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
「這歲數了也不知道檢點一點!兒女都那麼大了,不想想自己你也想想孩子啊!成天往人家家跑算什麼回事!小音,你長大可不要像你媽媽一樣,你看她快四十的人了還塗脂抹粉的!一張老臉搽的跟猴子屁股似的!羞都羞死人了!」
「咯咯。」才上小學五年級的弓音還不太懂奶奶是在開玩笑還是在說真的,只是單純地覺得很好笑。
「我去徐天家做作業,做完我就直接去爸那兒換他回來。」弓長放下碗筷,刷的一聲推開椅子,拿起擱在一邊牆角的書包便往外走。
「你也是!成天往人家家裡跑!有時間幫你弟弟妹妹看看功課也好啊。小武是你弟弟,他功課那麼差,你也不幫他輔導輔導。光自己好有什麼用?小武你說是不是?叫你哥哥幫你看看作業。」弓奶奶指示自己么孫。
聽到點名,小武不太情願的從飯碗裡抬起臉,看了看哥哥。
「姐姐會幫我看。哥哥還要去看攤子呢。」
「你姐姐等下還要去何老師家上提高課(編按:課後輔導),她哪有時間幫你看!」聽ど孫沒附和自己,弓奶奶有點不高興。
「等會兒他要不會做叫他來攤子找我,我跟徐天約好了,走了。」
「大子!等一下!叫你媽出來吃飯!躲在房間裡算什麼!你爸回來還以為我把她怎麼樣了呢!」弓奶奶突然提高聲音。
弓長頓住腳步,「媽說她等爸回來一起吃。你們吃你們的。」
「她不出來吃,還要我端給她吃不成!」弓奶奶放下碗筷怒聲道。
「媽她……」
「好了好了,大子不是說他媽等他爸回來一起吃麼,她也沒說讓你端飯進去,我們吃我們的,孩子們都在,你少說兩句。」
一向不太吭聲的弓爺爺並不喜歡做老伴和兒媳之間的和事佬,對老伴又有點敬畏之心,後面兩句說得很小聲。
「大子,你快去吧。等會兒不見你,小天肯定會跑過來找你。」
「哦,爺爺,那我走了。」弓長向爺爺打聲招呼,立馬奔出大門。
晚上八點,做完作業,弓長離開徐天家走向街口餛飩攤,準備接下父親的工作讓他回去吃飯休息。
早上五點到晚上八點是弓爸爸負責照顧攤子,弓媽媽會在早中晚上客時間段過來幫手。晚上八點到十二點之間就是弓長來照顧餛飩攤。十二點左右他父親或者母親會過來接他一起收攤回家。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無論颳風下雨,除了大年初一,拾寶街的弓家餛飩攤從沒有消失的一天。
晚飯前,媽媽和奶奶又吵架了。
吵架的內容無非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如同往常一樣。
媽媽下午趁孩子們都去上學好不容易閒下來的工夫,去同一個院落對門的方叔叔家坐了坐。
方叔叔人很善談,說話雖然不怎麼風趣,但因為是中學教地理的老師,知識很豐富,院落裡的大人小孩都喜歡聽他說些神奇的地理事情。
媽媽今天一去就去了兩個多小時,一直到過了做晚飯的時間才回家。
奶奶為人很封建,最見不得媽媽和一些叔叔聊天談笑,更不喜歡她去方叔叔家裡玩。而這次更超過了兩個小時以上!奶奶一看媽媽回來,立刻站到廚房門口開始含沙射影,媽媽只忍受了兩分鐘就爆掉。
弟妹習以為常的躲到爺爺那裡玩耍、寫作業,自己則選擇熬到吃過晚飯才跑去徐天家。徐天就住在四合院外面的五層樓上,一出門就能看到。
小時候他像弟妹一樣,以為奶奶和媽媽之間的吵嘴,只不過是大人間的玩笑,就像他經常對爸爸媽媽、弟弟妹妹大吼大叫一樣。可是現在……
是不是天下間的婆媳關係,都是這麼難以相處呢?
遠遠的看見父親好像興高采烈的正和別人說著什麼。
「你看我兒子就知道!那小子學過功夫,我教的!想當年我一個打四個,那還是我做知青被當地人欺負的時候。現在身子骨雖然不行了,但對付你們幾個小年青還不成問題,要不要來較量較量?哈哈!」
弓長一聽就知道老爸又在吹牛。第一,他沒有學過功夫,老爸更沒有教過他。第二,住在這裡的人都知道,弓爸爸年輕時並沒有下過鄉,知識水平也只到初中畢業。
大概老爸聽到幾個大學生聊天,心一癢,又篤定對方不知道他的底細,便海闊天空任我吹起來。
沒辦法,誰叫老爸做了大半輩子餛飩攤主,偏偏又愛看英雄不怕出身低、什麼事情都能成為可能的武俠小說,精神上得不到滿足,也只能靠吹牛來撐大面子。
「老闆,你這麼厲害怎麼還在包餛飩賣啊?」幾個大學生樣的青年,問話也相當缺德。
弓老爸一咂嘴,「你以為我原來就是包餛飩的呀!告訴你,現在市政府那棟大樓就是當年我畫的圖紙!如果不是小人陷害,我哪會……唉,不提了不提了!」
「哎!老闆你好厲害!真的假的呀?市政府大樓是你設計的?」青年們嬉笑著,似信非信。
「要不要我把家裡的圖紙抱出來給你們看?」弓老爸一甩手,十六個餛飩下鍋。
「爸,」弓長適時地接口道:「媽等你回家吃飯。攤子我來看吧。」
「噢!兒子來了!他們幾個都還沒付錢;那邊那個小姐還在等這鍋,滾了就把它撈出來,不要放辣。」弓爸一回頭見是兒子來了,立刻交接任務。
「嗯,知道了。你快點回家吧,媽在等你,她還沒吃飯呢。」弓長小小叮囑一句。
「好好好,我這就走。你小心點,有什麼事叫人來喊我。哎,你們幾個慢慢吃,好吃下次再來!」
弓爸笑咪咪地跟幾個大學生樣的青年打聲招呼,留下一點零錢,把一天的營業額裝進口袋中回家了。
「哎,小鬼,你爸爸以前真的是搞建築的啊?如果是就太巧了,我們是建築學院的。」青年人向弓長搭話。
「我爸以前做什麼的關你們什麼事?」弓長把餛飩撈出鍋。
「喲,小弟弟說話怎麼這麼衝啊?」幾個青年人叫起來。
一群白癡!無非是想引起那個漂亮姐姐的注意。
建築學院的又怎麼樣?我們這攤還有市領導來吃過呢!
小弓長在心中徹底鄙視他們。
弓長不再吭聲,把餛飩端給那個漂亮小姐後轉回到灶前,掏出課本背起英語單詞。
那幾個青年可能在女孩面前顧及面子,不想讓女孩子以為他們欺負小孩,見弓長不理他們,嘟嚷兩句都結帳走了。
深夜十一點後,拾寶街已經看不到什麼行人,小街上的攤販們開始收攤準備回家。
漸漸的,街東頭就只剩下弓家的餛飩攤。弓長見時間差不多,便把灶中的火埋小,只留了一個火眼以備不時之需。弄好一切後就坐在凳子上靠著燈柱,就著路燈猛背英語單詞。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街角的黑暗中,閃出一個年約五、六歲的小男孩。
「阿長。」小男孩小聲呼喚了一聲。
「是你啊,你又偷跑出來了?不怕你家人又揍你?」
小男孩見弓長向他招手,立刻向這邊跑來。
一看是老熟人,弓長放下課本,麻利的把埋上不久的火眼重新打開,撥弄了幾下,很快就把灶裡的火升起。
「二十個夠不夠?」弓長邊注意水開沒有,邊隨手抓了二十來個餛飩放到鍋蓋上。
「嗯。」小男孩乖乖坐到長椅上,等弓長下餛飩給他吃。
「你臉上是怎麼回事?你家人手也太重了吧?過來我看看。」
弓長注意到小航的小臉蛋上有條長長的傷痕,像是被什麼韌性的東西抽打出來般。
小航從板凳上跳下,很聽話的走到弓長面前,抬起小臉讓他審視。
「痛不痛?」弓長心疼地問。想摸又怕弄髒弄疼他的傷口。
小航搖搖頭,在看到弓長瞪他後又連忙點點頭。
「你家大人也真是!打小孩哪能這麼打!這要留下疤痕可是一輩子的事!你爸媽帶你去醫院了嗎?」水開了,弓長把餛飩倒進鍋中。
小航沒有回答。
弓長似乎也很習慣他的沉默,自顧自的說道:「再讓我看到你身上出現上次那樣的大傷口,我真的要帶你去警察局了!你家人懂不懂法律?知不知道這叫虐待?
「今天不放辣油,免得刺激傷口。給,趁熱吃了。」
等弓長把餛飩放到他面前,小航拿起調羹舀了一個放在嘴邊吹了吹,送進口中。
「你有將近一個月沒來了吧?這次隔的時間最長,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弓長再次蹲在地上把火眼埋上。
「……妹妹生病了。」
「妹妹?你有妹妹?」
「嗯。」
「你很喜歡你的妹妹?」
「嗯。」
「她多大了?叫什麼名字?」
小航看著自己的小手不說話。見小傢伙似乎不太想說家裡事,弓長把話題拉開。
「對了,你這個年齡應該上學前班了吧?哪個小學?東南已經被拆掉了,隔條街的中山路小學?」
「學前班?什麼是學前班?」小航偏頭問。
弓長張大嘴,「別告訴我你家人連學都不讓你上!」
「我有學習啊,每天要學好多好多東西。學前班要學更多東西嗎?那我不要去。」小航猛搖頭。
呵呵。弓長樂,心想他家裡大概在家施行學前教育,如果這樣的話,學前班倒也不一定要上。而且聽說現在很多小學已經沒有學前班了。
小航不知是不是搖頭搖得太猛,手一抖,調羹撞在瓷碗上發出清脆的一聲,身子也跟著晃了一晃。
弓長瞄了他一眼。小航也抬臉看了看他。
就在此時,看起來好好的小航突然大叫一聲從椅子上倒下,「砰」一聲摔在地上。
「小航你怎麼了?」弓長嚇得丟掉火鏟,連忙衝了過去。
只見小航躺在地上似已經失去知覺,弓長忙把他抱進懷中,不停呼喚他的名字。
老天!他的身體怎麼這麼僵硬?
突然小航頭顱猛往後仰,眼睛啪地睜開眼球上翻,喉部發出奇怪的咕咕聲音。
「小航?」弓長傻了。
這是怎麼了?繃直的身體在他懷中一下緊緊縮成一團,又立刻彈開。緊接著就出現短促猛烈的抽搐,一陣又一陣。
小航口唇漸漸發青發紫,瞪得大大的眼睛瞳孔擴大,口角溢出血沫。
弓長嚇呆了。「小航?小航!」心裡大急,抱著小航大叫。
整個人已經慌了神,抬頭看四周有沒有人,既想打電話叫救護車又想叫人救命,懷中的小航已經抽搐到兩眼翻白,汗珠從弓長的額頭上大顆大顆迸出。
「小航?小航你醒醒!小航你怎麼了!」十三歲的他頭一次碰上這種緊急情況,情急之下不停拍打小航的臉頰,希望他能告訴自己些什麼。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平常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此時卻感到異常漫長。
「來人……」
「阿長……」
剛張開嘴巴呼救就聽到一聲軟軟弱弱的呼喚。低下頭去看懷中小孩,卻見小航吃力地抬手揉揉眼睛,又摸了摸自己的嘴。
「小航?」
「嗯?」略帶撒嬌的哼聲。
弓長一把抱緊了他。剛才真嚇死他了!
恢復平靜的小航就像沒事人一般,他好像不但不記得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還很奇怪自己怎麼會躺在弓長懷裡。
眨眨眼睛,小毛頭像是想起了什麼,臉色一變,表情顯得陰暗了許多。
「小航?剛才……你沒事了?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我送你去醫院好不好?」弓長摸摸他的小臉蛋,擦掉他口角溢出的血沫。
剛才的小航實在把他嚇壞了,就擔心他會馬上發作第二次。
偷偷的把眼角上瞟,小小的娃兒明明很在乎,卻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喏喏說道:「我沒事。阿長哥哥,我是不是嚇到你了?」
弓長苦笑,把他抱起坐到凳子上。「你確實把我嚇了一大跳。剛才你那個樣子我差點以為你在發羊癇風。咳,小航?」
小航垂下眼瞼,低低地嗯了一聲。
「呃,真的是?」
小傢伙這次連聲都不出了。
弓長愣了愣,真有羊癇風?這麼可愛這麼懂事的小航會有羊癇風?而且他怎麼知道自己有羊癇風?他才五歲啊!
……這會不會是他家人待他不好的原因?
小航窩在弓長懷中,把弓長的表情一點不落的全部收進眼裡,兩隻小手的小食指互相戳來戳去。
「小航,把嘴巴張開。啊──」
張開嘴巴?為什麼?小航不解,但仍舊聽話的把小嘴張開。
「嘖!果然給你咬破了。不痛麼?舌頭。」總算知道小航適才為什麼會吐血沫了。
小航沒有回答,瞟啊瞟地偷偷觀察弓長的表情,就等對方只要露出一點點厭惡排斥的神情,他就準備撒腿跑路,而且以後再也不來了。
弓長才十三歲,自然無法知道懷中小傢伙在想些什麼,只一個勁地查看小航的舌頭傷得厲害不厲害。「我帶你去醫院吧,好像還在流血。你等會兒,我爸一會兒就來了,等他來了,我讓他帶你去看急診。」
小航突然伸手推開弓長,從他懷裡溜了出來。
「小航?」
「家裡有藥。」小傢伙含糊地說,說完撒腿就跑。
「小航!」弓長站起身不放心地看著小傢伙的背影,雖然習慣他突然來突然去,但剛看他發過病,心中著實有些擔心。
在不遠處的路燈下,小傢伙站住腳步回過頭對他擺了擺手,樣子似在說讓他不要擔心。
弓長愣了愣。他好像還是第一次看見小傢伙對他笑,而且笑得這麼……可愛。
弓長忍不住也笑了,也抬起手對小傢伙搖了搖。
小航看清弓長的笑臉,轉頭一溜煙消失在黑暗中。
弓長與小航一天天長大,拾寶街並沒有因為兩人的長大而有所改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就算有改變也緩慢地讓人意識不到。
值得一提的是,後期城市規畫讓拾寶街這塊地成了市中心的市中心。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拾寶街文物建築較多的原因,還是因為政府高官要人住得多的緣故,直到邁入九十年代末期,這條拾寶街也硬是沒有拆掉一棟樓、多蓋一間房。
隨著時間的流逝,弓長發現小航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少,也注意到小小年紀的小航知識面比他深廣了許多許多。他常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小航身有羊癇風的毛病,才讓這麼一個小孩終日繃著一張臉,就算在他面前也難得露出歡顏。
不過說起小航身上的這個毛病,好像這些年也就在他面前發作過那麼一次,之後就一直沒有看到過。
後來他問起,小航才陸陸續續告訴他,偶爾他還是會發病,但次數已經減少許多。
聽小航這樣說,弓長這才放心下來。
小航十歲那年,有一晚突然跑來跟他說他要離開了。問他去哪裡,他只是說出去學習,但到底去哪裡還是沒有告訴他。
那年是一九九七年。弓長記得很清楚,那年因為香港回歸整個中國都沸騰了。
香港——這個對弓長來說很遙遠的城市回來了,但離他很近的小航卻離開他了。
七年的相處,那小小的身影已經深深刻畫在弓長心頭,對他來說,不怎麼笑,但笑起來卻無敵可愛,又經常受傷還帶病的小航,比他親弟弟小武還要來得貼心、來得讓他牽腸掛肚。
他甚至想過如果他有錢,他就把小航從他那對殘忍的父母那裡要過來,把他當親弟弟一樣的疼愛,再也不讓他受一點傷害。
但他不知道,就在小航說要離開的當天晚上,有人把小航引到李園一口老井邊,合夥把他推了下去……撲通!
小航離開了,小航的離開不僅帶走了弓長的一些思念、一些快樂,好像還帶走了他的幸運似的。
自從小航離開那年起,弓家也有了天塌地陷的變化。
「你放心!我和他是老兄弟,當初都是一個工地吃過飯的!你兒子的事就包在我身上!」
就是弓老爸這麼一句話,惹來了日後無限事端。
弓長的家境並不好,但他從來沒有意識到這點,直到他升上中學。
進入中學後,視野開闊,學的東西更多,周圍的環境也更加複雜,同學也不再是過去那些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過去很多不明白、不能理解的事,弓長多多少少都知道了是怎麼回事。
以前他以為他的父親是天下最了不起的人物,就算他只是個擺餛飩攤的,但對他和弟妹一向很好,不像其它父母一樣會打小孩出氣,更不會成天追問他們的成績如何。
所以當他瞭解到,他的父親只不過是個軟弱無能,又愛說大話又愛吹牛,且經常因為吹牛無法圓謊而花錢擦屁股的男人後,他這才感覺到自己肩膀上的壓力。
怪不得左鄰右舍經常用一種很同情的眼光看著他,怪不得他們經常聚在一起說悄悄話,看到他來了立刻成鳥獸散。
以前他很喜歡爺爺經常帶回來的零食或者小玩意兒,有時候他還會和弟妹一起去翻爺爺帶回來的、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的東西,找到自己喜歡的拿了就走。
後來當他知道爺爺經常帶回來的東西都是「垃圾」後,他才懂得別人嘴裡經常說的「拾破爛的」,就是指他爺爺這種人。
自此之後,他再也沒有向爺爺要過任何東西,更不願再去和弟妹一起去翻爺爺的「寶藏」。
這時候的他,終於知道貧窮兩個字的真正含意。
這個家最有錢的人是他奶奶。只有奶奶才有老保,每個月固定可以拿到退休金四百元。這四百元對於當時的弓家來說是最穩定的收入來源,是不可或缺的四百元錢。
所以奶奶的話在弓家最具有力量,所以奶奶在弓家最大。
相比較下,又要照顧三個小孩的日常生活,又要幫丈夫看守餛飩攤的媽媽,就成了弓家地位最不牢固的人。
但媽媽並不是逆來順受的那種女人,所以每當奶奶有什麼挑頭時,媽媽總是不甘示弱的反駁回去,甚至罵得更難聽、說得更過分。這個家自然而然也就變得永無寧日。
本來就風雨不斷、岌岌可危的家,終於在父親說了那句話後徹底崩潰。
事情的發端在酒席上。
劉家婚宴的酒席上,紀家老夫婦也不知被誰迷了心竅,逢人就說,說只要有人能把他獨生兒子從大牢裡弄出來或給他減刑,就送他三萬到五萬塊錢謝禮,而弄出他兒子的錢則另算。
酒席上聽到的人都是笑笑著倒沒有人當真,雖然三、五萬塊錢在那時候是一大筆錢,但把人弄出牢獄或減刑,在座的自認都沒那通天手腕,聽過也就算了。
但席間也真有人把這話聽進了耳中留,在了心上。
也不知道是想引人注意,還是吹牛吹習慣了,聽到此話的弓老爸張嘴就說:「那大牢的獄長我認識。以前是哥倆好,讓他幫兄弟弄兩個人出來或給他減減刑什麼的,肯定沒問題!」
聽到的人都當弓老爸又在吹牛不打草稿,一個個都笑他不要拿這種事來開玩笑,給人當真了就不得了。
弓老爸給人笑得下不了台,牛越吹越大,謊越說越多,說到後來,他自己都開始相信他真的認識那座監獄的獄長。
聽到的人聽他這麼指天發誓,本來不信的也帶了些半信半疑,而愛子心切迷了心竅的紀家老夫婦,更是抓了稻草當救命菩薩,當晚就把弓老爸請到了家裡。
五萬塊人民幣!誰也不知道弓老爸拿了紀家五萬塊人民幣,直到警察找上門。
兩個月前,弓老爸突然跟家裡說他要去老朋友那裡看看,第二天就拎了一個新買的行李箱出了門。那時,弓長正在準備高考。對弓長來說,這次高考是給他離開這個家創造自己未來的一個至關重要的機會。
家裡人也知道這次高考的重要性,加上弓長是家裡三個小孩中學習最好的一個,也是最有希望考上重點大學的一個,非常愛面子的弓奶奶為了讓大孫子考上重點大學光耀門楣,甚至連出攤看攤都不用他去,而是讓一向最受她寵愛的ど孫小武去。
沒想到父親會在這時候突然訪友,也沒想到他會一去就去了那麼長時間。維持家用的餛飩攤又不能不出,結果這副重擔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弓媽媽身上。
弓長雖然疼惜母親受累,但弓媽媽也讓他以學業為重,家裡事什麼都不要管,讓他先把高考度過再說。
在弓長進行最後衝刺的端兒,就在還有兩個星期就是高考的時候,警察找上門了。
警察上門這種不榮譽的事,一下就在街坊鄰居裡傳開。
弓老爸騙了紀家五萬塊跑路的缺德事也被人知道。極好面子的弓奶奶當場氣得一口氣差點接不上來,從警察上門那天開始就死也不肯出門見人。
隨著警察的深入調查,弓老爸騙錢逃跑的事也被正式確立為詐騙案。且因為數額不小,影響又大,警察局的老所長也說,這次弓老爸要被抓到至少會被判五年以上徒刑。
警察局同時也來人說紀家同意私了,都是認識多年的老街坊,只要弓家把五萬塊還出來,就把這個案子撤銷。
弓家如果有這筆錢的話,好面子的弓奶奶早把這個錢送到紀家,又怎麼會讓這事鬧得人盡皆知?
弓家慌了。餛飩攤擺在外面也沒人來照顧生意,天天有人上門打聽這打聽那,一時之間拾寶街茶餘飯後說的,都是這起詐騙自己街坊鄰居的缺德案。
弓奶奶一肚子氣沒地方出,全撒到了弓媽媽身上。
「如果不是你不好,招財會變那樣嗎?當初他把你帶來的時候,我就知道將來這個家敗也敗在你身上!你看你那臉薄倖樣!都什麼時候了還把臉擦得跟妖精似的!」
「他會變成那樣關我什麼事!你怎麼不說你生的好兒子?就是你這種刻薄的老女人才會生出那種孬種的缺德兒子!我鄭曲嫁到你們家是倒了八輩子楣!」
弓媽媽不甘示弱一邊刷碗一邊回罵。
「倒霉?」奶奶聲音高了八度,「我們弓家讓你進門才叫倒霉呢!楣女人!不要臉!三天兩頭往別的男人家跑!自己的丈夫也不顧!都什麼時候了你還不出攤,窩在家裡想讓我養你啊!」
「出什麼攤!你的好兒子都把那攤子弄臭了!擺在外面也只是浪費煤錢!要出你去出啊!我才不出去丟那個臉!就憑你那幾個養老金也想養活這個家?我呸!如果不是我鄭曲,你兒子早就把這個家敗光了!」
「你……你這個死女人,留在家裡想氣死我是不是!」
「氣死你?如果你真死了這個家也安寧了!早死早安生!」
「你!鄭曲!你這個騷貨別以為招財不在家就沒人能管你!我告訴你……」
「夠了!都什麼時候了還吵成這樣!你們不要臉我還要臉呢!要吵出去吵!孩三個明天還上課呢!小長又要高考了,你們都瘋了是不是!」
弓長抬頭看了一眼爺爺,一向不發火的爺爺一旦發起火來也滿讓人害怕的。可這有什麼用?頂多安靜一刻鐘,過一會兒爺爺回房,奶奶和媽媽還是會口戰下去。
「高考?高考又有什麼用!就算考中了又哪來錢給他交學費!你愛面子你不想讓人通緝你兒子,結果把家裡的存款都拿來還給紀家!你憑什麼!那一萬塊也有一半是我存的!是我給我兒子上大學用的!你憑什麼把它拿出來!
「你憑什麼不跟我說一聲就把它拿去還人!現在你拿錢給我兒子上大學呀!拿來呀!你……你這個老女人……我恨死你了!你怎麼不早點死!」
「媽!」弓長聽不下去,把哭起來的母親又拉又推的推回她和父親的房裡。
「你別推我!你問她啊!你問那個老女人啊!問她哪來錢給你交學費啊!她害了自己兒子四十幾年還不夠,還想害我兒子!嗚嗚……」
「媽……你少說兩句,奶奶有奶奶的想法。」
「她有什麼想法?她眼中就她那個寶貝兒子!爛到底的兒子!」
「媽……小音、小武,你們把媽拉進房裡陪陪她。」弓長轉頭吩咐弟妹。
小音和小武很懂事,一直躲在房裡沒出來,聽到大哥叫這才從房裡出來,一左一右,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母親拽回房裡安慰。
弓奶奶看了看弓長沒吭聲。過了一會兒才清清嗓子說到:「我聽人說大學裡都有獎學金,你成績又好,學校知道你情況肯定會給你免學費,到時候你再打打小工什麼的,也就有生活費了。」
弓長苦笑。奶奶還當大學也跟小中學九年義務制教育一樣,沒錢求求校長就能繼續往下讀。先不提他能不能考到理想中的大學,就算考取了,他哪來錢交第一學期的學雜費、宿舍費?還有,他不在了,這個家怎麼辦?小音和小武的學雜費怎麼付?
奶奶執意要代替父親還錢,不想讓警方通緝父親、不想讓警察立案,那剩下的四萬塊要怎麼還?被騙的紀家哪會好心讓奶奶不加利息的拖上幾年?紀家那個被抓的兒子在外面不學好混流氓,他那些表哥表弟也都是,這些人被騙會善罷罷休?
「再說吧。天不早了,爺爺奶奶你們也早點休息吧。攤子還是照樣出,過幾天小音和小武也放暑假了,到時候叫他們幫著我和媽一起出好了。」
「大子……你能考上重點大學對不對?」弓奶奶一把抓住弓長的手,顫巍巍迫切切地道:「我們弓家就靠你了,你一定要考上清華或北大,復旦啥的也行!只要你考上了,他們也就不會再瞧不起我們家!
「大子,你可不能再給弓家抹黑啊!你一定要考上!一定要啊!」
弓長沒說什麼,慢慢抽出自己的手,點點頭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