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夫 第十九章
    三日後,征北王收到了聖旨。

    說什麼近期,直接說是五日內備妥不就得了?

    世於將嘖了聲,將聖旨往案上一擱,思忖著要怎麼對璽兒說,又該要怎麼說,她才會願意乖乖待在王府等他?

    長指在案面輕敲,黑眸慵懶地看向外頭,就瞥見一人端著藥碗進來。

    「我不喝。」不用來人開口,他直接耍賴。

    拔都笑得很壞心眼。「怕我下毒?」

    「對!」他已經深受其害,卻有苦難言。「這藥效究竟要到何時才會退除?」

    「那得要解藥。」拔都把藥往桌案一擱,坐在他身旁的錦椅上。

    世於將很難克制自己不讓青筋暴跳。「解藥在哪?」

    「喏。」他用下巴指向桌面那碗烏漆抹黑的藥。

    「確實?」他很懷疑。

    拔都雙手一攤,很是瀟灑。「你也可以不喝,反正你要回邊城,讓你無用武之地對璽兒才是好事一樁。」

    「在那種地方,誰有心思貪戀魚水之歡?」

    「是——嗎?」他把音拖得長長的,很惡意地挑釁。

    閉上眼,世於將暗咬著牙,就知道他這個三弟是來克他的。「當我沒說。」

    拔都狀似漫不經心地問:「你何時要走?」

    「明日。你守在這兒,皇上說過,快馬半個月內會將藥送進王府。」

    聞言,拔都垂眼,再沒下文。

    反倒是世於將側眼看著他。「我跟皇上提了你的事。」

    「多事。」

    「提了你的事,我才走得開。」只有府內大小知曉他的身份是不夠的,得讓皇上知道,他這談判籌碼才不會浪費。「璽兒就交給你了。」

    「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不用很照顧也沒關係。」幹麼把話說得那麼曖味不清?存心要他走不開的?

    「你很難伺候耶!」拔都有些不爽地瞪他。

    「你要答應我,跟在她身邊,不准踏出王府。」

    拔都又笑了。「放心,就連她睡著時,我也會睡在她身旁。」

    「……」世於將額上青筋跳得快要爆裂了。「我現下才發現恢復記憶的你很令人生厭。」

    瞧瞧,那是什麼嘴臉?玩笑話是這麼說的嗎?

    「彼此彼此。」被二哥搶走了他守護一輩子的主子,他也很不爽好嗎!

    世於將很無力地看著他,整個神情委靡不振。「你真討厭我?」

    「……是你先說的。」他幹麼對一個說討厭他的人說喜歡?

    歎了長長一口氣,世於將乏透了。「你確實是我的三弟,世於剛……」好賤的個性,從小到大都沒變,教他忍不住有點懷念起冷冷的拔都。

    拔都斜睨他一眼,哼了聲。「你確實是我的二哥,世於將……」一樣的口吻,一樣的感歎無奈,卻也是相同的手足情愛。

    三弟那麼一點心眼,他豈會不知?想透後,世於將低切笑起。「今晚陪我喝一杯。」

    「我考慮考慮。」

    「慢慢考慮。」說著,他拿起案上的藥就要喝,卻被一把打落。「不是要我喝嗎?」

    收回手,拔都淡淡解釋,「那碗若是喝下,你就永遠不舉了。」

    聞言,世於將緩緩地張大眼,緩緩朝側面瞪去。

    有沒有這麼狠?人家虎毒不食子,他是怎樣?為了璽兒,不惜讓他當個沒用的男人?

    「感謝我的話放心底就好,不需明說。」拔都笑得很張狂。

    去你個感謝!世於將倏地抬腿踹去,拔都輕巧地閃過,他橫腿再掃,他躍起再避,兩兄弟從裡頭打到外頭,兩人打得極為激烈,卻不見半聲粗罵。

    當璽兒聞聲從偏房竄出時,就被兩人的大笑給搞得莫名其妙。

    這兩個男人,根本是一樣的性子。

    既然如此——「等等,我也要打!」她興致勃勃的喊。

    她與世於將在戰場對峙兩回皆敗,非再討教不可,至於拔都……除了蠻力,她什麼也沒贏過。

    「快逃!」世於將見狀,馬上抓著拔都逃跑。

    璽兒氣得哇哇叫。「喂,你們逃什麼!」

    「不逃,給你打著玩嗎?」

    「誰要你們讓我!」她要的是一場真正的高手過招!

    「我們怎麼可能真對你動手?」兩人異口同聲回答,萬般疼寵,盡在不言中。

    ☆  ☆  ☆

    當夜,世於將憑著過人意志,重展男人雄風,床榻上與愛人對戰一夜,威武昂藏,旗開得勝。

    翌日,璽兒在他臨行前依依相送,一路送到北郊驛站,觀看世於將的背影許久,她才朗聲說:「拔都,咱們走吧。」

    「好。」拔都老早就從驛站裡買了兩匹馬等著。

    「等等、等等,三爺,夫人,你們要上哪?」傅年拼著命擋在兩匹馬前。

    蘇尹跟著將軍走了,現下就只剩下他一個,他螳臂擋車,好無力。

    「傅總管,多謝你的照顧。」璽兒揚笑,扮回男裝的她,笑意透著清朗的英氣。

    「駕!」

    傅年一時看傻了眼,任由她駕馬從旁而去,他趕忙回神再擋另一匹馬。「三爺,別走——」王爺要他看著他們兩個,結果他前腳剛走,他們就跟著落跑,他會死啦——

    「記得,傳訊到大內,說羅珠曼陀直接送到居庸。」

    「這我知道……」頓了下,傅年俊臉扭曲得好哀怨。「不對吧三爺,王爺明明說了要你留在王府的,你現在跑了,我要怎麼跟王爺交代?」

    「傅年,你老了不少呢。」拔都笑著。

    「是嗎?唉,怎能不老?府裡出了這麼多……三爺!你好卑鄙、好卑鄙——」

    好過份!調他的話,從他身旁溜走,這下子他真的死定了!

    璽兒快馬在前,水眸直視前方,卻挑了條與世於將不同的路徑。

    那夜,她聽見了他與潘至臻的對話。

    若是可以,她也不想再回那連年征戰之地,但父汗被弒,母妃的處境會非常艱難,她……放不下母妃,所以勢必要回韃靼一趟。

    除此之外,她也聽拔都提起了世於將為了她向大明皇帝低頭求藥之事。

    不由地,她迎風歎了口氣。

    天地如此之大,到處如夢繁華,何處才有她與世於將的容身之處?

    ☆  ☆  ☆

    「有鬼啊——」

    兵鐸洪亮的嗓音從居庸關行宮外一路狂叫到宮內,壓根忘了初到居庸的世於將正與世於略商討著這艱難一役。

    「王爺!有鬼!」兵鐸衝入大廳,曬得黑抹抹的臉此時竟青白交間,恍若受到多大的恐懼威脅。

    世於將略微不悅地抬眼。「哪裡有鬼?給本王帶過來!」什麼鬼,若此刻惹惱他,他就會變成噬人的惡鬼!

    「誰是鬼?」拔都冷冷的嗓音灑在兵鐸耳際,兵鐸登時眼暴如銅鈴,朝前狂奔去,躲到世於將身後。

    哼了聲,拔都緩步踏進廳內,不發一語地瞪著他。

    世於將看了他一眼,隨即沉痛地托著額。

    不需多說,一切盡在不言中。

    「三弟!」世於略快步走向他。

    拔都見著他,有些尷尬地頷首了下,算是打招呼。

    世於將揮了揮手,要蘇尹先把兵鐸拎出去,直到廳內只剩他們兄弟三個,他才歎了口氣。

    「就知道她的反應太冷淡,肯定有鬼。」話落,橫眼瞪去。「但我以為你至少會好好保護她的。」

    正因為認定拔都定會守在她身旁,他才敢放膽離開大明。

    「我沒料到她竟會陰我!」這番責問,拔都反駁不了。「說好一道走,可誰知道才接近邊關她就把我迷昏!」

    「你沒想到的可多著。」世於將倒了杯茶給他,示意他過來歇口氣:「她的身子要緊嗎?」

    「目前尚好,但若被旭兀朮給逮著……」頓了下,拔都趕緊追問兩軍戰況。

    「目前情勢如何?」

    「差到不能再差了,徐燕戰亡,整個前線人疲馬乏。」對他招招手,世於將指著桌面的地形圖。「目前旭兀朮駐軍在此,你想,璽兒會經過這裡嗎?」

    「……」拔都看得冷汗直冒。

    聽他沒回答,世於將也得到答案了。「好極了,這場仗有得打了。」

    「璽兒是打算回都城探視柳妃,說不定她會繞路。」拔都沉吟著。「畢竟她也不會想要跟旭兀朮面對面衝突。」

    世於將看著地形圖。「她什麼時候知道消息的?」

    「畫舫那晚。」

    他輕嘖了聲。「你既然知道,就該先告知我一聲。」

    「我只忠於璽兒。」

    真的……很令人吐血的答案!「是啊,好個忠心耿耿,讓她陷入危境之中。」

    拔都臭著臉回答,「我會去把她追回來。」

    「你要是追得回來,會先拐過來我這兒?」那麼一丁點的心眼,他會看不穿?

    「與其跟我抬槓,倒不如先想好這場仗要怎麼打。」

    「那璽兒呢?」他不悅地瞪著自家二哥,難以置信他竟把璽兒擺在第二位。

    世於將遠睨門外蒼藍山景。「王令在身,身在邊城,一切必須以大局為重,至於她……我相信她應該足以自保才是。」

    「你可真從容哪。」拔都恨恨地道。

    「我哪是從容了?只是相信她。」相信她,會為了他好好保護自己。

    否則,他為何老是要帶她看些紫華美景?為何要與她纏綿不休?就是要她捨不得,要她放不下,不管她在哪兒,都必須先懸著他,要記得他在哪裡,他會一直站在原地等她。

    她瞧過他失去她時的模樣,肯定不會捨得再捨棄他才對。

    無論如何,她一定會為他好好活下來。

    「別惱別惱,依我看,先靜觀其變,然後……」世於略一手搭上二弟,一手搭上三弟,開始細部講解整個作戰計劃。

    ☆  ☆  ☆

    由南往北過居庸,簡直是易如反掌。

    在通過東岸的柳溝之後,璽兒忍不住這麼想。

    回頭看著沃綠疊翠,她不禁笑了。可不是嗎?這原本就是為了保護京畿而設的,從京城出發過居庸,自然是通行無阻。

    不知道他到了沒?

    那蜿蜒的城牆猶若一條臥龍般守護著大明京畿,而他已經抵達居庸了嗎?一切安好嗎?

    從潘至臻那兒得到些許關於韃靼的消息,卻無法充份得知如今兩軍交戰的狀況究竟是如何,所以她今兒個要回都城會走得很險,卻又不得不走。

    她,總是身不由己。

    深吸口氣,璽兒收斂心神,駕馬渡淺溪,預計在天色整個暗下之前,能夠通過眼前這段山路。

    過了溪,過了山路,不到一大處平原腹地,天際星兒點點,她倏地拉緊韁繩,垂下眼聆聽山林內極為細微的聲響,這是她征戰多年所練出敏感的觸角,讓她立即發現左側方的路徑上定有人,且是一支隊伍。

    她想也不想地躲進濃密的林樹後,水眸專注著外頭的一舉一動。

    果真如她所料,不一會,有支隊伍緩慢地穿越她眼前的路,上頭的軍旗繡著白鹿,那是旭兀朮的軍。

    她幾乎屏氣,靜靜等待隊伍經過,豈料坐騎在這時竟然踩動了幾個步子——

    「誰在那裡?」

    該死!璽兒咬牙暗咒。

    ☆  ☆  ☆

    居庸關外三十里處的韃靼駐營點,王營裡燭火輕搖,映出一抹纖影。

    旭兀朮掀開營帳,第一眼瞧見的就是璽兒渾然天成的不怒而威之姿,在燭火映襯下,璽兒的水眸美若琉璃,卻蘊含著薄薄殺氣,美唇如杏,卻不耐地抿出怒氣。

    「旭兀朮,你好大的膽子!」她負手而立,壓低嗓音低喝。

    他怔望著,許久才緩緩勾出笑意。「……璽兒,你好大的命呀,一劍刺不死你,墜崖也摔不死,現下回韃靼是打算要來送死的嗎?」他真沒料到他居然還活在這個世道上,還以為是有人胡說造謠的。

    「你殺得了我嗎?」她撇唇冷笑。

    「你可知我現下已是新可汗了?」

    她昂首闊步地走向他。「可不是嗎?你奪了我的位子。」

    「你想要回去?」旭兀朮退了一步,硬是站在營帳口,死都不能再退。

    「……旭兀朮,才過一年,別以為我把一年前的事都給忘了。」若不是他,她不會與世於將分離,不會惹得自己毒氣逆沖,更不會徒增這一年來多餘的燒殺擄掠。

    「你應該要恨征北王吧,是他誤解了你。」他說得振振有詞。「你若有仇,就該去找他……或者你已經找過他了?畢竟他是你的相好,是不?」

    「你可以再耍耍嘴皮子,否則我怕你沒機會了。」雖說她身上毒氣橫竄,但要拿下他的命,壓根不難。

    「別忘了,你現下身處營地,只要我登高一呼,你就會被亂箭穿心而死!」

    「要不要試試?」璽兒垂眼,笑得極冷。「你這弒父殺手足奪位的無恥之徒,真以為所有將士都臣服於你?」

    她不敢說自己得人心,但與旭兀朮相比,也好上太多了。

    旭兀朮一時氣不過上前,一把揪起她的衣襟,她暗運勁,肩頭一震,將他逼退數步,卻突覺體內一陣血氣翻湧,她緊抿著嘴,緩緩收勁,嚥下那口衝上喉頭的腥澀,目光炯炯地瞪著他。

    沒有拔都的藥,她幾乎控制不了體內的毒,若是再使勁,只會加快反噬的速度。

    「不准過來!」旭兀朮狼狽的喊。

    璽兒暗自運勁平撫逆翻的血氣,扯唇笑得陰狠。「你還是老樣子。」怕死卻又想要當老大!

    「哼,你以為我是怕你嗎?錯了!我是要你替我去殺了征北王!」旭兀朮臉色忽青忽白,面子快要掛不住。

    「我為何要為你去殺?」她哼笑,思忖著,難道世於將回到邊關的事已經傳到這兒了?

    怎麼會這麼快?

    「要不然我就殺了你的母妃!」他手中還握著這一張王牌。

    「你敢!」

    「你可以試試!」

    「若我三步內就取下你性命呢?」她寒鷙錢眼,水眸漾著詭譎妖紅。

    旭兀朮下意識地又退了一步,「外頭兵力數萬,你敢要我的命,注定無法活著踏出營帳,就連你母妃也別想活!」

    「你!」她目眥欲裂。「敢碰我母妃,我要你屍骨無存!」

    「璽兒,我給了你路走了,別要自斷生路。」旭兀朮很滿意柳妃在璽兒心中的重要性,讓他可以成功地控制他。

    這哪是路,在她眼前,何來的路?又是一片危岫,又要她抉擇!

    「你該慶幸的,若不是征北王出現,我早要了你的命。」哼了聲,旭兀朮掀開營帳,指著對峙二十里外的那座銅牆鐵壁。「三個時辰前,前營哨兵親眼瞧見征北王站在關城上頭,姿態囂獗得很,真恨不得能夠親手摘下他的首級!」

    聞言,璽兒微愕了下。

    身為主帥,豈有站在關城上洩露身份的可能?

    難道……世於將是故意的?

    為什麼?

    啊啊,八成是為了穩定軍心。兩國交戰,早已是人馬皆疲,叱吒邊關的世於將確實是可以穩定大明軍心,亦可重挫韃靼軍心。

    「他的眼是你治好的,對不?」那語氣恁地肯定。

    她別開眼不語。

    「璽兒,我要你去幫我取來征北王的項上人頭。」旭兀朮冷冷地命令。

    她哼笑。

    「你母妃和征北王,你自個兒去挑選到底要留下誰。」他說著,開懷大笑。

    「你跟征北王之間,上一次算是誤會,這一次可就是真的背叛了。」

    聞言,她拳頭暗暗握緊。

    為了鞏固母妃地位,她在還不懂事時便放棄女人的身份;為得到父汗的寵愛,就算不想殺人卻還是染上滿手血腥:為了成為太子,就算不想侵佔瓦刺卻還是在幾夜之內將之完全殲滅,她都做到了……現下,卻還要她再捨棄更多?

    殺了世於將,就等於殺了她自己呀!

    想到一年前崖邊之事,他那絕望又難以置信的眼神……天,若是兩軍開戰,再次陣前交手,他會怎麼想她?

    會不會又誤會她,又以為她私逃回韃靼是為了要討伐他?

    為何要她如此兩難?她為找活路,披荊斬棘,為何老天卻不給她路走?只讓她一退再退,退無可退!

    何苦為難她?何苦逼她?

    她只是想要和心愛的男人在一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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