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長長的小街,小街兩邊的建築因為格局氣派不同自然而然顯出差異,貧與富的差異。小街兩端各有一條寬闊的馬路,東頭的叫東南路,西頭的叫西南路。
小街的東頭,靠近北面這塊坐北朝南蓋有一座佔地百畝的老建築,裡面亭台樓閣、小橋流水、樹木蔥鬱。
這座老建築叫李園,據說是古時候高官的住宅。李園被國家批為重點保護文化財,其中有一小部分被隔出來變成該市的一個旅遊景點,剩餘的大部分據說還是由李家後人掌管。
從小街踮腳看去,可以在高有丈餘的朱紅圍牆內,綠蔭蔭的茂密中,看到一些新建的近現代建築,據聞李家後人就住在其中。
李園的右手邊,也就是小街西頭被分成五、六個小格局,每個小格局內都蓋有一棟棟帶花園的小洋樓,據說是這座城市某些現任高官的住所。
而在李園和小洋樓的對面,就相對照的蓋著一大堆普通五、六層高的老住宅樓,老住宅樓前面和該市第五十一中學之間,還夾有一些城市規畫下的倖存者——過去的老四合院。而老四合院能倖存的理由就在於它們太老了,老到可以成為文物。
文物歸文物,裡面還是照樣住了平常老百姓幾十口。
因為小街裡有個第五十一中學,加上小街附近人口眾多,所以小街的南面幾乎被小生意人佔滿。而更妙的是,在中學和老住宅樓之間還有一個不小的菜場,除了過年那幾天,每天都熱鬧得很。
小街很長。從小街東頭走到西頭,以正常人的步行速度大約要花二十分鐘左右。
小街有個名字叫「拾寶」,據說八百年前這條街,整個都屬於一個李大官人的府邸範圍。李大官人的家傭手下大多都住在李府附近,形成現在這條小街。
話說八百年前的某月某日,李大官人辦事回府,走在路上的時候不小心把祖傳玉珮弄丟,恰巧給一位住在這條街上的李府洗衣女巧姐兒撿到。
巧姐兒不貪財,想都不想就追上去,把玉珮還給了李大官人。結果被青年喪妻的李大官人看中,兩相來去你有情我有意,竟把洗衣女的巧姐兒收了房。
雖然巧姐兒因出身不高,不能坐上正室之位,但李大官人感情堅貞,對巧姐兒尊敬又加寵愛,一生未再娶妻納妾,以致貧賤出身的巧姐兒,以偏房的身份穩坐李府女主人之位,直至百年。
兩人情深意厚拾寶得緣一時傳為佳話,更為許多想要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平常百姓女兒,憑添了一些幻想夢境。後來也不知何時開始,這條小街就被稱為了「拾寶街」。
「當然這都是傳說而已。八百年來人世滄桑星移斗轉,這條街也不知被整弄過多少回,哪能八百年不變!叫拾寶街只是好聽而已。
「你看東頭西頭的兩條大街,三天兩頭擴張改建,我老弓擺攤的時候那兩條街連名都沒有,就是兩條小馬路,西頭還有座小橋。
「如今啊改得面目全非,除了那條河那座橋,全給拆了重建。說是東頭那邊要建銀行、西頭那邊要蓋住宅區,還不知道要蓋到什麼時候才完工。我看這條拾寶街遲早也會給城市規畫掉!喏,你的餛飩。」
「你叫老公?呵呵,這名字還真佔人便宜。」客人笑,拿起調羹吃餛飩。
「哈哈!我老弓半輩子就混了這麼一個餛飩攤,也就這名字能拿出來亮亮。我可等了將近四十年,才等到別人叫我一聲老弓!」老弓大笑。
「這條街還真的沒什麼變化,我記得十幾年前我來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沒想到十幾年後還是這個樣子。」客人放下調羹慨歎。
「是啊。自從改革開放,這座城就越變越厲害,聽說沿海城市更誇張!還好我們拾寶街還是老樣子,八百年如一日?噢!兒子放學回來了!」老弓面朝西頭擺手。
客人順著老弓的目光看去,看到一個小小的神氣男孩單肩掛著黃綠書包,向這邊小跑過來。
「你兒子?」
「我大兒子,弓長。」老弓彎下身往灶裡添煤。
「你有幾個孩子?國內不是計劃生育了嗎?」客人驚訝。
老弓笑,「這小子生下來差點死掉,政府同意再生一個。結果一生就兩個,他那兩個雙胞胎姐弟生下來他就好了。本來這小子不叫弓長,希望他命長就把他名字改了。」
「三個孩子啊,這可不容易。」
「是啊,越窮孩子越多……」老弓臉上微微露出一點愁容。
客人可能覺得這個話題不妙,也不再接話茬,專心致志吃起餛飩。
「爸,給,家長會通知單。」小弓長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張毛邊紙遞給父親。
放學的孩子漸漸多了,小餛飩攤也熱鬧起來。
「弓長!給我碗餛飩,不放辣。」弓長的同學羅峪搶了座位,立刻扯起喉嚨。
「弓長!我也要!我還要個燒餅!」這是他的另一個同學徐天。
「要燒餅自己去買!」弓長伸腳就踹了徐天一下。
「弓叔叔!弓長欺負我!」
「誰欺負你了?讓你告狀!羅峪幫我按住他!看我彈鋼琴!」
羅峪得令,立刻雙手反扣住徐天,讓徐天雙肋露出。弓長怪笑著伸出十指在徐天雙肋間一陣亂彈。徐天受不了這種又癢又麻的刺激,又叫又鬧大喊救命。
「好了好了!不要鬧!還有其它客人呢!小長你去買十對燒餅回來,還不快去!」弓老爸瞪眼。
弓長舌頭一吐,一溜煙跑了。
「這裡小孩真多,那個老學校還沒拆嗎?」剛才的客人聽說有燒餅,也要了一個。
「沒拆沒拆,你說的是東南小學吧?幾十年了一直沒拆,不過這一帶學校說要改建,可能等我兒子他們這批畢業,東南小學就要被拆掉,那塊地大概會並到五十一中去。你過去是這裡人?」
不多一會,小小的餛飩攤兩張長條桌就坐滿了人。弓老爸一邊忙一邊和客人搭話。
「嗯。」客人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的嗯了一聲。
「對了,李園的人是不是還住在裡面?」
「李園?啊,你說李園的人啊。不知道,應該還住在裡面吧。經常看到有人有車出入。」弓老爸隨口答。
「是嗎……你有沒有看到一些小孩,我是說李家的小孩在這附近玩?」
「李家的小孩?李家有小孩嗎?這個……沒有注意哎,不過聽說裡面住了不少人,菜場好像有幾家專門負責給他們家送糧油菜面。要不要我幫你打聽打聽?」
「啊!不用了,謝謝。我只是隨口問問罷了。」客人連忙搖頭。
「我可以幫你問問我兒子,那小子性子野,經常串一幫小鬼到處跑。李園也給他爬過幾次,警告他都沒用,後來人家養了狗才不敢去。」
「呵呵,小孩子嘛。他爬過李園的牆?那麼高的圍牆他也爬得上去?」
「那小子!他什麼地方上不去!連前面石橋那麼細的欄杆他都敢在上面跑來跑去!李家圍牆也就高些,那幾個小子一架人梯也就過去了。罵過他幾次都沒用!」弓老爸嘴上在罵,臉上卻明顯帶了點小小得意。他家大兒子可是這條拾寶街上的孩子王!
「哦,是嗎……」客人抬起臉,不由自主尋找起小弓長的身影。
「你認識李家的人?」弓老爸試探的問。
「呃……」
「老弓!讓你兒子送一鍋餛飩來!五十個!多放辣油!快點啊!」餛飩攤後面住宅樓上的五樓窗戶,忽然冒出一個人頭對著下面大喊道。
「哎!聽到了!就用早上那鍋是不?」弓老爸抬起頭,很習慣的朝上面吼回去。
「對!快點啊!我晚上有晚班!」
五十個餛飩,數了數不夠,弓老爸立刻快手快腳的包起餛飩,也顧不上說話。
見弓老爸不再問他,客人似乎鬆了口氣的樣子。
「爸!燒餅。還有,燒餅鋪的楊大伯說等會兒過來吃餛飩,讓你先多包點。」小弓長拎著袋子跑了回來。
「知道了。你小子也過來幫忙!幫我看火下餛飩,別一會兒又跑得不見人影!」
「知道啦!喏,你的燒餅!」
弓長把燒餅遞給徐天,在徐天伸手來接時立刻縮回手,狠狠在燒餅上咬了一大口,才把燒餅揣給敢怒不敢言的徐天。
羅峪模仿弓長,也大著膽子探頭來咬,被怒火滿胸的徐天一巴掌打了回去。
「小長,你知不知道李園裡有沒有小孩?」弓老爸手不停歇一捏一個餛飩。
弓長收拾了碗勺一邊洗一邊想。
客人一邊就著餛飩湯啃著燒餅,一邊凝神細聽,就似生怕聽漏了一點點細節。
「嗯……不知道。沒看過!你問這個幹嘛?」
客人眼中掠過失望。
「沒什麼,隨便問問。期中考試什麼時候?你別光顧著玩!考砸了我要你好看!」
「我什麼時候光顧著玩了!我什麼時候考砸過了!你家長會別忘了去,你再不去謝老師就要來家訪了!到時候奶奶罵你可不關我的事。我雖然沒看到裡面有小孩,不過我聽到裡面有小孩的聲音,好像有幾個,就一次。」
「你說你聽到裡面有小孩的聲音?」客人差點聽漏了最後一句。這對父子說話怎麼這麼跳來跳去沒個條理?
「嗯?是啊。」小弓長瞥了客人一眼,老實的點點頭。
「你還記得那是什麼時候?」客人也不吃了,一個勁追問道。
「嗯……去年秋天。開學沒兩天的時候。」
「你是說去年九月三號左右?」客人的表情變了。
「大概吧。」
「那幫混蛋……竟然敢騙我……」
「你說什麼?」小弓長沒聽清楚,探起頭。
「謝謝你。你幫了我一個大忙。這是餛飩錢,不用找了。」客人丟下一張四人頭,快步離去。
「哇!四人頭哎!一碗餛飩一塊燒餅一百塊!我的媽呀!弓長,你家要天天碰到一個這種客人,你家就發了!」羅峪羨慕的大叫。
兩桌客人全把眼光投向那張百元大鈔。九0年代初期,百元大鈔可是難得一見的老爺唉!弓老爸連忙把錢收了起來。
「弓叔叔請客啦!」小徐天拍桌大叫。
「想得美!」不等弓老爸發話,弓長一塊抹布就丟了過去。
我叫弓長,今年十一歲,上東南小學五年級。
我家一共有七口人。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我,還有弟弟和妹妹。
我爸爸在拾寶街有一個餛飩攤,每天都有很多人來吃。我也很喜歡吃爸爸包的餛飩,但我長大了並不想像我爸爸一樣賣餛飩度日。賣餛飩的人很窮,每天很辛苦又賺不了多少錢,成天還要擔心城管來管。而且沒出息!被人瞧不起。
所以我的理想是長大了當一個大官!一個大到可以管到所有城管的官!我要讓拾寶街的人都富裕起來,我要讓全家人住上大房子,不像李園也要像拾寶街對面的小洋樓一樣的房子。
我要讓弟弟妹妹不用為交學費發愁,我要讓奶奶永遠佩服我讚揚我,我要讓媽媽和奶奶永遠不要為了兩毛錢的菜錢而吵架,不要爸爸為了我的學費可以遲交而到學校向校長下跪磕頭。
我要一個新書包,我還要像別人家一樣可以全家在週日去動物園玩,我要和爸爸去看電影,我要……
抓抓頭,想了想,弓長拿起橡皮把最後兩段話擦掉了。
這個寫出去太沒面子!
就算是他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就算他很小,他也懂得這種事不能就這樣說出去,因為丟臉。
十一歲的他已經比同齡的小孩成熟了很多很多。
拿起鉛筆,弓長這樣寫道:我的理想就是做一個像包青天那樣,兩袖清風、斷案如神、為民為國的好官。
古人說,留下丹心照汗青,我不求名留青史但求一生問心無愧。
這兩句話是弓長在老爸租的武俠小說中看到的,他似懂非懂,不過覺得是好話,所以就順手用上。
放下筆,弓長絞盡腦汁想要怎麼樣湊齊五百字。
啪!
打下一隻吸血的花蚊子,弓長掏出清涼油在膀子上抹了抹。怕蚊子還跑來叮他,乾脆在臉上、手臂上、露出的兩條小腿上,全部抹上清涼油。
反正快十二點了,小街上已經看不到什麼行人。沒有客人會冒出來吃餛飩,自然也不怕熏到別人。
等過了十二點,弓老爸就會來接他收攤子回去。他只要再等十幾分鐘就可以。
咬著筆頭拚命想,弓長想爭取在這十幾分鐘內完成這周的作文題目。
一個小小、小小的黑影從牆壁的陰影中挪了出來。
一點點、一點點挪到昏黃路燈下的餛飩攤前。
站在餛飩攤前,小小的身影一眨不眨的望著冒出溫暖火光的爐灶,似乎很奇怪為什麼有一根扁擔,與爐灶還有爐灶上的雙蓋鍋連在一起。
弓長注意到他。
「喂,你家大人呢?這麼晚跑出來不怕老拐子抓你啊!」
弓長從嘴中拔出筆頭嚇唬小小孩。沒什麼人,逗逗小孩也好。
一丁點大的小小孩偏頭看著他,表情有點迷惑。似乎不知道老拐子這個詞是什麼意思,又像是不習慣陌生人和他說話的樣子。
「你多大了呀?」弓長向他招手示意他靠過來。小小孩頗為警惕的看了他好一會。
「過來,站在路中間危險。等會兒有車來不小心撞到就慘了。」
小小孩猶豫了一下下,向前挪動了一小步。
「過來啊!我又不是壞人!」
不知道是不是弓長不耐煩的表情嚇到了小小孩,那孩子站在原地硬是一步不動了。
弓長對這個小小孩冒出了一點點好奇心。
很少有小孩能抗拒他的命令,他一向在小孩中很是吃得開。每回只有大孩小孩圍著他轉的分,連他兩個弟妹都天天爭著搶著要他帶他們一起玩。對他警戒心這麼重的小孩他還是頭一次看到。
小弓長站起身,朝小小孩走了過去。
就在他接近小小孩,伸出雙手想要抱住他時,小小孩竟然轉身就跑。兩個小腳丫跑得還挺快。
可惜小小孩再快,畢竟沒有十一歲的孩子王弓長跑得快,很快就被他追上,並一把抱了起來。
小小孩不加思考,立刻捏拳吐聲砰一拳,毫不客氣地打到弓長臉上。
「唔……」痛!
臭小孩的小拳頭還挺重,一點都不亞於那個比他小三歲的弟弟。
弓長火大了。他從來不會憑白挨揍,更不會挨了揍還不還手。但看這臭小孩可能連五歲都沒有的分上,就暫且饒了他這一回。
弓長不抱了,手一鬆就把小小孩放到地上。
就在弓長放手的一瞬間,在昏黃路燈的照射下,他清清楚楚地看見,小小孩裸露在外的四肢上佈滿了青紫傷痕,有些地方甚至還見了血。
這是怎麼回事?
弓長幾乎不用問,也能猜到小小孩遇到了什麼。
弓長重新蹲下。
「這是你父母打的嗎?你是不是不聽爸爸媽媽的話?你叫什麼名字?不要怕,我不會打你哦。」
小弓長伸出手想要摸小小孩的頭,小小孩頭一歪閃了過去,並做好了防備姿勢。
弓長噗嗤一聲笑出來,一手快速摸到小小孩的小腦袋瓜用勁揉了揉。軟軟的頭毛摸起來很舒服。
「你電視看多了啊!我還當我是希瑞呢!還是你想做變形金剛?」忍不住又摸了摸。真的很好摸。
小小孩這次不躲了,而且小小的臉蛋上露出了很奇怪的表情。等弓長把手放下,他忽然伸出一隻小手放到自己頭頂上摸了摸。
「哈哈!」弓長被小孩天真的模樣弄得大笑起來,彎下腰一把抱起小小孩。這次小小孩沒有躲,任由弓長抱著他走到餛飩攤前坐下。
讓小小孩坐在自己大腿上,弓長像個小大人一樣,一邊摸小孩的頭一邊問他:「我叫弓長,長長弓箭的弓長。你叫我長哥哥就可以。你呢?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了?你餓不餓?想不想吃餛飩?我下餛飩給你吃好不好?」
大約隔了五秒鐘,小小孩窩在弓長的懷裡抬起頭,大大的眼睛看著他,微微點了點頭。
弓長開心地笑了,他就知道沒有小孩可以拒絕他。
「小航,三歲。」小小孩伸出三根小小的嫩嫩的手指。
「原來你叫小航啊。」
這是弓長第一次看見小航。之後每一次當他看到小航,幾乎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而每次小航身上都帶了不同程度的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