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陽融融、朗朗晴空下,呈現一片朝氣蓬勃的景象。
廊外月婆婆不苟言笑的指使著總管奴僕們,沉穩堅定的嗓音聽不出來她已年近六旬;遠方依稀傳來風熾有力的呼喝聲,可以想見他虎虎生風的練武樣子;此時方過辰時,花玨想必仍在花苑熟睡著……喜容不禁羨慕的想著,若是平日她肯定也能這樣悠閒哪,偏偏、偏偏少主一早就要她過來待著,倒也不是不允她睡覺,只是她真要躺在少主的床上,少主那充滿熱力、如影隨形的火熱視線令她如坐針氈哪,哪睡得著!
她索性耐住睏意,待在一旁幫他磨墨、陪他批文,後來更讓冬秀將商行的帳本拿來,她也一併陪著少主處理公事。
這是個平淡溫暖的早晨哪!
所以,又怎麼會讓她渾身不安呢?
心裡不能自己的七上八下,就像是有什麼事要發生似的,不安的感覺如潮水般一波又一波地襲上心頭。
「容兒?」見她楞楞地發怔,柳熙斐開口喚她。
「少主……」喜容回神道。
這樣不安的心情,在水琶派也曾有過;這熟悉的不安,甚至是更久遠以前就埋在她心裡似的。
「你怎麼了?」
「不對勁,這一切太過順利……」順著心底的不安,她仔細回溯過去。
這一切簡直就像是有人暗中在幫助他們似的。
「容兒,你說什麼不對勁?」柳熙斐眼底露出瞭然的神情,誘哄地問道。
「我……」老實說,她自己也不知道。
這些日子以來,少主總算不排斥她涉及與水榭門有關之事務。
當然,前提仍是她的安全無慮。而接觸越多,她就越覺得不對勁。她隨少主、花玨或風熾行走各門各派或各家商行,往往一經通報即被列為上賓,本來還單純以為是柳莊勢力漸大,大家趨炎附勢之果,然而,就是有些不對勁……
花玨!這不對,若當初花玨之姿能讓月牙鎮民視為仙女下凡,何以這些日子她與花玨一道,皆是她獨房?
常理而言,她該是與花玨合住一房的。
初次見面,如何一眼看穿花玨之性別?
「那些人早知道咱們會去……有人早一步將咱們行蹤洩漏出去!」她搗嘴驚呼。
會是誰呢?知道他們的計劃卻又不動聲色,而那些門派又為何要裝作一無所知?
而後,她更震驚於柳熙斐一臉淡然,神色不變。
「少主,您早就知道了?你早就知道那人就躲在柳莊內?你早就知道咱們柳莊有內奸!」一經肯定,她難掩怒容,知道而未斬草除根,少主想以身誘敵?
「……」柳熙斐不言。
暫時不對柳莊下手或許是靜候佳機,但那人連柳莊要對付的仇人都設計,又是為了什麼?令他們以為柳莊無害,任由柳莊下手。那人與那些門派不是該是一夥的嗎?是內訌或是另有其因?這是他這段日子不動聲色照著那人的棋走的原因,他想知道——
那人究竟想做什麼?
「別想了,」見她一臉又氣又怒的神色,心疼於她額上佈滿驚懼的薄汗,他一面溫柔擦拭她臉上的汗水,一面道:
「時間也該到了,咱們守株待兔吧!除了那人以外,當年參與水榭門的人皆已伏誅,那人,就快出現了——」
「是呀!」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響起,花玨一派輕鬆的跨過門檻笑道:「丫頭,你遲至今日才發覺,我可真擔心你的腦袋哪!警覺性未免太糟了點。」
「花玨,你已有頭緒?」見花玨雖帶著笑,但神色複雜,柳熙斐先是一頓,才沉聲道:「果真是「他」?」
「嗯,不過不是我查出來的,是「他」自己——」
語未畢,只見風熾與月琴一同出現,一人眼神清澈坦然、一人則低斂眼睫。
「月婆婆?!」喜容不敢置信,又是一聲驚呼。
「月使,果然是您……」柳熙斐低喃。
「你們全都知道了?」見除了喜容以外,大家皆神色肅然,卻未見驚訝,風熾搔了搔頭道。
老實說,對於眼下這般情景他有些不解;先是本該還睡著的花玨,突然帶著月使到練武場,還說她即是當年的主謀之類亂七八糟的話,讓他當場嚇得劍都掉落在地。
然而兩人神色皆極為鎮定,彷彿這樣的結果是理所當然似的,又讓他不禁懷疑是不是花玨又耍著他玩?
他以為抓到主謀還需再經一番波折,而那人必定也會多做掙扎……總之,這一點都不像是他預期的會出現一陣惡鬥。
「嗯。」柳熙斐輕聲應道。如果可以,他寧可自己心中想的是錯。饒是自己已有心理準備,但心情依舊複雜,更不用說此時的容兒會多麼的傷心了。
「你們果然知道。」月使突地打破一室沉靜,「雖然早預料到了,不過,為什麼?從何得知的?」她對著柳熙斐與花玨道,鎮定的神情,無任何一絲的驚慌。
「當年燒了宅子的是我。」沉穩回視,柳熙斐緩緩地道:「而在那之前,我親手葬了爹娘的屍體……您可知道死因為何?」
「一劍穿心。」他一字一字清楚的說道。
在場之人,除了月使鎮靜如昔,其餘三人又是一驚。
「一劍穿心?難怪……」就連花玨也難掩心中訝異,輕聲低甫。
「月使……不,我該稱您為「漢舞堂」老夫人秦麗妍吧?」柳熙斐不受影響地接著說道。
「……」月琴面無表情回視。
「當日我看見爹娘的屍體於毫無防備之下遭人一劍刺入胸口。爹娘二人武藝皆有一定修為,就算有人能殺了他們,他們卻萬萬不可能毫無抵抗,除非——」
「那人他們極為信任,信任到不曾想過那人會背叛……」眼底難掩憤恨,他沉痛道:「月使,為什麼?大家是多麼的信任您、敬愛您啊!」
「……」他的問話換來的仍是一室沉寂,而後輕細的笑聲緩緩地由月使的口中傳出,進而轉為淒厲,「……呵呵……哈哈……信任?背叛?」
「誰信任了誰?誰又背叛了誰?」月琴終於認真回視柳熙斐,眼底亦充滿恨意。
「當年柳謝悠與我緋兒兄弟相稱,我兒掏心掏肺真誠相待,換來的是什麼?換來的是柳謝悠引來一群以正義為名的惡賊滅了我「漢舞堂」!緋兒死狀淒慘,當日我讓柳謝悠一劍穿心還是我仁慈了……哼!當年柳謝悠滅了我「漢舞堂」,我不過是一報還一報罷了!」
「「漢舞堂」?但、但傳聞「漢舞堂」乃邪教,作惡多端……」一旁的風熾訥訥的說。
月使竟是「雙舞堂」老夫人?當年各大門派圍剿「雙舞堂」,除掉怙惡不做的掌門曾是一樁人人津津樂道的江湖美談。
「是!你們殺人就冠冕堂皇,我們就死有餘辜?」月使又是陰狠一瞪,「所以,你們可知道我為何燼動俠豪堡?因為你們皆是一丘之貉!假仁假義的傢伙們,正好狗咬狗一嘴毛!哈哈哈哈!」
「你們可知我今日為何敢大搖大擺承認我就是兇手?」笑聲暫歇,她再道:「哼!我明白柳熙斐你防著我,將我困在柳莊成天處理這些亂七八糟的雜事,但,」她輕笑,「這同時也是你的失誤。這柳莊裡的下人皆是我經手,要渡多少人就有多少人……我月苑的人盡守在門外,今日你們是休想離開這兒了。」
柳熙斐聞言,僅淡道:「月……秦夫人,想必您方才必定聽見我與容兒的交談,我若早知有人埋伏於咱們莊內,又怎會不設防呢?」
乍聞他的一番話,月使沉默了半晌,驀地,她一個旋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手中疾射出三道銀光,只見柳熙斐身子微偏,輕易閃過那沾滿劇毒的銀針。
銀針以極快速度飛射出窗子,屋外傳來一聲悶響。
喜容透過窗縫才發覺,屋外不知何時早已經分成兩派在廝殺,方才三根銀針正準確的插在本與冬秀交手的歹人背上,此時那人倒臥在地,已無氣息,眼裡流出二道黑血…
幾刻鐘前,還是一個平淡溫暖的早晨,月使的三根銀針,無疑是正式宣告決裂,粉碎了虛假的寧靜。
刀劍碰擊的尖銳聲,聽得喜容膽戰心驚,更有一些影像掠過她的腦海。無奈此刻由不得她細細追究,外頭混亂的廝殺、裡頭少主與月使激烈交手、風熾與花玨同時亦得應付幾名身手轎捷的武林人……
幾名後來闖進房的人眼尖地瞥見被護在一旁的喜容,立即喝道:「那兒有個不會武的小姑娘,肯定是精商卻不懂武的「鳥使」,我們抓住她,還怕其他人不受牽制嗎?」
「上啊!兄弟們!」眼見一張張猙獰的面孔急速奔來,喜容對自己低喃:「別怕,喜容,千萬別成了大家的負擔……你跟著花玨習毒習醫不就是防著這一刻嗎?」隨即衣袖一揮,散出一片香氣四溢的粉末。
「嗚!是毒粉!」
「這是——化功軟筋散?!」
「傳聞柳莊唯有花使使毒,鳥使怎也會?」見來人輕易被制伏,自己多少幫上點忙,喜容這才放下一顆揪緊的心,強迫自己若無其事地輕鬆道:「傳說不可信,諸位方才不也瞧見月使射出毒針?月使也不是以毒術聞名的吧。」藉此遮掩自己內心的驚懼。
「哼!傳聞鳥使膽小如鼠、見血即花容失色,你以為咱會怕你這小妮子嗎?」一名身著藏青色布衣的彪形大漢語帶不屑地道。
喜容輕笑,「呵!怕不怕我不清楚,我不愛輕取人命是真…但,卻不代表不會,若不信,諸位盡可一試!」
「這——」只早先發聲帶頭的那人,此時不免有些遲疑。
「喜容只望諸位靜候一旁,萬勿膛這渾水,畢竟生命可貴。一待事了,這軟筋散的解藥立即雙手奉上。」
「哼!這區區化功軟筋散我毒蝴蝶宋蝶兒才不放在眼裡,今日我偏要試上一試!」眼見下毒的是一名平凡少女,方才甚至是需要人護著的,仗勢著自己也身懷毒技,人群中一名紅衣女子喊道。
「就憑你也想阻止咱們?嗚…」話未說完,便是一陣腿軟,跌坐在地,她甚至沒來得及接近喜容。
倒是喜容蓮步輕移,走至她的身旁蹲下,抿唇一笑,「成不成,現在不就知道了?都說稍安勿躁了,何苦自討苦吃呢?另外,宋姑娘好大的興致,這毒蝴蝶宋蝶兒的名諱,不嫌太過拗口嗎?」她揶揄道。
「你!嗚……噗!對我噗噗……下了什麼嗚……毒、噗?」宋蝶兒聲淚俱下恨恨地道。
「不過是些小興趣罷了,這「明豬有淚」比起那「區區化功軟筋散」更上不了檯面,我勸宋姑娘若不想丟臉,最好少開口。」
「你!」未蝶兒當真不敢再開口出糗,只得含淚恨道。
在場的人見宋蝶兒面紅耳赤、聲淚俱下,誤以為她中了什麼痛苦難耐的劇毒,皆驚懼的閉口不語,束手就擒。
喜容站直身子開口道:「諸位今日一來,想必定是熟知當年水榭門一案與柳莊的關係,」唇畔淺淺笑意一凝,「各位當真以為在有那樣的前例後,咱們柳莊會毫無防備酌任人宰割嗎?」清軟的嗓音此時因一手好毒技而硬是變得如金石一般,擲地有聲,清楚敲在眾人心底。
「哼!鳥娃兒你倒是長進不少。」與柳熙斐交手的月使一笑。
「月婆婆……」聞聲,喜容回首,一臉憂容,一掃方才談笑自若的神情。
對付這些外人容易,但對像若為月婆婆……這些年朝夕相處,疼她、愛她、管教她、會對她噓寒問暖的月婆婆…她要如何冷靜?
隨即,不知是柳莊訓練有素,抑或這些散敵太弱,不出幾刻鐘,原先勢均力敵的氣勢已呈一面倒的景象,只餘柳熙斐與月使在激烈交手。
一旁已制伏所有人的風熾與花玨在確定這些人無法再生事端後,便交由冬秀等人守著,兩人來到喜容身旁觀戰。
因對月使又敬又恨的感情,讓他們決定暫時不插手,不願以多欺一,介入柳熙斐與月使之間。
只瞧了一會兒,風熾與花玨皆暗自心驚。
原以為月使經年使用執法杖,今日少了稱手的武器必是處處受制,不料去掉手杖,月使身形更加輕盈,此時使的是「雙舞堂」的功夫,步法詭譎、變幻莫測,所幸少主武藝亦是精湛、身形敏捷。二人見柳熙斐身形一偏,驚險閃過月使的掌風,風熾脫口而出:「不妙!」
「誰不妙?」喜容立即面色蒼白緊張問道。
那兩人移形換影速度極快,不會武的她壓根瞧不清二人身影,看得她一雙眼睛酸澀且吃力,又因極度擔心二人狀況,仍是死盯著那兩道糾纏的黑影。身處這樣無能為力的情況,她只能慌亂的依靠花玨與風熾的神色來推估現狀如何。
花玨聞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是誰有差別嗎?丫頭你不都一樣會傷心難過。」見她仍是執著以對,輕歎一聲後道:「少主武藝雖略勝月使,但月使招招不留情,少主卻步步留餘地……短時間可應付,但時間一久,肯定屈居下風的……」
不過,雖然他不是很肯定,但他有種月使肯定也未盡全力的感覺,否則,以少主那樣幾乎只守不攻的狀態,擊敗他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像是要印證他心中所想的似,只見月使喝道:「柳熙斐,你再自以為是的只出七成功力,莫怪我下重手了。」
「月使,請您冷靜下來!莫說當年有誤會,此刻您所有的人也都束手就擒,只剩您隻身一人,您如何抵擋得住柳莊上下?」擋下她朝面門襲來的右掌,柳熙斐回道。雖恨她血刀自己親人,但憑藉著這些年的情誼,非到萬不得已,他實在不願下重手。
「哦?」月使環顧四周,眼見所有人果真皆被制住,她輕聲低喃:「只剩我啊……」奇怪的是她竟不怒反笑,眼裡儼然有股放手一搏的氣勢。「只剩我的話……」
只見她左腿急速踢向柳熙斐,速度之快,令柳熙斐只能驚險躲過,卻無法擋住她隨之而來的右掌——
「不要——」
眾人皆措手不及,手忙腳亂地一擁而上,混亂之際,只餘喜容的驚呼清楚地迴盪在眾人腦海裡,久久無法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