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清醒的時候,陸以洋已經趴在床邊熟睡。
夏春秋輕輕地起身下床,怕吵醒他小心翼翼的走出房門。
客廳只開著小燈,顯示葉冬海還沒有回來,他倚在窗邊,看著窗外微微透白的天色,想了想轉身走向廚房後面頭的門,從後頭樓梯直走上頂樓。
清晨的風很涼,他抱著雙臂,看著灰白的天色透著隱隱約約的紅。
污濁的空氣讓天空灰濛濛的,在日出之前,翻捲的雲層裡藏有多少骯髒的東西,夏春秋不願看得太清楚。
「你很久沒上來了。」
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夏春秋沒有回頭,只是靜靜地望著日出前的天空。
不自覺的深呼吸著,他很久沒有呼吸到戶外的空氣,就連頂樓也很少上來。
天色漸漸變紅,夏春秋望著那奇異的顏色,皺起了眉頭,天色紅得十分詭異,像是火光似地照亮了整個天空,卻還不到日出時刻。
奇異的紅光染了灰濛濛的天空,是一種污濁的顏色。
「看出什麼了嗎?」
「有事……要發生了……」夏春秋覺得站的有些累,回頭在頂樓的鞦韆坐下。
鞦韆是奶奶還在世的時候,自己跟冬海為她裝的,有防雨遮頂和木製靠背椅,素香婆婆每天換洗椅墊讓奶奶坐著舒服。
奶奶過世後,素香婆婆還是每天會上來打掃,就像奶奶還在一樣。
「小香回家去了?」
「……嗯,說她兒子病了。」夏春秋閉上眼,緩慢地搖晃著。
「也該讓她跟家人聚聚了。」
夏春秋睜開眼睛看著負手站在身前望著天色的嬌小身影,就像她還活著一樣,沒去多深思她話裡的意思,衝出口的問話是藏在心底很久,以為從不會問出口的。
「你為什麼不讓我跟冬海在一起?」
「我以為你到死都不會問呢。」她的笑臉很溫暖,但望著人的眼神總像藏著什麼似地,讓人猜不透她的心思。
「你都死了,我為什麼不要問?」夏春秋覺得整個人都是冷的,他摩擦著自己的手臂,賭氣的開口。
「哎呀呀,對奶奶越來越沒大沒小了。」雖是這麼說,但她的表情還是和藹可親地呵呵笑著。
「你沒有回答我。」夏春秋追問著。
「你們呀……真的是認真的嗎?」她走向夏春秋,微微駝著的背,習慣負在身後的手,梳得一絲不苟的髮髻,到現在都還讓夏春秋想掉下眼淚。
奶奶死的時候他沒哭,奶奶死後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也沒哭。
他不是不難過,他很想哭但是他總是忍著,就像他一向壓抑心裡的所有痛苦。
「……我是認真的。」夏春秋怔了下。只能這樣回答。
他是認真的,他也一直認為葉冬海是認真的,但他從來沒確認過葉冬海是怎麼想的。
「那冬海呢?」她笑著,看出夏春秋心裡的猶疑。
「我不知道,但是你沒有給過我機會去確認。」夏春秋老實地回答。
奶奶的話是聖旨。
並不是奶奶說出來的話就一定要盲從。而是所有的人,打從心底就認為奶奶說的話一定是對的,奶奶的預言沒有錯過,奶奶指示的方向永遠是正確的。
奶奶沒有錯過,也從來不硬性的去逼人做任何事,但是最後都證實了奶奶的確是對的。
唯獨他跟冬海的事。夏春秋相信奶奶一定告訴了冬海什麼,以致於他對自己的態度完全改變。
剛開始幾年,夏春秋仍是相信葉冬海的心沒有變,他只是聽從奶奶的話而已。
但是到了現在,夏春秋也無法再繼續相信葉冬海對自己到底是什麼想法。
也許不知不覺中,自己成了他的包袱。
「機會呀……是自己要創造的。」她笑著,回身再走向牆邊看日出。
「什麼意思?」夏春秋微瞇起眼,抬起手來遮住瞬間灑出來的萬道光芒。
「要擔得起讓我們葉家絕後的果,你們有那份決心去抵擋一切嗎?」她回身,擋在日出的光芒之中耀眼地無法直視。
「我有。」夏春秋知道她在問自己與葉冬海的事,他有,他當然有,不然他不會忍耐那麼久,就為了等奶奶認同,或等冬海覺悟。
「奶奶知道你有,你答應替冬海繼承的時候奶奶就知道了。」她笑著,像是要溶化在光芒之中。
「但是冬海沒有,他沒有這份決心和勇氣去抵抗這些,奶奶沒辦法相信你們做得到,奶奶不希望你們受傷害。」她的笑容帶著安慰,卻無法安慰到夏春秋。
「難道你覺得我還不夠受傷嗎?你只是不想讓冬海受傷而已!」夏春秋幾乎是在怒吼。
「你終究……」
……不認為我是你的孫子是嗎?
這句話夏春秋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只是吞了回去。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呀……」她笑著,轉身消失在光芒中。
「……如果你也缺乏抵抗我的勇氣,你跟冬海是一樣的。」
夏春秋低下頭,把臉埋在手掌中,深深地吸著氣。
***
葉冬海回到家的時候,天才別亮,來不及脫下外套他走向夏春秋房裡。
陸以洋熟睡著,身上披的是夏春秋的外衣,他怔了下,人也不在客廳會跑到哪兒去?
他在客廳想了下,感到一陣微風吹過來,他馬上轉身走向廚房,果然頂樓的門沒關,他順著樓梯上頂樓去看看。
鞦韆正嘎吱嘎吱地響著,夏春秋坐在上面輕輕的晃動著。
葉冬海鬆了口氣,他走近去發現他只穿著件薄薄的睡衣,冷得連嘴唇都是白的。
「你在幹什麼?想冷死嗎?還不下樓。」葉冬海忍不住罵了出聲。
夏春秋也沒有反應,只是坐著繼續晃著搖椅,望著天空。
葉冬海想起奶奶以前也常常坐在頂樓上看著天空,到底奶奶在裡面看到多少東西他不知道。
他也不想知道,他討厭那些藏在雲層裡的,不可知的怪物。
在奶奶過世後,夏春秋剛開始也每天上樓來,後來不知道為什麼,某天他就不再上樓了。
葉冬海等了下,夏春秋也沒有想移動的樣子,他脫下了外套蓋到夏春秋身上。「穿著。」
外套上還有著葉冬海的體溫,夏春秋抓著外套,只拉高蓋在肩上。「坐下好嗎?」
葉冬海愣了下,很久沒聽見夏春秋好好跟他說話。
一直以來他有辦法對夏春秋惡言以對,就是因為夏春秋會反擊,他從不示弱,尤其在自己面前。
想了半晌,他還是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鞦韆並不太大,不免會碰到身邊的夏春秋,他連手臂都是涼的。
「……你應該下樓去,這裡太冷了。」葉冬海忍不住開了口,平靜地表達關心。
夏春秋突然側頭望著他笑了,他也記起他很久沒見到夏春秋的笑容,於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盯著這美麗的笑容。
「你記得我為什麼要繼承家業嗎?」夏春秋只是輕聲地開口。
葉冬海覺得心底像是被什麼刺到一樣,僵硬的點點頭。
「我從不在乎有多痛苦,為了你我可以忍受一切,我可以放棄所有。」夏春秋的告白就像一把刀直剖在他心上一樣,赤裸裸的把一切都挖出來。
葉冬海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他當然記得夏春秋為什麼要繼承家業,那是為了他。
從他八歲,夏春秋五歲開始,奶奶教他們倆一樣的事,但是夏春秋的天賦顯現的比任何人都要來得出色。
但是大家都認為他姓葉,就該是他繼承葉家。於是他用盡努力想要追上奶奶所教他的。
但是當他開始接觸到黑暗的靈魂他幾乎崩潰。他無法淨化他們,他做不到,怎麼也做不到。
當時替他做到的是小小的春秋。
他用他就算盡力伸長也無法完全抱住自己的小手,去接納了那些靈魂,讓他們穿過他小小的身體得到淨化。
之後春秋在床上呻-吟驚恐哭叫了整整一周才復原。那次嚇壞了他,他幾乎以為自己會失去春秋,會害死春秋。
但春秋好起來之後,卻仍然繼續學習如何淨化那些淒苦的靈魂。
自己卻同時開始放棄,奶奶也從未逼著要他學,只笑著告訴他無所謂。
他不明白為什麼春秋做得到,而他做不到。
「我是膽小鬼……」他記得當時他哭著跟奶奶道歉。
「冬海,有些人是特別的,有些事也只有某些人做得到,你不是膽小,只是你還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那我要做什麼?」
「不知道的話,奶奶給你一個任務。」
葉冬海的思緒被夏春秋越來越近的臉給阻擾了,他想不起當時奶奶給了他什麼任務。
「你呢?你能為我放棄什麼?」夏春秋靠著他,輕輕地開口。
葉冬海的腦子一片混亂,夏春秋的身體好冰冷,他拉起自己的外套把他包了起來。
他能為春秋放棄什麼?
什麼都可以,要我放棄什麼卻可以。
可是他說不出口,葉冬海不知道他能不能說出口。
奶奶的遺言一個字一個字的敲在他腦海裡,印在他心上。
「……我從沒有要求你為我做這些。」
他平靜地開口,望著僵在眼前的夏春秋,覺得懷裡的人好冷好冷,而自己的話卻像一桶冷水一樣地潑在他身上。
夏春秋退後了點,望著葉冬海眼裡的已經不是難過或者不可置信。
只是一種理解了什麼的表情。
葉冬海覺得害怕了起來,他可以難過可以擺出不可置信的臉,就是不能認為他已經不愛他了。
但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夏春秋站了起來,葉冬海厚重的外套滑落在地上。
「謝謝你,我終於知道什麼叫自作多情。」夏春秋笑了下,回頭走下樓。
葉冬海望著他的背影,忍住追上去擁抱他的念頭,他低下身體,撐在膝上的雙手抱著頭,重重的懊悔著。
***
因為這次的事件讓夏春秋元氣大傷,他在家裡賴了幾天不想動,也不想去工作,就只待在家裡發呆,等陸以洋叫他吃飯。
素香婆婆隔了兩天也回來了,忙著打掃家裡整理東西,和陸以洋在廚房裡討論菜怎麼煮,簡直像新婚的妻子和婆婆的對話……
夏春秋在椅子上翻了個身,抬起手來看那條已經變得很淡的紅色痕跡。那天阻止他的那個老先生,應該是「執行人」,看來金董的報應快了。
但如果那只鷹的主人也插一手的話,金董可能在報應來臨之前就沒命了……最後一次見到那個人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夏春秋想了下,是九歲還是十歲的時候……小時候感情好像蠻好,可是那一次他跟冬海打了一架之後,就再沒見過了……
是為了什麼打的架呢……
夏春秋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來,不過葉冬海小時長打的架十次有八次都是為了他。
夏春秋悶悶地再翻了個身把自己埋在長椅上的軟墊裡。
努力想要忘記那天在頂樓上的對話。
從小到大,一直到奶奶去世前,冬海護他跟護著寶一樣,到了兩人十五、十八歲的時候,已經慢慢發覺他們的感情跟手足之情有些不同,但是還來不及驗證及坦白的時候,奶奶死了。而她的遺言拆散了他們。
至今他仍然不曉得奶奶臨終前對冬海說了什麼。而奶奶連一句話也沒留給身為繼承人的自己。
這讓他深刻體會到,自己終究不姓葉。
而冬海的態度也正如奶奶所說的,他沒有勇氣去抵抗這一切,沒有勇氣失去一切來換得和自己在一起的機會。
也許那也正說明,葉冬海對自己的愛沒有他想像中那麼深。
或許,他們真的不該在一起。
「春秋……你要發霉了。」
夏春秋抬頭看見陸以洋一股困擾的望著他。
「你整天都沒離開這張椅子耶。」陸以洋一邊像是抱怨上邊拿著抹布手腳俐落的擦著桌子,連桌腳也抹得乾乾淨淨。
「這樣會更容易生病的,要起來走一走,或是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才對。」一邊說著,陸以洋已經擰過三次抹布把長椅和櫃子都擦得亮晶晶。
「……你是新來的菲傭嗎?」夏春秋瞪了他一眼。
「我哪裡像菲傭……好歹也該是台傭吧……」陸以洋不滿的抗議著。
「……我要喝茶。」夏春秋爬了起來,把腳抬在桌子上。
「喔喔,馬上。」陸以洋把抹布往水盆裡一丟,抬著水盆就衝到廚房去。不到一分鐘就端著茶跑了回來。
「茶,要吃點心嗎?我昨天買了水果泡芙。」陸以洋把冒著熱氣的茶放下。
「……要……那我要喝奶茶。」夏春秋凝著眉看著那杯熱茶。
「喔喔喔,我去煮。」陸以洋又衝到廚房去。
「小洋,春秋寵不得的,會爬到你頭上去。」素香婆婆笑著從廚房裡走出來,只聽見陸以洋在廚房裡喊著沒關係,她笑著坐在夏春秋身邊。
「……婆婆有事?」從素香婆婆回來後,夏春秋就有著不好的預感,而且他想起奶奶那天在頂樓上說的話,他有些擔心。
「婆婆年紀大了。」素香婆婆笑著,「我從小就跟著蓉姐一起長大,你媽跟冬海的爸爸都是我帶大的,更不用說你跟冬海,我最近常常夢見蓉姐,她說我該去陪她了,我想時間也該到了,我一輩子都留在葉家,剩這幾年,我想陪陪我孫子,只是放心不下你。」
夏春秋茫然的看著素香婆婆,連婆婆也要離開嗎……
他想著不能露出難過的表情,於是馬上笑了起來,「婆婆早就該休息了,我都那麼大了又不是小鬼,現在還有個好使喚的台傭,婆婆擔心什麼。」
「婆婆就擔心你這口是心非的倔脾氣。」素香婆婆歎了口氣,慈愛地摸摸他的臉。
原本就已經是勉強的笑,聽了婆婆的話更撐不下去,「……我不會有事的,婆婆去安享天倫吧。」
素香婆婆知道他的個性,也沒再說什麼,只是握了握他的手,起身繼續去忙了。
夏春秋在原地坐著,他知道不到最後素香婆婆是不會開口說要走的,也不知道是該難過還是怎麼樣,連婆婆也不在身邊了,他不知道他還有什麼。
「春秋,奶茶來了,鮮奶煮的唷。」陸以洋端著茶盤跑回來,伯爵茶葉的香味四溢,夏春秋聞著那溫潤的味道。想這個孩子來到這個家,就是為了替代婆婆留在這裡嗎?
夏春秋端起杯子輕綴了口,十分香醇的味道,吁了口氣,正想拿起叉子吃點心的時候,望見那雙圓圓的眼睛,期待的望著他,像是只等待稱讚的小狗。
「……還可以。」夏春秋掙扎了半天,才蹦出這一句,陸以洋還是開心地露出笑臉。
「那你慢慢吃,我去洗一下水槽。」說著又跑到廚房去。
……真是精力十足……
夏春秋其實沒什麼胃口,喝了半杯茶,吃了小半塊泡芙就又窩回長椅上,意識慢慢地模糊。
半睡半醒中,聽見婆婆說別吵他,他們要去買東西什麼的。
聽見鐵門關上的聲音後,屋子裡一片寧靜。
他知道自己沒有完全睡著,但是卻昏昏沉沉地無法動彈,他覺得奇怪,他人在家裡是絕對安全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來找麻煩了。
恍惚中,一個年紀非常大的老頭兒,彎著腰駝著背,氣呼呼的瞪著他。「那孩子是我的,是我的!我的!」
一個大概十一、二歲大約女孩,紮著兩條辮子,穿著碎花洋裝,站在老頭的右後方,笑著很乖巧的拉著老頭衣角。「夠了。」
老頭馬上安靜了下來,孩子朝他走近了二步,眼裡的神采絕對不是小女孩該有的。她用著淡淡的微笑表示友善。「我來打招呼的,那孩子是他的,你要是插手的話,後果你自己知道,我們並不想傷害葉家人。」
女孩說完,朝他禮貌的點點頭,拉著老頭的衣角轉身就走。
「……幾年?」夏春秋突然開口。
那女孩回頭,臉上帶著訝異,但還是回答他,「最少十三年。」
老頭惡狠狠的瞪著春秋。「你聽不懂嗎!那孩子是我的……我的……」
夏春秋回瞪著他,「我那天就告訴過你了,我不管你跟那孩子是什麼天系,給我離這個家遠點,你今天還有膽踏進來算你有種,信不信我讓人劈了你。」
那女孩笑著,擋在老頭身前,「是我帶他進來的,夏先生,我們是有規矩的。」
「你們站在我的地盤,是不是該照我的規矩來?」夏春秋冷冷地望著她。
「那是當然,請夏先生別找人也劈了我。」小女孩吐吐舌頭,裝出一副可愛的樣子。
「總之,就算照你們的規矩,我也不過少個十三年,這樣你們就不會再插手了吧?」夏春秋望著她。
「值得嗎?」小女孩帶著有趣卻又有些疑惑的神情。
「那是我的事,你可以帶他走了。」那個老頭身上的執念太重,夏春秋覺得很不舒服。
「走吧。」小女孩拉著老頭的衣角聽話離開,老頭卻突然轉身就朝夏春秋衝了過來。
「那孩子是我的!我的!誰也不能搶!」
隨著小女孩的喝斥聲,夏春秋驚醒了過來。一睜眼就望見那雙圓圓的大眼睛。
「又不舒服了嗎?」陸以洋擔憂的望著他。
「……沒……沒有……我只……是……」夏春秋話只說了一半,剩下的半句被淹沒在他驚訝的神情裡。
「我、我的臉怎麼了嗎?」陸以洋緊張的摸摸臉。
「……沒什麼……」夏春秋別開眼,他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陸以洋臉上出現了死相,表示不到十二個小時就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