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神 第三章
    「唔……」翻個身,祝君安縮著肩,冷得從睡夢中醒來。她爬起身,見到桌前一道蓼藍色的背影,忍不住從喉頭裡滾出個悶聲。

    符華堂轉過頭,墨黑的瞳冷冷地瞅著她。

    「呃呃呃……這位『大娘』你……」

    「再喊我一聲大娘,就割下你的舌。」

    「君丫頭,若不是這位爺兒送你回來,恐怕你就凍成冰棍活活冷死了。」在爐前翻著小炭的老嫗開口,臉上滿佈皺紋,看來歲數相當高了。「爺啊,別跟丫頭計較,她就是愛鬧人。」

    符華堂朝老婦頷首,又低頭繼續解著手上的小鎖,不肯搭理那死丫頭。

    祝君安摸摸身上乾淨的棉襖,再轉頭瞧著木桶裡一套濕透的外衫,臉頰頓時燒紅,到底是誰替自己換上這身衣服的?

    「婆婆,你幾時來的?」祝君安迂迴地問著,就是怕自個兒會錯意。

    「欸,你這丫頭也會害臊啊?是那位爺兒敲我的門,請我替你換衣的。」和她比鄰而居好些日子,怎還不懂祝君安心裡在想些什麼?

    老嫗話方說完,符華堂側過身,似笑非笑地睞著那張毫無特色的臉孔,擺明了就是在質問她,憑什麼覺得他會佔她便宜?

    祝君安白了他一眼,下床穿了鞋,氣焰高張地朝他走來。

    「多謝大爺出手相救,君安家徒四壁沒什麼能當回禮,這小破廟也容不了您這尊大佛,就請速速離開吧!」

    「厚顏無恥。」符華堂聽完她的話後,手上繼續解著一個造型奇巧的雙頭鯉魚鎖,看都不看她一眼。

    「欸,你說誰厚顏無恥?救人還來討賞,是誰比較無恥啊?」

    「東西還來。」他將手攤開在祝君安眼前。

    祝君安心虛地縮了縮肩頭。「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是嗎?睜眼說瞎話!」符華堂起身,頎長的身段此刻卻有股迫人的威嚇感。「到時官差在這兒搜到貴風茶樓的存條,你就吃不完兜著走了。」

    「你……」聽到貴風茶樓這四個字,祝君安只覺得被一塊刺眼的金牌砸到頭。

    「還好貴風茶樓跟官衙的交情不錯,找人到這兒走一趟也不是難事。」符華堂說得嘖嘖有聲。「婆婆,您得替我勸勸這丫頭,做人還是識趣點好。」

    乍聽到貴風茶樓的名號,老嫗的臉色微微驚變,這丫頭誰不好惹,偏惹上京城裡最有權勢的茶樓?

    「別逼我動手,快給!」符華堂大掌攤直,按捺著性子,若不是顧及旁邊還有個老嫗,得維護自身美好的形象,要不他准一巴掌打死這醜丫頭!

    「哼,有錢有權,欺人不成?」祝君安還在嘴硬,不知死活。

    符華堂瞠眼,兩拳一握,頓時喀喀作響,嚇得祝君安不敢再拿喬,認命地在濕衣衫裡翻出一張遭到江水浸透,快要糊成一團的紙條。

    就在祝君安謹慎地捧著,並小心翼翼地攤開時,符華堂的臉扭曲到幾近變形。

    「你……死丫頭!」

    這哪裡還像個存條?上頭除了耐水的錢莊大印還看得清楚外,墨都暈開了,還破了一個大洞,實實在在地成為一團廢紙!

    「我……我東西還你啦,別再尋人麻煩了……」祝君安說得心虛,可這話還沒講完,頭頂就遭人敲上一記爆栗子,令她喊痛出聲。「君子動口,小人動手!你打我?!真小人!」

    「我小人?總比你這小賊手好!」說完,符華堂再補上一拳。

    咚咚咚!祝君安的腦門扎扎實實承接了三拳,打得她頭昏腦脹,傻乎乎地盯著符華堂,再瞧瞧桌上那團紙糊,一時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以後,別再讓我遇到。」他冷冷地看著她,話說得簡單,卻帶著十足的威脅感。「要不,絕對饒不了你!」

    祝君安不著痕跡地退了一步,終於清楚地見到那張俊逸的面容裡,罩著陰冷的寒氣,突然感到有些駭人。

    說完,符華堂頭也不回地離去,就連桌上那團濕軟的紙糊也不顧了。

    一腳踏進貴風茶樓的後園裡,符華堂打算先回帳房,拿貴風茶樓的大印去風雲錢莊一趟,重新再索存條。要不,日後對帳準是麻煩。

    就在他走進園中,經過那道沉重的墨色大門時,感到些許怪異,平日都是緊緊合上的門,如今卻有一條小縫,鋪滿白雪的石階上頭,還有幾個輕輕淺淺的足印,那足印不似普通人的,莫非是六神都入內了?

    「怪,不多不少!大家都進去了?」符華堂一數,心底生起一股怪異感,遂轉了腳跟踏了進去。

    一路上,都是漆黑蜿蜒的廊道,數百條小徑分佈其間,如同蛛網,但有不少是假徑道,是做來掩人耳目的。唯有走向正確道途,深入其中,腳邊才會升起瑩白光輝,一路上會有夜明珠做指引。

    不消多時,出了廊道便是翠艷色的宮殿,燈火通明將此處映照得與白日無異。

    放眼望去,這地底玉宮佔地廣闊,裡頭百花盡現、四季如春,上至屋瓦下至地面,皆由美玉鋪成,處處皆是雕樑畫棟,華美得可比擬真正的皇宮。

    從前,曾有人謠傳富庶奢華的天朝有座地宮,將世間的珍奇寶物全收進地宮裡珍藏,更有人說這是歷代天朝帝王私建的宮殿,無論是地上地下,都要據地為王,占走這世間所有地利,以利延續天朝的命脈……

    諸如此類的流言,在天朝裡不勝枚舉,許多是百姓們茶餘飯後閒嗑牙的話題,大伙其實懵懂卻又說得起勁,傳來傳去,還造了好多個英雄出來,更有什麼妖妖鬼鬼的故事夾雜其中,熱鬧得不得了。

    可六神卻非杜撰出來的人物,而是真切地活在每個天朝百姓心底。這個名號光是說出嘴,都能教人心底打寒顫,敬畏不已。

    若不是曾經歷過那場動盪不安的歲月,親眼見識過何謂人間煉獄,便無法體會現下的安逸富足,是多麼地難能可貴。

    符華堂先在宮門前頓了下腳步,之後才推門進入,越過大殿、中堂,轉入後面的花園,終於來到另一座玉宮前,卻見到花復應他們佇足在門前,各個神色木然。

    「怎麼了?」他不明所以,問向神色有異的花復應。

    花復應看向符華堂,話聲顫抖。「天女……醒了。」

    困難地嚥下喉頭的一口氣,符華堂沒想過這天來得這麼早。「真……醒了?」

    「衛泱在裡面呢!」就連平日嘻嘻笑笑沒個正經的富璟丹,也難得面色沉重。

    「你親眼見到了嗎?」符華堂再問花復應,就是不願輕易相信。

    「難道還有假嗎,騙你能有什麼好處?」一向只對富璟丹說狠話的花復應,如今將按捺在肚裡的悶氣,一股腦兒地全發洩在符華堂身上。

    「復應,好好說話。」殷孤波說句公道話,按下她的躁怒。「天女當初沒死,醒來也是遲早的事。」

    「要是奾兒也能像天女這樣醒來,那該有多好。」滕罡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奾兒不像是沒福分的人,你有信心點。」富璟丹搭了一句,算是替他打氣。

    符華堂默不作聲,目光停留在那扇玉門上,企圖透過花窗窺探究竟。然而卻徒勞無功,什麼也無法看見。

    這陣子發生太多事。先是寶器出世,貴風慘遭皇宮裡的刺客進犯,差點剷平茶樓,殷孤波有幸死裡逃生,之後不老泉又出現在居月身上……接著,是天女甦醒。

    「寶器造出、不老泉也消失,現在天女甦醒,所有事應該告個段落了。」符華堂已經想不到,這天朝對衛泱而言,還有什麼是比守護天女更重要的事。

    「你真的認為如此?」花復應抬眼,此刻她眼裡已看不見太多情緒。

    「難道不是?」

    花復應自袖裡掏出一枚造型奇異的琉璃金鎖,小小的,如普通男人拇指般大小而已。「這是衛泱要我交付給你的東西。」

    金鎖上鑄著一對蟾蜍咬錢,可是咬的東西也不像個錢,倒像是寶珠。符華堂覺得怪,通常是雙龍搶珠,蟾蜍還是頭一次看到。

    「天朝寶圖隱金鎖,日近雪融撥天明,蟾蜍固守穩福脈,洞燭先機坐江山。」花復應念出方才衛泱要交代給符華堂的話。「你好自為之吧!」

    其他六神看著符華堂掌心裡躺著一丁兒大的金鎖,都顯得相當好奇。

    「這金鎖就同豆子一般大。華堂,你先前不是拆解很多怪鎖嗎,趕快將這燙手山芋解開吧!」

    「這鎖頭真怪,沒見人這樣造過。」殷孤波說完話,搖搖頭便離開,這座地宮他待了也是白待,不如去照看居月比較實在。

    「真奇怪,鎖頭不就是要鎖住東西……」富璟丹彎下腰,瞧看符華堂掌心裡的鎖。「可眼下卻沒見到鎖扣呀!」

    「是不是這鎖頭,是要把什麼東西給鎖住?」滕罡感到疑惑,這難題簡直比他尋蔣奾兒還要難。

    「這世上有什麼東西鎖了以後,還能得到的?」花復應兩手環胸,大惑不解。「而天朝寶圖,就藏在這裡頭。」

    幾個人搔搔頭,想破腦袋也摸不著頭緒,遂拍拍符華堂的肩,很沒義氣的說:「大伙已經盡力,這難題就讓你自個兒解吧!」

    「你們……」見眾人離去,那張俊秀的桃花臉,變得難看至極。「太不夠意思了吧!」

    瑩瑩翠光閃爍,猶如碧月映照其上,光波四溢掩不住。

    這世上,有絕色、有絕艷,更有一種美麗,是美得鑽進你的骨子裡,而後在心口中緩緩散開,令人沉醉而溫暖。

    而她,便是這世間絕無僅有的珍寶。維繫著天朝運行的氣脈,左右六神所有的命運。她的降生,令動盪不安的天朝嶄露一絲曙光,逐漸走向安平樂業的盛世——天女,素景!

    衛泱靜靜地佇足在床前,看著多年來始終注視的容顏。

    天女曾經一睡不醒;直到如今,大夢已過!

    坐在玉床上,素景凝視眼前風采翩翩的男子。從前青澀的少年,如今已是沉穩內斂的男人。

    「這些年,你過得好嗎?」她開口,話聲如珠圓玉潤,輕輕柔柔的。

    「這些年,你睡得好嗎?」

    「很好。」素景頷首,靜美的玉容帶著些虛白的色澤。

    「而我也……很好。」哽在喉頭的一口氣,衛泱不著痕跡地吐了出去。

    素景朝他伸手,衛泱恭敬地彎腰,虔誠地像是在膜拜心中最崇高的大神。

    「過來。」

    「衛泱不敢放肆。」

    黑玉般的眼波停留在絳紫色的身影上,透過薄如蟬翼的絲縷,素景依舊看不清當年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威風凜凜的少年。

    「衛泱,你還是沒變。」或許,她不曾將他看清過。

    「是嗎?」他在她眼裡,始終……都是這樣。

    「我睡了多久?」

    「十年。」不多不少,恰恰好三千多個日子。一晃眼,悠悠歲月流過。

    一個人,一生之中能有幾個「十年」?衛泱沒將這句話問出口。

    好半晌,素景才又開口。「有些久。」

    「是啊!」衛泱回答得甚是輕快。

    「你可否想過,這輩子我不會再醒。」

    「不曾。」

    聽見他的答覆,素景心裡一緊。「當初,是我自己選擇的。」

    「衛泱知曉,您無須解釋……」他頓了一下。「對我,也不必要。」

    「你氣嗎?」

    「衛泱不敢。」

    素景再度伸出手,這回是掀開帷幔,素白的肌膚勝如雪,讓衛泱有種錯覺,以為玉宮裡也下起雪來。

    他專注的看著朝自己伸來的掌心,彷彿在那手心裡,還遺留彼此曾經交錯而過的痕跡,是叫命運的軌跡。

    「你真的……生氣了。」

    「您多心了。」語畢,他從懷裡掏出一塊珠玉,溫潤潔白、玉體通透,就擱在她的掌心。「如今,物歸原主。」

    素景靜靜地看著那塊珠玉,僅是淡淡地微笑,但那笑也分不出是喜是苦。

    衛泱再度彎身敬拜,而後緩緩步出玉宮,在推開那扇門前,他輕淺地說道:「這世上,只要我心之所想,必能做到。」

    「衛泱,你始終都是這麼自私。」

    天女已醒,六神命運,曖昧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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