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為自己會死在那條長長的鎖鏈下!
她是不是腦子犯傻癡呆了,硬是要那只錢袋不可?這城裡有許多大肥羊,但今兒個自己卻遇上個男不男、女不女的傢伙,而且那武功還忒是高強!
啐了一口,還算白淨的瓜子臉上平添抹慍色。平凡的相貌,沒有一處生得特別細緻,眼普通、鼻普通,隨便在路上抓來十個丫鬟,十個也都生成那模樣。
她長歎一口氣,難得遇見財神,卻與他失之交臂,還差點白白送上一條命。
「君丫頭,這幾日不見,你跑哪兒溜躂了?」
拐進小巷底,氣派的酒樓後邊站著一個大漢,滿臉虯髯,模樣忒是嚇人。
祝君安抬起頭,嘻嘻笑了出來,那抹笑,將平凡不過的樣貌,襯得有些神氣了起來。「兆爺好!這幾日丫頭我哪兒也沒去。」
踏上階台,祝君安撣落肩上的落雪,和男子面對面。「樓裡最近生意好嗎?」
「欸,不就那樣,說什麼好不好。倒是最近接連下大雪,你還來取姑娘們的衣衫,這樣的雪天浣衣,不凍死你這把小骨頭?」
「我來時,先到河邊瞧過了,水沒結凍才上酒樓來的。」她笑了笑,心底也是萬分不願意啊!天曉得在這樣的寒天中碰水,十指不凍傷也定會裂傷呀!
兆爺推開後門,將她放了進去,還向裡頭喊了聲。「君丫頭來了!」
「謝兆爺啦!」踏著步子,祝君安嘻嘻哈哈地進門。
「君丫頭可真勤勞。」鴇嬤嬤遠遠就聽到聲音,年過三十的她,容顏依舊,風姿綽約,不難想見當初年輕時的花容月貌。
「嘻嘻,來看嬤嬤最近過得好不好呀!」
「你唷,嘴巴吃糖了。」鴇嬤嬤掏了幾錠碎銀給她。「只有拿銀子時,你嘴巴才甜。」
「我見到美人時,嘴巴也甜啊!」回了這句話,逗得鴇嬤嬤樂不可支。
「咦,你指縫怎麼髒成這樣?」低頭,見到祝君安的淡色皮裙染了一層灰,那件罩在身上,滾著紅邊的繡花短襖也同樣骯髒。「路上摔著啦?」
「是啊是啊!跌到大坑裡了。」祝君安的目光藏著說謊的羞赧,但卻無人看得出來,多虧了那雙平凡無奇的眼。
「都幾歲的姑娘家了,走路還會碰撞成這樣,講出去會笑死人。」鴇嬤嬤念歸念,還是捧著那張臉蛋瞧了瞧。「沒摔傷臉皮就好。」
「今天姑娘們有幾套衣衫要洗?」
「就兩三套,但衣料子有點惱人,就是怕發皺,你洗衣時要多留心。」說完,將掛在臂上的包袱遞給祝君安。「這次不好浣,我多發些工錢,別說我虧待你。」
「嬤嬤人美心也美,對君安又好,怎麼會虧待呢?嘻嘻!」看到手裡又多了幾錠小銀,祝君安眼睛都亮了。
她聽完後直歎氣,這丫頭嘴巴這麼甜,嗓子也特別出色,就偏偏唱曲兒不行,長相更是普通不起眼呀!
「你要是長得媚些,就不必幹這浣衣的辛苦活兒。坐在樓裡只要笑,就會有人捧著白花花的銀子給你了。」
「嬤嬤抬愛了,可惜君安沒這福分,不然還真想當當酒樓裡的頭牌哩!」這話祝君安倒是沒瞎說,只要坐著就能被錢砸,那多好呀!
「算了,一人一種命,煙花命也不好受。只要以後嫁個良人倒也不錯。」
說到這,祝君安只顧著笑,那雙黑眼兒因為笑的緣故,染上一種靈活淘氣的氣息,看上去非常惹人疼愛。
鴇嬤嬤在祝君安離開時,還差人拿了昨夜剩下的糕餅,讓祝君安吃點。
「嘻嘻,誰像我命這麼好,有活幹還有餅可拿。」
「你唷你唷,就是這張嘴巴甜。吃不吃雞,煨在酒裡的醉雞?下回留給你。」
「吃吃吃!只要是嬤嬤給我的,都喜歡吃!」
「符爺好!今日是來兌票還是來存銀?」朗朗的招呼聲,在符華堂一腳踏進風雲錢莊裡隨即響起。
「存銀。」有力的話聲一落,符華堂將一袋沉甸甸的銀囊往檯面上擱。
「這大雪天還要符爺來錢莊跑一趟,下回您差人捎個口信,咱這裡派人上茶樓取款便行。」這項特例,可是賣給貴風茶樓的面子。
「這回款項頗大,我不放心。」符華堂說著,臉上雖沒什麼表情,但還是令人見了賞心悅目啊!
「還是符爺謹慎。」掌櫃笑了,記下款項數目。
掌櫃將銀子收進銀庫後,簽好字條交給符華堂留底。「符爺離開時小心哪,雪地裡容易滑腳啊!」
「嗯。」應了聲,符華堂問了句。「這雪下成這樣,你們不怕嗎?」
「怕?要打仗了嗎?」掌櫃傻傻地問,惹得符華堂發笑。原來啊原來,這十餘年的光陰,磨掉天朝人的膽量了,可是……也同樣磨來天朝風華絕代的富裕。
「沒,我問問而已。」語畢,符華堂一腳跨出門檻,頭也不回的離去。
滿天霜雪,壓白了京兆的天,符華堂不曉得這場雪還要下多久,才肯恢復原有的晴天?
走了片刻,竟見到早些時候那個輕薄自己的死丫頭,正從酒樓裡的後巷轉了出來,嘴裡叼著甜糕,走路外八,一手晃啊晃的,十足痞樣地拐來。
「嘖!什麼人走什麼路,這話一點都不假。」符華堂的眼裡淨是鄙夷的光采。
祝君安不知道自己狹路相逢遇上冤家,捧著裝糕餅的油紙包樂得像是撿到一袋銀,像這類平白無故到手的好運,她恨不得天天都能有。
說她懶,她承認。她一點也不避諱這種丟死人的字眼擱在自己身上,她哪,是有得坐便絕不站,有得躺便不願坐,明明生得是普通丫頭的長相,性子卻淨得官小姐的脾氣。
好在一張嘴生得甜,也就沒人真的和她計較,加上祝君安不過是個搗衫的浣衣女,想要有錢過活就得洗衣,洗幾套衣衫就算幾塊錢,高興時她就多洗些,發懶時一件也不碰。
直到餓到前胸貼後背了,她才悠悠晃晃地托了木盆到江邊浣衣去。但偶爾,她也會手癢地像早時候那樣,當個小賊扒人銀兩,做些不入流的勾當。
「丫頭,你心情可好。」符華堂的大掌按在祝君安肩上。
「噗……」瞠大眼,祝君安嘴裡叼的甜糕登時跌落在地。「爺……」
符華堂笑得十分輕柔,那笑容像是會淌出蜜似的,雖然刻意藏住眼裡的火光,但按在她肩上的掌力,卻一點兒也不輕。
瞧她手上那一包吃食,看來東西可不少。
「又是哪只肥羊遭你痛宰了?」他抓了塊糕咬下一口,這隔夜的滋味令嘴刁的符華堂吐了出來,指尖一彈扔開小糕。
這麼難吃的東西,她還真不挑!
「沒,你別瞎說誣賴我啊!」
符華堂見她手裡突然多了個綢布裹著的包袱,就憑她這等窮丫頭,怎麼可能會有這麼上品的細軟?想誆別人或許還有些機會,若想誆他就甭說了!
「你不只偷,還明目張膽的搶啊!」
「我呸!你哪只眼見到我偷來著?」
「早些時候,你手裡還沒這個包,如今平白無故多了出來,不是搶是什麼?」
「爺兒還真是眼尖,瞧得那麼仔細。我說你啊,是不是喜歡上我了?」祝君安俏皮地眨眨眼,說起這話臉也不紅,臉皮厚得像堵牆,想必要鐵鍬來砸才會破哩!
「三八丫頭!」符華堂惡狠狠地啐了一口。「就憑你這種平凡無奇的長相,哪點吸引人?」長那麼大,還沒見過哪個女人比她不知羞的。
祝君安翻了個白眼。「那你窮追不捨是做啥呀?」這些渾話她見酒樓裡的人常說,不知不覺也就學了起來。
「替天行道。」
「爺兒,你在抓妖嗎?」祝君安懶懶地瞟了他一眼,這傢伙煩是不煩,這種笑死人的老話也能說。
只見符華堂淺淺一笑,那模樣可會迷倒眾生。「是,就抓拿你這隻小妖!」
一掌朝她肩上按去,符華堂本欲擒拿她,怎料祝君安一個反身閃過,悠哉地閃過自己,直直地退了好幾步。
「那要看爺兒有沒有本事逮人囉!」祝君安笑嘻嘻地朝他做個鬼臉,手裡夾著從他袖口裡摸來的字條,得意洋洋地在半空揮了揮,隨即一溜煙地拔腿就跑。
符華堂瞠大眼,那張剛從錢莊裡收來做留底的紙條被她摸走,這事可是非同小可。「賊手!瞧我不把你一雙臂膀扯下來,怎能消火?」
祝君安怎樣也沒想過自己會與那男子狹路相逢。
跑到腿軟了,她倚在牆角喘氣,這一跑竟逃到江邊來,奔得實在有夠遠。
只見江面上三三兩兩的小船飄蕩,這場大雪初降,水面雖沒結冰,可船家們早就不願出船,就是怕有個萬一,畢竟扁舟沒有大船牢固,要是駛進結冰的水面,輕輕一磕碰,立刻就破洞了。
抱著小包,祝君安攤開掌心,見到方才從對方身上摸來的紙條,皺巴巴成了一團。「嘖!要是摸到個銀袋該有多好?」壓平紙面,她才瞧了兩眼,驚訝得差點合不攏嘴。「一……一百兩?!」
上頭龍飛鳳舞地壓了風雲錢莊的印,祝君安再定睛一瞧,這字據是給貴風茶樓留底用的,但這茶樓可不就是那貴得要命,整座樓子拿金銀打造的茶樓?
「呀呀呀!」她簡直是和老天借膽才會找上貴風茶樓的碴啊!「楣楣楣!我今兒個是不是被衰神看上眼了?」
貴風茶樓可是春風大街上最招搖的商家,據說後頭還有天皇老爺撐腰哩!
祝君安的肩頭垂了下來,捏著字條,小臉煞白,沒有想過自己有天竟會想要剁掉這只賊手!這惡習養成,要戒實在很難,如今竟還惹來大風波……
祝君安見身後無追兵,匆匆將字條收進懷裡,抱著小包準備打道回府時,遠遠聽見江邊有人嚷著聲。
「姑娘,別想不開、別想不開吶!」
回頭一看,祝君安看見一道纖弱的身影佇足在橋頭邊,已爬上石欄杆。
「嗟!這江水冷成這般,還真有勇氣跳。」她拉拉衣襟,縮著腦袋,話講得挺酸。「要是我,才不幹哩!」
「啊啊啊!姑娘,萬萬使不得呀!沉下心、沉下心來!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說,非得尋死尋活來著?」
一旁的嚷聲讓眾人圍觀,祝君安搖搖頭,說不定人家本來沒有那勇氣跳,但讓那多事的傢伙一喊,不跳多沒面子啊!
「啊,別別別呀!」
後頭尖叫聲連連,祝君安本來理都不願理,然而這一串激動的喊叫聲,終於讓她轉了腳跟,糊里糊塗地走到橋頭邊。
「多事多事!別人的閒事你倒也管得很熱衷吶!」祝君安罵著自己,不趕緊窩進自個兒的豬窩躲避,要是後頭的追兵來逮她,她有十條命都不夠換!
定睛一瞧,祝君安的眼珠差點滾出來,站在石欄杆上的女人,正巧是酒樓裡的姑娘。
打了一個寒顫,祝君安趕忙鑽到最前頭去。「呀,這不是劉姐姐嗎?」
哭得淚眼婆娑,欲尋死的姑娘低頭一見,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孔,便哭得更大聲了。「君丫頭!」
「姐姐今天好雅興,到橋頭上來吹風呀?」祝君安笑嘻嘻的說,一旁圍觀的眾人紛紛投以白眼,若不是這死丫頭和那位姑娘相識,說這種話準會遭眾人打罵。
「丫頭,我不願活了!」
「姐姐長得這麼美都不願活下去,丫頭我這副平淡的容貌,也苟且偷生賴活了這些年頭。那你教君安該如何是好?」
「生得美有什麼用?東大街的張秀才還是負了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把花容月貌都給哭丑了。
唉!又是個情癡吶!明明都說青樓女無情,可這春風大街卻專出癡情女呀!
「姐姐呀,你這一跳下去,就沒給自己留後路囉!到時天人永隔,張秀才要是有情有義的抱著姐姐的屍首哭得死去活來、呼天搶地,事後姐姐後悔了,這人鬼殊途你說怎麼辦?夜夜尋人就得入張秀才的夢裡囉!」祝君安歎著氣說道。
「他對我無情,怎會惋惜?」嚷完,她絕望地嚎啕大哭,忽地一陣風刮過,單薄的身形搖搖欲墜,眼看就要摔落橋下。
「姐姐……」祝君安疾呼,扔了小包衝上前去,一把托住她的腰,怎奈腳底一滑,就這樣遭人拖著一道跌下,雙雙摔落江河裡。
眾人驚呼連連,見兩個弱女子在冰冷的河面上載浮載沉,一時也沒了主意。
「救命啊……」祝君安不諳水性,沒想到救人一命不僅沒添什麼福報,如今倒是早一步登極樂世界了。
在一片嘩然聲中,沒人敢跳入冷冽的江水中搭救,只見此時一道銀白色的蹤影顯現,像條妖嬈的白蛇,將女子捲上岸旁,把她們從鬼門關前救了回來。
符華堂收起軟鞭,隨即俯下身張望,希望獲救的兩條人命沒有大礙,只是那張本是溫文爾雅、風流倜儻的桃花面,突然變得猙獰,可怕得像是惡鬼附身。
「死丫頭!」
躺在地上已經凍到神智不清的祝君安隱約聽見有人怒吼,努力撐開眼,竟見到熟悉的面孔。
「哦呀……多謝大……大娘相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