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時分,二管家鄧達園往書房匆匆而來。
三十出頭的鄧達園是在白老爺去世之後才被白世非延請回來,幫忙打理白府遍佈各州各府的營生,看上去為人沉默內斂,實際十分精明銳利,不但心細如塵,秋毫明辯,而且說一不二,賞罰分明,各房從事對他是又敬又畏。
揮手揚退一旁的小廝,他對白世非道,「宮中有密函到。」
白世非漫不經心地從書案後抬起頭來,「說什麼呢?」
鄧達園把手心中的蠟丸捏碎,閱罷道,「太后欲於天安殿慶壽。」
白世非輕笑,「她不是今日方有此意,去年便曾著人向皇上旁敲側擊,皇上倒是一片孝心,主動往她跟前請旨,說要在天安殿為她賀壽,偏這時她卻又為名聲計而假意推辭。」
鄧達園搖了搖頭,「天安殿歷來為我朝天子行慶典之所,她雖然手執朝政大權,然身份總歸只是後宮內屬,讓皇上和百官一起在天安殿給她叩頭慶壽,怎麼說也不適宜。」
「正是,家禮與國禮焉能混淆?這事被宰相王曾知道後,隨即和晏書聯名上疏,說什麼『陛下以孝奉母儀,太后以謙全國體,請如太后令』,就這麼兩句話把她堵成了啞巴,還發作不得,差點沒把朝上百官樂死,後來皇上頒令天下把她的生辰之日定為長寧節,才算稍稍平息她的心頭悶氣。」
「如今她再度劃謀這事,莫非是已成算在握?」
「王曾、晏書等朝中重臣也如你般把她當後宮內屬看待,時時進諫牽制她的行事,沒想到去年王曾反被她授了個玉清昭應宮使,兼領玉清昭應宮大小事務,這可是極榮顯的一樁事,朝中眾人還以為她氣量海度,不料六月下旬玉清昭應宮無端起了大火,偌大一座琳宮玉宇被燒成一處焦黑廢墟,王曾監管不力之名坐實,累表待罪,最後被罷相去青州做了知事,這招殺雞儆猴倒也讓朝廷上安靜了些時日。」
鄧達園一驚,「如此看來,她始終還是想著享同天子禮遇。」
白世非輕笑不已,「我曾聽說她私下向大臣探問對武則天的評價,還打算依據帝室禮儀建立她姻家劉氏七廟,後來遭副相魯宗道力諫才打消了念頭,如今魯宗道已經去世,王曾被罷,晏書雖暫得周全,卻也是難保之身,惟獨呂夷簡被提拔為首相,這朝廷勢力在她手中已更替得七七八八,料來今年她當可心想事成。」
這時邵印從門外進來,「宮中有旨,宣公子覲見。」
鄧達園皺眉,「按說公子也不曾參與到那些污七八糟的傾軋之事當中去,怎麼就被盯上了呢。」
白世非苦笑著放下手中硃筆,合起帳薄,「我就是因為不曾參與,才大大壞了事。」前幾年只顧著照看府裡的一盤生意,對朝廷之上不聞不問,結果回身時方發現,已成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之勢。
大婚還未滿三朝之期,那邊旨詔已當頭摔來,可見全不將他放在眼內,話又說回來,太后竟能靜觀其變,直待他真正成親之後才隱隱發作,也算忍功一流。
她那多年養成行事謹慎至滴水不漏的性子,或許,是他唯一的機會。
彎了彎朱唇,他出門而去。
皇城內,太后居住的慶壽宮中。
儀態端莊的郭皇后偕同表妹兵部尚書夏竦之女夏閒娉陪坐在側,有汴梁城第一美才女之稱的夏閒娉恭謹地半垂眉睫,如畫的絕美容顏上似輕愁淡染,絲般哀婉動人,十分教惹憐惜。
周晉隨立在劉娥左邊側後方,暗靜如影。
劉娥微瞥了眼夏閒娉,輕呷杯中芳茗,才道,「你的心意皇后也曾與哀家說起。」只沒想到在她已提出暗示之後,白世非竟還逆意而行,多少有些令她措手不及,「那小子在訂親之時便把婚事鬧得街知巷聞,開封府上下哪個不曉他對晏家女兒情有獨鍾,哀家若在那時插手,豈不是教天下人笑話,落個棒打鴛鴦的惡名。」
「太后所言極是。」夏閒娉低聲恭應,「只怨小女子緣淺福薄。」
皇后輕歎,「也是合該你命中有此一劫,怎地哪家的子弟不好遇著,偏偏花朝節上撞見了他,就連皇上也說,那人是真正片葉不沾身的主兒。」悄微窺向太后,萬般無奈地道,「如今他又娶回了正室,這下哪還有什麼法子可想呢?」
夏閒娉輕輕咬唇,垂睫內似泫然欲滴。
太后卻笑起來,「得,皇后今兒個是擠兌哀家來了。」
皇后慌忙起身,「兒臣不敢,還望母后恕罪。」語畢就要跪拜下去。
「起來吧。」劉娥擱下茶盞,「既然哀家已過問這事,少不得要給你們姐妹倆費點兒心思。」
夏閒娉喜出望外,即時破涕為笑,起身盈盈拜謝。
有太監進來道,「內藏庫收了一件珍品,命人送與太后玩耍。」說罷呈上一管綠玉製成的笛子。
一旁周晉見了,不禁失聲輕咦。
劉娥只覺那笛子通管翠碧,入手冰涼,晶瑩滑亮得幽光照人,竟是極好的無痕翠玉製成,在笛梢還繫著五彩金絲織成的穗帶,煞是雅致奇巧,接過時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又聽聞近侍竟然發出驚異之聲,便添了三分興致,回首問,「這有什麼來歷麼?」
周晉上前躬稟,「倘若臣沒有猜錯,這笛子應該有個名字叫問情笛。大約一百年前,綠林裡有一對極出名的神仙眷侶,男的叫梵問天,女的叫柳還情。梵問天少年成名,十七八歲就已經是響噹噹的人物,在他二十歲那年,與柳還情偶遇後對她一見鍾情,那柳還情是樂工之女,完全不諳武功的尋常女子,原本前程無量的梵問天為了她就此退出江湖,兩人攜手歸隱林谷。」
夏閒娉臉上露出艷羨嚮往之色,引得周晉眼角餘光一掠而過。
他低首繼續道,「約莫十年後,有一回武林中人聚集在萬泉峰爭奪一塊千年寒玦,梵問天忽然從天而降,彷彿只是剎那之間寒玦已被他取去,而還沒待眾人看清他的身影他已然消失,只遠遠笑著拋下一句『你們爭來奪去擾我清淨,不如我拿去給還情做支笛子』,之後江湖上便傳言,說他尋到不出世的名匠給柳還情雕了一管問情笛,但是世上卻不曾有人見過。」
太后聽得津津味,「竟還有這般逸事,倒也有趣。」
「傳說柳還情更譜了一支問天還情曲,只是也始終沒人聽過。」
「回頭找個樂師來,且讓哀家聽聽這玉做的笛子有什麼特別之處。」劉娥說,然後便見夏閒娉臉上似有躍躍欲試之意,因而垂詢,「莫非你會吹奏?」
夏閒娉恭應,「小女子確曾學得幾曲,只恐污太后聖耳。」
劉娥方要作聲,外間太監已唱道,「白家公子求見——」
她便按下了閒話,將笛子擱在案上,「宣。」
夏閒娉乍聞白世非到來,不由得面露驚喜之色,卻接到皇后打來的眼風,雖暗自戀戀不捨,也知不宜再繼續逗留,只得起身一同請去。
劉娥也不留她們,只是揮了揮手,「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