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悠悠轉眼過,這一年,秋季冷涼,由北方快馬趕回的「赤霄坊」一行人急著將尋獲新鐵礦的消息帶回蘭州延陵府,然而帶頭馬匹卻在途經奉城時緩了下來。
「大少爺?」身後的漢子驅馬向前,疑惑問道。
「連續趕了五天路,大夥兒也累壞了。咱們今日便先在奉城落腳,休息一宿,等明日精神飽滿再出發吧!」延陵一劍拉下覆面擋沙塵的罩子,露出張剛毅的臉龐來。
一劍從無刻意打理的臉上布著細碎鬍髭,身上穿著略顯破舊的粗布袍,一眼往下屬望去,眸內堅凝,那歷經風霜的模樣讓他看起來著實不像十八歲的少年,而像個在江湖上打滾多年的豪邁漢子。
「……大少爺,」下屬顯然不贊同,「奉城是鐵劍門陸家的地盤,咱在此落腳有些不太妥當。」一劍爽朗一笑,只道:「我不犯人人不犯我,只休息一夜,哪惹得出什麼大事來!」說罷,馬鞭一甩,胯下駿馬猶若流星射出,和眾人拉開了一段距離,早早地先進了奉城城門。
奉城這地一劍來過幾趟,走了不下數次,可這裡的大街小巷他還是不熟,唯一曉得的,只有從城門口到鐵劍門的那段路。
五年了,五年裡陸家和延陵家僵持不下,從未和解過。
曾聽娘說,陸家與延陵家先祖原是師兄弟,後來分成鐵劍門與赤霄坊兩派,幾代以來皆想證明自己鍛造的兵器更勝對方一籌,為此而付出的代價與傷亡,可說是不計其數。
再加上後來他的姊姊延陵一花愛上入贅鐵劍門的蘇解容,不顧父親反對嫁給對頭人,又喪命鐵劍門中,終於使兩家勢成水火,從此再也容不得對方。
一劍在客棧裡稍做歇息,隨後換上夜行衣便從小窗潛身離開。
他蒙著臉潛入鐵劍門,迂迂迴回地尋著,尋找那個他惦記的孩子。
經過一個有些破敗的小院落,他稍做停歇,而後訝異地發現名門大派裡竟然還有這樣的地方。
此處花草稀疏零落,鮮少人跡,而且粉牆斑駁,窗紙破爛,模樣看似無人居住。
環視片刻,一劍凝了心神,踏著乾草樹枝往內走,離了開去。
娃娃週歲時被過繼給陸家大小姐陸玉,取名莫秋。聽說那莫字原本是作「漠」,意味十分不好,後來不知怎麼去了水字邊,才成了莫秋。
當初娘還在的時候,他和一葉來看過莫秋幾次,那時莫秋不是正熟睡,就是窩在奶娘懷裡警惕地睜著大眼不讓人靠近。
有一次他想抱抱莫秋,還叫莫秋咬了一口。
幾次看莫秋,發覺娃娃除了瘦些,錦衣美食看似十分優渥。一葉說娃娃好得很,他們多擔心了,陸家畢竟還是顧忌延陵家,定不會為難這個孩子。
但是一劍心裡頭不安縈繞。
稚氣的莫秋眼裡有一抹警戒,對誰都不親近,相較之下家裡頭福伯和旺伯的孫子活潑好動,跟莫秋完全是兩個樣。
後來娘的病情加重,纏綿病榻幾年走了。
娘走後爹消沉了一陣子,鐵劍門選在這時機壓制赤霄坊,家裡鐵礦更出了意外,礦坑坍塌死傷無數,叫府衙封了。
爹不想他同一葉留在蘭州,便把一葉送往天香閣,再派他同幾個叔伯到南方尋新礦,而這一去又是幾年,莫秋的事情,竟就此被耽擱了下來。
傍晚,應該是一家和樂準備用晚膳的時候,小院子不遠處的廚房裡傳來鍋鏟碰擊時發出的聲響,一道又一道的菜名被喊著盛盤,傳出的食物香味令人食指大動。
一劍左思右想,不如就等人送飯給莫秋,自己再跟上去。小孩子膳食清淡肯定與大人不同,照這做應該不會錯。於是一劍迅速翻上屋脊,屏息等待。
其實他來鐵劍門也不為什麼,只是想看看莫秋,看看陸家人有沒有好好照顧他罷。他只看一眼而已,沒想要惹事。
突然的一聲斥喝,吸引了一劍注意。他瞧廚房裡頭昏黃的燭光溢出門口,灑在一個拿著菜刀的廚子和一個小小的身影身上。
那廚子長得尖嘴猴腮,直不起來的背駝著,用稍嫌尖銳的聲音怒斥著:「我的小少爺,你竟敢跑到前頭來,要讓夫人發現,這怎麼得了,你要累得我們都沒辦法在陸家待下去嗎?」刺耳的嗓音聽得一劍皺眉,幾乎想要掩起耳朵來。
小小的男孩手中緊握著一雙筷子,丁點兒大的身體又瘦又小,挽成髻的烏髮散亂了幾縷下來,他微微地發著抖,不說話,抿著慘白的小嘴唇,眼淚汪汪地看著那名廚子。
「快回去!」廚子說。
「吃飯!」小男孩突然迸出的聲音響亮清脆,但其中卻帶著些許哭腔。
「滾回你的小院去,你聽不懂嗎?」「我餓,要吃飯!」小男孩又喊。
那喊餓的聲音幾乎已是聲嘶力竭,聽在一劍耳裡,叫一劍幾乎暈眩昏厥。
孩子穿著上好的織錦,但凹陷的雙頰和慘淡的臉色卻與這身榮華搭不上邊。
一劍激動不已。他以前一直以為孩子臉色不好是因為不足月就出世,先天有損的緣故,怎知今日來看,才發覺竟是被餓出來的。
原來莫秋在鐵劍門,過得並不是他們想像的那般。一切假象,是陸玉那女人刻意營造。
「夫人吩咐下來,小少爺你寫字不用心,打拳也不用心,她要罰你兩天不能吃飯,小少爺你忘了嗎?」有人嗤笑著。
「小少爺你除了說吃飯和餓這三個字以外,還會說什麼!」裡頭的廚娘端著菜出來,巨大的身形一擠,便將莫秋撞到了旁邊草地上。
莫秋被龐大的身軀撞飛了出去,跌在柔軟的草坪上。他吸了吸鼻子,趴在地上本來要哭了,可肚子咕嚕咕嚕地叫著,於是他又爬了起來,手裡緊緊握著那雙紅筷子,眼睛死死盯著廚房裡飄著香味的食物,垂涎著不肯移開眼。
「快回去、快回去,要讓夫人知道你跑到廚房來喊餓,她不知又要怎麼罰你了!」一個廚子走了出來,將莫秋往外頭拱,邊拱邊偷偷在他身上塞了點東西,莫秋伸手要拿出來,那廚子又連忙低聲道:「別讓人看見,回去吃。」莫秋眼睛一亮,展開笑容,拚命用小手壓住胸口的東西,搖搖晃晃地往自己的院子跑去。
「真是造孽。」莫秋走沒多久,廚房裡的三姑六婆開始嚼舌根。「功夫沒練好、字沒寫好就三天兩頭不給飯吃,小少爺才幾歲啊,哪捱得住?」「嘖,別看那孩子長得水靈靈的就心疼他,說可憐,誰會比咱們家大小姐可憐。當初那姓蘇的入贅咱家,卻又勾搭了咱家死對頭的女兒,大小姐忍氣吞聲讓姑爺娶了那女的入門,那女的不安分學人爭寵,一哭二鬧三上吊,最後真的吊死了,姑爺卻把錯全怪在大小姐身上,還跑了個不見人影。大小姐心裡的苦,找誰說去!」「是啊,那沒良心的姑爺還留下這個棺材子給大小姐,大小姐念在夫妻一場,肯養這個命中犯煞、沒出生就剋死娘的孩子已經是慈悲為懷了,是這孩子不長進啊!不說你們不曉得,大小姐請夫子教他讀書他讀不好,讓他習武他太陽一曬就倒,大小姐花了多少心思在這孩子身上,是想這孩子成材,可這孩子自己不受教,你們新來的不懂,就別亂說話!」一直壓著性子觀看一切動靜的一劍聽到這些人的對話簡直氣煞,孩子何其無辜,哪堪如此對待?
他一口銀牙險險咬崩,就要翻身落下撂倒這些愛嚼口舌之人,卻在一把掐碎了屋簷的琉璃瓦,讓瓦片扎入掌心時喚回理智。
『不行,不能給爹添亂子!』一劍再次咬牙強忍,將這口氣吞忍入腹。『他娘的,老子就再忍這一次!』隨後他壓抑怒氣離開廚房屋頂追上莫秋。
他跟著莫秋一直來到方纔那個破敗的小院落,卻見莫秋才跨入院子,便急忙將懷中的荷葉包打開來,把裡頭兩片風乾的肉條往嘴裡塞。
一劍大駭,急忙落在莫秋身前,在莫秋將那兩片硬得跟木條似的肉條吞下肚前奪了過來。
小莫秋心裡頭只惦著吃,沒想到一嘴咬下去卻沒嚼到想像中的肉味,他覺得奇怪,疑惑地再動了動嘴巴,最後發現沒肉味竟是因為肉條不翼而飛時,臉上那震驚的表情,簡直就像泰山倒下來壓倒他似的。
「你現下不能吃這東西。」一劍開口。
渾厚的嗓音讓莫秋疑惑地抬起頭來。
他見著眼前有雙沾滿了泥的黑靴子,而後一直往上看去,小臉蛋上震驚的表情又來了一次,而且這次神情簡直比擬風雲變色,因為他看見他的肉條竟然莫名其妙地跑到了一個陌生人的手中。
這個人比起那些廚子都還要高,穿得黑壓壓的,月光從他背上灑下,讓他的臉籠罩在陰影中。
那麼黑、那麼高,肉乾還在自己勾不到的地方,莫秋嚇得一陣哆嗦。
可他眼眶泛熱,飢餓感輕易地便壓過了心裡頭的恐懼,他拼了命地撲過去,想搶回那兩片小肉乾。
「還我、還我,我餓。」莫秋掄起小拳奮力朝一劍身上搥打,右手握的筷子甚至戳到了一劍身上。
「你幾天沒吃東西了?」一劍發覺自己的聲音變得哽咽沙啞,幾乎潰不成調。
「我餓、我餓、我餓啊──」小東西含著淚,拼了命地跳,卻怎麼也勾不著肉條。
「太久沒進食又吃這麼冷硬的食物,腸胃會受不了的。你要鬧肚子疼嗎?」孩子受了委屈,一劍滿腹怒意,一時控制不了聲音便大了些。
莫秋讓一劍發怒的語調嚇得一縮,但隨後又撲騰起來。他一門心思都在自己的肉乾上,餓極了的他又跳又抓,結果一陣頭昏眼花往後摔去。
一劍嚇得三魂七魄跑光光,連忙伸手抱住莫秋,莫秋卻在這時抓住一劍的手臂,重重咬了下去。
一劍方才一開口,便曉得自己聲音太大。他連忙放低音調說道:「小傻瓜,人肉不好吃,舅舅帶你去吃其他好吃的東西好不?」莫秋咬得狠了,讓一劍衣袖上都滲出血來。一劍手上疼,可心裡更疼,能叫一個孩子忘了懼怕鬧成這樣,是多少天沒吃東西才會餓得什麼也不顧?
無數的自責與懊悔交織,讓一劍點下莫秋睡穴,迅速將他帶離這個破舊的荒蕪院落。
◎莫秋逐漸轉醒之時,嚶嚶哭了兩聲,在睡夢中可以什麼也不知道,但醒了就會感到飢餓,小肚子裡灼熱且泛著疼的感覺讓他不舒服。
突然間有人將他騰空抱了起來,而後他穩穩地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裡,那個人聲音大得有點像打雷,對他說:
「舅舅給你熬了粥,你吃幾口再睡。」莫秋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著眼前出現一碗香噴噴熱騰騰的白米粥,有些無法置信。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調羹,又縮了回來,然後再度碰了碰,發現是真的,整個小臉蛋頓時露出光芒來。
一劍餵了莫秋幾口,見莫秋忽地回過頭來,嘴邊還有著米粥,急切地問道:「我的……我的……」他比手劃腳不停拍著自己的胸口,指著曾經被他牢牢攢在懷裡的東西,猛地爆出一聲:「肉!」「切成細末放粥了。」一劍拿調羹舀起粥,莫秋果然看到一點一點的褐色肉末布在上頭。
莫秋高興地喝了幾口,而後轉過頭來警戒地看看一劍,又喝幾口,再看看一劍,好似怕一劍會忽然不見,而這美味的粥也會被他帶走般。
餵了小半碗,一劍將粥放到一旁的小几上,莫秋被這動作嚇著,以為沒得喝了,拼了命地往小几掙扎去。
「你幾天沒吃東西,不能一下吃太多。」一劍連忙說道。
「我餓、我餓、我餓──」莫秋吼著,喊著,眼眶濕潤潤地,眼看就要哭出來。
「不行!」一劍見莫秋的小手碰著碗,急了,竟奪過碗,朝著孩子吼了聲。
這一聲獅吼何其嚇人,莫秋一顫,抽了幾口氣,輕輕地哭了起來。
「吃飯……」莫秋揉著眼小聲哭。「我努力寫字……蹲樁子……我乖……要吃飯……」一劍想起莫秋還是個娃娃的時候就是這樣哭,細細小小的,連氣也不長。
一劍心裡像是狠狠地被擰了一樣,紅著眼眶說道:
「別哭,舅舅不是不讓你吃!舅舅和你一樣,小時候也常常餓肚子,那個時候一有東西吃,就很多人一起搶,有時搶到了得趕緊塞到嘴巴裡吞下去,不然很快又會被其他人搶走。但是很久沒吃飯,一下子塞進太多東西,肚子就會疼,舅舅有個朋友就是這樣疼死的。」「小秋,」一劍盡力將聲音放輕,低聲道:「舅舅不是不讓你吃,相反的,從今以後你想吃什麼就吃什麼,舅舅再也不會讓人餓著你,懂不懂?」莫秋細細哭著,含著淚的目光幽幽地盯著一劍手中的米粥。
一劍心裡想,這粥熬得細,慢慢吃應該不是問題,他於是又舀了一杓粥,緩緩地送進莫秋嘴裡。
莫秋吸著鼻子,一邊吃粥一邊溢出嗚嗚的碎咽,一劍喂得慢,可他讓莫秋看著碗裡的粥,叫他明白他不會不讓他喝這些粥。
「小秋,俺是你舅。你曉得舅舅是什麼嗎?」一劍鼻音中混著些許鄉音。
一劍和一葉以前是個老乞丐帶大的,老乞丐鄉音又濃又重,他和一葉也習慣了如此說話。後來延陵家的爹娘請來先生重新教導他們,一葉似乎是改過來了,只有自己心緒浮動下便又會脫口而出。
莫秋只顧著喝粥,壓根沒聽見一劍問些什麼。
「舅舅就是你娘的弟弟。小秋,你是俺姊的孩子,從今以後俺也會把你當作自己的孩子,再也不會讓你受委屈。」一劍說。
還剩下一小口的時候,莫秋抬起頭來,看到一劍眼中的心疼憐惜和閃閃淚光。
小孩不懂得分辨好人壞人,但能知道誰是真正對他好的人。
有一個人被他咬了很大一口卻沒生氣,還餵他吃飯。那個人沒有搶走他的肉,肉加在粥裡頭還給他。從來沒有人對他這麼好過,一口一口的喂,眼睛裡頭映著的全是他的影像。
「乖孩子。」一劍泛著淚光對莫秋笑了笑。
莫秋呆滯了好一下。他想起在家裡每天被罰被罵,想起去廚房被趕出來,想起一個人睡在空屋子裡很可怕,想起沒人這麼溫柔和他說過話。
突然,強烈的委屈在累積許久後一次翻天倒海盡數襲來。他噎了一下,楞楞看著眼前的陌生男子,而後臉皺了皺,哇地一聲大哭出來。
一劍簡直心疼到無以復加,他看不得莫秋這麼哭,偏偏不知該怎麼安慰。
莫秋越哭越大聲,撕心裂肺地像要把嗓子哭啞一般。
一劍猛地想起以前照顧襁褓中的小莫秋的景象,一下用力將莫秋攬入懷裡,打算安慰他。可這動作來得太猛,生生令得莫秋一驚,莫秋又噎了一聲,聲音小了。
一劍笨拙地拍著孩子的背,嘴裡發著「歐──歐──歐──」的聲音,就像小時他哭個不停時那般,努力地哄著。
莫秋眼裡不停掉淚,奮力掙扎幾下,小拳頭練拳似地猛往一劍堅硬的胸膛上搥,直到最後竟也妥協在那溫暖寬闊的懷抱裡,聲嘶力竭地放聲大哭。
「格老子的,哭成這樣是受了多少委屈……」一劍知道孩子過得苦,若不是長年無法溫飽,好好一個孩子怎會為了丁點食物對人張牙舞爪?
他娘死後,一劍多少年沒掉過淚了,今日在懊悔與心疼之中,竟整個涕淚縱橫無法控制,淚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莫秋背上,濕了他的衣裳。
「小秋……乖孩子……」一劍信誓旦旦道:「舅舅以後不會讓你吃苦了,以後有舅舅照顧你,不讓你挨餓。你放心!」◎哭著哭著,累極的莫秋最後在一劍懷裡慢慢睡去。
一劍發覺莫秋動也不動地還以為他暈了,立即慌張地到鄰房再請自己的二叔過來為莫秋診脈。
二叔是他爹的結義兄弟,在道上行走許久,醫術方面多有涉獵,方才發現他帶莫秋回來時先是驚訝,但卻也立刻為孩子診治,後來,還親自熬了細粥給孩子喝。父親這兄弟,心腸是極軟的,自己與一葉幼時便受他照顧許多。
一劍因鮮少打理而略顯粗獷的臉上滿佈憂心,他問道:「二叔,小秋咋暈了,要緊嗎?」二叔撫了撫泛白的儒袍,捻著鬍子笑道:「沒事,我在粥裡放了些許安神藥物,他這是睡著了。只是這孩子先天根基不好,又沒人多加照料,日後怕是怎麼也養不壯了。」一劍兩道劍眉一蹙,說道:「俺這回要將他帶回去,再留在鐵劍門,不死也剩半條命。」二叔笑容頓失,憂心地看著一劍,頓了頓開口:「一劍,你爹沒有告訴你,其實他在莫秋身邊早已安排了人。只是怕被發現,除非到這孩子生死攸關的地步,否則那些人不會隨意出手。」一劍猛地抬起頭來,目光灼灼望了二叔,忿忿道:
「俺曉得俺衝動把孩子帶回來是不對,但要眼睜睜看著孩子受苦,俺做不到!俺明白爹辛苦,陸玉那女的這幾年拼了命打壓赤霄坊,爹是為了延陵家才無法照顧這孩子。可孩子是俺帶出的,若有任何事情,俺絕對一肩扛下,不會累及延陵家!」二叔多少也知道一劍的牛脾氣,他拍拍一劍的肩,讓一劍同自己坐下慢慢談。
二叔說道:「你姊姊去世以後,鐵劍門自己起了內訌,蘇解容失蹤,鐵劍門裡的鎮門之寶赤霄寶劍不翼而飛的消息甚囂塵上,這事你可知道?」「啥?」一劍楞了楞。不是在說莫秋的事,怎又繞到別處去了?
一劍之前聽說過,赤霄劍是把上古神兵利器,不僅削鐵如泥、斷玉無聲,更是分金無痕、無比銳利,為兩家先祖當年窮盡一生心力打造。之後一場變異同門兄弟鬩牆分家,鐵劍門得了赤霄劍奉為鎮門之寶,而延陵家則擁了赤霄坊這塊招牌,兩方從此殊途。
二叔緩緩說道:「鐵劍門的大小姐陸玉原本還有個哥哥『陸譽』,陸譽原本才是繼位人選,可是後來卻突然失蹤。陸玉繼位後幾年間大刀闊斧整頓鐵劍門,但一名女子並不得服眾,門內長老不知從何處聽來赤霄劍失蹤的消息,便要陸玉拿出鎮門之寶,否則不承認她是掌門。」一劍搔了搔頭,聽不太懂,可又不好意思說,只得尷尬地笑了一下。
二叔眼底含笑,仔細解釋。「你爹其實早知道赤霄劍不在鐵劍門,然而蘇解容因你姊姊的死離開,赤霄劍的秘密被掀開來,那麼巧又揪出一個藏在鐵劍門裡的探子,於是陸玉將一切都算在咱們頭上,新仇舊恨,不除咱家她是不罷休的。」一劍突然醒悟道:「原來如此,陸玉當赤霄劍失蹤的事情是咱家說的!」二叔點頭。「你爹一直以來要應付陸玉已經十分辛苦,所以小秋這孩子絕對不能帶回去,鐵劍門這幾年來在陸玉雷厲風行的整治下勢力愈益龐大,若帶他回去,鐵劍門便更有藉口對付你爹。」「可是,」一劍本想吼人,但又記起這人是自己的長輩,一口氣嚥不下也吐不出來,整張臉頓時漲得通紅。「可是難道就置孩子於不顧?他還這麼小,哪熬得了!」二叔頓了頓,思量一番後說道:「不接回去,但可沒說你不能照料他。」「二叔?」一劍不甚明白。
二叔笑著拍拍一劍的肩。「你這回找到的赤鐵礦和隕鐵都是最好的,對赤霄坊將來的兵器鍛煉大有幫助。辛苦奔波了兩年你也累了,此次便由我回去向你爹覆命吧,你想留幾天便留幾天,我留幾個人給你幫手,事情安排妥當後,趕緊回來。」「多謝二叔!」一劍喜出望外。「我回去自會向爹負荊請罪,麻煩二叔!」「說什麼負荊請罪,你這傻小子。」二叔含笑道。
◎這夜,一劍摟著偶爾被惡夢驚醒的小外甥一夜無眠,等到了早上,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小外甥送回鐵劍門。
得了長輩的應許,接下來的日子一劍便歡歡喜喜地攬起照顧小外甥的責任。
莫秋的院落平時鮮少人跡,只是每隔二日有教書先生來半天,再隔二日鐵劍門裡的首席弟子來半日,莫秋心竅未開學什麼都是慢,明明六歲了卻連話也講不太好。
開始時一劍總是小心翼翼地躲在莫秋房裡,竭力隱藏氣息不讓人發現,可每回莫秋挨罵沒飯吃,一雙水汪汪淚濛濛的眼睛便看得一劍難受。
一劍能出手,卻咬緊牙關忍下來。
他性子雖魯直衝動,可也曉得不能拖累二叔和爹。
莫秋回房後老是小聲哭,一劍屢次靠近莫秋,莫秋都會跑開。後來一劍帶了幾次飯過來,每天陪著莫秋用三餐,夜裡坐在床頭守著莫秋睡,他只能做到讓莫秋吃得飽睡得好,這些他要做到最好。
小孩子的戒心不持久,某日莫秋受了責罰跑回房裡,一劍見莫秋衣裳勾破,手臂上還露出一大塊紅腫傷痕,受不了的他一把將孩子攬進懷裡,莫秋起先拚命掙扎,但一劍開始輕輕拍起孩子的背。
莫秋靜了下來,而後是細細哭泣,一劍無聲的憐惜傳到了孩子的心裡,後來莫秋竟哇地聲嚎啕大哭起來。
莫秋的小臉蛋整個埋進一劍的懷裡,對一劍完全撤下戒心。
那日起,莫秋的字寫不好,一劍握著莫秋的手一筆一筆畫;莫秋馬步紮不好,他陪著莫秋紮。
他告訴莫秋:「勤能補拙,一次不好便再練一次,世上沒有不能成的事。」隨後一劍更和一葉商量調人過來,將爹安排在莫秋身旁的探子換了出去。
一葉的親信廚藝了得,行事更是俐索,如此之人照顧莫秋,一劍才放心。
後來一葉打探到有味奇藥能洗髓換骨,令人續筋接脈斷骨重生,一葉說若是莫秋能得到此藥方,那他天生閉塞不通的奇經八脈便得疏通,甭論同常人般習武,就算日後要練就登峰造極的武功也並非難事。
一劍得知消息便日夜奔波勞走,最後皇天不負苦心人,終叫他求得藥方,不過韶光易逝,就僅僅這些功夫,便已將近兩個寒暑。
這日深夜,莫秋正在房裡習字,聽見門被打開的聲音,抬頭看見來人,立刻高興得放聲大叫,隨即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往外跑去,整個人撲到一劍懷裡。
「舅舅!」莫秋仰起頭,笑咪咪地望著一劍。
「今天怎麼這麼開心?」一劍風塵僕僕地,是剛回蘭州的家與父親詳談,並且處理了赤霄坊一些急事後,又快馬加鞭趕回來的。
這兩年一劍總是如此往返,有時一日睡不了一個時辰,但為了這心肝外甥,絲毫也不覺得苦。
「舅舅,今日夫子贊俺書默得好。」莫秋說。
一劍聽得孩子脫口而出一個「俺」,忍不住大笑,原來耳濡目染便是這麼回事,這孩子竟學起他講話來。
「嗯?然後呢?」一劍揚起笑,但笑容隱沒在生得亂糟糟的鬍子裡,只剩一對眼裡溫和的笑意不斷擴散。
他望著這兩年來自己教養的外甥,這孩子如今身高竄高許多,但橫的仍是長得少,單薄得像竹板一折就斷似的。
「師父也贊俺劍練得好。」莫秋咧嘴笑著,小銀牙閃閃發亮,細細彎著的雙眸如窗外月色清明,也是閃閃發著亮。
「那你有沒有說舅舅在這裡的事?」一劍半問半叮嚀。
「沒有。」莫秋猛搖頭,而後直勾勾地盯著一劍,討賞似地看著他。
一劍本不知莫秋這神情是想做啥,楞了一下才恍然大悟。
他伸手摸摸孩子的頭讚道:「小秋真是乖。」「小秋很乖。」莫秋捧著臉頰,瞇著眼笑得好開心。
一劍被逗得再度大笑。他覺得這些日子來莫秋開朗許多,也許這孩子原本就是這般愛笑的性格,只是人事不對,落在這鐵劍門裡,性子被壓抑得太慘。
一劍將買來的菜餚放在桌上,莫秋眼睛睜得老大,樂顛顛地跑去拿了他的小紅筷子出來。
莫秋爬至凳子上,整個人幾乎都要攀到桌面去了,一邊以筷子戳清蒸魚片,空著的另一手直接抓起拔絲排骨便往嘴裡塞。
一劍想起當日見著莫秋,莫秋便是握著這雙筷子。原來莫秋從小筷子便拿不好,陸玉吩咐使不了筷子就不讓他吃飯,這孩子嚇得每日每夜握著筷子,可就只是握著,沒人教他使,他從來沒學會過。
「小秋,別用手拿,舅舅教過你的,忘了嗎?」一劍開口,那聲音略微低沉,加上他一臉大鬍子,眼神又暗,挺是嚇人。
莫秋肩膀縮了縮,依依不捨地將他的排骨放回原位,放回之前還努力舔了一下權當記號,以此證明那排骨已經是他的了,舅舅也不可以搶。
一劍真想掄起拳頭敲敲這孩子腦袋,誰會跟他搶了真是!
見莫秋一片魚幾次也夾不起來,戳都快戳爛,一劍橫臂繞到莫秋身後,大掌包裹住莫秋的拳頭,有些笨拙地一根根分開莫秋的手指,教他重新掌好手勢,慢慢地使起筷子。
一劍有些莫可奈何地道:「慢慢夾,一次一個來,這整桌菜都是你的,想吃多少便吃多少。可就是不能把肚子吃撐,少一會兒又要難受。」他這個大老粗在外說話可從沒這等輕聲細語過,可碰上了莫秋這小東西,要不放低聲量,吼得太大,又得把孩子嚇哭。
也幸而鐵劍門裡從來沒人想來這偏僻院落,他們舅甥才得如此愜意。
「舅舅不餓啊,不吃啊?」莫秋抬起頭,問得有些刻意。
一劍聽出這孩子怕人搶食的意思,笑聲悶在喉間,低聲說道:「舅不餓,這些是買來給你一個人吃的。」莫秋雙眼放光,又笑咪咪地望回那滿桌菜色。五顏六色的模樣真好看,而且好香好香,他菱般美好的唇瓣揚起,望著一桌的菜,望著舅舅握著他教他使筷子、曬得黑黑的大手,心裡就是愉悅非常。
過了好一會兒,吃飽了的莫秋癱坐在床上,正收拾著桌子的一劍往莫秋望去,只見莫秋抱著自己微凸的小肚子拍拍摸摸,打了一個嗝,而後又一個,接著便開心又滿足地笑了。
那笑純粹甜美到一劍都有些恍神,一劍突然覺得莫秋模樣長得也真是標緻,笑起來的時候那水靈靈的眼彎彎如天上弦月,年紀小小就這模樣,長大了還不迷煞一大堆男人。
嗯……男人?
一劍再看看長得玲瓏剔透,比女孩子還可人上萬分的小外甥。
這兩年吃得好睡得飽,莫秋是愈發愈粉嫩精緻了。
先不說那唇紅齒白,就說那身吹彈可破的肌膚,簡直膚白勝雪,而且尖尖的瓜子臉蛋上五官生得一個叫恰到好處,只稍輕輕一笑,滋味便像嘴裡含了糖似地,讓人覺得甜到心坎裡。
「……」一劍有些楞。搔搔頭,覺得好似哪個地方不對,可思緒轉了幾圈,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稍微收拾了一下,不留下痕跡,一劍接著抱起昏昏欲睡的莫秋準備出門。
「舅舅?」莫秋迷迷糊糊地喊了聲。剛吃飽了的他很睏,而且今天又練劍很久,他眼皮就快睜不開來了。
「今天又滿十日了,舅舅得帶你回去泡藥浴。」一劍說。
一劍的一句話,把莫秋給驚醒了。
◎一劍在離鐵劍門幾條街的距離買了間宅第,不大不小的簡樸宅子,還有片小花園,環境清幽無車馬之喧。
之所以會買這處完全是替莫秋考量,莫秋浸藥浴需要幾個時辰,而且……噗通一聲,一劍牙一咬心一橫,把死都不肯進入澡盆的莫秋扔下水,頓時澡盆內黑色藥湯四濺,一劍被潑到的手臂和臉頰上興起陣陣刺痛感。
「好痛好痛,舅舅我不要──」莫秋在澡盆內掙扎著,咕嚕咕嚕喝了幾口藥水,又拚命地探出頭來攀住盆沿想要爬到外面,遠離這些燒膚融骨的藥湯。
「不行。」一劍見莫秋疼得不停哭,仍是狠下心腸將莫秋的手由木盆邊緣撥開。
「舅舅──舅舅──我好痛啊──」莫秋幾乎放聲尖叫。
孩子喊疼的聲音一聲一聲刺入一劍心底,但他也只能紅著眼眶,把拚命掙扎上來的莫秋再度壓回水裡去。
一劍硬著心腸怒斥:「你忘了自己同舅舅承諾過什麼嗎?你說會練好字、習好書、學好武功,可如今這屁點大的疼都忍不了,將來哪還能有成就?」「舅舅──好痛好痛──我不要──不要了──」莫秋哭得嗓子都啞了。
舅舅變得好可怕,他不想泡藥澡,也不想有成就,可是平常很疼他的舅舅卻總是在這時壓著他不讓他上去。
「忍耐一下,再忍一下。」一劍說。
「我不要啊──」莫秋放聲痛哭。
一劍看莫秋爬起來又被他壓下去,不但不停嗆水,眼睛都還讓藥湯給刺紅了。莫秋難受,他也不好過。
最後他只得邁入澡盆之中緊緊將莫秋抱住,扣著莫秋讓藥水能夠漫過莫秋四肢,不讓莫秋的撲騰叫這些功夫白費。
「舅舅──疼啊──我疼啊──」莫秋哭啊喊啊,可一劍就是不放手。
「不疼,不疼,小秋你要乖,你要忍,舅舅陪你一起疼,再一會就不疼了。」一劍眼前模糊,原本乾澀的眼裡似乎有什麼冒了出來,如同滿出的黑色藥湯般溢出眼眶。
所謂洗髓換骨,耗的是多少難以蒐集的奇珍藥草,才能通得所有阻塞經脈,可這藥效奇強,得歷經無數次燒肌融骨之痛才得化瘀重生,此等折磨連成年男子都難以忍受,更何況是莫秋這小小稚齡孩童。
可一想起這孩子的將來,一劍即使心疼,也得逼莫秋繼續忍耐下去。
一劍死死抱著莫秋,在他耳際狠聲說道:
「莫秋你聽著,舅舅現在可以看著你護著你,可不能守你一生一世。你是個男孩子,男孩子哪能一輩子軟趴趴任人欺凌!舅舅替你洗髓換骨,叫你以後有本事學武功,將來比誰都厲害,日後沒人欺負得了你。舅舅要你當條鐵錚錚的漢子,要你有骨氣,要你忍得痛,以後,你就能像舅舅這樣去保護任何一個你想保護的人。莫秋,你知道舅舅的苦心嗎?」莫秋仍然撲騰哭泣,嘶啞吼叫著疼。
「莫秋,莫秋你知道舅舅的苦心嗎?難道你要一輩子都只能伸手向別人要飯,人家不給你飯吃,你只得等著餓死?」一劍發狂似地朝孩子耳邊吼著,震耳欲聾的聲音穿透了孩子的心,也穿痛了自己的心。
莫秋的掙扎漸漸緩了,可疼痛止不了。他拼了命地叫自己忍耐,卻無法止住疼痛的眼淚。「舅舅,可是我好疼──我不要餓死──可是我好疼──」「不疼,不疼,再疼都有舅舅陪你。」一劍閉眼,難以承受的淚水因此滾落。他並不想這麼對待唯一的外甥,然而習不了武,在以武立門的鐵劍門裡,莫秋絕對難以生存。
莫秋一直嗚嗚地哭著,微弱掙扎。
「小秋你要乖。」一劍紅著眼眶,低聲哄著孩子。
◎折騰了大半夜,等泡完藥浴莫秋已經痛得暈厥過去。
一劍將莫秋送回鐵劍門裡,幫他蓋好被子擦掉眼角淚水後摸了摸孩子的烏髮。他低聲道:「好好睡吧!」遂放輕步伐出了房門。
十日一次的藥浴莫秋已經浸過三次,然而還有漫長的幾年,這孩子的筋骨才會完全暢通。
一劍歎了口氣,不再去想以後莫秋要受的折磨,轉個念頭思量明日得回家一趟,二叔飛鴿說赤霄坊有批兵器出了問題,他得回去看看。
就在此時,突有幾個黑影迅速從鐵劍門裡竄出,一劍一楞,隨後又見一白衣人尾隨上去。一夥人咻地聲便只剩遠遠的幾個小點,一劍回過神來,立刻駕起輕功急起直追。
那些人輕功極好,該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一劍在後頭跑得喘噓噓地,畢竟二十出頭的年紀功夫尚不到爐火純青,自是有些吃力。
於是當一劍順著那些黑衣人留下的血跡趕到水聲滔天的奉天河畔時,岸邊已是屍首滿地。
一名白衣人長劍刺穿一個黑衣人的胸膛,結束最後一條性命。遍地血腥的場景令一劍皺眉,直道這人趕盡殺絕未免太狠。
白衣人察覺他的氣息,原本垂著的頭慢慢地抬起來,漆黑無光的雙眼猶若兩潭深淵,直勾勾看著他。
河畔殺意未散,冰冷的殺機從白衣人身上瀰漫而出,一劍握住腰間長劍毫不退卻地還視回去。只是,當遮月烏雲飄散,露出的月光映照在那人身上時,那人乾淨素白的臉在月光下染上淡淡銀輝,如此景色如斯面容,讓一劍呆住了。
一劍確信自己見過這張臉,細長的鳳眼泛著光,兩道柳葉眉微微揚起,不點而朱的薄唇輕抿,單薄的身形獨自傲立。
風吹來,揚起那人雙鬢的柔順烏髮,遮蓋那副絕世容貌,朦朦朧朧恰似江南三月煙雨攪亂一池春水,帶起那麼一抹淒美,散著那麼一抹哀愁。
「烏衣教的小賊,再來多少也是一樣,膽敢用蘇解容的名字誘我出來,便要有死在我劍下的覺悟。」那嗓音不高不低,隱隱透著酥柔與沙啞。
「陸玉!?」一劍脫口而出這個名字,但細細看了此人身形,又聽得對方嗓音不似女子那般嬌柔婉轉,才猛地改口:「陸譽,你是那個失蹤多年的陸譽!」一劍追人時沒有多想,如今才隱隱覺得可能麻煩了。
失蹤多年的人今日突然出現,還由鐵劍門內追擊賊人而出?其中有何內情,這事是否也為陸玉對付延陵家的陰謀?
他沒有一葉的靈活思緒,如今只覺腦袋混亂非常。
「憑你,不配直呼我姓名!」陸譽唇角勾出一抹殘酷冷笑。
這笑,再讓一劍恍若雷擊。
陸譽的臉頰上有個單邊窩窩,和莫秋一樣一笑便會出現,而且就那麼巧,都生在左邊。
一劍直直瞪著那個窩窩,然而陸譽的劍卻在同時刺來。
一劍抽劍橫擋,怒道:「閣下想必有所誤會,在下並非烏衣教人!」「是不是都無所謂。」陸譽道。
陸譽劍路飄忽招招凌厲,往往一劍才想擋就已中劍。高手對招彈指間便可要人性命,一劍閃得狼狽,身上劍傷不斷,渾身鮮血淋漓。
「就算你不是烏衣教人,見了我這副模樣,也留你不得!」陸譽言語之中透露出森冷殺意。
一劍忿忿往陸譽看去,吼道:「格老子的你是娘兒們嗎?只不過見你穿了褻衣便要殺,老子這還真死得冤枉!」陸譽一楞,被一劍給逗笑了,但他手中利刃卻未停歇,同時穿透一劍右肩。
削鐵如泥的寶劍刺穿了骨頭,劇烈疼痛傳來,一劍眼前發黑,站都站不穩。
手中的寶劍似乎卡在骨頭上,看見一劍臉上痛苦的神情,陸譽卻顯趣味興饒。
陸譽殘忍地轉動手腕,劍刃刮骨之聲鈍鈍傳出,隨後立即將劍猛地抽出,過血不染的寶劍於月光下散發殺氣,閃動的光芒刺痛一劍的眼。
「啊……」認出一劍手中那把赤霄坊所出的凌雲劍,陸譽忽然道:「要不……你跪下向我磕三個響頭,叫我三聲爺爺,爺爺就放過你如何?赤霄坊的小當家。」被認出來了!一劍晃了晃,握緊兵器再向陸譽襲去,卻在碰上陸譽手中寶劍時鏗地聲當場劍斷。
「呸,老子的爺早死了!你要在老子面前一劍了結自己,老子說不定可以考慮給死人磕半個響頭!」一劍努力踏穩步伐讓自己不至於往後倒去,滔滔江水在身後奔騰,轟隆隆響,震得他思緒混亂,可一對如獅如虎的雙眸裡始終透著堅韌。他不服輸地盯著陸譽,無論什麼痛也折煞不了自己的骨氣。
一劍這硬撐的模樣在陸譽眼裡看起來頗是有趣,陸譽笑得深了,再次舉起劍,這次慢慢地,一寸一寸深入一劍胸口。
那戲謔的笑容與傲慢的態度真真讓一劍火大,一劍的性格哪是肯輕易認輸,他雙手運勁扣住劍刃,強與陸譽抗衡。
一劍那種眼神讓陸譽不快,又聽一劍聲音斥道:「老子功夫不如你,今日認栽,可你枉出鐵劍門這等大門大派,行徑比陰溝鼠輩還不如!」陸譽目光一冷,利劍抽出,迅雷不及掩耳之際一掌重擊一劍胸口傷處。
一劍悶哼了聲,剎時肺腑內氣血翻湧奔騰不已,竟生生被擊飛出去,摔入滾滾大河之中,濺起河面劇烈水花。
大口鮮血嘔在河裡,一劍吃力地掙扎游了幾下,無奈氣力漸失划不動水,只能任激流推著他而去。
「他娘的……」沒力了……滔滔河水帶一劍翻了幾個身,偶爾他能從水裡看見彎彎扭曲的月牙。突然他覺得那竟像極了他小外甥莫秋的眼,想觸摸,卻不明白那已是構不到的距離。
徒勞無功地朝月牙伸出手,沒察覺在冰冷的河水裡載浮載沉間,已被凍得通體生寒。
手臂垂了下來,身體沉重萬分,漸漸無法動彈,緩緩地,河水沖刷間他意識逐漸渺遠,最後連疼痛也感受不到,陷入了黑暗裡,闔上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