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五年,時光流逝。
今天整個秦府喜氣洋洋,一方面是因為出外經商大半個月的老爺子回府了,另一方面則是秦家二小姐秦沐容的文定之日。
清晨下了場雨後,太陽露出臉。一大清早,來自四面八方的賀禮不停的送進秦府,熱鬧非幾。秦家大小姐秦霏早已嫁人,卻嫁了個普通人家,如今秦沐容將要嫁給朝廷尚書令王碩之子,終於如了季燕的意,
這下秦府不單是富貴人家,更和官宦之家結為親家,就算秦震背後還有個鎮國大將軍撐腰,她也不放在眼裡了。
秦老夫人身子骨因年歲增長而大不如前,雖然季燕特地派人到她居住的綠羅閣請她,但是她已經打定主意只在秦沐容大喜之日再現身。
「震兒,」秦老夫人輕聲喚著坐在窗邊太師椅上看書的孫子道,「時候差不多了,你該到前頭去了。」
秦恩峰早該將秦記布莊交由大兒子掌管,但因為秦震一直和季燕不和,原想等兒子長大懂事了,能體諒他娶妾一事,他再將布莊交給兒子打理,無奈事與願違,時至今日,秦記布莊仍由他在主事。
秦震也倔強,明知問題所在,硬是不肯向父親低頭妥協。
聽到叫喚,秦震的反應只是看了她一眼,「姥姥,時候還早,不急。」
這裡是秦府最僻靜的一個地方,秦老夫人不愛熱鬧,所以平時也只有幾個打掃的丫頭前來,秦府上下,除了秦震可以自由來去外,兒、媳要見她,秦老夫人都未必會見,這裡自成一塊獨立天地。
她輕歎了口氣,知道孫子個性倔強,一向吃軟不吃硬,逼他只會適得其反。
時候確實是還早,也就由著他。
秦震的眼角瞄到遠遠走來的嬌小身影,因為早上下過一場雨,路面有些濕滑,所以沈織織走來特別小心。雖然她已經盡可能小心翼翼,但還是不慎滑了一跤,手上拿著的糕點硬是灑了一地。
見到眼前上演的這一幕,他忍不住坐直身軀。
秦老夫人注意到他的動作,「怎麼了?」
「沒什麼。」秦震翻身下了太師椅,推門走了出去。
十二歲的沈織織苦惱的蹲在地上,她的大腿因為摔了一跤而發疼,但是她根本無心理會,小心翼翼的撿起地上的杏蓉糕,這是方才秦震交代,要她上廚房吩咐褚大娘特地做了要給老太夫人的。這下可糟了!
她徒勞無功的想要撫去糕點上的灰塵。
「妳在忙和什麼?」秦震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大… 大少爺!」沈織織的臉上有著不安。
「秦震!」他蹲下來,懶懶的更正。這丫頭只要一做錯事,就會用可憐兮兮的口氣喊他大少爺,偏偏他就是無法對她發脾氣,隨手撿起一塊已經沾上塵土的杏蓉糕,看來是毀了。
「對不起- 」沈織織一臉內疚,「你瞧我笨手笨腳的。」褚大娘總數落她,她明明長得一副機靈樣,做事的手腳卻總是比別人慢,只要她動作快一點,就一定會出錯,就像現在。
今天是二小姐文定,所以廚房忙成一團,她把杏蓉糕送給老太夫人的房裡後,就要趕回廚房幫忙,誰知卻因為心急,平白浪費了美味的杏蓉糕。
她忍不住輕歎口氣,心想,這樣的她,或許終其一生只能待在廚房裡,幹些沒人要做的粗重活了。
「少爺,請恕罪。」雖然秦震沒說什麼,而且看起來也沒有生氣的樣子,但知錯的她還是開了口。
「恕什麼罪?」他輕敲了下她的腦袋,「我又沒有怪妳的意思。摔到哪了?」
「沒有。」沈織織臉紅心跳的閃著他關懷的手,「我很好!」
這五年來,大丫頭仍然會欺壓她,但她一點都不覺得辛苦,因為秦府有他在。
在她面前,秦震從不會端架子指使她,每回出門回家,都會帶點零食或小玩意給她。彷彿沒有看到她的閃躲,他逕自拉起她。「褚大娘交代,我要趕快回廚房去!」她不是要違背他的意,而是她真的還有好多活要忙。
他對她輕佻下眉,「在這裡是褚大娘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
這怎麼比呢?沈織織有片刻茫然。照理來說,秦震是主子,她該聽他的;偏偏他對她說話總是溫和柔軟,而褚大娘對她卻總是嚴肅、不假辭色,所以該聽誰的好呢?
「石管事一直在找你,」她突然想到,輕聲開口,「好像是要你上正堂,未來姑爺那頭派來的媒人送來好多新奇玩意兒。」
「知道了。」他不是很在乎的回應。
「前頭好熱鬧,好多人,但是石管事不准我去看。」沈織織繼續說道,「他說怕如夫人看到我會發脾氣。」
應該吧!五年前他開口要姥姥做主留下沈織織,二娘就算再心有不甘也只能接受,雖然保住了她,但他擔心沈織織會被二娘找到機會修理,索性要她見到二娘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姥姥?!」一抬頭,秦震意外看著站在房口的秦老夫人。
「時候不早了,你就去吧!」她拄著枴杖,沉穩的看著他,「別惹你爹生氣,知道嗎?」
她很清楚這父子倆總是沒三句話就起爭吵,所以特地多交代了一句。
「至於織丫頭- 」秦老夫人定眼一看。每每見到沈織織,異發覺得她是個漂一見的小姑娘,只不過當個奴才長得如此俏麗,是福、是禍就不知了… … 「過來替我捶捶背。」
「去吧。」秦震輕推了下耿直的沈織織。
「可是杏蓉糕怎麼辦?」
「罰妳再去做一份來。」
「我不會!」沈織織聞言,小臉揪成像個包子似的。
「說笑的,我也明白妳沒這份能耐。」秦震輕笑出聲,「機靈點,別惹姥姥生氣。」
「知道了。」她乖巧的點點頭。秦老夫人微笑,難得看到自己的孫子如此開朗的神情,「放心去吧,把織丫頭交給姥姥,姥姥不會把人給吃了。」
秦震朗聲一笑,「姥姥愛說笑了。」
「別再耍嘴皮子,快點去。」秦老夫人催促。
「快去啊!」見他沒有動作,沈織織忍不住伸手輕推了他一下。
他意外的看著她,「推我!妳真是越來越大膽了!」
沈織織俏臉一紅。
他不以為意的笑道:「我沒怪妳的意思。妳在這裡陪著姥姥,我去去就來。」
秦震的笑容使她釋懷許多。
她的目光忍不住追隨著他走遠。
「這個孩子,我已經許久沒看到他這麼開朗的神情了。」秦老夫人對小丫頭伸出手。沈織織連忙上前扶住。
「可惜啊!」輕歎一聲,打量著小丫頭細緻的五官,「妳是個使喚丫頭。」她不解的看著秦老夫人。她本來就是個丫頭,這點在她被賣進秦府時,她就已經明白的,有什麼可惜的?
她照著秦老夫人的指示,輕撫她的背,直到她疲累的決定小睡半刻,她這才慢半拍的想起她在廚房裡的工作。
這下完了!沈織織呻吟一聲,輕手輕腳的連忙離開秦老夫人的小築,心想,褚大娘現在一定氣瘋了。
在通往灶房的曲橋上,她差點跟迎面而來的小廝撞上。
「讓開點!」小廝斥道,「要死人了!我得趕著去稟報老太夫人,不然大少爺就要被逐出家門了。」
逐出家門?沈織織的身體一僵。
這是怎麼回事?
就算被責罰她也不管了,她心急的往大堂跑去,遠遠的就看到一群人聚在一起。才走近,便聽到秦震冷淡的聲音響起。「妳做盡一切,無非是想要趕我走!就連不是我做的事,妳也硬要賴在我頭上。好,我走便是,反正這個家我早就不想待了!」
沈織織聽到秦震的話,心下一驚。他真的要走啊?想到這,她的眼眶忍不住紅了。她不希望他離開啊!秦府就他對她最好。
季燕沉下臉道:「老爺在這裡,你可別給我亂扣帽子,我什麼時候想要趕你走了?」她鼻頭一皺,哭天喊地了起來,「老爺啊,在場的貴客們,你們看看,這就是秦府的大少爺,我盡心盡力的待他,到頭來,得不到他一句感謝也就算了,還得讓他說話糟蹋。
「也不想想今天是什麼日子,今天可是他二妹文定的大喜之日,他硬是把尚書令送來的龍鳳呈祥燈給弄壞,現在不承認也就算了,還硬是賴給自己的兄弟。」
秦恩峰的臉因為她的話而異發陰沉,看著四周指指點點的眼神,沉聲道:「震兒,你可知錯?」
「我何錯之有?燈又不是我弄壞的。」他進內堂賞玩王府送來的聘禮時,二妹出嫁那日要掛在秦府大門的那對龍鳳呈祥燈早就已經破了,當時秦雷站在一旁,所以犯錯的是誰,他與秦雷心知肚明。「雷兒說是你故意破壞的。」季燕沒道理不相信自己的兒子,更何況秦震早就看他們一家子不順眼。
「是秦雷,不是我!」秦震不悅的皺起眉頭,舉目四望,就是沒見到秦雷的身影,這個從小便畏首畏尾沒有膽當的傢伙,早就不知躲到哪去了,他詛咒一聲,沉靜的看著父親,「爹,你怎麼說?」
眾多賓客等著看好戲,秦恩峰將袖子一揮,很快的就下了決定。震兒再怎麼樣也是鎮國大將軍的外孫,就算東西不慎損壞,尚書令看在鎮國大將軍的面上,應該也不會太過追究才是。
至於事情的真相為何?可以等到關上門,自家人再來解決。
「你就跟沐容道歉了事,再寫一封歉帖至王府。」
「我說了,」秦震的聲音沉了下來,「不是我!」
「不管是不是你,」秦恩峰的口氣不容置喙,「我要你怎麼做就怎麼做,明白不?」
秦震靜默許久,最後輕吐了個字,「不。」
「什麼?」沒料到兒子竟然會在眾賓客面前,不把他的話當成一回事,秦恩峰的面子一時之間掛不住。
「不!」他鏗鏘有力的表態,「不是我所為,就算死我也不認。」
「你若不照著我的話做,就給我滾!」秦恩峰氣得沖昏了頭,脫口說:「我就當家門不幸,出了你這個不孝子!」
「要我滾?」秦震的眼神一冷,「您說真的嗎?」
「當然!」秦恩峰用力拍桌喝令,「去向沐容道歉!」
「不。」
「你說什麼?」
「不!」秦震倔強的重申,「反正這個家從來沒有我立足之地,二娘視我為眼中釘,走就走,天下之大,自有我容身之處。」
根本沒費心去看季燕眼中得逞的狡黠神情,秦震面無表情的轉身離開。他臉上兇惡的神情使得下人們不敢擋路,自動讓開路,他的腳步沒有絲毫遲疑,大跨步走向大門。才踏出大門,他的衣袖突然被人從後頭拉住,他板著臉轉過身,卻意外的看到沈織織。
「不是說了嗎?」他連忙將她拉到一旁,「不要上前頭來。」要是被二娘撞見,有得苦頭吃了。
「我知道,可是… … 」沈織織遲疑的咬著下唇,此刻的他看起來冷漠、疏遠,令人畏懼,她仍哀求,「你不要走!」小手不自覺的又拉了拉他的衣袖。
秦震低頭看著她,她眼底的水霧使他的眼神一柔,「放手。」
「不放!」她也倔強得很。
他輕歎口氣,「放開吧,這裡雖然沒有高牆禁錮,但是我處在這裡卻無一天自在。所以走了也好,可以盡情嘲風弄月,快快活活的過幾年。」
「什麼嘲風弄月?!我不懂這些,」率直的沈織織眼淚已流下臉龐,「我不想要你走!」只要一想到以後再也見不到他,她的心就好痛、好痛!
「別哭啦,傻丫頭!」秦震伸手抹去她臉上的淚,「我又不是不回來。」
「你會回來?」
「當然。」抬頭看著秦府,大門匾額上燙金的秦字,「我會回來的。就算不回來,也一定回來看妳!」這個家只剩姥姥和她令他依戀,其它人事物,對他而言已毫無意義。親生父親又如何?不過是逼死他娘的間接兇手,這會,他聽信讒言趕他離去,他們之間親情已一刀兩斷。
「真的?」
「我何時騙過妳?」
「什麼時候回來?」沈織織焦急的問。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反正,在該回來的時候,」他的手戀戀不捨的輕觸著她的臉頰,「我會回來。」
「你可以不走啊!只要你道歉,老爺不會- 」
「記得我告訴過妳的嗎?」他悍然打斷她的話,「人善被人欺,對於妳,讓步不過就是退開一步,可對於我- 讓一步就等於全盤皆輸!」他太過驕傲,如果妥協,就等於承諾燈確實是他所破壞的,他不想讓人指指點點,更不想向季燕低頭認輸。
「大少爺。」石南老淚縱橫的趕了出來,「奴才方纔已經派人去找老太夫人,只要老太夫人一聲令下,老爺絕不會趕你出家門。」
「我心意已決。」秦震轉身看著石南,「姥姥說情也一樣!替我好生照顧姥姥,還有這丫頭。」輕輕的將沈織織的推向他,「要她能離主屋多遠就多遠,可別讓惡婆娘看到她。」並低頭交代她,「有什麼事就去找姥姥,姥姥一定會幫妳。」
沈織織知道他說的惡婆娘指的是季燕,她雙眼滿是淚水的看著他。
「記住我說的話,」他的手輕點著她的額頭,「人善被人欺,強悍一點,知道嗎?」
她似懂非懂的點著頭。
看著她,秦震不由得歎口氣,「丫頭,若是腦子不好的話,日子會過得很辛苦的。」
她當然聽得出這句話不是在誇讚她,但是她沒有反駁他,眼淚直掉的啾著他,想將他的身影牢牢刻在心坎上。「保重自己!」他忍不住伸出手,一把摟住嬌小的她。「要讀書、要習字,明白嗎?」
「明白。你要去哪裡?」她關心的問。
「或許上京城去找我外公。」他對她一笑,「我似乎沒有告訴過妳,我外公來頭不小,他可是官拜鎮國大將軍。當年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在我娘死時,秦府早就被滿門抄斬了。」
她對他的瞭解確實不多,她只知道他雖然是秦家大少爺、是她的主子,但是對她說話總是溫溫柔柔。這個世上,只有他待她最好,但是他卻要走了… … 她的心突然覺得好空洞。
秦震翻身上了匹駿馬,除了胯下這匹馬之外,他沒從秦家帶走一絲一毫,頭也不回的絕然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