裡掙脫。
「咳,老闆,我認識你?」
餛飩攤老闆好像僵了一下。退開一步,仔細看了他半天。
「你是不是叫小航?航空的航。」
「是。」
「今年十七歲,陰曆生日四個一。」
他怎麼知道我生辰是農曆十一月十一日?
「你,」這句話弓長湊到了李應閒耳朵邊問的,「你那病好了沒有?有沒有找醫生看?你家人還有沒有打你?」
一把將湊到自己面前的弓長推開,李應閒瞪大眼睛瞅了眼前的男人好幾秒鐘。
咚咚!咚咚!類似電流的什麼從耳朵沿著血管一路忽閃竄進心臟。不同尋常的心跳讓他萬分不適應。
這,這是什麼奇怪的反應?李應閒暗中皺眉。最令他頭疼的是,他分不清這反應是來自那個小鬼李航,還是他這個跨越了千年時空的老鬼!
直覺告訴他:這個感覺不太妙!就像他剛才莫名其妙,突然幻想起這男人裸體後的反應一樣──糟透了!
「你是弓長……阿長哥……」
「你想起來了?」弓長露出笑容。
忽略心臟異常地跳動,李應閒挑起唇角,自然露出一個大男孩式的燦爛笑容,點點頭道:「是啊!我說我怎麼第一眼看到你就對你感到熟悉呢,原來……」是那小孩的秘密友人。
「阿長哥,你現在好麼?」真實年齡三十六的男人扮起天真少年得心應手,叫一個比他小了十一歲的青年為大哥也絲毫不見困難。
「我啊,就這樣唄。不好也不壞。」弓長再見舊時小夥伴,流露出真心的笑顏。大手伸向當年小可愛如今大可愛的腦袋使勁揉了揉。
一口氣跑出拾寶街。
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反應!他竟然在那小餛飩攤老闆的手掌下呆立了三秒,最可恨的是,他竟然在呆立後,突然莫名其妙至極地甩開對方手掌就跑!也不管對方反應如何。
李應閒苦笑,真沒想到自己這麼適合扮演一個天真少年的角色。看,他把一個臉嫩少年的角色發揮得多好!都快趕得上懷春大閨女了。
過於奇怪及陌生的反應,讓他不禁懷疑起昨晚在李園的飲水中,是否給人下了什麼影響人神志的怪毒。
站在東南路的十字路口處等紅燈變綠,抬頭可見對面是中國人民銀行。這家銀行不對外營業,門口兩具石獅兩名警衛,加上四支粗圓的大理石柱挑高的門楣,把這家銀行襯托得嚴肅且緊張,一般人甚至不會在這家銀行門口多站。
相反在這家銀行兩邊分別羅列的其它四家銀行則門庭若市,加上一個大型超市,東南路終日熱鬧非凡。
一想到自己剛才像個懦夫一樣,連句像樣的場面話都說不出就逃離一個普通人,李應閒感到又是恥辱又是憤怒!
對,逃離!該死的他剛才竟然……
他從沒有逃亡過,從沒有在任何一個人面前逃跑過,這簡直就是他的奇恥大辱!
無論是在千年前的二十九年生命中,還是現在過的這七年中,他不敢說在任何一個人面前都游刃有餘,但他可以說,從來沒有在任何一個人面前這樣失措過!簡直就像、就像……停住!不要再想了!
信號燈變成綠色,李應閒數著腳步,筆直向中國人民銀行的正門方向走去。
「啊啊!」
尖叫聲傳入耳中,幾乎與此同時,汽車帶著欲吃人般的咆哮聲衝到他身邊。
來不及轉頭去看,車輛來得太快,所有訓練結果全部化為保命本能;抱頭、彎身、伏地、滾動,說時遲那時快,一連串動作在秒速中完成。
可惜,躲開了要害躲不過腿腳遭殃,大腿皮肉被車頭蹭到,火辣辣的疼痛在快速滾動中傳入大腦。
身體接觸到人行道路邊,顧不得傷勢顧不得路面骯髒,用最快的速度翻上人行道最裡面。只有這樣他才能躲開那輛汽車的故意撞擊。
沒錯!就是故意撞擊!汽車的加速聲、衝著他來的勢頭,他已經不是第一次遇到。
比他料想的那個撞他的人顯然要稍微聰明一點,或者是指派的人。等他坐起身,那輛車已經在一片驚詫尖叫聲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行人圍上前來,好心人已經撥打了一一0。
應閒蒼白著臉捂著大腿坐在地面上,一雙純真的雙眸充滿了驚慌與恐懼,紅潤的嘴唇也失去血色,圓領襯衫變得髒兮兮,牛仔褲蹭破了一大塊,血順著大腿浸紅了淡藍色牛仔褲。
當場就有一位略微肥胖的阿姨,心疼得蹲下直問他要不要緊。不光是這位阿姨,好幾位路過的年輕人紛紛掏出手帕紙巾什麼的,想要給他止血。看到李應閒慘狀的人,嘴中直說開車的人缺德,闖紅燈撞了人連停都不停,又說李應閒命大。
附近就有警察局,一一0來得很快,行人湧上主動把李應閒抬到警車上,讓警察先把人送到醫院。一名警察留下詢問行人肇事車輛詳細。
坐在警車上,警察一邊讓他安心,一邊詢問怎麼聯絡他父母。李應閒如實告訴警察李園的聯絡方式,該警察立刻向李園打電話聯繫。
李園的人得到通知趕到醫院,李應閒已經縫完針。左邊大腿被縫了九針,醫生慶幸說還好沒傷到骨頭。
李應閒自己也是啊是啊的附和,一邊不住感謝醫生和警察。李園管家問應閒要不要換病房,應閒搖頭說不需要。
在醫院住了一晚上觀察,晚上李銀在保鏢的陪同下飛奔而至。在李銀淚盈盈的強烈堅持下,應閒被從八人大病房換到豪華個人間。直到此時,該醫院的醫生護士才知道,這個隨和少年是有錢人家的小孩。
深夜二點,醫院內一片寂靜。
被李銀堅持留在病房外守護的保鏢似乎也抗不住睡魔召喚,坐在椅子上的身體逐漸放鬆,腦袋也漸漸向肩膀靠去。
夜間巡房的醫生走近,看到假寐的保鏢沒有特意去驚醒他,小心轉開病房門把,輕輕走進房內。
房內,雪白的被單一直拉到下巴,少年蜷窩在病床上正睡得香甜。
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的醫生從口袋裡拿出注射器,熟練地擠出空氣彈了彈針筒,隨即像要呼喚少年一般彎身向少年靠近。
手掌在少年頭頂的上方停了停,少年沒有絲毫要醒過來的跡象。
沒有任何猶豫,醫生手持針筒迅速向少年露出的脖頸扎去。
「吱!」針頭紮實。
不對!醫生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剛才明明躺在床上的少年如今卻不見蹤影。
從針紮下到針紮實的一剎那間,人就這樣在眼前消失。
這是什麼樣的速度?
退!
可來不及了。少年溫和的笑臉突然出現在他視界內。那麼無害的笑容在此時的他看來,竟如厲鬼索命一般森冷陰濕。
就在少年的手掌揚起的瞬間——「砰!」少年的身影再度消失,病房內響起數下砰砰暗響聲。
等保鏢聽到聲音闖進的同時,身穿白大褂的醫生也在保鏢一愣神之間衝出病房。
區醫院貴賓房夜間發生的事情,在李家特意掩蓋下無聲無息地消滅了。
沒有人知道區醫院某間貴賓房的某塊窗戶玻璃被重新換過,也沒有人知道那間貴賓房被人徹底打掃粉刷了一遍。
不知道是受李家權力的影響,還是辦此案的警察看李應閒順眼,在他出院的當天,警察就帶來了消息。
牌照是假的,肇事者自然也無法追蹤。
這個結果早在應閒意料之中,相應地作出驚訝的表情。回答幾個例行問題後,打發走也想早點下班的警察。
似乎自從回國後他就一直處在挨打位置,這好像跟他一貫的防守原則相差太遠。是不是因為這樣,對方才感覺到他好欺負呢?
他不知道李航的防守原則是什麼,但他李應閒信奉的最佳防守一向只有兩個字──進攻!
也許是該到他活動筋骨的時候了。
下午,李應閒出院。
出院時他特地繞到重病區一樓待了一會兒。
如果他推算得不錯,李園秘道的其中一個出口,很有可能就在這家離李園相距三千米不到的區醫院某處,如果這個地道在經過千年後也沒被堵上的話。
弓長再次見到李航已經是第二天午後。老遠的就看到一輛大型外車在李園門口停下,先看到經常出入李家的一個女孩下車,接著就看到一根枴杖伸出了車門。
那小子怎麼了?怎麼一天不見腿就瘸了?難道昨天跑得太快被車撞了?
呸呸呸!那小子才沒這麼倒霉!
弓長想過去看看,但被李家保鏢和李銀團團圍住的李航很快就被扶入李園。弓長只看到左邊大腿裹著重重紗布的李航低垂著頭,一臉痛苦表情,拄著枴杖被人扶著走的淒慘樣。
當然,如果弓長知道李航臉上的痛苦表情,只是因為他拄枴杖拄的不舒服後悔裝過頭,他也不會煩得一個下午都在想,要不要找個理由到李園去看看他久違的小友!
應閒坐在李園暫時分給他的房間內,一分病當十分養,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腿斷。他自然知道李錚及管家等人早就知道他只是輕傷,不過他要的只是一個獨處借口。
知會傭人在晚飯前不得騷擾,勸走想照顧他的李銀,剛才還躺在床上一臉痛苦衰弱狀的李應閒,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跳下。
繼續昨晚的工作,把地板一塊塊小心撬起,露出古老的青石地磚。
房子的格局被打亂,還好他沒有被分到後期新建的小樓中,一邊回憶原來李園的格局佈置,一邊把現在住的房間位置與其核對。
如果他猜得沒錯,這間暫時被分給他的帶廳廂房,應該是原李園中妾婢所生子女的住處,離主屋有一段距離,看似與主屋相連,其實卻分隔得清清楚楚。在這間屋中應該有一條除了家主外沒有任何人知道的,通往家主臥房及書房的秘道。
李園的密道就如蛛網,只要找到其中一條,只要知道密道運行的訣竅,就能自由來去李園各處,包括外面。
早在潛入這個城市的頭一天,他就已經圍著李園繞過好幾圈,把周圍地形牢記在了心頭。千年的變化太大,他不知道原來李園延伸至外的幾條秘密地道是否還在,有機會他會好好查一番。
沒有人比他更熟悉李園,相傳千年,李園內的很多秘密也許早就淹沒在時間的洪流內,而這些只有他才知道的秘密,很有可能成為他日後活命的機會,他必須把它們找出來,哪怕只是可能。
我的運氣一向很好。李應閒伏起身露出微笑。
過了晚上的上客段,清閒下來的弓長抽出隨身攜帶的雜誌仔細閱讀。
「哥。」柔軟又略微帶點磁性的聲音響起。
弓長抬起頭,見是自己的小妹,笑著對她招招手示意她坐下,又低頭看起自己的雜誌。
「哥。」弓音拉了一張凳子在弓長身邊坐下,兩手交叉放在膝蓋上欲言又止。
「怎麼了?是不是奶奶又說你什麼了?」對任何人都大大咧咧的弓長,唯獨面對自己這個寶貝妹妹時才會這麼柔聲細語。
弓音抿抿嘴唇,緩緩搖了搖頭。
「真的?反正不管她說什麼,你不要放在心上就是。她那個人就是嘴巴壞,心裡還是為這個家好的。」
「我知道。」弓音快速回了一句。
弓長合上雜誌,帶著詫異的眼神看向妹妹。
「哥,我回去了。」
「等等。你馬上就要大學畢業,你還沒跟我說你打算將來要幹什麼呢?」弓長一把拉住妹妹。
「我已經想好了,畢業後就去中學當音樂老師。」弓音回答得很快。
「當音樂老師?你不打算進樂團或深造什麼的?我記得你在學校裡拿過好幾個獎吧?」忙於生計而疏於弟妹教育的弓長,不太確定也不太好意思地追問了一句。
「都是小獎項,算不得什麼。哥,我回去了,等會兒還有一個家教。」
「哦,路上小心。有什麼記得打我手機。」目送妹妹的身影在路燈中遠離,弓長掏出手機,很熟練地撥了幾個號碼。
「喂,老哥你有什麼事?」
「我問你點事,現在方便不?」
「方便方便,你說你說。」電話裡傳來乒乒乓乓的響聲。
弓長笑罵一聲:「你小子在搞些什麼?這麼晚了還不回來!」
「哥,我在加班!今天臨下班有人送了一輛車子來,說今晚內修好就付雙倍錢。老闆說誰肯留下來加班就多付誰一百塊。這不,我一聽有這好事就立馬舉手了!」
「要到什麼時候才能修好?要不要我給你留晚飯?」對於小弟弓武拚命掙錢這點,弓長又是感動又是有點難過。
因為錯過學年,本來能上中專的弓武,也只能初中畢業後找了一間成人技校讀書,學了一門修車手藝,經過這幾年磨練,也快成了車行裡的一把老手。
「留留留!一定要留!我大概再過兩個鐘頭就能回去。哥你找我就問這事?」
「小武,我問你,你知不知道你姐姐她有什麼心事?」弓長的聲調轉為嚴肅。
「心事?哥,你指的是什麼心事啊?你知道姐她也有很多事都不跟我說的。」電話那頭弓武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虛。
「你們是雙胞胎,她有什麼事你不會一點都不知道吧!」
聽到大哥的聲音裡有了一點怒意,弓武似乎慌了,「哥,你別生氣。不是我不肯說,實在是……這事……唉!」
「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好好,我說我說,你可別跟姐和奶奶說是我說的。」
弓長閉上眼睛再張開。他就知道弓音的心事肯定和家中那位老佛爺有關!
「是這樣的,你知道姐她得過好幾個大獎,因為她表現好又有天分,她現在的導師想推薦她去維多利亞音樂學院深造小提琴。可是國費生的名額只有一個,本來老姐是很有希望的,後來也不知怎麼的就說是內部決定了。
「老姐本來也不打算去了,結果她導師又說只要老姐肯自費,他可以幫助聯繫對方學校增加一個留學生名額。但咱家又沒那個錢可以讓她去留學深造,老姐這幾天本來就在愁這事,偏偏奶奶她……」
「她怎麼了?」弓長內心複雜得要命。
「她說……姐姐年齡大了也該找個人家嫁了,趁著年輕貌美,趕緊找個有錢有地位的男人給家中增光,不要老是待在家裡吃閒飯,增加家裡負擔。又說姐早就應該找份工作支撐家用,不應該浪費大筆金錢去學沒用的音樂。而且……
「奶奶不但說了,還真的給姐姐找了人相親,讓她這禮拜天就去跟人見面。聽說是個做水產生意的,三十來歲,家中滿有錢的,個頭不高,說是想找個有文化有素養有氣質的女孩做老婆什麼的。
「姐聽了當時就跟奶奶說不去,奶奶就生氣了,說了好多難聽的話,又扯到當年的事上頭……後來姐就哭了。這件事,姐跟奶奶都不想跟你說,怕你生氣……」
「我知道了,這件事我會處理。」沉默了一會兒,弓長板著臉平靜地說道。
弓武似乎看到了大哥額頭上的青筋正繃得死死的,焦慮地叫了一聲哥。
「你放心,做你的事吧。晚上早點回來。」
「哥!奶奶身體不好!你……」
「我知道。」
合上手機,弓長一腳把跟前的凳子踹散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