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選會開始。
「一號,杜修澈。」領隊按號碼點人。
「你所要參選的角色?」評審問站在他們眼前漂亮得過分的男人。
「吉米休斯。」修澈平靜的回答。
幾個評審吃了一驚,「開什麼玩笑!你是一號選手對吧?一號的人怎麼去跳一個小配角?」
「對不起,他搞錯了,他跳的是蒙斯塔!」領隊在旁邊拍了拍手,朝評審鞠躬。
修澈聞言朝他望去,正好對上領隊不懷好意的笑,立刻懂了。很好,你和牧成寬想這樣擊倒我?不可能!
他視線平視,挺直了身體,「我跳蒙斯塔。」
蒙斯塔是這出舞劇的男主角,雖然他從沒跳過,可是練舞的時候有看別人跳,他在旁邊默默地看過好多遍別人表演,因為他很喜歡這個角色。
蒙斯塔是一個承受著失戀痛苦的人,他所愛的女人一直愛著別人,蒙斯塔一直守在她身邊,那女孩卻從不肯看他一眼。
蒙斯塔的主題曲便是「我在你旁邊」。在你身邊,你卻從不在意,即使相愛,即使分離,在你旁邊,這個位置,是我,永遠無法跨越的距離。
這出舞劇的編者就是華槿。
華槿在他作品裡所表現出的才華,一直令修澈深深折服,他喜歡他舞劇裡細膩深厚的感情,總是帶著淡淡的哀傷,融化人的內心。
他劈下腿,身後那個不可告人的隱秘疼痛猶在,以他現在的身體要跳蒙斯塔,其實是勉強,可杜修澈的倔強,就是用在這裡吧。
閉了閉眼,他讓自己沉靜,深呼吸,拋棄那些所有的奚落打擊,只讓自己沉浸在舞劇中,成為蒙斯塔。
當音樂響起,蒙斯塔的單戀之歌,他已經不再是杜修澈。
纏綿的琴音,悠悠的滄桑,撩起心底深處那些傷口,不想碰觸,卻又無時無刻不在碰觸。
修澈的身體無比柔軟,動作和心已經融合在一起,那細瘦修長的四肢肆意隨著音樂的波浪彎折起伏,輕盈的舞步時而波濤洶湧,時而微小細膩。
當音樂來到高潮,修澈跳到半空中,柔軟的舞衣隨他在空中飛舞。
為什麼,為什麼你就不肯看我一眼?
你不知道我愛你。
我微不足道的愛啊,在風中飄零。
從未體會過幸福,一直在孤獨與寂寞中徘徊,每個人都會拋棄我,親如父母,愛如情人,最後都離我而去。
我是一個不能得到幸福的人嗎?
就算是這樣的人,我也還是在微不足道的愛著你啊,你知道嗎?
這是蒙斯塔的心聲,也是他的。
淚水從修澈的眼眶滑落,一個後空翻落地的時候,他眼前忽然一黑,體力迅速的消耗使他沒站穩。
他急急彎腰向下,柔韌的腰身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度,雙手撐地,舞蹈隨著音樂戛然而止。
四週一片寂靜。
修澈慢慢直起腰,刺骨的疼痛讓他深深吸氣,不動聲色的站起身。
一個掌聲在他身後響起,他回過頭,對上那雙眼,黝黑深邃的眼,多熟悉。
隨著華槿的掌聲,其它評審也從舞蹈中回神,熱烈地拍起手來。
「你讓我看到一個與眾不同的蒙斯塔。」華槿看著他的眼,慢慢說。
修澈一時無語。
「這是屬於你自己的蒙斯塔。」華槿淡淡一笑,轉開視線,不再看他。
等待所有的參選舞者都表演完後,甄選的結果很快就宣佈了,男主角蒙斯塔暫定兩個人,修澈居然也位列其中。
大家看修澈的目光充滿了鄙夷及吃驚,可他只是在這些目光中挺直了背脊,走出舞蹈室,離那些人遠遠的,心裡卻有一絲欣喜。
開心是因為努力有所回報,自己的表現得到了別人的贊同,而這贊同裡,是否也有那個人呢?
經過花店的時候,他又停了下來。
「買花嗎?」花店老闆問他。對這個一直在自己花店前停留,卻從未買過花的男人,他已經很熟悉了。
修澈看著那些嬌艷美麗的花朵,終於點了點頭。
老闆微微一笑,遞上一束百合,「今天剛到的香水百合很不錯,看,還沾著露水呢,這香味很好聞吧?我覺得它很適合你。」
修澈一怔,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往後退了一步,離開那些花,搖頭。「不,我不喜歡百合,請給我別的花!」
他的神色帶著微微的惶恐,讓花店老闆呆了一下,才有些尷尬的收回手,「那……什麼花好呢?」
修澈定了定神,指著擺放在一邊的白色小花,「幫我包一束野薑花吧。」
他不喜歡百合,一點也不喜歡,甚至厭惡它的香味。
那個女人拋棄他的時候,就是交給他一束香水百合。
他還記得她低柔的聲音說:「修澈乖,幫媽媽拿一下這些花,媽媽去一下就回來。」
他抱著那些百合,很乖的點頭。
女人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他,然後走回他面前,摸了摸他的頭髮,「修澈,要乖乖的。」
「嗯。」他有點奇怪媽媽的表情,但想讓她放心,所以很溫順的點頭。
然後女人沒再回頭,一點一點的消失在他眼前。
記憶裡,百合的香味和被拋棄的自己混在一起,成了冰涼的、疼痛的味道。
華槿在黃昏的時候接到母親的電話。
「槿,今天晚上回來吃飯吧,佑然也在,你父親要為他接風。」
拒絕的話原本已經到了嘴邊,在聽到那個名字時,全部嚥了下去。
驅車回家的速度是飛快的,只因為,他又要見到他了。
三年的時間,沖走了很多事,然而那份感情始終埋藏在心裡,就像生了根,益發強烈,越加渴望破土而出。
「少爺!」一路上,不停有人問候他。
華槿知道自己成年後,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
客廳裡,那個名義上是他母親的女人,正擺弄著她最喜歡的香水百合。
女人嫻靜的身影映在窗前,夕陽的餘光散在她臉上,她看起來依舊溫和漂亮,歲月似乎沒在她臉上留下什麼痕跡,也可能要歸功於父親的細心呵護,畢竟這般養尊處優的生活,想要老也不容易,華槿有些諷刺的想。他從不喜歡這個繼母,可能是從心底排斥繼母這樣的存在吧,在他心裡母親只有一個,她很早就離開了人世。
繼母是在他十二歲那年嫁進華家的,雖然她對他一直關心照顧,把一個母親該做的事情做得面面俱到,但他的心裡總有一根刺。
他不喜歡她的眼神,溫良淡泊的,總覺得十分虛偽。
舒荷靜靜注視著那些香水百合,臉上的表情有些落寞,不知在想些什麼,但這樣的表情反倒令華槿覺得比較真實,對她的不喜歡也減輕了幾分。
「媽。」他喊了一聲。
舒荷回頭,在看到他後,眼神由茫然變得溫和,「槿,你回來了。」她臉上頓時又寫滿慈母的神情,猶如瞬間戴上面具。
「這些百合很漂亮。」華槿看著她身後的香水百合,純潔的百合,清新的香氣他這邊都聞得到。
「是啊,剛剛從花房裡摘下的。」
華槿點點頭,環顧四周,並沒有那個身影,「媽,佑然呢?」
「他還沒到,你父親在書房,先去看看他吧。」他看著他,眼裡有幾分明了的透徹。
可華槿也不理會,反正他從來不在乎別人知道他對佑然的感情。
他早就想告訴父母,他愛佑然,想和他在一起,用盡一生,但是佑然斷掉了一切,沒給他機會。
佑然來得很晚,三年的時光並沒有改變他什麼,他看來依舊清秀俊朗,不同的是,身材比分離之前強壯了很多,像是刻意鍛煉過。
華槿很想笑,因為他的倔強一如從前。那時候,他就很不甘心沒他強壯,總是什麼事都想超越他。
佑然的眼並沒在華槿臉上停留太久,在接觸他視線的一瞬,仍是避開了。
華槿在心裡輕歎。佑然,三年了,你依舊下不定決心,選擇逃避嗎?
晚飯吃得很平靜,至少在華遠之看來一切都很好。
「佑然,搬回家裡住吧,房子這麼大,你們都不在,怪冷清的。」華遠之笑呵呵地看著佑然。這個孩子是自己好友的遺子,他父母早亡,很早就被接到家裡,自己也一直把他當親生兒子在養。
不過這兩兄弟也真奇怪,小時候明明要好得很,為什麼長大卻變得很生疏呢?
「佑然,這兩年你的鋼琴越彈越好了,報紙上總是能看見你。」舒荷微笑說。
「就快趕上他母親了,明惠當年也是著名的鋼琴家啊。」華遠之感慨道,眼神變得深遠,憶起了一些往日的事。「這次回來不走了吧?」他轉頭問佑然,眼神期盼。
佑然微微一笑,點點頭,「暫時不會離開,新公司很看好這裡的市場,會舉行幾場演奏會,唱片公司那邊也想讓我在這錄製個人專輯。」
「那太好了!」華遠之大掌一拍,「就住家裡,哪兒也不要去。」說話間又瞪了一眼一直沉默的兒子,「槿這小子出去了就不想回來,當初不答應他去搞什麼舞團就好了!」
華槿淡淡一笑,眼睛看向佑然,「我不住家裡面,你就搬回來吧,也好照顧爸,從你出國以後,他就一直很想你。」
「你別光說佑然!你什麼時候搬回來?也是時候接管我的公司了吧?」華遠之轉向兒子,神情雖凶,眼睛卻是帶著笑的。
華槿的視線落在自己碗裡。「當初說好給我五年自由,現在時間還沒有到,爸已經著急了嗎?我是遵守約定的人,既然說好了,你的公司我就一定會接手,但現在我還不能放棄舞團,這是我的夢想。」
「你那什麼舞團總監能賺多少錢?聽說那舞團雖在國內數一數二,但亂七八糟的事也不少吧?你還是快點收手,回來幫我!」華遠之沉聲命令,有點不開心兒子一直違逆他。他就不明白那種娘娘腔的玩意為什麼這小子會喜歡,都怪遺傳了前妻那所謂的藝術細胞吧。
舒荷輕輕握住丈夫的手,溫言勸道:「怎麼說著就動氣了?槿兒自己有分寸,你還信不過他嗎?他說會回來就會回來。」
華槿抬眼看向她,就見繼母對他點點頭,示意他不要再說話。
他一時間有些疑惑。這女人是真的為他好,還是在作戲?
她嫁來華家十多年並未生育,說有了自己的小孩,便不能全心全意照顧他。
這話曾令華遠之深深感動,華槿卻不以為然,他不相信她的話。
這女人的過去是個謎,成年後他曾托私家偵探調查過,但什麼也沒查出來。
到現在,他仍是不能把她看成母親,心底深處總有隔閡,不過其實如果沒有這個女人,父親也終究會娶別人的吧。
難道誓約真是那麼不可靠的東西嗎?他和佑然曾經的約定,也脆弱如紙。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抬頭看向佑然,對方也正好在看他,一時間視線相交,在沉默中凝結。
「難道我們兩個不該單獨談一談嗎?」晚飯後,華槿在花園裡找到一直避著他的人。
佑然隔著有刺的薔薇站在那裡,聲音平靜。「我不認為我們有什麼好談的,該說的話,在三年前都已經說了。」
「你還欠我一個答案。」華槿無法心平氣和,聲音也因激動而提高。
「什麼答案?」佑然冷淡的笑,「華槿,你不要再糾纏不清,如果我可以給你你要的答案,我們也不必分離這三年。」
「那不是你內心深處的答案,所以我無法接受。」華槿看著他的眼說。
佑然神情一震,在那有刺的薔薇後手指微顫,又後退了一步,強自鎮定,「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並且,以後也不會改變。」說罷,就想匆匆離開。
「方佑然!」華槿突然在他身後喊。
他不由自主的回頭,夜色下,華槿的眼神亮得懾人,那眼中除了倔強之外,還有一絲憤怒,知他如他,當然都捕捉到了。
「你不必見了我就逃,我已經有了戀人,不會再糾纏你,如果這真是你希望的話,如你所願。」
「戀……人……」佑然呼吸微窒。
華槿盯著他的眼,露出嘲弄的笑,第一次,選擇傷害他。「當然他也是男人,並且,他不會像你一樣,只想著自己,害怕得從我身邊逃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