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熙十七年一月十六,元宵方過,皇帝便正式頒下旨意,整肅王軍,準備誓師南征。
十六當晚,四品以上文武眾臣齊聚集英殿,聽皇帝下任命詔書。
其實各方職守、戰略方針、補給計劃等等,早已籌謀妥當。所謂的當眾任命,不過只是一項儀式而已。
應崇優身為掌詔命的樞密學士,諸項敕書都由他親理,從渭州回來這幾天,一直忙著此事,氣兒也沒時間多喘一口,總算梳理清楚了。此刻他跪坐在龍案之旁,陽洙每宣佈一項,他就扶印頒發。
平城朝廷的辦公之地,是由原來的府侯政宮改制而來,各個殿面俱都不大,此時上百人列班於此,四周又陳設著熊熊火鼎,擠是擠了一些,但氣氛極是熱烈。
「最高從事長官,陳天平!」
階下應諾一聲,有人出班叩謝,等候前一個領命的人下來,再登上王階受敕。此人是由青益侯所舉薦,相貌雖然普通,但氣質平和,行事素來有條有理,青益侯對他極是推崇,故而這次破格任命他為從事長官。
從應崇優手中接過黃絹委狀,陳天平躬身回到龍案正前方,再拜叩謝。
陽洙略點一點頭,便翻過文卷準備念下一個名字。就在大家的專注稍稍鬆散之時,陳天平突然將腰部一弓,竟從胸前抽出一把雪亮的短匕首,藉著前竄之勢,直直劃向陽洙咽喉之處。
皇帝正低著頭,大臣們在階下,護衛尚有五步之遙,只有應崇優及時反應,抓起一卷詔命文書迎刀鋒一擋,雖稍稍阻了阻來勢,但利刀很快便將整卷絹布及卷在其中的木軸切斷,在空中斜挽過來,再次前刺。應崇優此時已趁著格擋之勢,躍身擋在了陽洙身前,背部向後一撞,推著陽洙後滑數尺,同時單足將龍案踢向刺客。電光石火的剎那,陳天平心知追擊不及,手腕一抖,匕首變成飛刀,嘯若流星,直飛向前,同時已有數名侍衛趕到,幾槍將他扎倒在地,階下大臣們的驚呼聲這才響起。
由於應崇優擋在陽洙身前,飛刀疾馳而至,正街著他的咽喉,手中沒有格檔的兵器,更不能側身露出陽洙來,應崇優只得僵住身體動也不動,腦中一片空白。利刀入骨之聲隨即響在耳邊,儘管殿內一片呼喝嘈雜,這聲音也依然清晰刺耳,仿若就響在自己的喉間一般。
「陛下!陛下!」魏王等連滾帶爬倉皇撲過來看視,一個個面色如土。
「朕安好。」陽洙丟開手裡抓著的一隻羊頭,曲起雙臂抱住身前的應崇優,顫聲道:「你怎麼樣?」
應崇優回想著方才凶險一幕,猶是驚魂未定,若非陽洙隨手從旁邊抓了一個獻祭用的羊頭替他擋在喉前,只怕現在早已命入黃泉。
「你手腕怎麼流血?剛才劃傷了?」
應崇優定了定神,抬手看看,低聲道:「沒事,一道小口子而已。」
楊晨此時已擠到了前面,立即叫了一聲:「別動,傷口雖小,刀上有毒,讓我來看看。」
陽洙臉色一白,趕緊托起應崇優的手腕,遞到楊晨面前。
「還好,不是什麼古怪的毒藥,吸出毒血來,我再給你敷一點兒解毒膏就行了。」他話音剛落,陽洙已低下頭去,想也沒想就含住傷口,開始吸吮毒血。
這個舉動不要說別人,就是應崇優自己,也瞬間僵住,想要用力將手腕抽回,卻被握得極緊,動彈不得。由於周圍被重臣和侍衛們圍得嚴實,大部分臣子在階下並沒看見這一幕,只有魏王等幾個老臣面面相覷,既是驚詫,又頗不以為然,只是礙於應崇優剛剛救了駕,也不好說什麼。
「陛下,吐在這裡,再用清水漱漱口,」楊晨雖然也呆了片刻,但還是很快恢復了鎮定,遞過水杯,又拿出一顆丸藥來給陽洙服用以防萬一。
鄭嶙與應霖這一正一副兩個焰翎大將軍此時方長出一口氣,擦擦額上的冷汗,回身來看地上的刺客,竟還活著,忙命人救治,好進行審問。
青益侯因為是陳天平的舉薦人,此刻癱在地上,嚇得面無人色,陽洙冷冷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只是轉身對魏王道:「出征在即,不用太費心,交給有司勘審便是了,切記不要株連。」
魏王因為是這次詔命頒發儀式的負責人,出了刺客這樣的事,面子掛不住倒也罷了,心中還怕會不會有牽連,一直有些惴惴不安,此時見陽洙這樣吩咐,大是安慰,忙躬身道:「陛下仁厚,老臣遵旨。」
雖然中途出亂,但陽洙自始至終都未失態,帝王氣勢令人折服,應崇優的傷口處理之後也無大礙,所以殿內重新整班,又將餘下的詔命盡數頒發完畢,最後下令三日後開拔出征。
***
這次集英殿刺殺事件之後,朝臣們發現皇帝對樞密學士的恩寵又恢復了過來,有事沒事都留在身邊,不許他走開。大家議論紛紛不說,連統率焰翎禁軍的大將軍鄭嶙,也忍不住私下跟應霖很八卦地打聽:「你知不知道皇上跟令弟是為了什麼,好一陣歹一陣的?」
「我哪兒知道啊,」因為是私下場合,所以應霖不客氣地白了上司一眼,「真是難得看到你這麼好奇。」
「就算我好奇好了。你說皇上素日,英明神武跟個什麼似的,可怎麼一到令弟面前,就像個鬧脾氣的孩子一樣。一惱了,就理也不理。一好了,又歡天喜地。倒是令弟沉穩有氣度,從來都寵辱不驚,像個成熟大人的樣子。」
應霖失笑道:「崇優年紀本來就大五歲嘛,能一樣嗎?」
「唉,那可難說,有些人年紀不比應學士小多少,但那個莽撞火爆啊呀,真讓人受不了……」
應霖知道鄭嶙的感慨何來,不由笑道:「也真是奇怪了,冀瑛雖然脾性急躁,其實很知分寸的,跟同僚相處的也不錯,怎麼偏偏跟你那麼過不去呢?」
「這人實在太好強,最初是殿前比武贏了他,後來又吃了我一頓軍棍,當然要記恨了。」鄭嶙搖頭苦笑了一下,「好在你說的不錯,他其實很知道分寸,總算沒在大戰中惹出麻煩來。」
「我覺得你們近來好多了,」應霖安慰道,「這場大戰你指揮有度,全軍上下無人不服,秦將軍也是有眼睛的人,只要他心裡服了你,慢慢也就沒事了。」
「我也真沒見過那麼倔的人,當初的棒傷沒好,他就拚命操練自己的營隊,大戰都過了也不肯好好休息,我今天升帳時看他都瘦了一圈兒了,你能不能找時間勸勸他?」
應霖一攤手,取笑道:「我勸有什麼用啊,大將軍要是心疼,自己去勸不是更好,說不定冀瑛就是誤以為你看扁他,所以心裡憋著一股氣,哄哄就好了。你看我家崇優多會哄人啊,每次皇上生氣,他都有本事哄回來,你要好好學一學。」
「這又不一樣……」鄭嶙被他調侃得哭笑不得,只好說別的事情,「對了,聽說對青益侯的處治,應學士也是主張輕辦的?」
「沒錯。你這幾天忙著準備出征,不知道朝中局勢有多詭變。魏王爺想著既然保不住青益侯了,便跟幾個軍務諸侯合本推舉他自己的親家林州君繼任青益軍主帥,皇上還真不好推脫他們,眼看著就要准了,誰知楊晨突然跳出來提了個建議,要把青益軍拆散合併到其他軍去,天花亂墜地道出數條理由,皇上趁勢順水推舟,說要好好再想想,氣得魏王爺牙癢癢,趁著皇帝巡營去,在堂官府挑一個錯處把楊晨打了一頓……」
「真的?」鄭嶙睜大了眼睛,「魏王此舉有些魯莽了。」
「你是旁觀者清嘛,魏王本就沒把他小小一個巡檢史放在眼單,加上他又故意撩撥刺激,一時氣憤,考慮不了太多,而且也沒料到會讓皇上知道。」
「你的意思是皇上後來知道了?」
「是啊。」
「怎麼會呢?雖然魏王杖責大臣是有些逾禮僭越,但這種事誰會去駕前多嘴,平白得罪魏王爺?就是楊晨自己,為了臉面也不會去告狀啊?」
應霖頗含深意的笑了笑,道:「本來是這樣沒錯,但不知是不巧還是太巧,正打著呢,明明去巡營的皇上卻突然駕臨堂官府,當場撞見魏王杖責大臣,雖然當著眾人的面沒有發作,但臉色實在難看,轉身就走人。魏王自知理虧,趕到駕前去解釋請罪,皇上卻又絲毫不責怪他,弄得他反而心神不安的。」
「那後來呢?」
「就在魏王擅自杖責大臣之後的第三天,朝廷突然頒下旨來,說青益侯雖舉薦失察,但與刺案無涉,故而不奪封地,不剝侯爵,令歸青州為政,籌措軍需。青益軍編制不動,另選主將,歸於御統。這道旨意一發,不僅青益侯感恩戴德,連青益軍上下聽說歸於皇上親轄,也都歡欣雀躍。魏王爺剛剛才觸犯過龍顏,又尋不出什麼理由來,想護林州君繼任青益軍主帥的提議當然只能甘休。」應霖說著,噴嘖兩聲,又加一句感慨,「皇上果然不愧是皇上,行出事來,真是滴水不漏。」
「先別只顧著佩服了,」鄭嶙拍拍他的肩,「馬上就出征,嶺南三十一州都不是好啃的骨頭,我們為將者,顏面都是在戰場上掙來的,你可不要輕敵哦。」
應霖哈哈大笑,正要說話,侍從突然來報皇帝急召,兩人不知為了何事,趕緊更衣,趕到了勤政殿,進門一看,位居中樞高位的君侯臣將們差不多都已奉召而來,黑壓壓站了一片,氣氛極是凝重。
原來就在兩個時辰前,陽洙接到了一條從嶺南傳來的消息。
菖仙關失守,嶺南各州人心浮動,雖然因孟氏手中二十萬檄寧軍主力仍在,尚未敢輕動,但有些州府在執行京城的詔命時,態度已有些敷衍。針對此種情形,孟釋青近日矯詔,頒布出一道「聖旨」。
這道「聖旨」大意是說:偽王師賊勢猖獗,嶺南各州如齊心合力,力擋逆軍,則功成之日,陽氏王室願改行周制,各府君在自己的州領內可擁有行政、鑄錢和官員任命權,只需每年繳一定貢賦,以天子禮敬奉王室與國師,保住皇家太廟和大淵朝的年統便可。
孟釋青此招極為狠辣,他心知相持下去,一旦檄寧軍敗亡,他將死無葬身之地,不如先慷他人之慨,將陽氏皇室的王權分割丟出來當誘餌,若是天命相助,也許還有劃嶺而治的一絲希望。雖然從目前來看,這尚是個空頭的月亮餡餅,但能成立國中之國,在封地內享有君王般的權威,的確是個誘人的許諾,而且封地越大,實力越雄厚的州府就越容易被誘惑,若是大州們因此抵制王師,那麼夾雜在中間的小州府縱然心有二意,只怕也不敢輕易表示出來。
最初看到這道假「聖旨」的時候,陽洙真是氣得七竅生煙,怒不可遏,幸好應崇優當時在旁邊,想辦法安撫住了。兩人細細察看了地圖,將有可能附從孟氏的大州們勾了出來,發現這幾州如果相互結成聯盟,再脅裹幾個小州,便可以組建出三道以上的防線,層層抵禦王師,衛護京都,情勢不容樂觀。於是決定立即召集臨時朝會,詢問群臣的意見。
令陽洙稍感欣慰的是,應召而來的重臣們看了偽詔後,個個都表示出了極強的憤恨之情,且不論有多少真情假意,聽了這些大罵孟釋青的話,皇帝心裡舒服了一點,人也冷靜了許多,對於如何應對這一變化也暗暗有了決斷,只是隱而不露,讓大家先發表自己的看法。
一番討論之後,參與朝會的一眾群臣,出現了兩種意見。
趨於保守的府侯與老臣們主張延緩南征計劃,再觀察一下事態的發展,而以鄭嶙為首的新銳軍方將領卻力主按原計劃行事,避免影響王師士氣。雙方爭辯得極為激烈,都是各抒己見,分毫不讓,一方資歷深厚,另一方新功正紅,也說不出誰在氣勢上更佔上風。
然而就在陽洙認真聽取兩邊的意見時,林州君陰陰的一句話卻令正常的朝議氣氛陡然一變。
「鄭大將軍,您這麼激動地主張讓王師魯莽南下,到底居心何在?是想讓陛下贏呢,還是快一點輸?」
饒是鄭嶙性情平和,聽到這麼惡意的一句話也不免心中不悅,立時豎眉問道:「大家都是為聖上效忠,州侯此話何意?」
林州君冷笑一聲:「天地人心,自可言察,大將軍若是光明磊落,又何必如此介意我這一句話呢?」
鄭嶙還未駁言,陽洙已經皺了皺眉道:「林州君,有話清清楚楚地說,不要陰陽怪氣的。」
「是,陛下。」林州君忙躬身謝罪,用眼尾掃了鄭嶙一眼,踏前一步,道,「這件事,臣本想散朝後入宮密奏的,誰知鄭大將軍如此攪鬧朝堂,臣不得已,只好當廷揭發。」
陽洙胸中微覺有異,但面上分毫不露,只是語氣淡淡地道:「有什麼事就說吧。」
「是……臣受魏王所命,負責平城周圍的安防,二十天前,捕獲了一名從南方來的奸細,經過嚴審,此人招認,他是由孟釋青所派,到平城來送信策反兩個重要人物的。」林州君說到此處,故意停頓了一下,看了看陽洙的反應,方繼續道,「但此人被抓捕時,身上只剩了一封信,是由孟釋青親筆,寫給謹州侯的……」
朝班之內的謹州侯嚇一大跳,慌亂跪了出來,聲辯道:「陛下明察,臣從未……」
「州侯不必驚慌,信還在,說明沒有送到您手上,那只是孟釋青一廂情願而已。」林州君不鹹不淡的道。
話雖如此說,但被孟釋青選為策反對象,總不是一件好事,謹州侯急得滿面通紅,指天對地地表述忠心。
「謹州侯治下有方,又饒勇善戰,是朕的重要臂膀,孟釋青忌憚於你也不奇怪,」陽洙溫言安慰道,「朕是相信愛卿決無二意的。」
聽到皇帝這樣說,謹州侯這才鬆一口氣,擦擦已流到頷下的汗珠。
「林州侯,你繼續。」
「是。陛下請想,那奸細的目標有兩個人,身上卻只有一封信,這表示有一個人已經接收到了孟釋青所傳達的策反之意……」
「陛下!」鄭嶙上前幾步,剛要說話,被陽洙揮手止住:「先勿多言,讓林州君說完。」
「是……」
林州君得意地冷笑了一下,接著道:「那奸細招認,他入城之後,先尋機見到了鄭大將軍,遞信之後,大將軍沒有翻臉為難他,反而讓他安安穩穩出了軍營。」
「陛下,」鄭嶙還是忍不住插言道。「臣承認有這樣一件事,但當時那人假稱是臣家鄉親人來信,所以臣命人接了進來,因為軍務繁忙,半日後才有時間去拆看,看完後臣也立即下令前去追捕送信人,但時機已晚,只好無功而返……」
「就算追不到送信人,接到如此一封策反信件,大將軍如無二意,就該立即稟報聖上,你瞞而不報,是何居心?」林州君厲聲追問。
鄭嶙仍是面向陽洙,極力辯道:「臣未曾瞞而不報,當天時間已晚,臣不敢驚擾陛下休息,就沒有請旨面聖,而是將此信封入機密奏本,遞交內值房轉呈陛下了。」
陽洙眉心一跳,視線轉向應崇優,而後者卻早在此之前就已悄悄轉身,退出大殿。
「陛下……」鄭嶙看著陽洙的表情,面色發白,「難道陛下沒有……見到臣的奏本嗎?」
「原來大將軍已稟報過陛下了啊,」林州君陰沉沉地道,「那就算我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吧,抱歉。」
「陛下!」鄭嶙只覺得手足冰涼,又叫了一聲。
「朕……對這份奏本沒有印象。」陽洙沉默了片刻,等應崇優快步重新入殿後,才慢慢說了一句。
「鄭大將軍,你可還記得那份密本是哪一天遞進內值房的?」應崇優語調鎮定地問道。
「茲事體大,我記得清楚,是元月二十六那天。」
應崇優低頭翻查了剛剛出去拿來的折錄,歎口氣道:「可是當天的折錄裡,沒有你遞任何奏本進來的登記啊。」
「怎麼會?我是親手交給封參政的,當天好像是他值守。」鄭嶙急道。
參政知事封尚忙出班道:「回陛下,元月二十六日確是臣值守,但時日已久,臣不能一一記憶有哪些大臣遞了折本,但臣保證,每一份奏本臣都詳細登在了折錄上,不會有缺失。」
「鄭大將軍,你遞了奏本後,可曾看著封大人登錄?」應崇優問道。
「當時營中事務太多,我沒有在意這些,封參政接了奏本後我就走了……」
「私自扣壓大臣奏本是死罪,臣絕不敢有所疏忽,」封尚跪倒在地,大聲道,「臣不敢說大將軍謊言,但臣確實是將每道奏本都如實登記在折錄上了!請聖上明察。」
「鄭大將軍,」一直旁觀不語的魏王突然開口道,「聖上仁厚,一向不以心治罪,你若確實一時疏忽,忘了將此信上奏,陛下也不會加以重罪的,何必百般掩飾呢?」
鄭嶙此時只覺得百口莫辯,但對魏王之言又不能置之不理,只得重複道:「請王爺相信末將,孟釋青的來信末將確已密呈聖上,中途出了什麼差錯,末將實在是無從得知……」
「鄭卿,」陽洙腦中急速轉動著,但表情卻嚴肅冷峻,「你當日曾遞交奏本,可有其他人證?」
鄭嶙眉頭緊鎖,回道:「當時已是晚間,臣未曾見到其他人……」
「鄭大將軍,你再好好想想,」應崇優相信鄭嶙的為人,不由為他心急,「有沒有任何人知道,你要去內值房遞本?」
「除了我的隨身侍衛,並無他人。」
應崇優心頭一沉,禁不住回頭與陽洙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雖面上不露,心中都有些為難。
接到策反信瞞而不報,即可視為心有叛意,這是一項慣例,但對於鄭嶙此人,陽洙卻又是深信不疑,眼看著情況對他不利,一時躊躇難定。
正當滿殿俱靜之時,一個清亮的聲音在階下響起:「陛下,臣可以為鄭大將軍作證。」
「秦卿?」陽洙有些意外地看著那個大步走到御座前施禮的年輕小將,「你怎麼能作證?」
「回稟陛下,元月二十六日晚,臣曾親眼看見鄭大將軍進了內值房,將一封加蓋密封火漆的奏本交給了封參政。」
「那為什麼鄭嶙沒有看見你?」
「因為當時臣……躲在值房外的假山後面……」
「你為什麼要躲起來?」
秦冀瑛有些臉紅,「臣是大將軍的屬下,如果當面見他,是必須要行禮的,臣一向與大將軍有嫌隙,全軍上下皆知,臣因為不想給他行禮,所以就躲了起來,等他走後才出來。」
自從當日君前比武落敗後,秦冀瑛對鄭嶙一向桀騖不服,不僅是全軍,整個平城都知道,聽他這樣說,大家都不覺得牽強。
「那麼晚了,你去內值房做什麼?」
「臣一整天都忙著操練營隊,只有晚上才有時間去遞奏本。」
「你也是去遞奏本的?所奏何事?」
秦冀瑛低下頭,輕聲道:「臣想奏請聖上恩准,將臣從焰翎軍中調出……」
鄭嶙聞言臉色一變,有些驚詫地看了他一眼。
「當日之事距今已久,你怎麼敢肯定就是在元月二十六這一天?」
「回陛下,當天是臣的生日,所以臣不會弄錯的。」秦冀瑛語氣堅定。
「嗯。」陽洙點點頭,不露聲色地給應崇優遞了個眼神。
「封大人,秦將軍遞折本之事,你可有印象?」應崇優走到跪伏於地的封尚面前,溫言詢問。
「這個……卑職倒是有印象……因為曾與秦將軍同在平城麾下供職,所以記得他的生日,當時我們聊了聊,還在值房內請他飲了一杯暖酒……」
「可是封大人,折錄上也沒有秦將軍遞本的登記,你不會是跟他喝完酒,就忘了吧?」
「絕對沒有!」封尚大驚失色,「秦將軍走後,卑職將新收到的所有折本一一登記清楚,不會有錯的!」
「陛下,」應崇優回身奏道,「依微臣看來,是有人將折錄抽走了一頁,缺失了近七封奏本的登記,其中就有鄭大將軍與秦將軍一前一後相連的兩本。臣身為樞密學士,管理內值房不力,導致有此重大疏失,臣一定會詳查到底,嚴加整肅。今日之罪,請陛下懲處。」
「關你什麼事?」陽洙淡淡道,「下去查一查就行了。」
事情至此,在場眾臣都明白鄭嶙之罪是已經洗刷清楚了,林州君臉上陣紅陣白的,表情尷尬地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再也不敢多言。陽洙也不再繼續追究,威勢十足地立起身,走到階前,冷冷地道:「今日廷議,朕已有決斷。南征之事綢繆已久,些微小變不足以更改,出征時日與路線部署不變,王師四部針對戰局的異動調整本部戰策,三日後報給朕躬。」
「遵旨!」殿內應諾之聲一片。
「散朝吧。」
群臣一齊下拜,等陽洙起駕離去後,才紛紛起身下殿。
應崇優與應霖兄弟二人,因為擔心鄭嶙心中仍是不舒服,刻意過來同他一起出宮,邊走邊說些閒話,借此寬解勸慰。
鄭嶙明白他二人好意,笑著回應了幾句。可是目光轉動之間,突然瞟見了秦冀瑛獨自離去的背影,不由有些心神不穩。
應霖順著他的視線看了一眼,也聳聳肩,勸道:「算了,看在今天他還算仗義的份上,他想調走就讓他走吧,反正我們焰翎軍也不缺他一個人嘛。」
鄭嶙微微一凜,頓住了腳步。
「怎麼了?」應霖不明所以地跟著停了下來,「怎麼不走了?」
焰翎軍主帥定了定神,抬頭一笑,拍了拍自己副帥的肩膀,道:「這可不行,在他不能控制自己那個炮仗一樣的脾氣之前,我是不會簽發他的調令的。」
「喂,」應霖垮下臉來,「江山易改,本性難易,他可是天生的急脾氣,你跟他較什麼勁啊?」
「身為一軍主帥,當然要好好教導屬下,秦冀瑛也不能例外。」
「可是……」應霖還想再說,突覺臂上一緊,轉過頭來,撞上了應崇優遞過來的眼色。
「我覺得大將軍說的有理,尤其是在今天當殿作證之後,讓秦將軍繼續留在焰翎軍,才是對他最好的決定。」聰敏的樞密學士握著堂兄的手臂,微笑著道。
重熙十七年三月二十,王師按原計劃兵出菖仙關,以平城軍為先鋒,焰翎、青益兩軍護王駕居中,濟州軍殿後,正式開始征戰嶺南。
孟釋青命酈、衛、韓三州斜連為屏構築防線,派出十萬檄寧軍精銳迎戰。
雙方在汾水平原上初次交鋒,檄寧軍梢挫後退,少侯魏聿平率平城軍冒進,前部近萬人被圍,焰翎軍派三千人奇襲解圍。平城軍為雪恥,再整重戰,與檄寧軍間互有勝負。自三月到六月,戰事膠著,推進速度緩慢。
魏王正在心焦,陽洙已暗中調派殿後的濟州軍悄然夜行,插入檄寧軍側翼,再命平城軍西移靠近酈州,焰翎軍以全騎兵作戰,將檄寧軍攔腰衝散,其中三萬人趕入濟州軍布下的口袋中,又讓平城軍佯裝前來合圍,出拔三十里後突然折返,夜襲酈州城,將它拿下。只可惜被濟州軍圍住的檄寧軍中有位才幹非凡的將軍,偽造行軍蹤跡,靠著對當地地形的熟悉從一處峽谷處逃出,避入衛州城內。
王師雖未全勝,但畢竟得了一座城池為落腳點,各軍都記了些功勞,入酈州城休整。
平城此時傳來一封急報,說留守的魏貴妃已確診懷有三個多月的身孕,因胎象平穩,方敢上奏。陽洙雖然也因此喜訊恩賞了群臣,但卻沒有絲毫要回去探望一下的意思。
十日後,王師諸軍重整旗鼓,留三千人防守酈州後,氣勢如龍,直奔衛州而去。
濃濃戰火,在逐鹿中原的鐵蹄聲中,越燒越旺。
焰翎軍饒勇強悍,青益軍敏捷靈動,濟州軍鎮定沉穩,平城軍耐力持久,在陽洙越來越耀眼明亮的軍事才華下,王師四部縱橫馳騁,令孟釋青靠許諾和人質全力維持的防線一道道被相繼攻破。
到了重熙十七年年尾的時候,所有人都確信,照如此的氣勢下去,也許在來年的春天,帝都城下,就可以飄起龍幡王旗。
當時沒有任何人能夠預料到,當那個被企盼的春天到來時,王師所遇到的卻是在平城起兵兩年多來最大的一次危機,就宛如當年集英殿上那柄刺殺的匕首,只差一分,便劃破了陽洙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