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你弟弟?! 第 7 章
    雨,還在下。整個城市像是浸在了灰暗的水底,徒留一襲虛幻的倒影。路上的行人,像是空洞的幽魂,在水濕的地面上飄浮,頂著一副麻木的面容,來了,又去了。

    死一般的靜寂,他幾乎聽不見自己的心跳。如果整個世界都死了,他是不是也該閉上眼睛?可他仍清醒著,知道很多的事,可每一件都像是發生在別人身上,擠不出他半滴眼淚。是不是痛到了極點,觸感便成了麻木?是因為死亡嗎?

    他仍然睜著眼,可以依稀地看見一襲白影在細雨中徐徐漫過。他想伸手留住它,無奈卻連閉上眼睛的力氣也沒有。只是突然覺得,累積已久的城堡垮了,他也垮了。還有什麼可做的呢?對於一個什麼也不在乎的人而言,所有的成就都是虛幻,而誰又會為了「虛幻」而努力!

    姐姐走了。

    走了便走了。真的,他一點也不在乎。他好累,累得一動也不想動,更不想為了一個不在乎他的人而傷心難過。

    雨,未停。是輕輕盈盈的小雨,緩緩地降下,為這個冰涼的城市再鋪一層冷意。記得,姐姐最喜歡下雨。總在雨天撐一柄傘,在沒有他的時候,在點點水窪的青石巷中悠悠漫步。她總是淺淺地笑著,說著希望一個人旅行的夢想。一個人……沒有他的夢想。

    緊握成拳的右手,指節因過於用力而泛白,掌心中緊緊包住的,是那張幾乎被揉爛濕透的留言箴——

    她說,我愛你。

    騙人!

    騙人!

    都是騙人的!

    愛不是分離,愛不是自私的犧牲,愛不是輕易的放棄!

    她說,愛你的全部。

    才不是!如果可以愛上全部,那又怎會捨得只帶走他的一部分而置他的整體於不顧?!又怎會捨得留他一個飽嘗痛苦與自責?!

    她說,包括一切的幸福與痛苦。

    真的是如此嗎?她有一肩承擔的勇氣,卻連相信他的那份執著也沒有嗎?是啊,她好偉大!她留下了所有的「幸福」,卻將「痛苦」悉數帶走!傻女孩呵,明知前面只有懸崖,明明知道……

    祁浩目光呆滯地靠坐在街角。他已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那幢沒有她的房子裡走出來,又是怎樣空洞地在每一個她可能出現的地方遊蕩,最後又是怎樣坐在這個迷失了方向的街角,坐了多久。他的一身都被雨水淋得透濕,純棉T恤與優質的牛仔褲又髒又臭,新款的NIKE球鞋已泡進了雨水,整個人落魄而狼狽。他已不在乎自己會變成怎樣。反正,這世上已不再有人在乎他,就算死了,又如何呢?還不是一把火燒掉,什麼也留不下?

    說不上是一種什麼感覺,只是空蕩蕩的,什麼顏色也看不見,什麼力氣也沒有。天才少年?他真的是嗎?「天才」得連活都不願意的學生模範?呵,真好笑。

    下吧,下吧,再下大點吧。衝去他所有的知覺與無可抹去的罪衍。或許,他一直都是在等待一個結果,因為愛太深,所以連放棄的勇氣都沒有,明知前面無路,卻還是任性地拖著她一直走下去。結果總是這樣的,不是兩人一起死,便是留一個活在這世上。

    可,為什麼是她?他犯下的罪,為什麼要她來承受?是他太無知、太懦弱,太衝動,才會讓她連回頭的餘地也沒有。如果一切能重來一次,他情願死的是他!如果可以重來,他不會任事情走到無可收拾的地步,他會學著放手!至少……她還會在他的身邊。如果……

    哪來那麼多的「如果」呢?拳頭,是自己的手;上帝,是自己的心,除了自己,誰都不是救世主!

    神色,又開始迷茫起來,他不覺看向遠處,看到一把褪色的舊吉它,靜靜地躺在雨裡。他還記得小的時候最喜歡彈吉它,只為一個愛聽的人。指尖,已經很久沒碰到弦了。

    「像是一陣輕風撫過,訴說著:我將歸來。」

    誰的聲音,那麼熟悉?誰的曲調,那麼憂傷?

    「我將歸來……」

    是一種熟悉的悸動,又在胸口微微湧動,驅使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向那把半舊的吉它。

    岳屹看著坐在對街的那個男孩已有許久了。他不動,也不說話,眼神閃爍著目空一切的頹廢。岳屹已經很久沒有產生想去「瞭解」的慾望,今天卻遇上了「意外」。

    本是打算來場露天演出的,但才剛到這不久,天便下起雨來。原計劃是等著雨停,但看這天氣,估計停雨又是件不太現實的事。來都來了,在雨中演出也不錯,凡事隨性就好,有沒有觀眾又沒什麼緊要。反正他們一行人從學校走出來,便是想做個嘗試的。

    「嘿!」染成一頭金髮的張耀予背著把吉它搭上岳屹的肩,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不由輕佻地吹了聲口哨,「帥!」

    淡淡一笑,岳屹蹲下身子調著貝斯的弦音。

    「喂!岳屹,你真打算干啊?」鼓手扒了扒自己的長髮,見岳屹點了頭後,便也興奮地坐在架子鼓前,試了試手。

    「你說了算!」主唱拍了拍岳屹的肩,道:「在雨天的搭棚下唱,我還是第一次呢!只是人少,沒什麼錢。」

    他們一行人是本市C大的校園樂隊,因為很優秀,所以常在各大商場演出。但露天還是第一次。

    「有沒有錢我都請喝酒,怎樣?」岳屹抬頭一笑。不經意地,又看見對街的男孩,發現他竟向這邊走了過來。

    見他抱起了他們擱在最外邊的那把舊吉它,張耀予微一挑眉,走上前去問道:「兄弟,會嗎?」

    只見祁浩隨意地往濕地上一坐,熟練地抱好吉它,右手輕弄了幾下弦音。這琴還不錯,挺順手的。

    老手!張耀予與岳屹相視一眼,立即明白這個男孩也是他們的同道人士,而且還是接近專業的那種。

    祁浩抱著吉它,輕輕地弄弦,彷彿又回到了初二的那年夏天,姐姐坐在音樂教室的窗旁,笑著問他:「我喜歡『加州旅館』呢,不論歌詞,閉上眼睛去聽,像是一陣輕風撫過,訴說著:我將歸來……」你可以彈給我聽嗎?

    那時他只一聳肩,一把吉它彈出來不會好聽。

    那也試試。啊,真是一輩子聽你彈琴,都不想離開。

    祁浩的雙眼迷濛了,他輕聲問:「『加州旅館』,會嗎?」

    岳屹聞言,飛快地放下手中的貝斯,拿起吉它。他早想做這首曲子,無奈總是缺一名吉它手。做「加州旅館」要三把吉它才能比較完整,而他們總是找不到合適的人。

    「酷!」張耀予叼著一支煙,在一個眼神的會意下,輕幽空曠的音符緩緩流瀉而出。

    而街道,卻顯得更靜了。行人們的步伐漸漸慢了,不少人撐著傘,就這麼站在雨中默默聽著。所有認識的、不認識的,真誠的、虛偽的、落魄的、富裕的,都為著這種發自內心的、最本質的交流而吸引。

    有一種勾通,並不需要言語。

    祁浩看著每一張駐足聆聽人的臉,任由淚水模糊了視線,各種各樣的臉交織在了一起,成了一片混沌。指尖,熟練地在琴弦上撥動,每一次的震顫,都像是在鞭笞他早已經破碎不堪的心。痛覺,一點一滴地浮了上來。

    姐姐,你聽到了嗎?是「加州旅館」,和諧的伴奏。我已經彈給你聽了,為什麼、為什麼?你還沒有「歸來」?

    路上的每一張臉都是那麼陌生,陌生得令人無法喘息,該怎樣和他們相處?該和他們說些什麼?他根本無法愛除她之外的人!

    弦音嘎然而止。岳屹和張耀予相視一眼,也停下了手,鼓手他們也在岳屹的示意下停了下來,

    祁浩放下吉它,跪坐在地上,哽咽道:「我姐姐她……最喜歡『加州旅館』……」禁錮已久的痛苦全然崩潰,他摀住臉、任淚水肆流,任自己在這幫陌生的男孩面前全然失控地哭了出來,「……姐姐……」

    一雙白絲帶涼鞋,出現在大家眼前。岳屹抬頭,落入了他此生所見過美得最為憂鬱的一雙眼睛。

    她只是淡淡地笑著,然後——淚水滑落。

    「還好嗎?」陳醫生關切地問道。

    祁欣嵐蒼白著臉,點了點頭。

    「這不是大手術,休息一陣子就沒事了。你是個好女孩,以後前途大好,千萬不要因為一些小事而想不開,知道嗎?」他為她倒了一杯溫開水,遞給她。

    「嗯。」她還是屈服了。屈服於自己的私心,屈服於對未來的恐懼,恐懼於……沒有弟弟的日子。原來,她真的不是勇敢,寧可和他一起沉淪,也不敢獨自挺過苦難。

    明天會怎樣,真的那麼重要嗎?成功的事業和貌合神離的婚姻關係,真的就是幸福嗎?快樂是什麼?她曾經快樂嗎?

    是的,有阿浩在的地方,才有她的快樂。有快樂,才會幸福。

    當她背著行李,一個人在街頭漫無目的遊蕩時,她覺得自己就快要死去。這副年輕而軟弱的軀體,又能夠做什麼呢?如果她只能再多活一天,她又想做什麼呢?

    不管孩子,不管世俗,也不去管什麼倫理與道德,她要見他!所以,她回來了。

    不是逃避,而是回來面對她應該面對的。她可以的,不是嗎?她還要當他的守望塔,等待著被救贖的那天到來。

    看著陳醫生那張斯文儒雅的臉上佈滿了擔憂與關懷,祁欣嵐只是虛弱而堅定地直視他,「可以……讓我看看嗎?」

    輕歎了口氣,他將那一小瓶放在了她的面前。

    她和弟弟的孩子。剛才還活生生地在她腹中成長著,現在卻是被攪成了這樣血肉模糊的小小一團,裝進了這個冷冷的容器裡。

    這是她的罪,也是她的傷。眼眶陡然一濕,她驀地站了起來,走向門口。在出門前,輕輕頷首,道:「陳醫生,謝謝。」

    「好好休息。」

    「嗯。」

    見她一身虛弱地出來,祁浩忙起身上前扶住她,急道:「怎麼樣?還好嗎?有沒有哪不舒服?」

    輕輕搖頭,她將頭靠在他胸前,無聲地流淚。

    他本能地想擁住她,可手才張開,便又陡然落下,貼在身側緊握成拳。她回來了,他卻不敢再像以前那樣輕易地碰觸。一切已經不一樣了,他們之間,橫亙著一個流失的孩子!

    他們是親姐弟啊!他們之間的血液,比任何人都濃,而他們之間,卻產生了這樣一個血脈相連的生命!

    曾經,也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也有勇氣陽奉陰違地挑戰這世間所有的世俗,也以為有愛可以克服一切,也以為只要可以在一起便不害怕沉淪……

    真的能承受著這樣的痛苦和自責而在一起嗎?當年被世俗的大火狂燒殆盡的天文學真理在幾百年之後有昭雪的一天,可他們堅持的會是「真理」嗎?即使是,在幾百年後得以被荒謬地認同那又怎樣?那時他們都早已不復存在了。沒有來生,只有今世。他們不可能這樣活下去的。

    這樣的罪,他們承受不起。在十八歲女孩和十六男孩的現在,他們真的承受不起。

    惟有學會放棄,才是新生。

    而這次,由他來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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