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城位於川境,境內群山圍繞崇山峻嶺地勢險惡,又有多條大河由境內切出奔流而去,是以斷崖瀑布遍布,蔚為奇景。
奉城之中有個只能進不能出的谷叫作天絕谷,取天絕人路之意。
每天同一個時辰,天絕谷裡的老頭都會來到同一座巨巖上垂釣,只因這被四面絕壁圍繞的地方吃的是瀑布下方悠游的魚,喝的是同一灣沁涼湖水。
在不停沖刷發著漫天巨響的瀑布底下,突然噗通了一聲,濺起不同以往的高高水花。
老頭子眼睛不好,可耳朵還行,一聽見這聲音就高興了,釣竿一放,足尖輕點水面飛越過去,揪起浮到水面的東西往岸邊一扔,跟著悠悠踏水回來,往那東西仔細瞧了瞧。
被過大的勁道摔上岸,昏迷中的一劍悶哼了聲將腹中河水嘔了出來,他緩緩睜眼,見到一張突然在眼前放大的老臉,意識不清楚的他努力抬了抬眼皮。
「……」老頭捻了捻發白的胡須,臉上布滿陰霾。「嘖,怎麼還活著。」老頭翻了翻一劍,把過脈象又喃喃道:「……大概也差不多了,晚上來便成。」一劍意識又再度模糊,隱隱約約只聽見蒼老的聲音道:「快死一死吧,老夫等著你的骨頭好練劍呢!隔了那麼多年才又流下來了一具,活人我可不好做事。」一劍昏昏沉沉地倒在岸邊,偶爾清醒,但大多數時間皆在暈厥。待太陽西下,老頭子高高興興要來收成時,見一劍還有氣息,真是既驚訝又生氣。「你這小子,命怎麼這麼硬啊!受這麼重的內傷都死不了,老天玩兒我嗎?!」一劍悠悠睜眼,眼前朦朧一片,但那張皮皺皺發白白的臉他卻有些印象。
「老……老……」「老什麼老,老夫等了一個下午耐心都磨盡了。」老頭挽著袖子,作勢將手掐在一劍脖子上,惡狠狠地笑著:「正是早死早超生,你的屍體老夫留有用處,早些闔眼吧!」「老……大夫……」一劍吐出了三個字。
那老頭一楞,呆了半晌,以為自己聽錯,便又再問:「你說什麼?再說一次!」「……老大夫……你怎會……在這……莫非也……遇險……」一劍記得這張臉,當年剖腹取子救出莫秋的,便是這德恩堂的大夫陸川芎。
老頭聽見一劍的話後臉色大變,緊緊掐著一劍的脖子,前後猛力地搖晃。「你見過我這張臉?你見過我大哥?小子,我大哥現在可好?你快說,快說,你要說了,老夫就饒你這條賤命不死,你若不說老夫橫劈豎劈,把你扔進煉劍爐裡煉劍……」老頭還沒說完,一劍便因為喘不了氣,翻白眼厥了過去。
老頭張嘴倒吸了口氣,連忙將手松開。
◎再次醒來,一劍恍如隔世,身上的傷引起劇烈疼痛,胸口沉得幾乎連喘氣也困難。他慢慢下了竹榻,稍微打量此處一番。
簡單陳舊的小屋中,一些凌亂沾血的布條隨意扔在地上,銅盆內的血水尚未倒掉,他身上傷口包紮凌亂,而救他的人早已不知所蹤。
一劍慢慢地走出小屋,放眼望去,只見此地空曠,遠處四片絕壁環繞,上頭青苔籐蔓蔓生。
此時正當隆冬,偏南之地雖不至於下雪,但也該是帶著寒意才是,然而幾陣空谷清風卷來,卻隱約透露些暖意。
不知是誰救了他?傷仍重,但一劍心裡堅持著想先向救命恩人道謝。他撐著矮牆沿著熱風來處緩緩走去,沒幾步路便見著不可思議的景象。
三座燃著滔天烈焰的熔爐矗立在不遠處,鐵鎚鍛造鐵器時所發出的叮叮聲響傳出。
一劍走近幾步,只見劍廬裡那名救了他的老人正專注鍛打著鐵器粗坯。
劍身成形的粗坯置入水中,「嘁──」地一聲細小水花四冒,那老叟拿起粗坯看了看,卻發現中央斜斜裂出一條細痕,臉色當下難看至極。
「他娘的就是無法成事!」老叟恨恨罵了聲。
一劍因熔爐過熱導致氣息不暢而猛咳幾聲,老叟抬起頭來,放下手中東西便奔向一劍。「死小子你總算醒了,浪費我一堆仙丹妙藥。說,你怎麼認識我大哥的,我大哥陸川芎如今可好,過得如何?」老人家雖老,可力道卻半點也不小,一劍被這麼一撞喉間漫起甜味,嘔出的血又叫他生生吞了回去。此人救了自己,一劍雖略有反感,但仍壓下不快回道:
「陸大夫是在下外甥的救命恩人。陸大夫身子很是硬朗,在下逢年過節都會去探望他,偶爾興起大夫喝上一壇花雕都不是問題。」一劍這時也發現此人不是德恩堂的老大夫。那老大夫心慈面善,與這人雖有九分相像,但只一分邪氣便令兩人差之千裡。再是那老大夫仙風道骨,腰桿直挺,這名老人家卻因長期鍛造鐵器不堪負荷,而駝了背。
「……花雕……都這麼多年了,大哥愛喝花雕的習慣還是沒改過……」老頭有些出神,過了好一會猛地醒來,眼底又漫起先前要置人於死的那份狠戾。「老夫不信你的話,你小子也不知真否與我大哥相熟,反正你落入我這天絕谷便是絕了生機,我如今便要拆你骨頭煉劍!」「前輩!」一掌襲來,一劍急急閃避。
「生人煉劍也可,看老夫把你扔進劍爐裡,用你的骨血煉出一把曠世神兵!」老頭五爪如鷹勾一揮而過,一劍胸前再度皮開肉綻,對方又化爪為拳重擊一劍丹田,一劍真氣霎時潰散,本幾度吞下的腥甜大口嘔出,濺在鍛打台那把方成粗坯的鐵劍上。
老頭抓住一劍的衣襟腰帶,大喝一聲將一劍整個人抬了起來,便要扔進烈焰滔天的巨大熔爐裡。
一劍抓起置於鍛打台上的粗坯鐵劍,心一橫劍尖猛力扎進老頭脖子側邊,炙熱的劍身接觸到掌心肌膚,頓時彌漫起一股焦肉味。
劇痛由被燒得焦紅的掌中傳來,一劍卻將劍握得死緊毫不放手。只消再稍稍施力,就算不能同歸於盡,他也可重傷這名老者。
老頭瞪著那把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冒煙鈍劍,不敢輕舉妄動。
一劍吼道:「老頭子幾歲的人了、鑄了多少年劍!鑄劍者最重要的是心誠心靜摒除雜念,你要一輩子想著生人煉劍鑄神兵,那這輩子都別想煉出一把好劍!」「小賊子敢教訓我!」老頭吹胡子瞪眼地怒得想殺人,可性命又受制於他人手上,實在動彈不得。
「俺爹祖上世代鑄劍,俺十三歲開始每日摸劍、鑄劍、試劍,俺沒資格,誰有資格!」一劍開口句句鏗鏘,那語氣裡的篤定並非自負,而是這些年的磨練的確讓他練就一身功夫。
「延陵家?你是延陵家的人?!」老頭顯然又被意外擊潰,他一把將一劍摔到地上,訝異問道。
重擊讓一劍嘴邊溢出些許鮮血,他揮手拭去,努力從地上掙扎起身,目光無懼地直視對方道:「俺……在下延陵一劍!」「欸,我管你一件還是兩件,我問你,你懂延陵家的鍛劍秘技『千堆雪』是不?」喜出望外的老頭皺臉一變,笑嘻嘻湊向一劍。
一劍略覺有異往後退了一大步,他抿著雙唇戒備地看著老頭,不知這人到底想干什麼。
「你懂千堆雪!瞧你這模樣我就知道你懂!」老頭輕易看清了一劍心思,大喜過望地又叫又跳起來。「果然天無絕人之路,以為送了具屍體來,沒想到比屍體更好,竟送了延陵家傳人來!老天爺啊──」一劍知道了,他看著老頭又哭又笑的模樣,原來這是個瘋子!
◎然後,很久以後。
「欸,我說傻小子,你就教老夫千堆雪鍛造法又會怎樣,你這腦袋怎麼就是不開通?」老頭子捻著發白胡須坐在巨石上,往下望著站在瀑布底下撈魚的一劍。
在天絕谷中已有些時日,一劍身上傷勢早好全,然而此地四面皆是光滑峭壁又有青苔附生,循不著出路的一劍唯有和這老頭子一起在谷裡待了下來。
然而一劍大感意外的是老頭姓陸名當歸,乃鐵劍門數十年前赫赫有名的人物,如今的當家陸玉也該稱呼其一聲師叔祖,這人某日突然在武林上銷聲匿跡,眾人以為是凶多吉少,沒料竟然是陷在這天絕谷裡。
老頭說天絕谷本來有條山徑通往外界,可就那麼不湊巧,十幾年前坍方埋了山道,注定了一劍接下來的日子都得和這陰晴不定的老頭攜手共度。
「千堆雪乃延陵家獨門絕技,從來不傳外人,陸前輩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一劍額邊青筋暴露。
這老人家幾個月來不停在他耳邊碎碎念,一劍不想與這幾次差點殺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計較,哪有地方就閃哪去,可此人不肯放過他,竟是黏得比蒼蠅還緊。
「鐵劍門陸家與赤霄坊延陵家本就同出一脈,如此緊密無間的關系,你又豈能將老夫看作外人。」老頭纏著一劍整日,可即便費盡口舌,這性子比牛硬、脾氣比驢倔的小賊子就是不肯松口。
一劍不理他,逕自專注水中游魚,盯好獵物後彎腰伸手撲了進去,起來時渾身濕淋淋,卻還是兩手空空。
「……」這些日子他總是餓得頭昏眼花,老頭沒待他傷好便將他趕出小屋,他天為蓋地為床,露天席地倒是睡得挺自在,但就是每日三餐都得來抓魚,有時撈了一整天才撈到那麼一條,叫他連魚骨頭都想吞下肚裹腹。
「小賊子,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老頭和這死小子磨了大半天,什麼好聽話都說了,就不見此人動搖念頭,他氣得七竅生煙,一躍過去將一劍踹入水裡,壓著他的頭讓他爬不起來。
只見湖面上無數水泡冒出,一劍努力掙扎,老頭卻是怒聲連連:「說不說、說不說?不說我就取了你這條小命,叫你連魚也不用吃了!」一劍咕嚕咕嚕地喝了好幾口水,鼻子腦袋也嗆得發疼,本被壓著的他忽然向下一潛藉著水流滑了出去,老頭急忙扯住他的衣服把人揪了,於是一老一少就這麼又在湖邊激烈打斗起來。
最後一劍被打得鼻青臉腫內瘀外傷,而後給老頭拖上岸,一把狠狠按在地上。
即便屢次敗北,一劍眼裡的火光不但不曾熄滅反而越燒越旺,他怒視著老頭,抿緊的豐厚雙唇在說著他從無透露延陵家之秘的打算。
「小賊子,別忘了你還欠我一條命,受人恩惠怎可不報,你不是這般忘恩負義無恥下流吧!」一劍臉色一變,暴聲吼道:「死老頭你好意思說,這些日子是誰幾次把俺扔進湖裡,是誰幾次險險斷俺性命?欠你的一條命,你早取走不知多少回,還敢同老子說要報恩!俺呸!」一劍唾沫噴到老頭的皺臉上,老頭抹抹,又狠聲道:「那又如何,反正老夫就是要你報恩!」頓了頓,老頭突然靈光一閃想起一個好主意,那張猙獰的臉突然化作和藹可親的樣子,他捏了捏一劍的骨頭,探了探一劍的脈象,好聲好氣地說道:「看你小子除了腦袋差了點,其實性格倒也還合老夫的意,也不知是誰教你這身七零八落的武功,浪費了這身萬中選一的奇佳根骨。」突然被這般掐來掐去,又見老頭笑得一個是毛骨悚然,一劍背脊發冷,身上寒毛一根根全豎了起來。
只聽老者志得意滿再道:「這麼吧,老夫就委屈點,收你為徒如何?你拜了老夫為師,那咱們倆也算是一家人了,這千堆雪鍛造法告訴你的師父,總不為過吧!」「做你個春秋大頭夢!」一劍憤然道。
忽地碰的一聲,老頭氣得揮拳,把一劍左眼揍出一圈黑。
「氣死老夫、氣死老夫了!這不行、那不行!」老頭仰聲長嘯:「你這頭牛、你這頭驢,真是倔到死!」「瘋老頭!」一劍摀著眼吼道。
◎天絕谷裡的日子最初過得慢,一劍總想外頭的爹和妹妹,還有那才丁點大無法照顧自己的莫秋。
他沒放棄過尋找出路,然天意弄人,此處真的絕了出處,也許他得在此度過余生。
最後放棄了拼死也要出去的想法,爹和妹妹自己會照顧自己,莫秋那頭妹妹也會多少看顧,他們必定能好好生活,自己無須擔心。
內心的不安與焦躁,漸漸地在和老頭的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中被磨盡。
老頭是陸家人,陸家與延陵家本來就為死對頭,開始時一劍幾次差點連命都送掉,但或許是在谷裡太久太悶了,老頭打著打著竟和一劍打出感情來,自然也捨不得一劍太快歸西。
有時下手太重令一劍吐血昏迷,老頭會少少輸些真氣不把一劍弄死,後來乾脆邊打邊指點一劍武功,還罵道:「小賊子武功實在差,難怪會被人刺了扔下河……一次兩次死不了,今日注定死在我這高手手中!」一劍被老頭損得惱火肚子裡也悶火,一邊埋頭苦練武藝,一邊竭力鑽研老頭的招式破解之法。
偶爾老頭會嘲笑一劍幾句,扔個口訣讓一劍這頭笨牛努力想,等到一劍猛然驚覺,是無數春盡秋來,三個年頭過去,而他,竟也到了能和老頭拆上百招而身上只帶少許傷的境界。
這日天方破曉,一劍已經起身捕魚。
他將岸邊的樹枝拾起,專注觀察水下動靜,一把射出,再涉水將深深嵌入湖底的樹枝拔起,上頭串了三條肥美碩大的魚,早上用恰是剛好。
烤好了魚,一劍一腳踹開木屋的門,渾厚洪亮的嗓音頓時回蕩房裡。
「瘋老頭,吃飯了!」一劍本以為老人家會如以往躲在暗處偷襲他,所以一入門便架好招式應對。然而左等右等卻是不見人影襲來,覺得奇怪的一劍松下戒備往屋裡頭走去,仔細瞧過,才發現那老頭陸當歸竟是臉色慘白地倒在床下呻吟。
「老小子,你咋了?」一劍心裡一驚,急忙將老人家扶上床,二話不說就輸入內力在老頭經脈探了一番,當他發覺老頭渾身真氣消滯虛弱不已,實大為駭然。
「阿……阿牛……」老頭瞇著眼,垂垂的眼皮猶如千斤壓頂般睜不開的模樣。
「俺在這!」一劍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慌了手腳。
「老夫就快不行了……老夫……」老頭咳了一聲,嘴角溢出些許漆黑如墨的瘀血。
「怎麼會這樣,你中毒了?」「老夫早些年被仇家下毒,以前本靠內力強加壓制,可這些年年紀大了身子也朽,近幾日感覺不對,原來正是毒已逐漸蔓延開來……」一劍焦急地說:「咋會這樣,這裡沒大夫,俺咋救你?」「老夫的事情老夫自己知道,活了這麼久,其實也夠本了,只是有件事情老夫一直放心不下……」老頭突然握住一劍的手,一臉淒怨地說:「老夫年輕時甚得師尊疼愛,又年少有成,行事但憑一己之念,肆無忌憚……如今老了……」「你現下脾氣還是一樣,半點都沒變過、半點都沒!」一劍說著自以為安慰人,其實沒人被安慰到的話。
老頭臉上一扭,又迅速恢復過來。他強忍毒發痛苦道:
「那時恣意妄為,為了追求天下第一的武功,老夫做了錯事。老夫曾經聽師祖說過,鐵劍門鎮門之寶赤霄劍裡藏著武林絕學赤霄劍法,那劍法一共只有七招,卻招招出神入化無人能及,老夫一時蒙了心智,竟斬斷那把赤霄劍窺探秘笈。後來師尊大怒,將老夫趕出師門,聲言若不能將赤霄劍斷劍重生,這一生一世不許老夫重回師門……」一劍見老頭話說得毫不間斷無意休息,怕他會沒氣,連忙阻止道:「老頭先喘一下再講,你身體有恙,別一大段話都不停!」老頭驚覺自己露出馬腳,連忙作勢咳了幾聲,呸出幾口黑血。他又痛苦呻吟道:「……阿牛……你與老夫一輩子都離不開這天絕谷了,老夫如今雖可先你一步離開,但這數十年記掛心頭的願望,卻也永遠無法實現了。老夫死後,勞煩你在老夫臉上蓋塊白布……只因老夫實在無臉面對九泉下的先師啊……」「老頭……你不會有事的!」一劍紅著眼眶,突然扳過老頭的身體,貼著他的背輸入體內真氣。「俺現在就替你運功驅毒!俺今早抓了三條魚,三條烤焦兩條,知道你胃口大又挑嘴,特地留了一條烤焦一條沒烤焦的給你,你千萬別死,活下來吃魚啊!」老頭子沒想到一劍會為他紅眼眶,見這三年來讓他打過罵過玩弄過不知多少回的年輕人如此真情流露,他心裡突然嗶啵了聲裂開一道縫,差點連臉上那張佯裝痛苦的假面具也戴不下去。
「欸……沒用的……」都扮到這份上、墨汁也吐了一大堆了,總不能功敗垂成。老頭又裝得痛苦萬分道:「老夫的身體老夫自己曉得,再捱也不過幾個月,可老夫真是死不瞑目啊!那赤霄劍本是以獨傳技法千堆雪鑄成,老夫多年來用盡方法卻還是無法接起赤霄寶劍……」老頭用和藹而深情的眼神凝望著面前的年輕人,眼淚從松弛的眼眶中慢慢落下。他哀淒地道:
「阿牛啊……老夫知道這樣會令你為難,可你能否看在老夫這些年將赤霄劍法全教給你,如今更是行將就木的份上,幫老夫完成這最後的願望?」「赤霄劍法?」一劍懵了。
「對,赤霄劍法!不然你哪有可能短短三年間就能接上老夫百招!」老頭忍不住對這頭不開竅的笨牛抱怨了一下,然而發覺自己露餡,又急忙換了語氣說道:
「阿牛啊……老夫身上最有價值的寶貝都給你了……反正咱們這輩子也出不去……不過就一把劍而已……你不說我不說誰也不會知道。若你不想延陵家秘技外流,那你來幫老夫續這劍,老夫發誓老夫一眼都不會偷看!老夫這輩子沒求過人,你就幫老夫個忙,讓老夫死得瞑目吧……」老頭面容淒慘枯槁,淚水從皺皺的眼皮裡流出。
老人家哀戚地哭了,原本就眼眶通紅的一劍也痛楚地落下男兒淚。
◎一劍十三歲那年被父親送入赤霄坊,從抬煤炭拉風箱一路到鍛劍續劍,所有制劍方法他倒背如流。
一直以來他不告訴老頭千堆雪秘技是因為秉承祖訓,可今日老頭命在旦夕,一劍無法置之不理。
更何況若由他親自重鑄赤霄,便不算違背祖訓,也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帶著通紅的雙眼,一劍開始鑄劍前的齋戒沐浴。
他剃除面上亂生的胡須,赤裸著身體走入湖水之中,清澈帶著寒氣的綠水能讓人寧靜思緒摒除雜念,鑄劍時戒妄念癡嗔,心必須澄明,做到人劍合一,這樣才能夠鑄出一把好劍。
一劍淨身之時,另一頭巨石上詭計得逞的當歸老頭陰陰笑著。
當年他在鐵劍門裡還沒學到鑄劍功夫就給師父踢出師門,離開前師父說:「赤霄乃千堆雪技法所鑄,世間也只此技法能修補,而千堆雪如今是延陵家不傳之秘,你自己好自為之。」他找過延陵一劍的爺爺,想用計騙得鍛造秘笈,但當年那名俊秀斯文、笑顏惑人的男子卻是只成精的狐狸,不但沒被他騙著,還差點騙走他手中的赤霄。
後來赤霄坊派八路追兵擒他,師門又不加以援手,他憤而連人帶劍躲進這處。年輕時候的自己太過狂傲,以為憑一己之力重鑄赤霄哪算艱難,還發誓斷劍未重生,此生不入世。
誰知他功夫行,鑄劍卻不行,路邊買來十文錢一本的勞什子鑄鐵大全記的全是打造菜刀、柴刀、剃頭刀的方法,害他悶了數十年連把屁都沒鑄出來,如今想起真是後悔莫及。
幸好天無絕人之路,今日終於騙到這呆頭牛幫他續劍。等續好了劍,他也就可以脫離這天絕谷重見天日了。
就當老頭想得正樂時,眼角余光瞥見了一抹奇異景色。
冬日的陽光灑在奔流急落的瀑布上,折射出七彩光芒,光芒蔓延而下,緩緩消失在瀑布底下那具年輕赤裸的胴體上。
側著臉面對他的青年有張俊逸非凡的臉龐,兩道劍眉飛揚,雙目明朗有神采,鼻挺而豐,唇略厚帶薄紅。
再看那人身形修長卻是肩寬腰細臀窄腿長,渾身上下結實挺拔找不出一絲不好,叫人眼睛望了就再也移不開。
水中的青年將湖水往身上潑,晶瑩剔透的水珠滑過一身淺蜜色的肌膚,陽光映照著水珠,肌膚閃耀著惑人的光澤。
向來剛正魯直的青年在湖水洗滌下,竟生出了無人見過的姿態,老頭兩顆眼睛瞪得老大,要不是努力克制住,真要站起來對天狼嚎了。
想他陸當歸縱橫江湖多少年,閱過多少美貌男子,像眼前這個刮掉胡子就變成難得逸品的,可真是從未見過。
一劍沐浴完畢,也沒遮掩便起身到岸上穿衣,當赤身裸體的他從老頭面前走過時,老人家一把老骨頭一顆老心肝險些承受不住,差些便要昏死過去。
一劍沒察覺老頭異狀,稍後便把看似因毒發而虛弱的老頭夾著帶走,一同回去起爐鑄劍。
三座熔爐烈焰再起,一劍拉著風箱專注於火勢,要等爐火燃得最為精純的時候,融劍重鑄。
老頭拿來一長條木盒遞予一劍,一劍接過後打開一看,震驚不已。
「格老子個乖乖隆地咚,一把上古寶劍讓你斷成這樣,俺要是你師父絕對掐死你這不肖徒弟,逐你出師門算便宜你!」一劍這輩子最喜歡的可說就是寶劍兵器,當他見到木盒裡頭斷成八截,八截還被從中剖開成一半的鐵劍時,心裡那疼啊,簡直無以復加。
「嗚……喔……」老頭又吐出黑血來。
一劍遂不再拖延,立即做起該做的事。
一劍將斷劍燒融後夾入一層百煉鋼再入熔爐,如此堆堆疊疊不停,專注凝視火勢與融鐵情況。
千堆雪說得簡單些便是一層堆上一層,再加以反覆鍛打,然而其間火候與融鐵程度以及如何交疊卻是最難控制的。
劍過鋼易折、鐵多易彎,鋼鐵適中,其劍必佳。
叮叮當當的敲擊聲不停響著,一劍盡己所能地重鑄斷劍。如此反覆搥打,不疾不徐,全心全意,老頭偶爾在旁喝喊助陣,數月不歇。
直至最終劍成,試劍石上奮力一揮,可竟然劍身扭曲全然歪斜。
「啊──歪了──」老頭撕心裂肺地喊,又嘔出一口墨汁……呃……毒血,是毒血!
「那便再來過!」一劍舉起歪劍觀看,雙眼內含萬丈光芒,毫無氣餒之態。
赤霄乃上古寶劍,鐵劍門立門之初先祖集門內首屈一指的鑄劍師父以南山奇礦、天降隕鐵,耗費六年光陰才得造成。
他延陵一劍雖有鑄劍之才,但一人如何抵得上數名功夫出神入化的鑄劍大師,然而他有信心、更有毅力,不至赤霄煉成絕不輕言放棄。
◎在不知道第幾次望著一劍剛毅俊朗的側臉發呆後,老頭終於忍不住說道:「阿牛啊,你和你爺爺長得一點也不像,但和他一樣都是絕品啊!」最後那句當然是指一劍把胡子刮乾淨的時候。
「我和我爺爺不像是自然,我是給收養來的。」已經習慣被稱作阿牛的一劍回答。
「真的?」老頭震驚非常。
一劍點頭,而後疑惑問道:「絕品是什麼?」手中繼續叮叮當當敲鐵劍。
老頭還沒從震驚中回復過來。他以為一劍是那狐狸眼的孫子,為了報當年被算計了的仇,所以這些年來都沒對一劍假以顏色過。
原來一劍只是收養的,不是真正的延陵家血脈,難怪,難怪狐狸眼那麼奸詐,這小子卻蠢得要命。
老頭拍拍熔爐邊汗流浹背的一劍,感慨說道:「既然你不是他孫子那就算了,老夫以後也不會再虧待你了!」一劍一頭霧水的,根本沒聽懂老頭是啥意思。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赤霄劍不知第幾回出爐,不知道第幾回在一劍和自己的手中歪了再斷、斷了再歪,老頭最後終於絕望,連墨汁也懶得吐,繼續回到湖邊釣魚發呆。
而他佯裝的毒傷也只是說了句:「這陣子身體硬朗許多,已經壓制住。」那頭呆牛就信了。
欸……老頭駝著背垂頭喪氣地釣魚……若知上天真是如此無良絕他生路,當年也就不會發誓不出谷了。
轉念一想,一劍那小子來這裡也八年,耍那小子八年夠了,老頭心裡掙扎著,若是這回還是續不成劍,是指條明路讓那小子出谷去呢,還是繼續裝作什麼也不知道,讓他留下來陪自己?
畢竟那小子若走,一人留在這裡……可悶的……「老小子!」後頭傳來如雷震天的大笑,老頭回過頭去,知道赤霄劍又出爐了,每回只要劍成這小子便會如此迫不及待地找他試劍。
「咋了,這回笑得如此開懷?」老頭有氣無力地回著。
一劍將另一把仿赤霄劍打造、專用來試劍的赤煉刀扔給老頭,二話不說便近身攻去。老頭游刃有余地握刀迎擊,兩人同樣施展起七式赤霄劍法。
開始先單純以劍招應對,數十招後老頭咦了聲,而後兩人若有靈犀內力灌注兵器,拆招解招間雙刃相擊,整個林間轟隆作響。
老頭一刀揮去,刀氣如虹瞬間掃斷岸邊巨樹無數,一劍赤霄橫身,迎面擋住銳利無比的刀氣,而後大喝一聲旋身回擊。
老頭佝僂身形飄忽而過,輕易閃避,卻聞得身後斷崖瀑布一聲巨響,猛地轉過頭去,只見瀑布上千般水絲如常沖下,毫無異樣,飄身欺向前去探入瀑布底下細看,竟發覺堅硬的巖石上有道長而深的劍痕。
老頭顫抖著手不敢置信地觸摸那道一指深的痕跡,突然嗶嗶啵啵的細聲響起,聲音越來越大,緊接著石破天驚的一聲大響,石壁竟然坍塌出一個巨大深邃的巖洞,裡頭落石滾滾教人無法置信。
「阿牛!」老頭興奮地狂吼,手舞足蹈地在巨洞前又叫又跳地喊著:「阿牛你成功了,阿牛你成功了!」陽光下,一劍舉起赤霄逆光檢視,俊逸不凡的臉上帶著爽朗的笑容。
他的手臂上有道新的傷痕,才方包紮,尚滲血不止。
原來當年赤霄初成,先祖取男子鮮血令其浴之。天地間每把神兵利器開始皆只是山野礦石,要令神劍有靈,必先令其飲血。赤霄性剛炙陽,普通人的血根本無用,唯有狂飲陽年陽月出世的青年男子鮮血才得有成。
一劍再揮劍,只聽得劍身在風中嗡嗡鳴響,其光輝映黑夜如白日,劍刃鋒利可斷玉石而無聲,揮斬間宛若流金飛舞,映照艷紅點點,至此,赤霄劍成。
一劍輕撫劍身,低聲對赤霄道:「再回塵世,你也歡喜是不?」赤霄細鳴不絕於耳,彷佛附和著一劍的詢問般。
老頭在岸邊湖間沖過來又沖過去,偶爾舉起雙手大叫幾聲,偶爾發癲似繞著一劍轉圈圈,而後歡騰不已朝天吼道:「老子終於可以出谷了,天無絕人之路,老子就知道老子不會困死在這天絕谷的!」隨後又跑回木屋裡,大吼大叫地喊:「楞小子你還呆什麼,快些快些,東西拿一拿,俺們出谷了!」「啊?」一劍望著老頭忙碌的身影,楞楞地尚反應不過來。
「老天爺啊!」老頭仰天大笑。「你果真待老子不薄啊!哇哈哈哈哈──」出谷?什麼出谷?
一劍整個人是十成十的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