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今天的公文。」紅雷的副官將一迭需要過目的文件放在他桌上。
「哇啊啊……」
「這邊是最好馬上簽完的。」就像變魔術似的,副官漾著清爽笑容又摸出另一迭。
「嗚呃呃……」
「另外呢,這邊是讓你盡量出席的聚會邀請函。」
「幫我燒了。」紅雷垂下肩。
「我沒這個膽燒研究院來的信。」副官微笑著,伸手從後方替紅雷脫下外套,拿到架上掛好。
軍寮的將領辦公室設計很單純,顏色偏黃的方石牆,上頭掛了幾幅之前跟同僚一起的速寫炭筆圖,光滑深色石板地,天花板的照明還是在玻璃圓罩中放了光球就算,毫無美感可言。
當然內部可以隨住人不同而改變裝潢,但紅雷對於改造方面完全不感興趣,裡面就只放了最低限度的必需品,書桌與檔案櫃算最豪華的了。會客時用的長布椅,還因為椅套年代久遠,洗過幾百次的結果,邊緣的縫線都有些綻開了。
「焦雀,真的嗎?怎麼回這麼快?研究院回信以慢出名的啊。」紅雷坐到椅子上,瘦而精實的雙腿一交迭,翻起桌上混在一起的信件。
「藍色那封。」焦雀提醒。
「我知道啦。」紅雷手指挪動,夾出了唯一封面是藍色的那封信,連用拆信刀都免,信封到了他手中後,用來彌封邊緣的蠟竟然融化,稍掀就開了,「就愛玩這些小花樣……」嘀咕著抽出薄薄的黃色信紙,從頭讀到尾,稍愣了下,又讀了一遍。
「少佐,怎麼啦?」焦雀看上司表情有異。
「對方很爽快的答應了我的提案。」
「那不是很好嗎?」焦雀笑問。
「……我忘記武術魔法部門上個月換新部長的事了。」紅雷擰起眉,「之前的貝魯尼部長晉陞為研究院龍領特別支部工程監督,現在已經在龍領那裡進行支部的興建工程。」
「也就是說,現在的新部長是個有效率的人囉?」
「不,與其說是有效率,還不如說他只特別針對幾個人速度才會變快,其它的話他會隨便扔,做事也不確實,很基本的狂熱者性質。」紅雷又看了眼信末的銀色簽名,沒錯,的確是這個傢伙,到底是誰提議給他升部長的?
「嗯……我知道了,由此可推論,既然這信來的這麼迅速,表示那位部長對少佐很狂熱。」
「焦雀,有時候你實在可以不必這麼聰明沒關係。」紅雷食指頂著信件其中一個尖角玩弄。他的這位副官是半年多前才有的,而且還是破例晉陞。在一次基本測驗中,紅雷曾說只要有誰可以破解〈打壞〉自己所設下的防禦性咒文,就讓對方立刻躍級升等,而焦雀是百年來第一個在這個測驗中成功破解的。
「我唯一的長處就是腦袋還不錯。」焦雀漾出清爽的笑容。
「就是這點麻煩。很早以前到研究院找諾特的時候,總是會突然冒出來,說著一些語焉不詳的話,要不就塞給我一堆品味奇怪的東西,現在答應的這麼爽快,實在是很難不讓我去想這傢伙到底又準備幹嘛了。」
「只是盡力表現友好而已。」焦雀一派輕鬆地道,「總之就好好地接受部長的美意吧,有了武術魔法部的幫忙之後,部隊就如虎添翼了。」
「你也去應付看看就知道輕不輕鬆了……可惡,我怎麼忘記部長換成那傢伙了呢……最近真是忙到昏頭了啦。」紅雷把信往桌上一扔,雙手背在腦後,習慣不好地讓臀下的椅子傾斜搖晃。
「能者多勞。」焦雀拍拍堆棧到有一定高度的文件。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啦。」
「我也會幫少佐的忙呀……畢竟身為副官。」焦雀瞇起細細的眼睛,「所以,偶爾也注意我一下吧。」
***
「偶爾注意我一下吧。」
「怎麼還來啊?」有些複雜的聲音,卻沒看來人。
「我又沒跨進去,還需要你這個糧場王同意嗎?」「你是太閒了是吧?三天兩頭往這裡跑,害這裡都要變成觀光區了。」紅雷拿著長竹籤,串著已經切成小塊的植物根莖,在已經割下糧的麥桿所生的火上烤著。看來是下午點心。
「沒你閒。」那個威風八面的少佐如是說。
「……你到底是來幹嘛的啊!」紅雷一激動,手上的竹籤被握到斷開,已經烤的香噴噴的根莖就這麼掉到火裡。「哇,我的地薯!」趕忙用手伸進火堆搶出,他是不怕燙,只是表面卻全焦了,上面還沾了一些草灰。
「嗚啊啊……」
「不要為這種小事哭好不好?」灰翎將手指勾上那道鐵網,語氣有些無奈。
「這邊」與「那邊」。那絕對性的「差異」。那個傢伙不應該在這種地方。並非出自於無聊正義感,而是愛才所產生的憤慨,他對於能在戰場上發光發熱的人抱著絕對的好感,就算著眼點是為了私人利益。
「沒哭啦,可惡,你快滾!你在這裡就沒好事,前幾天總隊長還把我叫去問話。什麼『少佐大人對你說什麼』啦、『不要隨便給別人添麻煩』啦,說的好像我跑去惹是生非,引來上級關切似的。」
「哈哈哈哈,你就照實說不就好了,我是來拉你進入『我的陣營』的。」灰翎大笑道。
紅雷痛恨自己對這種笑容沒轍,尤其是這種特別歡暢不含野心的。
「能說嗎?」
紅雷還是把火燙的地薯塞進嘴裡,一隻從木欄中被放出來散步的陸行獸,把頭伸過來頂了下紅雷的手臂,也想分一杯羹。
陸行獸一般是被用來運送糧食以及非常重的軍用設備,雖然力氣大,但脾氣很硬,若是不當鞭打,反而常出現不聽令亂跑的狀況,而且牠們族群意識很重,就算是飼主也經常被當成「非我族類」而排斥。
但看紅雷這狀況似乎已經被陸行獸認同為「同一國」的了。
紅雷把陸行獸的頭推開斥喝:「不行啦,剛剛已經吃過很多了不是嗎?這個是我的!」
陸行獸看要不到食物,只得轉到另一邊,用頭上的兩隻彎角掘掘地,看收割後的地面還有沒有剩下什麼塊莖可以吃。
「為什麼不能說?」灰翎問。
「我知道你不會想要我說,這樣對你的立場不太妙吧?」紅雷低頭舔了下手指,「禁衛軍那邊有跟你一樣的二十位少佐,誰都想在下一屆技藝競賽拔得頭籌,優勝大概就能確定往後仕途順利了吧?」
「看來你也不是什麼都不知道嘛。」灰翎只淡淡的應道。
「你的目的不只如此。」紅雷起身,背過鐵欄,「你想要更多。」
「這你也知道嗎?」灰翎像是稍微提起了比剛才多一點點的欣賞。
「跟我沒關係。」
「你不想回戰場嗎?」
「……葛雷德沃夫,你知道嗎?我們賽伯拉斯家這一輩有五個孩子。大姐是銀葉傭兵團團長,二姐是王城鏡水廳首席占卜師,三姐是王立考古團的一員,四姐現在正在灰羽龍領的最前線,跟其它人一起並肩作戰著,而我卻在這裡輕輕鬆鬆的好像與世無爭,你居然問我會不會想回戰場?」
「那麼,你敢說你從來沒料到會有這種結果嗎?在你頂撞上司的時候。」
「但我保住了部下的命!」紅雷回過頭,眼瞳變成鮮紅色,「我簡直不敢相信大將會指示那種作戰,灰羽龍族的速度相當快,為什麼讓新兵擔任誘敵?還沒誘到定點前,早就全部被幹掉了。」
「那些新兵本來就是劍林特別培養,用來使用誘敵戰術的颯風部隊。」
「……你被灰羽龍追過嗎?」
紅雷意外這時露出笑容。
「……不,很遺憾,沒有交手的機會。但我應該躲得過攻擊。」
「沒人問你自己怎麼樣。」紅雷稍閉了下眼,再度睜開時眼睛已經恢復成平常近褐色的深赧,「只要兩隻就夠了,龍族的智慧驚人,前後包抄下不要說誘敵了,連逃命都來不及。」
他拆解自己的衣扣,扯開外套下的圓領白衫,從能看出明顯肌肉線條的肩膀下,有兩道被什麼大型尖型鈍器用力劃過,而且還燒熔皮膚的深刻痕跡。
「當時我內穿秘銀重鎧,外披魔裝甲,這只是被龍牙掃到而已。」他拉回衣服,把未痊癒的傷口藏起,「如果不是有這種力量,為什麼灰羽龍領打這麼多年還攻不下來?凱爾大將剛從水蛇領被調到龍領,我不相信他會比我瞭解狀況。」
「我相信你的判斷是正確的。」灰翎說,「所以,才來見你的。」
「是嗎?」紅雷瞪著地面。被認同的話語,讓他高興,但不超過幾秒,因為他知道在那背後有其它目的。
「我能進去嗎?」灰翎指的是糧場「裡」。
「這裡不是少佐該踏進來的地方,而且我也不會允許你進來。」只剩下這裡了,唯一殘存的一點,自己能給予軍隊幫助之處,提供最好的儲備糧食跟訓練陸行獸。
「好大的架子啊,糧場王。」灰翎嘲弄地笑出聲。
「隨你怎麼說,我要去餵食蛇火雞了,沒空陪你在這裡廢話。」紅雷搔了下頭髮,禁止自己的視線往對方厚實的胸膛與寬闊的肩膀望去。
「對了,最後,再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事?」
「稍微調查了一下,你之前曾帶過的先鋒隊成員,就算現在配屬到其它部隊,存活率並沒有因將領換人而下降,而且幾乎會處於小團體裡的領導地位。我很好奇,一樣都是從劍林出身,為何差別有這麼大?」
「因為是我教的啊。」紅雷的眼神跟口氣,好像很驚訝對方怎麼會問這麼笨的問題。
***
處理完無聊的文書工作之後,因為是不動筋骨就好像有什麼不對勁的體質,紅雷就算是沒有排課的時間,照樣晃到練兵場去。
自從不死騎士師團進駐劍林後,就連練兵場也變的壁壘分明起來,「騎士團區」像是特別劃分出來的特異空間。就如同此刻,騎士團員個個身披黑鐵白邊的顯眼合身鎧甲,把半張臉遮住的頭盔,由頭盔頂拉出一束白色裝飾線,被風一吹便會飄蕩,若在暗夜中行動更顯鬼氣逼人。
他們佔據練兵場的四分之一活動地,手持同樣黑鐵造巨劍大力揮動,轉身、橫劈直砍,沒有兵器碰撞聲,也沒有一般練習時會出現的吆喝,一切是如此安靜。靜謐的詭異,靜謐的不像活人。好吧……也許本來就不是。
領頭的騎士長遠遠注意到紅雷過來,原本毫無表情的臉,似乎稍微浮出感情,他讓部下繼續練習,自己則將巨劍收回鞘中,往紅雷的方向過來。
「嗨,騎士長。」
「少佐閣下。」上半張臉藏在白色面具下的不死騎士師團的領袖,姓名不詳,也不願意說,所以紅雷就只叫他騎士長。
「還是一樣這麼客氣,不過也是啦,練兵場上嘛。」紅雷扯出笑,「在這裡還習慣嗎?」
「謝謝關心。」騎士長的聲音,像許多層光滑的紙張般層層堆砌,形成如此唯美複雜的音調。
「新的兵捨已經在趕工了,最快大概一周半後就可以完工,這陣子大家得彼此忍讓一下。」紅雷雖然比騎士長矮上不少,但仍舊大力伸手拍了下對方僵硬的肩膀。對方只點了下頭。
騎士長的沉默寡言是有名的,他的部下們亦同,被他人搭訕的結果,有百分之九十九所得到的都是一長串刪節號,至於要他們搭訕其它人的機率則比前項的機率更低。不過紅雷是特別的,如果是本來就有點交情在的騎士長偶爾聊個幾句也就算了,對於其它團員,在外處見到他可是會主動開口問好的。他們對將軍級的將領都不見得如此。紅雷能感覺到自己被許多人喜愛著,但同時多少也會有些失落,自己這種似乎對某些人有用的討喜性格,對於那個高傲固執的大佐沒什麼發揮的餘地。
騎士長帶隊進入劍林,成為紅雷的特別直屬部下之後,馬上就被授與曹長的官階。這點倒是沒人有意見,若真要以實力來排位的話,也許騎士長會在紅雷之上。但畢竟是敵方降將,而且還有可能堪稱是「最危險」的降將,給予曹長已經算是把對方的身份壓低不少了。
「對了,既然碰上,有件要跟你商量。」紅雷換上了公務中的臉孔。騎士長一如往常,用漆黑瞳孔默默注視著對方,那張蒼白面具下的臉,平時也跟面具差不多的冰冷無機。
「等新捨蓋好,稍做訓練之後,就來辦野外合宿吧。」紅雷說。騎士長很難得的先是唇蠕動了幾毫釐,最後還是沒說什麼。
「由劍林的新生、騎士團團員、還有研究院武術魔法部門的志願者,三方。」紅雷沒有忽略對方的情緒,繼續這麼說:「很棒吧,邀到了武術魔法部門,可以好好切磋一下,嗯……不過實際要跟魔法部切磋的是我們啦,騎士團方面,我覺得雖然保有本身的自我性格是重要的事,但學習跟其它人相處也很重要,而且無可避免的,因為是在軍中,團結一心才會贏,不是嗎?」
騎士長的動作靜止了好幾秒,似乎連呼吸也停止了,但紅雷知道,這只是對方陷入了思考。一會兒,他緩緩點了下頭,然後伸出戴著白手套的手摸摸紅雷的臉。隔著布卻有溫度的手,與冷硬的形象有些差距,但並不意外。
這是騎士長對自己有所好感的傳達方式,紅雷不明白為何灰翎對騎士長的敵意深到比起「曾經為敵」這個部分還要厚重許多。明明是溫柔的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這、這種歇斯底里的叫聲!
突如其來的聲音由遠而近,對這聲音依稀有些記憶的紅雷,反射性地脊背一聳。
「紅雷——」一隻孔雀衝了過來……
更正:一個像孔雀那樣的傢伙衝了過來。
花枝招展的打扮有兩種型式,一為華麗,二就淪落為三八,正以極快的速度朝紅雷接近的傢伙,絕對是被歸類到「二」。
頭側兩條銀綠髮辮拉到腦後交錯綁起、底下的及肩長髮為橙紅,臉上一副大圓金框眼鏡,身穿上層透明紗質背心、下層則為高級薄棉布細折長袖衫,偏偏長袖衫口寬闊,有著故意割破弄成須狀的裝飾。下半身一條藍色喇叭褲正面乍看之下還好,卻沒想到側邊為粉紅色底的變形蟲花樣,全身由上到下刺眼無比。
如果不是在這種狀況下,紅雷應該會為了騎士長似乎也受到相當的驚嚇而笑出來吧,只是這只孔……這個人……哇啊啊啊……嗚,撞上來了……
「格、格林……」
與其說是閃避不及,還不如說是因為被那種無與倫比的氣勢震的動不了。
「那個傢伙是誰?」對方指著騎士長用力問。
「是騎士長……曹長。」紅雷吞了下口水。
「……新歡嗎?」對方將臉壓近,眼鏡都要撞到紅雷的鼻子了。
「咦?」
「喂,你打算對少佐做什麼啊?沒禮貌的傢伙。」
對方的身軀突然被向後拉,從之後探出頭來的臉孔,讓紅雷笑著招呼。
「啊,丹上尉,你怎麼到這裡?今天放假嗎?」
「這個傢伙到底……」丹揪著那個在兵場中服裝相當格格不入的人。
自之前在安娜的店那天後,雖然感覺有些微不妙,但就是經常想起紅雷的臉,值勤時還因為發呆兩次挨訓,最後雖然認為這種手法有點爛,還是隨便買了點蛋糕過來,想藉機多說幾句也好。
「這個……勸你放開他比較好喔,畢竟是部長。」紅雷苦笑。
騎士長只默默地將視線在其它兩人身上轉了一圈後,若無其事地收回。
「部長?」丹嚇了一跳之後馬上鬆手,害掙扎中的格林差點跌跤。
還來不及對丹斥喝,格林部長又用力搖晃著紅雷的肩膀,「怎麼又多一個?啊啊!果然我想要的東西人氣不可小覷……」
「你先冷靜一下,格林,學校老師應該有教你要聽人說話,來,深呼吸,吸氣……」知道跟這傢伙糾纏下去會沒完沒了〈以前有著諸多經驗〉,紅雷先跟對方拉開一步距離,熟練地下指示。
「嘶……」格林乖乖地深吸口氣。
趁這時,紅雷便開始指著格林介紹,「雖然是這樣子的傢伙,但他是新的研究院武術魔法部門的……部長——格林·李。」他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變的哀慟。
到底是誰……到底是誰讓他升部長的……是為了讓這個世界變的更渾沌嗎?
「這邊這位,是禁衛軍的丹上尉。」紅雷對格林說明,「當然騎士長就不用說了,他應該很有名。」
「……喂,你們不准搶。」格林轉頭瞪向其它兩人,「好不容易輪到我了,我可是有排隊的!」
這時騎士長與丹都用眼神詢問紅雷:這傢伙到底在說什麼別有深意的話,還是單純腦筋有問題?
「這個嘛……」
紅雷還沒想出什麼比較有創意的回答,卻望見那個現在正在跟自己冷戰中的大佐,手上正提著點心店的紙盒,推開兵場的鐵門進入,視線冰涼地掃了過來。
「挺熱鬧的嘛。」灰翎喉中發出哼聲。都是諾特說什麼紅雷最近一定很寂寞,好朋友不准再繼續吵架啦,這樣不好又那樣不好的越來越囉唆,又逼自己絕對要買個什麼過來……這傢伙哪裡寂寞?突然發現自己好像對紅雷被一群人團團包圍的這件事有所不滿,連忙暗暗吐口氣,將這種情緒排除。
「啊、啊啊啊!」格林大叫。紅雷在高分貝放送前,已經先將耳朵明智地拿手指塞住。格林嚇人的地方有不少,其中一樣就是會經常無預警地大吼尖叫,好事也吵、壞事吵更凶,托他的福,每天研究院都增添了不少不必要的熱鬧。「怎麼還來!你們不是吵架之後分手了嗎!」格林指著灰翎的鼻子。
***
有沒有誰願意解釋,這種在少佐辦公室排排坐吃蛋糕的場景是怎麼來的?不,因為沒阻止所以讓情況演變成這樣的人,好像就是該死的自己。灰翎咬著蛋糕叉想。力道只差一點就會把鍍銀餐具弄壞。而且還因為會客桌不夠大、椅子不夠多,先從隔壁搬別人的借用。丹上尉很想將座位離直屬上司的灰翎遠一些,可惜不太成功,只好邊喝牛奶,邊食不知味地含著蛋糕上的草莓片。紅雷的副官焦雀在給所有人平均地分完蛋糕跟牛奶後,以一種就算地上突然裂開大洞也能處變不驚的平和態度,坐到替他空下的位置上。格林·李這位尊貴的研究院武術魔法部部長,從剛開始就黏在紅雷身邊,以無人能敵的姿態造出一種意識流的心靈結界,對於他人情緒反應完全不在乎的大嚼蛋糕,反正他有紅雷就好。騎士長婉拒了蛋糕,也不喝牛奶,只要了白開水。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就大大方方坐在灰翎旁邊,無視於大佐差點把蛋糕叉弄壞的憤怒。
「你是吃還不吃?不吃就不要在那裡攪。」紅雷以風捲殘雲的速度把自己的份解決,虎視眈眈瞪著灰翎只有奶油被翻過的那一塊。
還真巧,丹跟灰翎都買了蛋糕來,是算準自己這時餓了嗎?
「這是我買的耶,要不要吃是我的事。」話雖這麼說,但灰翎卻像投降似的,把自己的那塊推過去。真是……這傢伙對想要的東西都不會掩飾。
「反正是諾特讓你買的吧,我還能猜到他說什麼,像是朋友之間不要太計較啦、快點和好啦什麼的。」紅雷用叉子切下新戰利品放進口中。
「你又知道了?」灰翎忍不住反駁。
「我還不想知道呢。」紅雷回嘴。
「……丹上尉,你怎麼在這裡?」灰翎瞪了紅雷一眼,轉頭問身旁的部下。
「咦?是!大佐!我今天下午輪休!」
「我是問你『為什麼』在這裡,還帶著蛋糕。」
「這個……」為什麼突然態度變的嚴峻起來?好像自己觸犯軍法一樣,明明只是買了條蛋糕過來而已啊……對了,之前的傳聞中,大佐除了跟宰相有點不明關係外,實際上更被廣為流傳的,根本就就是大佐跟少佐嘛!
可是少佐那天晚上的態度卻又很微妙……
莫非這就是所謂分分合合的複雜關係?糟了,之前沒考慮這麼多,唔……要是讓大佐大人知道,自己對少佐似乎起了點有別於尊敬之情的東西,被調去守糧倉就糟糕了。
著急於想編個合理的說詞,正巧視線與對面的焦雀相觸,在心中說了聲抱歉後,丹便答道:「我來找他的。」
「我、我嗎?」焦雀沒想到會突然說到自己,驚訝地回望丹。當然不只焦雀嚇一跳,連猛挖蛋糕吃的紅雷這時也忍不住抬頭。
「對、對……」連丹都覺得自己的聲音很虛偽。
「那麼……有什麼事嗎?」
「蛋、蛋糕怎麼樣?」丹緊張的有些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排隊排了快三十分鐘,因為是限量供應,那家店創始時要從前前前代魔王某天……」
「丹上尉。」焦雀動了手腕要丹先停話。
「是?」
「我吃的是灰翎大人帶來的。」焦雀苦笑,他大概知道對方到底在搞什麼鬼了。
「啊,這、這樣啊!那、我的跟你換……啊啊,不行,這個已經吃過了……對不起……」丹原本要將自己的盤子連蛋糕一起推過去,卻又猛然看見上面已被挖出個坑,只得手忙腳亂的又拉回來。
「……沒關係啦,那就換吧,反正我的也吃過了。」焦雀還算有愛心地站起身,伸長手將兩人的草莓蛋糕與起司蛋糕調換。
「謝謝……」嗚啊……真是個好人啊,少佐的副官。雖然不知道叫什麼。
看完有些像鬧劇似的場景,灰翎像突然對部下的事情失去興趣般,拿起裝牛奶的杯子對嘴就灌。
「那你又怎麼在這裡?研究院沒事做嗎?」紅雷斜眼看向格林。
「有啊,不過都丟給副部長們了,反正一點也不有趣的話就不必叫我了。」格林說的好像等一下出門會下雨所以要撐傘那樣當然。
「我應該先問副部長『們』是什麼,還是先吐槽這句話?」紅雷真想一拳往格林腦後敲下去,這麼輕鬆的官,他可不可以也撈一個來當當?
「『們』就是兩個副部長,複數的意思。」
「我可從來沒聽過副部長有複數的啊。」丹忍不住插話。
「就是雙花兄弟嘛,超好用的,在寫部長參選登記時,只要在政見上寫著可以快活地奴役他們倆,教授們便一致通過由我擔任部長了,果然這個世界上還是以實力取勝啊哈哈哈哈!」
雙花兄弟,菖蒲與鳶尾,跟格林是童年玩伴,似乎是對於擺脫不了與這個任性大少爺的孽緣,以及非得幫著收拾爛攤子的宿命有所覺悟,故此格林不管到哪個工作單位,他們便無法抵抗週遭人的請托只得跟去,好讓災難減到最少範圍。
由於從小就被迫對解決問題、人緣交際,甚至說謊賠罪方面這種事情相當有心得,偏偏這種威力得在格林身邊才能發揮到極致,所以……
——所以為了利用兩兄弟那種只有待在災星旁才能徹底搾出的才能,研究院的其它元老級教授才讓議會全體像得了癡呆症一樣,投下那陰謀的一票。
這時除了毫無自覺的格林與不清楚研究院運作的騎士長外,所有人的腦中皆不約而同浮現幾個老教授嘿嘿發出奸笑,然後將蓋好章的票丟進票箱中的場景。
「咳,總之『部長』你是『蹺班』過來的吧?」灰翎的聲音打散那過於真實的想像。
「這是為了讓心靈沉澱必須做的例行散步。」
「最好是。」灰翎哼聲。
「怪了,我上哪兒去你管的著嗎?現在我是部長,部長了喲,頭銜換算起來跟你一樣大。」格林用蛋糕叉叮叮噹噹敲盤,部長部長的不斷強調。
「……真是惡夢。」灰翎毫不掩飾厭惡之情。雖然說做事都是雙花兄弟在做,但為此讓這傢伙升部長也未免……
「紅雷,你到底跟這個傢伙分手了沒啦?從以前開始就不斷妨礙我行動,好不容易才把鐵鏈打開要來找你玩,結果又出現了!」格林鼓起雙頰,義憤填膺地道。這傢伙玩忽職守的程度,已經到了雙花兄弟非得把他煉在辦公室的程度了嗎!
「以前?」什麼交往,現在能不能說是朋友都難講。
「李,喝你的牛奶。」灰翎低聲警告。
「我就是要講!之前諾特別克還在研究院的時候,我想去找紅雷時都會被你的人抓去搜身,把新做的藥啦、道具啦,全部沒收了,還我!現在就還我!該不會被你自己用掉了吧?」格林拍著桌子喊。
到底是什麼藥!到底是什麼道具!
丹與焦雀彼此互看一眼,最後都選擇低頭繼續吃蛋糕。
「那種亂七八糟的東西,早就派人送回去了,還有雙花兄弟的簽收單呢,要是你沒拿到,那就是他們的問題。」灰翎重重彈了下瓷盤。肯定是沒還吧,再怎麼說那兩兄弟也很懂得別讓這傢伙身上帶太多危險物品。
「可惡,那兩個小子……」一點也不覺得是自己素行不良造成了這種後果,格林大聲抱怨。
紅雷舔著叉子尖端,偷瞄了眼灰翎,不知道該為這種多管閒事高興還是好笑。好吧,這傢伙對自己的事情好像也不是那麼的……不為所動嘛。
「少佐閣下。」騎士長至今才出聲,獨具魅力的嗓音,讓所有人不約而同將視線聚集在他身上。尤其是灰翎。在騎士長身邊,除了全力保持警戒狀態外,就連敵意也未曾鬆懈。
「什麼事?」
「可以趁這個機會跟部長閣下商討有關野外合宿的事情嗎?」騎士長問。
「啊,那個啊,我不參加喔,太麻煩了,光是挑選志願者就費了我一番苦心,這次質量一定很好啦,每個都是乖孩子。」前一句話跟後一句話似乎沒什麼關聯,格林依舊故我地說的很愉快。
「野外合宿?」灰翎抿起唇。每年劍林新生必辦的活動,跟武術魔法部有什麼關係?而且跟騎士團又有什麼關係?
「是少佐閣下的企畫,要三方舉辦合宿。」騎士長出人意料地對灰翎解釋,就連紅雷也有些驚訝,他可不覺得那兩人的交情有到這種地步。
「沒人讓你說話。」
「呵。」騎士長似乎以看灰翎的反應為樂,輕輕笑了聲。
「地點這次跟往常不同,增添了騎士團與武術魔法部的力量,這次可以選擇去稍微遠一點的夜時林場,兩天前收到那裡的情報,林場出現巨型千足蟲,目前周圍已經全面封鎖並暫時噴藥壓制,這次的主要任務就是獵殺千足蟲。」紅雷接口道。
「能活捉嗎?」格林咬著蛋糕叉插嘴。
「你要捉來幹嘛?」
「拿去嚇嚇那群教授老頭,一定很好玩。」
「……絕對不會抓給你的。」紅雷斷然拒絕。
「小氣……」格林失望地嘀咕。
紅雷突然望著灰翎,「你這回有什麼高見?」
「幹什麼問我。」灰翎呼口氣。
「……因為我覺得你會有什麼尖酸刻薄的話想說,反正我現在做什麼都不合你意吧。」紅雷把手肘靠在桌上,拳頭支著臉。
「那是你自找的。」灰翎說完,起身離席。
丹反射性地也跟著起身,卻又暗罵自己到底在幹嘛。
「丹上尉,你別急著走啊,一起收拾吧。」焦雀微笑道。
「是……」丹垂下頭。
「那紅雷,你現在有空嘛,跟我一……」格林還沒說完,手腕上兩個金色鑲了彩色寶石的手環開始互相碰撞,發出跟本人一樣吵鬧的叮噹聲。
「那是什麼?」紅雷問。
「哇啊啊啊啊他們怎麼找到這裡來的!」格林抱著頭在原地轉兩圈。
「可惡,肯定有人通風報信啦,順帶一提,這是我最近開發的『警告×警告』手環,只要裡面放進特定人士的頭髮,那個人只要進入這個手環方圓五十公尺內就會響。所以現在就是菖蒲跟鳶尾找上門來了。」
尊貴的部長邊解說邊逃難到窗邊,還不小心跟灰翎擦撞了下,「那下次要跟我約會喔紅雷,拜拜。」之後就從二樓窗戶往下翻,身手靈巧得不像是整天泡在實驗室的白老鼠……也對,憑他那副德性,說是山老鼠還比較恰當,而且還是到處咬布袋搗亂的一隻。
感覺好像有颱風掃過後的天晴,丹還處於呆滯狀態。
灰翎頭也沒回地步出少佐辦公室,紅雷想了下,也跟了出去。丹這時迷迷糊糊也要追上兩人,衣服卻被扯動。丹回頭,只見焦雀漾著清爽的微笑,指指所有人用過的餐具,包括要他把讓灰翎扭彎叉子拗回原樣的任務。
紅雷默默在後頭送灰翎出軍捨,有點想說什麼,但他現在想不到。
偶爾他也會把一點希望放出去,但通常收不回來,最後就習慣了。對灰翎抱持著「喜歡」這樣子的感情,他並不曾感覺辛苦,對他來說,這就跟學習武術差不多,只有無止境的追求更高一層的境界。可能永遠都達不到目標的覺悟,因挫敗的心情而生。對他來說,追求「強大」與追求「灰翎」的意義是相應成對的雙股螺旋,彼此密不可分。
也許有些奇怪,對方的強悍的確是吸引自己的主因,但仍舊分的清楚,在那種強悍的背後,更在意的是那些因為各種細小理由所締結的東西。也許不規則、無法預測、有些可能讓自己抱持憎惡,複雜的聚合。最後紅雷決定停在門口就好。
原本一直背過身的灰翎,感覺到對方停下腳步的同時也暫緩了下。轉過身,身材高大的他,幾乎要遮住從門外射入的光線。他手中多出包東西,往前扔。
紅雷伸手抄住,臉上不明究裡。
「麻痺粉、昏睡藥、還有其它古古怪怪的東西,只是散個步,帶這些出來幹什麼?」灰翎的低聲很冰。
「你從格林身上摸來的?」大概是剛才跟對方擦撞的時候……不然憑灰翎怎麼可能讓格林近身。
「你知道有一種人,是知道你不會對他怎麼樣後,會變本加厲的更過分嗎?」灰翎伸手撐住門框。
紅雷沒回話,他想起以前的事,灰翎有時會這麼護著自己。
「格林就是這樣,他被雙花兄弟寵成如此你還看不出來嗎?而且……他會不斷的測試自己週遭的人對他有多少忍耐力,放任那傢伙行動的後果……」
「格林看到的世界跟我們不一樣喔,那是連雙花兄弟都沒辦法陪他一起去的世界,所以很寂寞,也很著急吧。」紅雷歪著頭輕鬆地道,手上把玩著那個紙包。
又來了,這種直指內心的探索,對誰都可以瞭解到如此地步?由那雙赧色瞳孔中的視線所看出去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也許格林就是知道紅雷有這種探知能力,所以才頻頻想接近吧。
「我們看到的世界……」灰翎一把扯過紅雷的左手腕,將袖口下扯,握住其上的紅皮護腕,小指輕輕佻動,固定的綁帶全鬆開,底下露出一個類似「8」的記號,「也不盡全然相同啊。」紅雷忙抽動手腕,對方卻稍微彎下腰,另一手撫上他的臉,拇指差點就要碰到眼球上。——要是把這傢伙的眼睛剜出,會不會變得比較可愛呢?紅雷確信自己讀到了這樣的訊息。灰翎也確信對方讀到了。但令人更在意的,是他為何這麼想讓對方變成自己會喜歡的東西。能聽話一點、乖一點,還有……有時候可以不必看得那麼清楚。
「現在你看到什麼?」灰翎的指頭還在紅雷的眼上。
「灰翎。」也許說錯一個字,眼睛就會消失。
「很好。」他用幾乎要捏碎骨頭的力道握住對方的手腕,卻將唇壓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