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夫 **番  外**
    身形不斷地下墜再下墜,像要一路墜入地獄似的,他咬牙,背倚著崖牆,任由嶙峋巖壁劃破衣衫、磨破皮肉,他也不放拽緊的人。

    砰的一聲,腳下撞進了巨大的林木,折斷樹枝,再不斷下墜,轟的一聲,他背部著地,悶聲嘔出一口血,卻無心細看自己的傷勢,只想知道懷裡的人兒傷勢如何。

    「璽殿下?璽殿下!」他虛弱地喊,鮮血不斷由口中逸出。

    「唔……」璽兒輕逸出聲,眉頭緊鎖,意識己迷失七八分。「拔都……」

    「我在這裡。」拔都看著她,淚水盈在眶底。「璽殿下,沒事,沒事了。」

    他用力抹去不斷從嘴裡冒出的血水,查探了下附近的狀況,發現崖底是座極為茂密的翠叢,遠方有河水的聲音。

    他幾乎要感謝老天,讓他可以在墜落谷底前拽住璽殿下,讓他可以救著她。

    「璽殿下,我帶你走。」他低啞喃著,欲爬起身,眼前卻一陣暈眩襲來,腹腔裡頭似乎被徹底顛覆,渾身痛楚難動。

    「拔都……」她虛弱的喊。

    「我沒事。」他咬了咬牙,運了勁,朝周身幾個大穴猛點數下,呼了口氣,將她抱在懷裡,步步艱難地移動著。「璽殿下,遠方有河,這兒……必有出路,沒事的,會沒事的……」

    「你受傷了……」璽兒睜不開眼,感覺力量和體溫不斷流失。

    「我沒事,受傷的是璽殿下。」他低啞喃著,眼前一片昏黑,只能以意志力強迫自己非走不可。

    他是個男人,他不礙事,但璽殿下是個姑娘家,再力大無窮,也不過是女子軀體,身上已中了一劍,再不趕緊救治怎麼成?

    所以他得走,走不了也得走!

    拔都終於找到合適的洞穴,避開外頭滂沱雨勢,簡易安置已昏厥的璽殿下,他不敢升火,怕引來追兵,只能找些大石和枝干擋在洞穴口。

    回頭,他摸黑審視她的傷口,胸口那一劍幾乎貫穿,傷勢遠超乎他的想像,幸好,她的心比一般人靠中間一些,逃過了致命危機。

    但他指間觸碰之處,濕稠濃膩,血尚在流,整個身軀冰冷得嚇人。

    「璽殿下?」他輕喚,拍著她冷若冰石的頰。「璽殿下?別睡著了,千萬別睡著……」

    有股恐懼擒住他的胸口,幾乎令他無法呼吸,四周一片黑暗,恍若已一腳踏進了鬼門關內。

    這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他追隨璽殿下墜崖,可不是為了與她一道死,他要她活,要她活!

    深吸氣,緩住浮躁的心緒,他顫著手掏出習慣性藏在腰帶裡的瓶瓶罐罐,光用指碰觸,他就知道手裡的藥究竟有何功效。

    握著僅存的藥量,他毫不猶豫地選擇將所有的藥都讓給她。

    摸黑將藥上足,沒有紗巾,他就扯破自己的內衫,等內衫干了之後可以充當紗巾。他輕撫覆在她額上的發,逐一確定是否有遺漏的傷口,還有體溫是否持續降低。

    谷底濕氣極重,外頭雨勢狂亂,加上谷底山風強勁,就怕她會失溫,而她冰冷的手卻正在告訴他,她極嚴重的失溫中。

    「璽殿下、璽殿下……」他輕喚著,開始用力摩挲她的手,摩挲她每處濕冷,然而溫了又冷不過是一會兒工夫,她已經渾身冷透,身體硬直,好似一具……

    不!不!

    這不是他要的結果,他寧可死的是自己,也得讓她繼續活下去!

    沒多細想,他顫手褪去她身上濕透的衣衫。

    璽殿下會原諒他的,她會明白他心意的,他只是想救她,只是希望她活下去。

    「……拔都,你在做什麼?」身上衣衫被褪,璽兒被冷醒,不自覺的打顫。

    「璽殿下,拔都若有冒犯,還請璽殿下見諒。」他啞聲說,溫熱的身軀覆上她的,用他的體溫去暖和她愈加冰冷的身體。

    此時此刻,他半點遐思都沒有,只有一個信念——救她!

    「……拔都,我恨他……」她閉著眼,像是半夢半醒之間發出的囈語。

    「好,等璽殿下身子好了,我親手殺了他。」他回答,心疼事到如今她還是掛心那個冷眼見她墜崖的負心人。

    埋在她的頸項,他雙肘枕在她的身側,不敢壓疼她。

    「……他會不會恨我?」

    他想也沒想地道:「他沒資格恨璽殿下。」

    「他誤解我,他動手殺我……」璽兒低喃著,清潤嗓音透著濃濃鼻音。

    他身形微震,忍著吻去她淚水的沖動,咬牙道:「他砍璽殿下一刀,我要他還兩刀!」

    世於將膽敢對璽殿下動手,他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的!

    「不行,我不允任何人傷他。」她淚如雨下。

    「……我知道。」垂斂著眼,半晌等不到她的回話,以為她又陷入昏迷,卻又突地聽見她低笑。「璽殿下?」

    璽兒笑得近乎歇斯底裡。「拔都,沒有遇見我……他是不是會過得好一點?」

    他哼了聲。「是他命底差,怪誰?」

    「我是不是不該活在這世上?」她低喃著,笑得淒涼。

    她在世,真是折煞身旁眾人,母妃為了她活得戰戰兢兢,生怕她的性別被發現,被父汗冠上欺君之罪;拔都為了她,活得戒慎恐懼,一刻不得歇;世於將為了她……瞎了一雙眼。

    拔都聞言,鼻頭抽動了下,低咽了聲。「璽殿下,請你別這麼說……」她是如此良善,滿心為他人著想,可又有誰替她著想?「我需要你,請你至少為我活下去。」

    直往前走,請回過頭,她定會看到他一直站在她身後守護著她,一步也不會遠離。

    可璽兒沒有答話,教他更急了。「璽殿下,你不是恨他嗎?待你身子好了,咱們找他報仇去,咱們向來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的人對不?若璽殿下內疚他被毒瞎了眼,咱們就先醫好他的眼,再賞他兩刀,你說好不好?」不要放棄,別讓他的努力白費!

    璽兒失神得嚴重,聽見他軟暖卻急促的嗓音,魂魄才穿越重重迷霧回到肉體。

    「對……他混蛋,他誤解我,我才不要醫他的眼……可也輪不到我醫吧,那等毒大內御醫就該治得好……他不需要我……」

    聽她氣若游絲,他察覺到她對人世已無牽掛,已經無心再活下去,只能大吼,「可是璽殿下,他後悔了!」

    璽兒乏力地張開眼。「他後悔了?」

    「嗯,我親眼看見了,他好後悔、好後悔,看來心痛欲死……璽殿下,朝霧死的時候,他關在房內許久,你想,你要是真的離開人世,他會變成怎樣?」他閉上眼,逼著自己說出違心之論。

    不為他活,也可為世於將而活,只要璽殿下擁有活下去的動力,為誰而活都可以!

    這話讓璽兒回想起朝霧死時那男人的狂譎,想起河邊他淒人心肺的簫聲,想起崖上,當他看見她掌心滑落夕顏骨灰瓶時的神情——

    「他會變成怎樣……」

    「他會變成行屍走肉,他會一輩子苛責自己,他會殺了自己謝罪,璽殿下,你不希望他變成那樣的,對不對?」

    拔都的話恍若一記最強的強心藥,讓她緊抓住快要失去的最後一絲神志。

    「不,我不要看他變成那個樣子。」

    「而且……」他頓了下,還是決定說出口。「璽殿下,你知道嗎?我瞧見世於略的身上有個跟我一模一樣的護身符,那背面也繡了個世字呢,你說,那是什麼意思?」

    像是一道強烈光束瞬間穿破眼前的濃霧,璽兒整個清醒過來。「難怪我老覺得那護身符眼熟……對了,世於略說過,他家三弟在十五年前失蹤,而我也是在十五年前遇見你的,你、你就是……」一口氣說太多話,讓她幾乎上氣不接下氣。

    「璽殿下,不要激動,你想說的,我都知道,我都知道。」他趕忙安撫。

    停了許久,她才用力開口,「我……把你帶回世家……」

    「好,所以,你要堅強,我們一起活下去。」他喉頭滾動,熱淚在眸底燒著。

    早知道璽殿下對他不過是兄妹之情,他只好順她意的假扮下去,可天知道他有多愛她,愛到可以跟隨她至天涯海角,哪怕是上窮碧落下黃泉,他都願意。

    她不知道他的情,所以他藏,藏得深深的,不讓她發現。

    只要她快樂,他真的可以什麼都不計較,就算她的心中永遠無他,也沒關系。

    「好,我們一起活。」她抬手輕輕環上他的背,驀地驚覺——

    「拔都,你的背受傷了。」

    「嗯。」

    「你沒上藥。」

    「傷在背,我等璽殿下好了,再幫我上藥。」他永遠不會讓她知道,他有多愛她。

    「好。」她閃過傷口,環住了他。「拔都,咱們這樣子,像不像小時候被師父打得只剩半條命,抱在一起睡的模樣?」

    「嗯。」

    「拔都,有你真好。」她蹭了蹭他的臂膀,安心的闔眼像小時候一樣。

    瞪著她發上未干的雨水,熱淚從拔都那雙總是有點冷酷的鳳眼掉落。

    有這麼一句話就夠了,這個擁抱,也已經夠他回味一輩子。

    隔日,當他醒來時,璽殿下已經笑吟吟地躺在他身側看著他,她決定要養好身子,回頭去探世於將。

    他沒有異議,只要是璽殿下想做的,他毫不猶豫地力挺。

    然而,璽殿下的身體隨之出現異狀,受創的心脈止不住以往喂毒藥的反噬,所剩日子已不多,所以她又決定不回頭找那人。

    璽殿下說,從此以後,兩人兄妹相稱,世間再無璽殿下此人,他笑笑點頭。

    他們離開山洞,來到山裡的小村落,兩人在此處養身,白日,他外出打獵順便尋草藥,而她就待在家裡養傷等他回家,夜裡,他准備晚膳,替她上藥熬藥,她替他診傷,那親密的感覺簡直和一般夫妻無異。

    近一年裡的相處,可謂是他最甜美的記憶,一輩子都不會忘的——

    「聖旨到——」

    尖細的嗓音將他扯出回憶,世於剛回神,視線落在剛收到的信上,余光瞥見大哥快步走入廳內,後頭跟著個太監打扮的男子。

    「於剛,跪下。」世於略拉著他一道跪在廳前等候宣旨。

    世於剛不明狀況,乖乖地跪在他身旁,就瞧太監拉開了聖旨,細聲說:「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征北王世於將為國捐軀,追謐平定王。有鑒於世於剛平息邊城戰火,降服韃靼年幼皇子,讓兩朝以兄弟國相稱,遂征北王位由世於剛承襲,賜御牌一只,任行大明,通行無阻,欽此!」

    「謝萬歲,萬歲萬萬歲。」世於略拱手說,示意弟弟快快領旨。

    領完旨,接過御牌,賞了銀給宣旨太監,安置夜宿一晚後,兩兄弟在廳內聊了起來。

    「你方才在看什麼?」

    「信,璽兒寄來的信。」

    「什麼璽兒?璽兒是你在叫的嗎?叫二嫂。」世於略突然不正經地耍起陰狠。

    世於剛淡看了他一眼,便把視線轉向御牌。「我跟她約定過,就算她真嫁與二哥,我也不會叫她一聲二嫂。」

    世於略陰狠模樣耍得很沒勁。「算了,你們決定就好,反正又不關我的事。」

    想了下,瞧他直瞅手中團金雕鏤的御牌,他又好奇了。「怎麼,這令牌有問題?」

    「不,我只是在想,為何特地賞了這通行無阻的令牌給我?」事實上,他最近就要回京城,給令牌實在無太大意義。

    世於略聞言,不禁笑柔了眉眼。「不對,這令牌是要給你二哥的。」

    「給他?」難道皇上知道他詐死?

    「這是皇上給他的……自由,讓他何時回大明,都可以在故鄉的土地上橫行無阻。」這是皇上對他的心意,一種盡在不言中的美意。

    自由嗎?世於剛看向窗外,心想,他們正在海面上討論著要飛往何處,又豈會想要再踏上這塊土地?

    也許會,也許不會,但肯定是多年以後了。

    ☆  ☆  ☆

    入秋的海面,刮著陣陣微涼海風。迎風揚帆,隨意轉動方向,藍天白雲之下,好不愜意。

    「你在干麼?」艙房內,世於將無聲走近伏案振筆疾書的嬌妻。

    「再寫封信給拔都。」璽兒回答,頭也不回。

    「往後不需要再寫信給他。」很想一把抽掉案面的紙,但又怕惹她不悅。

    她抬頭,瞪他。「……征北王,你異常的小心眼。」

    「我若是真小心眼的話,就不會與他計較醫治你胸口那一傷之事。」胸口的傷要是不把衣服脫掉,怎麼醫?

    「那有什麼好計較的?」她又睨他一眼。「若真要計較,都得怪你信了旭兀術的話,給了我一劍。」

    垂下臉,世於將開始後悔自己說錯話,快快轉移話題,「說到旭兀術,倒也古怪,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

    帶著她離開邊關之前,他把所有軍務都交給大哥和三弟,也得知了其中一些不合理的消息。

    「被我毒死的。」她淡道。

    「你?」

    「嗯,為了確認我母妃的安好,我不敢下狠藥,所以就對他下了一種慢性毒,會緩慢發作而不被中毒者發覺,十天之後,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她垂下眼繼續寫。

    「原來如此!」世於將恍然大悟。「原來你不只是醫可以,毒也行。」

    「拔都這兩樣都比我強。」雖然她是師姐,但天份有差,比不上拔都。

    又是拔都……「我開始懷疑你到底愛不愛我。」

    她再瞪。「是他把我給救回來的,我能不感謝他嗎。」

    「對啦、對啦,就我狠,給你一劍,好讓他有機會可以窺探你。」他扁起嘴,開始耍脾氣。

    璽兒幽然歎氣,開始覺得以往的征北王是假的,眼前這個不講道理的世於將才是真的。「那有什麼大不了的?」她原先提的是指拔都用藥精准救了她,可誰知道他又繞回了一年前的事。

    「那樣還沒什麼大不了?當初我在河邊逗你時,你死都不肯上岸!」非常明顯的差別待遇。

    「……那差很多好不好。」就知道他當初是惡意逗她!「你那時儼然像個急色鬼似的,淫蕩得教人害怕,哪像拔都那般正直,就算抱著赤裸的我,也只是為了要救我。」

    「什麼叫我淫蕩得教人害怕?我不過是……」話到一半,世於將突地打住,黑眸極危險地瞇成一直線。「等等,我是不是聽錯了?」

    「什麼?」

    「你說拔都很正直,抱著赤裸的你就為了要救你……」那一定是幻聽,一定是幻聽,他占有欲太強,所以把話扭曲得非常嚴重,事實上根本不是這樣——

    下一刻,璽兒輕易摧毀世於將努力建構起的信心。

    「那時我正失溫,拔都若不以體溫暖我,我會死的。」她正色看著他,「你覺得拔都應該守禮教,眼睜睜看我失溫而死比較好?」

    「當然不!」

    「那就對了。」就是救人嘛,干麼想得那麼邪惡?況且——「也不想想是誰造成的。」

    「……」言之成理,確實有理,所以他無言以對。

    垂眼看還繼續寫家書的女人,一副寫得很有心得很有興趣的模樣,世於將更加哀怨了。

    晃步走到甲板上,他忽地撲通跳下海,在舵手的驚叫聲中快速地再躍上船,渾身濕答答折回艙房,來到愛妻身後,俊色黑眸很哀怨地一瞪再瞪,瞪到愛妻不得不丟下筆,無奈地回頭看他。

    「我失溫了……」

    聞言,璽兒噗哧一聲笑出口,亮開一口白牙,完全被他的樣子打敗。

    「你還笑!」有沒有良心啊?

    「八月天,南方偏熱,你失什麼溫?」她笑到飆淚。

    「我不管,你要給我添暖!」不然以為他跳海跳心酸的喔!

    「又不冷……」

    「不管!」他已經快手扒掉濕透的衣衫,惡狼撲羊地壓向她。

    她又笑又叫。「哎呀,你害我濕透了!」

    「我都已經浸水,你哪可能還干在岸上?」想擺脫他?下輩子再試吧,此生肯定無望。

    「哎,海水真冷,我都有點發顫了。」她閉上眼,享受他不斷落下的吻。

    他有力的雙臂將她抱得牢牢,更加貼近她,「放心,一會就不冷了。」

    感覺到他的亢奮,她紅著臉推他一記,他卻絲毫不動。「征北王,你真的很淫蕩。」色心大發得很。

    「我已不是征北王了,而且我也不淫蕩,只是很愛你。」所以他自動把她方才那句話指的對象想成世於剛,新就任的征北王。「恨不得再多愛你一點、再多疼你一點……璽兒,這一世,我只想與你一起。」

    「我呀,想要的可不只這一世。」她雙臂環住他的頸項,吻著他發燙的面頰。

    「哎,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有多愛你。」

    「誰說的?」他低啞笑著,吞下她的歎息。「我一直都知道,怎麼可能不知道呢?」

    她都願意放下一切跟他走了,不是愛他,會是為了什麼?

    「今日起誓,你我夫妻相稱,互不瞞互不欺,不得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她愉悅地逸出吟哦,「世於將,就算我瞞你、欺你、斗你,你還是懂我愛我啊。」

    此生得此夫君,無憾。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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