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剛進門,便聽到客廳傳來一陣陣的遊戲音樂聲。祁浩閒閒地坐在沙發上,雙腿搭上茶几交疊著,眼神執著地盯著電視螢幕。他一手握著控制器與遊戲中的怪物廝殺,而另一隻手卻飛快地剝著身旁的荔枝,邊玩邊吃,身手之敏捷叫人歎為觀止。
見她回來,他只淡淡地看了一眼,注意力便又移回了他的電玩世界中。
只是這樣一個眼神,她懂他的依戀,方才對郁文的怒氣就這樣莫名其妙的煙消雲散了。
一抹笑容躍上臉頰,她輕輕地坐到他的身旁。這樣靠近他,連彼此觸摸都不用,親暱之感便由心頭緩緩散開了。
「姐,」他邊含荔枝邊道:「你認不認識一個叫白以柔的女生?」
「白以柔?沒聽過。」
「我也不認識。她今天托人送來一堆東西,還在卡片上寫什麼要我快點康復啊,想給我驚喜啊一類亂七八糟的。」他濃眉深蹙,「現在的女生真是煩人。」
「會不會是你忘了?東西?她送什麼來了?」看他困擾的表情,她也惟有抑下好笑的感覺,順著他走。這小子啊,聽說對女孩子一點好臉色也沒有,真不知他的好人緣是怎麼混到的。
「喏。」他以眼神示意這堆荔枝,「還有一些在冰櫃裡。說也奇怪,都是我喜歡吃的。」
「你還真敢吃!被人莫名其妙地藥死了都不知道!」她氣呼呼地掐他的臉,「臭小孩!什麼叫『來路不明』你懂不懂?真是一點危機意識也沒有!」
「痛、痛啦!姐,別拉了!」他摀住臉頰,委屈地瞪她,「吃都吃了,還能怎樣嘛!」
「什麼叫『還能怎樣』?!哪天你真被藥死了可別托夢給我一句『死都死了,還能怎樣嘛』!真是死不悔改!」她又好氣又好笑地瞪著這個缺心眼的傻小子。
「姐,你太多心了啦!藥死我還不如綁架呢,哪有人那麼笨?」說著說著他又吞下一粒荔枝,還笑瞇瞇地誘惑她,「很甜哦!」
沒好氣地翻他一眼,她冷靜地給出門辦事的王叔掛了個電話,「王叔嗎?嗯,是我。你托人查一下白以柔這個人……對,她送了少爺一些東西……好,麻煩了。」
「好累喔!姐,你活這樣太累了啦!整天防東防西的!」他沒勁地甩開手中的控制器,索性盤腿坐在沙發上大塊朵頤起來。
「你還真敢說,沒良心的小鬼!」她推了他一下,隨即伸手拿了一顆荔枝。如果真的不幸這裡面加了什麼「料」,那她就陪他一起倒霉;如果沒有,這麼好的水果又豈有讓他一人享受的道理?
「喂!別吃!」他突然握住她的手。
「幹嗎?小氣鬼!」她氣悶地嘟起嘴,眼睜睜地看著他將自己手中那顆鮮紅欲滴的荔枝強搶了去。
他沒有辯解,只低聲道:「反正你別吃就對了。」說不出口,連一點點可能威脅到她安全的事物他都不願讓她碰觸。死掉的話,他一個人就好,他希望她永遠在光明中擁有微笑。
不解地睇他一眼,祁欣嵐只覺得他有點不太對勁,但又說不出來到底是哪兒不對。手心裡,炙燙的是他剛剛觸到的地方。
「欣嵐,你到底和郁文怎麼樣了?他最近都沒來找我傳東西給你耶!」乘著下課,柳湘玉的嘴巴又是閒不住了。
「他和我沒有關係。」高考在即,祁欣嵐只想把握在校時間的每分每秒用來學習,對柳湘玉的態度也只有更冷。
「怎麼會沒關係?!」長期相處的結果下是柳湘玉對她的冰臉絲毫不以為意,充分地發揮她三姑六婆的潛質,企圖大力遊說這位據說是她好友的人「迷途知返」,「不是我說你,郁文簡直接近完美,你還在猶豫什麼?這樣的好男人錯過了,可不一定再遇得上喔!不要每天和你那天才弟弟混在一起,免得……不好。」她略有深意地瞟了祁欣嵐一眼,轉而又是一副馬大哈的花癡樣,「哎呀!你都有郁文了,小浩浩就留給我嘛!說實在,祁浩還真是越來越有味道,上星期的英語答辯他真是酷斃了!怎麼這兩個完美的男生都只繞在你身邊呢?真不公平!」柳湘玉不滿地嘟噥。
冷淡地瞟她一眼,祁欣嵐照舊默背著書上的筆記。她沒有祁浩那麼好的記憶力,她的成績都是扎扎實實地用功來的。
才靜了不到一會兒,柳湘玉便又寂寞難捺地湊過來對她咬耳朵,「哎,欣嵐,你知不知道,隔壁班那個風騷的班花被她男朋友搞大肚子了!」她小小聲地說,怕其他同學會聽到。
祁欣嵐心下一沉,手中的書也不知不覺地滑落在了桌上。
「哼!活該!是!她家有錢有勢可以壓下來,但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真不要臉,才十七、八歲就和人發生關係,我連想都不敢想哩!一生都要背著個未婚懷孕的罵名,傳出去多難聽啊!也不知道這些千金小姐是怎麼想的,『辦事』時粗心大意,肚子裡出了個活生生的生命耶!有呼吸、有感覺,還會長大,就要這麼死掉了。好恐怖哦!」柳湘玉咋舌地連連搖頭,回首卻見祁欣嵐慘白著一張臉。
「咦?欣嵐,你怎麼了?」
「沒事。」她重又端起書本,看也不看柳湘玉一眼,佯裝認真地盯著那些密密麻麻的筆記,心裡卻是明白自己是怎麼也看不進去了。以前對柳湘玉的話總是不屑一顧,而這次卻幾乎連語氣的停頓都深深地烙入了她的心版——
她的月事……還沒來!
恐懼在一點一滴中滲透到她的四肢百骸,腦海裡柳湘玉鄙夷的話語不斷地飛速旋轉,使她再也無法思考其他!
一杯可樂,一個漢堡,祁欣嵐坐在肯德基的一角靜靜地吃著她的午餐。
今天,她沒有去上課,而是到母親的好友陳醫生那兒去驗孕了。並不像柳湘玉說的那麼恐怖,真的,當知道有一個小生命在腹中生長時,心裡的感動已遠遠多過了怯懦與恐懼,可怕的,只是在未知前的那份不確定而已。
她的肚子裡,有了浩的孩子。這是在這個世界上,第二個令她掛心的人,她會渴望將他(她)抱在懷裡,會想吻他(她),有了牽掛,才不會輕易的疲憊,她希望可以有真正的家人。真的希望。
如果,她只是一個一般的女生,她不會怕世俗的言語,不會怯懦,而會堅定地、光明正大地生下這個孩子,然後給予這個小生命最多的愛。
可,這是她與浩的孩子。她與弟弟的孩子。這是她的罪孽。
老天以它的方式來懲罰著這世間違逆而行的人們。而她,罪無可恕。可是,為什麼要這麼殘忍?為什麼要她來做這個痛苦的決定?愛與捨棄,是可以同時進行的嗎?
陳醫生的話,還在她耳邊響個不停,他說「我不會將這事再讓不相干的人知道,但陳叔叔還是勸你放棄這個孩子,以後的路還長……」不要!不要!她不想聽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她要她的孩子!她與浩的……孩子……
現在她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打掉孩子,生活回到原狀,另外則是生下來。如果要生下來就一定不能讓浩知道,他的性子比她更不顧一切。也就是說,非離開他不可。只有她走,並永遠也不讓他知道這孩子的存在,他才能以最少的痛苦活下去。離開他,離開這個富裕的家,她怕的不是日後的艱苦,而是因為對他的不捨令她幾乎窒息!
「一定要陪我走到最後喔,姐姐。」淚水驀地落下,她將模糊的視線轉向正在室內兒童樂園玩耍嬉鬧的一群孩子們。那笑聲,好快樂、好無邪。那是她與浩從沒有過的歡樂童年。
她的手,輕輕地撫上溫軟的小腹,感覺到和浩的臉頰一樣的溫暖。他們的孩子。她怎麼忍心?這可能是她這輩子惟一的孩子呵!不論他(她)是什麼,都是與她骨血相連的又一個生命呵!
她辦不到。浩,姐姐對不起你。是姐姐太累、太難過了,才會任誓言成空,才會任你難過。
她要讓他自由!掙脫桎梏的痛楚固然強烈,但痛過之後,又是另外一片新的天空了。真能做到一起沉淪嗎?不。那只會使三個人都永劫不復。至少,要放開他。有她來背復這滿身的污穢,有她來承受上天的懲罰,便夠了。
真的……夠了……吧?
「祁浩!」同班的劉新從身後追了上來,搭上他的肩,「真的不去?校花可是指名要你。凌晨派對耶!這麼好的機會也放過?天!要是那麼靚的女生這樣暗示我,我早上了!」
「切!就她那樣也配叫『校花』?打包好送我,我都怕從她身上染回什麼不乾淨的病!」祁浩不屑地撇嘴,一腳將路上的易拉罐踢得老遠。
「喂!這樣說太過了吧?再怎麼說……」
「煩著呢!現在別給我提她!」一把甩開王新搭在自己身上的手,祁浩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開。
「幹嗎這麼大火氣?」早習慣了他不近人情的火爆脾氣,劉新在他身後追問道:「那數學競賽你還去不去了?」
「去!」遠遠的,他丟下一句。對於有挑戰的比賽,他的興趣一向都比較濃厚。不為別的,只是不想讓姐姐覺得他在墮落而已。畢竟,她是一個那麼嚴予律己的人。可是她今天又怎會沒來上學呢?早上她比他還先出門,結果到學校一問才知道她根本沒來。從小到大,她曠課的次數屈指可數,且每次都與他脫不了關係。可今天他好端端的站在這裡,她又怎會沒來呢?
不是感覺不到,她這一陣似乎總是鬱悶不樂的。他不想知道她不快樂的原因,很多的事情在挑明了之後,他怕自己會失去承受的勇氣,只要知道她現在還在他身邊、還愛他,一切就都不是那麼令人恐慌了。
他們,像是在走一條沒有盡頭的路,路的盡頭,只有懸崖。他怕,怕她讓他獨自前行,也怕自己會累得走不到那個沒有終點的終點。他已經不能回頭了。不是沒有退路可走,而是他已不知該如何在沒有她的旅途上行走了。他不是堅強的人,也許他曾經不可一世,曾經以為自己終於將世界踏於腳下,但沒有她,他又能幹些什麼呢?重點不在於他有多少能力,而在於他有沒有施展的勇氣。她,就是他的勇氣。如果她不在,他的整顆心就慌亂煩悶得不能自己,彷彿遺失了惟一可依靠的護身符。一向總是如此,她總站在一個地方,靜靜的、淡淡的,讓他一回頭就能看見,能夠給予他所需要的一切。
好愛她。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腦海裡就只容得下這一個人的身影,渴望在乎到連自己都害怕的地步。一想到她或許正痛苦難過,整顆心就揪疼不已。
祁浩腳鋒一轉,往醫院的方向走去。陳醫生是媽媽交往了幾十年的好友,祁家人有什麼傷風感冒的都會去他那兒。他不但人很隨和,也是個十分善解人意的長輩,到現在,祁浩也只能希望祁欣嵐今天若真不舒服,是到陳醫生那兒看病去了。
「她懷孕了。」
祁浩的腦中剎時一片空白。原本以為姐姐是得了很難治的病,陳醫生才會幾番吞吞吐吐地不肯明說,可……怎麼會是這樣?!
「小浩,」陳醫生語重心長地道:「我並不清楚事情的原由,但小嵐一直都是個乖巧懂事的孩子,這件事若不妥善解決是會影響她一輩子的。你們家裡的情況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想還是不告訴你父母會比較好。現在,你是第三個知道的人,我告訴你是希望你可以幫幫你姐姐。你們感情一直很好。你認識那個讓她懷孕的人嗎?」
「我……」他啞然。他能說什麼呢?告訴他,姐姐肚子裡懷的是她親生弟弟的孩子嗎?孩子……他們之間竟然有了孩子!他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你不想說,我也不勉強。但為了小嵐好,你一定要勸她把孩子拿掉!我看她似乎沒有墮胎的意思,這是絕對不可以的!手術的事你們不用擔心,我……」
陳醫生後來說了什麼,他已什麼都聽不見了。他只覺得自己的心在滴血!悔恨、愧疚、自厭、污穢、殘酷……各種情緒撲天蓋地地向他襲來,壓得他不能呼吸。
拿掉……他的孩子?對,是該拿掉!那樣的孩子,天曉得會是什麼樣的怪物?!是的,該這樣做,他明明知道,為什麼心還是好痛?那是他和最愛的人的孩子啊!也是他這一生,惟一期待的生命。可是,只因為他愛錯了人,這便成了永世的罪!
愛,是一種罪嗎?愛是可以選擇的嗎?難道要將所謂可以愛的人畫上一個圈子,然後再在其中挑選一個來「愛」才是正確的,反之則是敗壞倫理、活該被人唾棄指責的罪?!這世上有幾個人是真正相愛的?大家總是渾渾噩噩地長大,該結婚時就將就著找一個人湊和著過,然後生下孩子,一直到死都是糊里糊塗、麻木至極!但他不要!
如果可以選擇,他也希望姐姐只是一個路過的少女,他們相遇,然後相愛。他才不會忌諱什麼「早戀」,他才不會扼殺掉自己的孩子!如果上天肯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他願意受盡人世間的苦難,去為所愛的人努力!
可,這世上真有「天」嗎?
沒有。所以,也沒有人有權利讓他多一次機會去選擇。即使是這樣,他不後悔。不後悔愛上自己的姐姐,不後悔與她親近。他只是恨!恨自己的粗心大意,才會使得今天的事情發生!
當姐姐知道時,她是什麼樣的表情?也會恨他嗎?還肯原諒他嗎?或是……
「小浩?」陳醫生擔憂地看著祁浩慘白的臉色和泛紅的眼眶,一種奇怪的感覺從心底升上。
「沒什麼。」他緊咬住下唇,抑住脫口而出的哽咽,站起身來向外走,「謝謝你,陳醫生,我先回去了。」
「好的,希望你早些勸勸小嵐,我會在這裡等你們來。」
「嗯。」怕再待下去會無法控制自己,祁浩快步向右邊的出口走去。
「祁浩!」陳醫生有些急促地在身後叫他。
他聞言頓住了腳步。
「走……左邊吧。」
那時,祁浩沒有閒心多想陳醫生這句話的含意,直到後來他才發現,因為自己的不經意,許多的事情,便一次又一次地錯身而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