佝著背的中年男人漸漸走近,那一臉被生活拖累出的風霜在月光下是如此明顯。
男人一邊走一邊把外衣的邊往腰帶上卷,看樣子像是出來方便的。
從院中唯一一棵說不出是什麼名字的樹木邊走過的時候,男人頓了頓,嘀咕了一句。也不去茅房了,轉身走到樹身前站住,岔開雙腳手就往褲襠掏去。
「我操!」金元寶在破口大罵一掌揮出的同時,人也飛一般從樹身上飛了出去。剛落地,就有兩道強勁的掌風同時襲來!
糟糕!上了路晴天那傢伙的大當!他根本就是早有準備!
一聲短促尖銳的呼哨聲從金元寶口中吹出。
立時,原本埋伏在周圍的八名四方樓好手接替了他們樓主的對手。而金元寶則轉身往那木窗緊閉的房屋衝去。
在金元寶還沒來得及撲到窗子面前,一條黑影幽靈般冒出擋住了他所有攻勢。
是那個滿臉風霜的中年男人!
他竟然沒有死在他六成功力的一掌之下!
這是極度不公平的一戰。
且不說八名好手共同對付兩個敵手形成四打一的局面。
四方樓主金元寶排名第六,一身修為又豈在話下!中年漢子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如果不是那種不要命的打法,寧可自己硬挨上一兩掌也要踹對方一腳的拚命勁,恐怕金元寶早已闖入屋內。
直到路晴天一臉不爽的出現在打開的木窗後,這種一面倒的形勢才完全改觀。
那時,中年漢子已經挨了四方樓主十掌兩腳一拐子。沒錯,金元寶的武器就是一根長度只有一尺三寸的鐵拐。
那金胖子逃走時喊的「原來你早有準備」是什麼意思?
敢情他還很冤枉?
一路偷偷跟到這,又是暗中下毒又是殺光我的侍從,最後打不過就跑,不怪自己技不如人,卻怨我下了套子讓他鑽?
如果我真的早就布下陷阱,你以為你能活著離開這裡,還讓你殺傷我這麼多人?
如果不是你自己疑心病重,猶猶豫豫不敢下手,又怎麼會反敗在我手上?
路晴天瞪著前方跪在地上的兩名影衛,眼中有明顯的厲色。
路一與路五的身體更繃緊了些。
作為影衛他們失職了,一路跟來竟然沒有察覺到有人暗中盯梢,還一直跟到了雨家村,神不知鬼不覺地下毒殺人。
托那四方樓主生性多疑的福,讓他們及時趕到,爭取到堡主的驅毒時間。但眼前躺著的五具屍體和一重傷的同伴,讓他們不敢猜測現在老爺心情如何。
大著膽子,路五打破沉寂,「老爺,十六重傷,請容許屬下把其帶下治療。」
路晴天的目光落到路五身上。
路五低下頭。
隨之,路晴天的目光又轉到了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十六身上。
不是他常見的文弱書生相,那一臉風霜的中年苦漢子的面容竟讓他有一點點不習慣。
「嗯,帶下去吧。」
路五默默行禮,抱起地上的十六向僕從所住的廂房走去。
路一留在原地,聽候堡主發落。
路晴天盯著地上五具屍體看了半天,忽然輕輕一擊掌,臉上露出淺淺的笑容。
莫名的,周圍的空氣好像也變得輕鬆許多,路一的肩膀也不再那麼緊繃。
這次暗算可以說來得完全沒有預兆。不但他自己沒有察覺,就連一直緊跟在他身後的影衛們也沒有任何發現。而能造成這種情形的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他身邊有人被四方樓收買,沿途傳遞了他的行蹤所在。
這也是為什麼影衛會沒有察覺暗中有其它不軌的人跟蹤,因為對方根本就沒有一路跟隨。
原因知道了,可問題是背叛的人是誰?
不會是他的影衛。對這點,他給了十一名影衛絕對的信任。而至今影衛們的表現也沒有辜負他給的信任。
那問題就出在他身邊的兩名侍從、兩名侍童及一名馬伕身上。
可現在五具屍體都躺在這裡,他初以為自己推斷錯誤,但在仔細觀察後他發現了微妙之處。
五個人同樣都死在一刀割喉下,馬伕及侍童的傷口都很平整,像是無知無覺中被人割斷了喉嚨,而且傷痕扁平。剩下的兩名侍從有一人的傷口也是如此,但另一人就不同了。
他的傷痕是從下往上開口的,就像是被人從後面勒住脖子一刀抹開的一樣。而且傷口有些血肉模糊,顯然此人掙扎了。
路晴天輕笑著負手而立。他相信如果讓路九來檢查此五人身上的毒性,一定會驗出四人中了迷藥,而那侍從卻沒有的結果。
毒和迷藥應該都是這個侍從下的,可能金元寶也和他約好,為了不讓人懷疑到他,讓他自己也服下迷藥裝昏。
只是小氣的金元寶一開始就不想兌付他的承諾,早就做好了殺人滅口的打算。可是他卻沒想到那侍從並沒有服下迷藥。
人總是自私的,給別人下迷藥不成問題,但輪到自己的時候總會怕個萬一,該侍從雖然留對了心眼,卻還是沒有逃過被滅口的命運。
這個結果對死者來說並沒有什麼不同,但對於他卻意義重大。
至少讓他知道了背叛者是誰。
「路一,你們做得很好。回堡我自當論功行賞。好了,你身上也有傷,早些下去治療吧。」
「謝老爺。」路一放下心中沈石,施禮退下。
廂房內,路五面色慘白。
「十六怎樣?」路一推門而入。
「老爺是不是在懷疑我們?」路五不答反問,臉上的表情有點不正常。
路一走到床邊,彎下身察看十六傷勢。慢慢的,他皺起了眉頭。
外傷還好,但內傷……最重的就是打在右邊腰肋間的那一拐,不但打斷了十六兩根肋骨,也重傷了他的內腑。如果不是老爺出手及時,只要再挨金元寶一掌,十六這條命就算完了。
「沒有。老爺一開始就沒有懷疑我們。你沒見他從頭至尾看的都是那五具屍體。」
路一的聲音很冷淡,就算死的都是有過面識的人,他也像是沒有受到一絲影響。也許對他來說,堡主的信任才是最重要的。
「那我去找老爺,我去求他救十六!也許靠堡主深厚的內功……」路五聞言騰地站起,轉身就要往門外沖。
「站住!」一隻手攔住了他。
「你什麼意思?老大,你難道想眼睜睜地看著十六就這樣傷重而亡?」路五激動得臉都紅了。大有路一敢說一個是字他就跟他拚命的勁頭。
路一有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路五忍不住撥開他的手邁腳就奔,可路一再次攔住了他。
「也許……就這樣讓他死了也好。」
「你說什麼!」被強行攔住的路五大叫,也顧不得會不會驚動主子。
路一在說了那句話後,神情更加肯定,「我說,就這樣讓十六死了也好。」
「你!」路五氣得眥睚欲裂,差點破口大罵。
「我知道自從那事後你就看十六不順眼!覺得他丟了男人的臉,覺得他骯髒無恥不要臉!可你有沒有想過十六也是有隱情的?也許他是不情願的呢?也許他根本就不想這樣做呢?」
路一眉眼也未動一下。
「路一!你他娘的忘了十六是我們的兄弟嗎!你就算不看其它,看在我們幾個從小一起長大、一起掙扎著活到現在的分上,你也應該救救他啊!他是十六啊,是我們的開心果小十六啊!」路五說著說著眼睛紅了。
路一終於抬起臉,「我知道。就因為我知道他是我們的小十六,所以我才說——讓他就這樣死了的好!」
「為什麼?」路五滿臉都是不置信。
路一無甚表情的臉上浮起了一絲哀傷,一閃即逝。
「死的乾淨!」路一恢復到剛才一成不變的表情,態度亦變得堅定。
路五不理解地死盯著路一,路一冷冷地回看路五。
「嗯……依……」
兩人都聽見了這聲微弱的呻-吟。
路一愣了一下,十六在叫他?
趁路一不留神,路五格開攔住他的手臂,打開房門就衝了出去。
他不知道十六口中呻-吟的是什麼,他只知道如果再不求老爺出手救人,十六就真的救不回來了。
屋內,沒有及時攔住路五的路一看著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十六,眼神複雜。
不屑、不解、不認同、憐憫中又隱藏著憤怒。
你還是不是男人?
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事情!
為什麼要上堡主的床?
為什麼身為堂堂男子,卻去效彷娼妓做那下作之事?
堡主以前沒碰過男人,你十六也沒有傾城之貌,又哪來什麼強逼之事?
我們是影衛,堡主絕不會在我們中間打主意。他這人一向公私分明,當初如果不是十四主動獻身,堡主也不會碰她一根汗毛。
有沉魚落雁之姿身為女子的十四尚且如此,你十六又是憑什麼吸引了堡主眼光?
十六,我不想把你想的不堪,但事實擺在眼前,你要我如何作想?
十六,你變了。變得我都不敢去想你將來的下場會變成怎樣。
眼神一變,路一心中已有決定。
右手伸出,慢慢地,慢慢地落在了十六心臟所在的左胸上。
十六在做夢。
天在下很大很大的雪,雪累積在地上已有兩寸多厚。
到處都是白色,除了四季常青的植物在白中露出一點灰藍。
今天是他們約好見面的日子,他偷偷避開眾人向後山跑。
想到自己就要見到那個美麗的妖精,他的嘴就忍不住咧到了耳朵根,渾身上下都溢滿了說不出的幸福、說不出的快樂。
那妖精就在後山的亭子裡等著他,美麗的容顏被山風吹得通紅,手也放在嘴邊不停呵氣。看到他來,一雙靈動的雙眸裡流露出來的不知是喜還是怒。
「你還知道來啊!」
自己只知道傻笑,一個勁地賠不是。
抓過那妖精的手合握在胸前,溫柔至極、幸福至極地看著她,一遍又一遍地叫著對方的名字。
「依衣,依衣……」
「……依……」
路一的手抖了一下。
十六,我的小十六弟,哥哥不要你像現在這樣活著,活著丟人現眼遭人恥笑!
來生,哥哥做牛做馬償還你。
路一垂下眼瞼,運氣凝功至右臂,掌中猛地吐勁。
「一,老爺來了。」平靜的語調中隱隱透出興奮和激動。
在門被推開的同時,路一收功斂眉,退到床前三步外站住。
只差一點,就只差了這麼一點。
路一自己也分不清現在的心情是僥倖還是遺憾。
路五沒想到老爺會答應他的乞求。
用內功救人一充滿危險,二耗損自己的內元。放眼江湖有幾人願意用這種方法幫自己屬下療傷?
路五本沒抱什麼希望,沒想到老爺竟很輕易的就答應了。
是因為那人是十六麼?曾被他寵愛過的一個手下。
路五不願意這樣想,好像這樣想就像是在說十六的命是靠他用身體取悅堡主,換取來的一樣。
路晴天讓路一和路五在外面護法。
把了十六的脈,果然就如路五所說,人已在奈何橋邊徘徊。
要救他不難,心脈未斷,只要有一個內功高深的人幫他疏導體內混亂的內息,用深厚內功給他續命直到他能自己運功調息,再輔以治療內傷的靈丹妙藥,他這個影衛的命按理就能被救回來。
從懷裡掏出一隻小瓶,倒出裡面的藥丸隨手填進十六嘴裡。
正好是他自己弄回來的,雖然不能確定到底是什麼藥,但身為藥師的小九既然說這是良藥,那就算不能治本也能治標吧。
他隨手拉了一張椅子坐下,靜等藥效化開。
待藥效化開再行療傷之舉,可取事半功倍之效。為此,他不介意多等一會兒。
約一盞茶後,十六的臉色依舊沒有絲毫變化。
再等了一會兒,路大堡主突然笑了一聲。
他竟然忘了十六那張經過易容的臉,根本看不出真正的臉色變化來。
左手搭上十六脈門,脈象似乎較前穩定了一些。看來他這個影衛的運氣還不錯。
他伸手把躺在床上的男人扶起,讓其盤膝坐好。相當柔韌的身體,在沒有知覺的情況下扳弄起來也不顯困難。
調適自己的內息,盤膝坐於十六身後,雙掌貼向其後背開始默默運功。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十六噴出一口瘀血,那雙緊緊抵在後背支撐他生命的火熱雙掌才離去。
屋內靜悄悄的,一個半趴半伏在床中央,嘴角沾著血痕仍舊昏迷不醒。一個盤膝坐於床頭靜靜調息中。
路晴天的臉色有點蒼白,額頭還有些許汗跡,在燭光的照映下紋了字的面孔顯得有點陰森,卻也掩飾不了這人另半邊臉的風華絕代。
隨著時間推移,路晴天週身散出了淡淡的霧氣,漸漸的在他週身形成一圈圈奇異的霧環。
霧環不是靜止的,似乎在隨他的吐納在其週身環繞。
很奇妙的景象,在淡淡霧氣中靜止盤坐寶相莊嚴的路晴天看起來竟……宛若妖神!
路一和路五在屋外各守一方不敢弄出絲毫聲響。
兩人的面色都很沉靜,似乎絲毫不為裡面的情況所影響。只是路五偶爾抬頭看向映在窗戶上燭光倒影的舉動,洩露了他暗藏於內的心焦。
路一則似乎把全部心神都放在了守衛上。
屋內收功起身的路晴天察覺自己並沒有損失多少功力,略略估量下,心想也許不用四五天他就能把損耗掉的功力重新修回。
看來這丹藥竟不是一般的好,也許真的就如路九猜想,很有可能是那「九轉還魂丹」。如果真是此藥,影衛十六倒是因禍得福呢。
可惜,不是自己想要的駐顏丹。
想到駐顏丹就想到上次對此人的懲罰,想到那個懲罰就想到……
對上那張滄桑的中年男人面孔,路晴天微微皺起眉頭。
他不喜歡這張臉。還是那張清俊的文弱書生面孔讓他看起來舒服一點。
隨手去揭那張中年漢子面孔,卻沒揭下來。順著脖頸下巴處溜了一圈也沒找到一絲異樣之處。
嘖,這十六的易容術真可說是一絕了!
路大堡主不信邪地,順著對方脖頸以上的皮膚一點點仔細摸索,半晌後臉上終於露出有所獲的微笑。
大拇指在十六咽喉下方的皮膚上輕輕搓揉,那裡的皮膚不知是不是受熱的緣故竟出現些許皺褶。
從桌上取了茶水倒了一點在皺褶處,拇指幾許搓弄下,面具和真正的皮膚間有了間隙。
一點點小心翼翼地把那層削薄的不知是什麼質地的面具向上卷,這個工作並不容易,路晴天猜想十六通常可能需要什麼藥水,才能把臉上易容輕易卸下。如今他只靠一點茶水,做起來自然不太順手。
但就像是找到一個好玩的遊戲一樣,路晴天慢悠悠地、極為耐心地揭開了那層中年人面孔。
十六,你想要什麼?
你喜歡男人?還是想要富貴權勢?或是……
記得自己曾經很明確地告訴過他:我可以寵你,給你金銀珠寶。但也只是如此。其它你就不用妄想了。
他怎麼回答的?
老爺不必擔心,屬下尚有自知之明。
既然有自知之明,為什麼要上自己主人的床?想以退為進嗎?
對十六這個人,印象不深不淺。論能力、相貌,此人在影衛中都是不起眼的。曾驚訝於他易容術的高妙,但也止於那一時的驚訝。直到那天他開口主動要求用「抱他」的方式來代替賞賜時,這個人在他印象中的形象才鮮明起來。
在那以前,記得自己從沒有碰過男人。
也許是新奇,也許是好玩,也許是想看看這影衛到底有什麼不同的花招,他把他召上了床。
但無甚美貌,不懂琴棋書畫,床技也拙劣的十六很快就讓他乏味了。
一直到免去他侍寢的那一天,他也沒弄懂這人到底在玩什麼把戲。尤其是他那種說不出無所謂還是有所謂的態度,實在讓人想不通他為什麼會開口提出那樣的要求。
一個謎,但他並沒什麼興趣去花精力尋找該答案。他相信最終時間會告訴他為何。
可如今,他忽然有了想要揭開謎底的興趣。
中年滄桑漢子的面容下是一張看起來不甚健康的面龐。
也許是常年沒有見過陽光,也許是現在重傷之下缺乏血色,蒼白得幾乎透明。透過細緻極薄的皮膚甚至能看到顎下淡淡的青色血管。
傳說在大雪山上有一種從雪修煉而成的雪妖……不對,這張臉沒有那麼妖氣。
傳說霍去病、趙子龍都是絕世的美男子,不知跟眼前這張臉比起來又如何?
如果不是這樣蒼白,這應該是一張異常俊朗的面容。
飛揚的眉,微笑的眼,挺直的鼻,善意的唇。
看起來多麼舒適的一張臉。
有人美,美的凌厲,讓人不敢直視。
有人艷,艷的妖異,讓人望而卻步。
有人秀,秀的傾城,讓人不捨褻瀆。
有人俊,俊的颯爽,讓人心生嚮往。
而眼前這張臉你無法說他到底有多俊美,就像你無法去測量海洋裡的水有多少一般。
這樣的俊秀讓人喜愛,讓人欣賞,同樣的也會引起人無盡的慾念和佔有之心。
美人起戰戈。
原來不止女人,這般絕色的男子亦根本就不應存於此世。
此色只應天上有,落下凡塵就是給人找麻煩來的!
路晴天的眼神從戲謔變為驚艷,再從驚艷變為深沉。
「十六,天下第一美人不會就是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