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暮色時分,白府裡來了位客人,邵印將之恭迎進客廳,看罷香茶,便吩咐一干下人散了去。
華貴的寬廳內擺著十二扇可折疊的雲母斑斕的圍屏,底座紫檀嵌黃楊木的屏面髹著光亮的黑色底漆,其上以紅綠灰三色彩繪而就雲紋和龍紋,青綠色蜿蜒的龍身和丹焰色的四足鱗爪瀟灑利落,游龍昂首騰雲駕霧,矯健奔放,飛舞於長空之中,屏緣四周黑底朱繪著方連雲氣紋,顏色鮮艷而異樣奪目。
一張莊重渾厚的紫檀案居中而置在屏風前,案上擺著鏨花銀壺和茶盞子,白世非與任飄然分坐在案桌兩邊的彩漆描繪鷹形托首寬座交椅裡。
端起盞子抿了口茶,合上蓋時白世非輕咳了一下。
任飄然失聲而笑,揶揄道,「你要麼就別裝了,要麼就裝得有些譜兒,這咳聲清脆,氣韻綿柔,哪一點像是有病在身之人?」
「你這仙手醫童可改名兒叫仙耳醫童了。」白世非嘿嘿一笑,「如今朝中情形怎樣?」
「被太后趕出朝廷的官員前後累計已有十來位。」
「那些補缺進去的安排得如何?」
「大抵按你的計劃進行著,通過在京者引見和外任者投狀,新入朝諸員中有五人在你所列的名單裡頭,此外在中書門下、樞密院、三司、御史台和諫院裡,皇上也已暗中有所安排。」
白世非點了點頭,「聽說西北部黨項族的首領趙德明因病在身,年底打算只派其兒子進京面聖,恭賀新禧以及押運朝廷贈予的物資?」
「是,屆時來的會是他的二兒子趙元歡。」
白世非一怔,「執事的不是他的長子趙元昊麼?」
「輔助趙德明管轄部族的一直是趙元昊,但禮函說此次來人不是他而將會是趙元歡。」
白世非沉思了會,唇邊逐漸浮出些許興味來。
「怎麼?這裡頭還有玄機不成?」任飄然好奇問。
白世非搖了搖頭,「只是有些想法,不過現在還言之過早。」
那趙元昊似乎仍未上位就已有意不再和本朝交好,若然有朝一日趙德明病逝而使黨項大權落入他手,已二十多年有耕無戰甲冑塵委的西北邊防,說不定會掀起新一輪烽煙。
任飄然斂起笑意,開始商談正事。
「太后日前曾命直集賢院與禮官詳細商定進謁太廟的儀注服飾,其後禮官奏請太后行禮時穿戴本朝只皇上才穿的袞服,佩戴飾有十六株龍花和前後各垂十二旒珠翠的儀天冠。」
「她想披戴帝王袞冕往太廟祭祖?」白世非雖然微訝,神色間卻沒多少意外,似乎劉娥會有這種舉措或多或少早在他預料之中。
「皇上希望能阻止她。」任飄然道,正因為事關重大,所以趙禎才會差他過來親傳口信。
如果祭祖時太后披戴的是帝服,那趙禎這個皇帝本尊穿什麼?堂堂六尺男兒,還有何面目跟隨她一同參拜趙家列祖列宗。
白世非面容慢慢沉凝,「此事實不易為。」
多少年來劉娥一直想享受天子待遇,如今她在朝廷內的權勢終於如日中天,一年裡最為隆重的年末謁廟慶典,正是她向百官明證己身的大好機會,想阻止她此番行事談何容易。
「連你也沒有法子麼?」任飄然問。
「法子倒不是一定沒有。」拼折一兩位朝中重臣據禮力諫,也許多少能牽制她,「我擔心的是儀典結束之後。」
「你怕她會對付回來?」
「以她如今隻手遮天的尊榮之態,焉能容旁人半點違逆,更何況是在謁廟儀注這等無比重要的大事上扯她後腿,事後只怕你和我還有皇上都再沒好日子過。」
任飄然輕笑,「難怪我臨行前皇上說了一句話。」
「什麼?」
「皇上說這回他鐵了心思,讓你儘管放手去做,不必理會後果如何。」
「他當真這麼說了?」白世非微微笑起來,星眸閃起異樣清芒。
「自然當真。」這種話誰敢捏造半句,任飄然輕聲歎道,「也不能怪皇上狠了心要破釜沉舟,太后這陣子的所作所為對他那是愈來愈輕慢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既然皇上已立定心思,說不得你我需助他一回。」頓了頓,白世非看向任飄然,眸光罕見地變得厲利如薄刃,話聲寒沉至極,「儀典前後,你在宮裡頭好生照看著他。」
任飄然面容一駭,連聲線也微變,「你的意思是——」
沉默許久,白世非才緩聲道,「你想一想,太后先是將楚王趙元佐之孫趙宗保長期養於宮中,如今又一直扣著荊王趙元儼之子在宮裡做皇上伴讀……」
也許她不一定就有那般險噁心思,但如今就要正面衝突,他卻不能不防萬一。
任飄然驚得面容發白,額上幾乎滲出冷汗。
劉娥要的不過只是一個傀儡,若然哪天趙禎這個皇上做得已經不夠聽話,讓她覺得不再順心順意,必要時,把一個年紀更小更好操縱的的皇室子嗣扶上龍椅來取而代之,也不是全不可能之事。
常言有道虎毒不食兒,然而此話卻從來不適用於宮牆之內,只需看前朝武則天是如何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便知殘酷的王權鬥爭中從無骨肉親情可言,而只有成王敗寇之論。
在任飄然離去後,白世非召來鄧達園。
「有幾件事你明日一早去替我辦了,先向勾欄酒肆等人多熱鬧地兒放出消息,就說飄然醫術超群我已藥到病除,然後安排我和夫人在後朝回晏府省親,我需與晏大人見上一面,還有,令西北各州府底下的人盯緊了,只要黨項族的趙元歡一入關馬上傳書回府。」
鄧達園領命後匆匆去作安排。
白世非的神色清冷之至,獨自一人在廳裡坐了良久,最後才慢慢起身。
緩步回到第一樓前,微側首對身後的白鏡道,「去熱一壺仙醪來。」逕自踅入院落旁邊的曲徑。
林苑裡枯枝零落,原來碧綠的湖面已結成淺青色薄冰,連續的陰雪天使得朔風凜凜,暗雲層湧無星無月,沒了枝蔭遮掩而露在天色下的石徑藉著雪光仍能視見,只是在霜雪過後變得極其濕滑泥濘。
把送了酒來的白鏡遣走,他依舊是無聲無息地隱在芙亭內,靜靜看著不遠處被湖面冰光映得微亮的水閣,聽著空曠寂夜裡響起的孤涼幽清笛聲,黑暗中一個人慢慢地自斟自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