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崖——他目光如夢,縱使身在半空,仍不減他天生絕美的風采,目光如夢,令他看起來也如夢似幻。
「要幸福。」他看著哥哥和她,輕輕地道。
她拚命搖頭:「不要——」
她還未說完,他閉上眼睛,突然又睜開:「要幸福!」他看著她,清清楚楚地道。
「不要!」她尖叫一聲,「不要不要,蒼天,你不能太殘忍——」
他一把揮開了牽繫住自己生命的手——這也許是他今生使出的最大的力氣,像是一揮手斬斷紅塵的牽掛,又似一揮手拋去萬丈的塵煙,他一揮手,掙開了他與這個世界惟一的也是最後的觸點!
指——掌——相錯——手指順著手指滑落——白手背——而手指——而指尖——指尖相觸——終於——觸點分開了。
而他一臉微笑,笑得如此溫馨而滿足,讓他整個人都發著光。
衣袂激揚。
那一瞬彷彿整個世界驚恐得沒有了聲息,又彷彿已掠過了千萬年。
在他們睜大的眼中,他緩緩沉了下去,墜成消失在風中的白點,連聲音也未留下。
沒有痕跡——空中沒有痕跡,任誰也看不出它剛剛吞噬了一條生命,任誰也不能證明,曾有這樣一個人,他曾這樣真實地存在過,生活過,愛過——一顆眼淚,隨著他跌下了萬丈懸崖,一般地沒有痕跡,無聲無息。
**************************風很大。
吹起他們的衣袂,但觸不到他們的心。
在那一霎,誰都覺得胸口空空蕩蕩,彷彿心也隨著他跌下了山崖,碎成了沒有知覺的千萬片。
她用寂靜如死的聲音慢慢地道:「要幸福?」她像在說著一個奇怪的笑話,眼裡儘是些奇怪的神色,又慢慢地道,「我們應該上去了,這裡很冷。」
「這裡很冷,」她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道,「這裡很冷,很冷,很冷——」
**************************他並沒有感到多麼痛苦,因為再痛也痛不過他揮手那一霎的痛——在那一霎,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愛著她的!
沒有理由地愛著,也許,已經愛了很久很久了——但正因為愛了,所以他才要逃。上天也好,入地也罷,生也好,死也罷,他若仍在,便會造成三個人的痛。不如歸去!不如歸去!他寧願成全、寧願死,不願她受傷、不願哥哥受傷——那一揮手,是將自己與自己的愛一起斷送!那一揮手的痛,是超越死亡的痛啊!
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還能活下來——籐萍——>鎖琴卷——>千凰樓主籐萍千凰樓主「七公子,七公子饒命,七公子——我梅山為你做牛做馬這麼多年,你不能這樣對我,七公子——」一串淒厲的長嚎延綿不絕地自遠處傳來,叫聲在整個五鳳閣內四處迴響。
「你為我做牛做馬這麼多年,便私吞了千凰樓的銀子這麼多年,梅山啊梅山,你還想我怎樣對你?」五鳳閣數進重門之後,一個柔軟而低弱的語音慢慢地道,接著一陣輕喘,那聲音才又道,「廢了他的武功,讓他行乞二十年,否則,」他的聲音氣虛而無力,像一縷幽魂在夜裡滑過,「——死——」
五鳳閣的正殿立著幾個藍袍勁裝的中年人,聞言之後,左首的一位微微躬身,沉聲應:「尊公子令。」他站直身子之前似是晃動了一下,但倏忽之間,人已消失。如此身手,竟甘為奴僕,這更讓人好奇重門深處那位是什麼人物。從藍衣人的言語神態看來,他們極其尊敬這位「七公子」,尊敬得近乎崇拜。
千凰樓是本本分分做生意的珠寶行,藏品之珍,可謂天下無雙,但千凰樓出名的不是價值連城的珠寶,而是千凰樓的主事,「一尊」肖肅、「二威」單折、「三台」、「四殿」、「五閣」、「六院」、「七公子」。「一尊」和「二威」是十年前江湖聞名的獨腳大盜,收山之後創千凰樓,此時早已隱世。他們的奇行怪僻,依舊為江湖中人津津樂道。「一尊」好劫珠寶,經他過手的珍寶不知凡幾,而「二威」則無所不劫,興之所至,隨興而劫,他劫過最有名的一件「物事」,便是「七公子」。「三台」、「四殿」、「五閣」、「六院」是千凰樓各分樓主事,這十八人來歷各各不同,皆曾是江湖顯赫一時的人物,不知為何,竟居於這個充滿銅臭的商行,並且似乎心甘情願。但「千凰樓」最有名的,是目前的主事——七公子秦倦。他是單折自路上劫來的一項「贓物」,那一年,秦倦十一歲,經此一劫,便已名揚天下,原因無他——單折所劫,必是極品,之所以會劫秦倦,便是因為秦倦正是人間極品。
此非美名,而是令人訕笑之名。但秦倦卻以另一項才能再度名揚天下,令江湖為之敬仰畏懼,那便是他理事之能。七年前江湖有一夥「藍衫十三殺」,收錢殺人,武功絕倫,且不入黑白兩道,但與秦倦一夕長談之後,竟人了千凰樓,為秦倦所用,那一年,秦倦十四歲。他十五歲掌管千凰樓,十六歲時千凰樓名列天下第一寶齋,為江湖第一富。十年間千凰樓樹大招風,經歷大事小事風波無數,但只要「七公子」幾句話,頃刻便能風平浪靜。江湖由敬而畏,由畏生尊崇之心,「凡有疑難事,先找七公子」成了慣例。
七公子之能,已傳成了一種神話。
五鳳閣數重門戶後,是一間靜室,軟榻一具,矮几一隻,此外別無他物。
靜室中藥香裊然。
雪白的床榻,白紗為縵,白玉為鉤,輕軟如夢。
榻上半倚半臥著一個白衣人,容顏丰姿像清風白玉一般,清靈秀雅到了極處,像一不留神便會生生化去的微雪,清湛而蒼白。他低垂著眼,唇角似笑非笑,但唇色蒼白,令他看起來帶足了七分病態,眉間略顯了幾分睏倦之色。
「公子?」榻邊一個青衣小童小心翼翼地喚道,他是秦倦的貼身侍童,服侍了秦倦五年了,叫做書硯,「你累了麼?我讓三閣主他們明日再來,好麼?」書硯自是最清楚不過自家公子的身子荏弱,真真是風吹得倒,偏生又才智縱橫,勞碌不已。
「明天還有明天的事——」秦倦閉上了眼睛,言語之間是十分地不經心,「他們——也等了我許久了,叫他們進來——」他的語音低柔,少了一股生氣。
書硯不敢拂逆他的意思,輕輕退了出去。
**********************葛金戈已不是第一次見七公子了,但每次踏人五鳳閣,依舊敬畏得手腳生寒。那股藥香,那個坐在煙氣裡床幔中的人,那個低柔無力的聲音,總有著一種莫名的震懾力。那種洞悉一切的大智慧,精湛的分析指點,在在具有令人信服的魄力,七公子不是任何言語可以形容的。
跨過天鳳居,進入鳳台,葛金戈有些神思恍惚。憶起第一次入千凰樓,是為了一顆名為「紅玉」的珍珠。那時他還不是千凰樓紅間閣的閣主,而是九龍寨占江為王的寨主,吃盡九龍一條江,當時他與人打賭,立誓要得到那顆舉世罕有的紅珍珠。只一時興起,便夜入千凰樓,一入千凰樓,便看到了七公子。
那時秦倦十八歲。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美男子,一見之下,呆了一呆;但立刻便看到了秦倦手上的珍珠——紅珍珠。
那時燈火蒙淡,秦倦以一柄銀勺舀著那顆紅珍珠在燈下細細地瞧,燈火暈黃,珠光流動,人美如玉,斯情斯景,令人幾疑入夢。
便在這時,秦倦用他低柔的語音慢慢地問:「葛金戈?」
葛金戈陡然升起警覺:「你是誰?」
秦倦似是瞧不清那珍珠,把銀勺緩緩向燈火移近,邊用不經心不在意的語調道:「葛金戈,九龍寨寨主,與江北河壩幫作賭,一顆紅玉換一幫。你得了紅玉,吞併河壩幫;不得紅玉,便把九龍寨雙手奉送。」他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背誦,漫不經心地說著,「你好大的豪氣。」
葛金戈有些駭然,這樣病懨懨的一個公子哥,對他竟瞭如指掌,不禁冷哼一聲:「千凰樓偌大名氣,區區一顆紅玉不過九牛一毛,我既已來了,便不會空手回去,莫忘了你們千凰樓的東西,可也不是乾乾淨淨買來的。」
秦倦充耳不聞,依舊細細看那珠,邊低柔地問:「你有兄弟麼?」
葛金戈一呆,豪氣頓生:「自然有,九龍寨二百三十三名兄弟,血脈相通。」
秦倦又低低地問:「你有母親麼?」
葛金戈怒火上揚:「誰沒有母親?誰不是父母生養的?你腦袋有病麼?虧你生得人模人樣——」他突然呆了,定睛看著秦倦,整個人像被抽乾了血。
秦倦依舊一臉漫不經心——漫不經心地把銀勺移到了燭火上,珠本是易碎之物,如何經得起火炙?火光一閃,紅珍珠已發白髮黑,千萬價值化為烏有,連石頭都不如了。
在那一剎之間,葛金戈突然想通了許多他從未想過的問題——他自恃武功高強,從未想過會失手,萬一九龍寨這占江為王之事像今日這般出現意外,那該如何是好?他自以為奪珠之事輕而易舉,不惜以寨作賭,如今事敗,他該如何對兄弟交代?他如此自大輕率,怎能對得起二百三十三名傾信他的兄弟?他算是真的為兄弟著想麼?他真的把他們當兄弟麼?秦倦一問,問得他慚愧得無以自容。他闖蕩江湖,做的是強搶豪奪的勾當,刀頭舔血,這可是人人希望的生活?他有母親,母親孤身一人仍在他出生的小山村裡過活,他沒有一份安穩的生活來奉養母親,他也從未替母親想過,這樣,算是對得起母親麼?秦倦二問,直刺他十多年來連想也未想過的世故,到底要如何做才對兄弟、對母親最好?
就是這樣,七公子三句話,江湖少了九龍寨,千凰樓多了紅間閣。三年來,葛金戈奉養母親,娶了一房媳婦,日子過得和樂融融;而手下一干兄弟花的是安心錢,也人人笑容滿面。這樣簡單的幸福,是以前連想也沒想過的,而這種幸福,卻是七公子給的。
葛金戈永遠感激。
回過神來,他已跨入了鳳居,他知道七公子人在裡面。
室內永遠的藥香裊裊,煙氣繚繞,永遠的床幔低垂,他往往看不清七公子的容色,連神色都分辨不出,只聽得到那同樣音調的聲音。
「三閣主麼?」秦倦的聲音向來底氣不足。
「是。」葛金戈定了定神,「今年珍珠行的情形全都不好,但本樓經營尚可,結餘下來十三萬八千兩銀子,其中十萬兩依公子囑托給了本樓下設的永春藥堂以供贈藥之需。五千兩用於裝點門面,還余三千兩交與總閣。不知公子還有什麼吩咐?」
「你去總閣領一萬兩銀子分與閣下兄弟,作為年資。」秦倦的聲音聽來毫無氣力,「少林覺慧大師要尋一種性冷珍珠合藥,你查查紅間閣裡有沒有,若有,就給他送去。」
「是。」葛金戈知七公子交遊廣闊,這種事甚是尋常。
「還有——」秦倦語音極低,「你閣裡的楊萬封——我要你留意小心。」
葛金戈心頭一凜:「是。」
書硯這時站到了床邊,眉頭深蹙。
「你——」床幔裡話音一頓,微微喘息之聲傳來。
「公子!」書硯一跺腳,「該死!」他狠狠瞪了葛金戈一眼,挑開床幔,扶秦倦坐起來。
葛金戈心頭一涼,驚惶擔憂到了極處,反倒怔在那裡。
只見秦倦右手按著心口,眉頭微蹙,臉色灰白,但神色尚好;他搖頭拒絕書硯遞給他的藥,看了葛金戈一眼,神色之間依舊那般漫不經心:「你回去之後,告訴鐵木閣,近來千凰樓正逢多事之秋,要他為樓中各閣的安全多多留意。」
葛金戈看著他蒼白若死的臉色,忍不住道:「還請公子為千凰樓保重。」
秦倦笑笑。
葛金戈退下,不知怎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心頭,總覺得秦倦那笑,笑得很有幾分淒涼的意味。
籐萍——>鎖琴卷——>鎖心奪命籐萍鎖心奪命夜已深。
秦倦還沒有睡,他擁被而坐——坐在黑暗之中。
四下寂靜無聲,一人孤坐,實在是很寂寞淒涼的景象。對他來說,不僅是身境淒涼,心境何嘗不是?他已達到了人生的極境,功成名就,有千凰樓這樣的家業,還有什麼可以求的?寂寞?何止是寂寞那麼簡單;清冷?也清冷得令人無話可說。
「呃——」秦倦按著心口,以一方白帕掩口,不住作嘔,白帕之上沾滿鮮血,看起來驚心可怖。
他以白帕拭盡了嘴邊的血跡,將白帕握成一團,丟入屋角。手勢是那麼熟練,可見得他這樣嘔血不是第一次了,什麼病會令人虛弱成這樣?他從未向任何人說過,沒人知道他的身體不堪成這樣,幾乎到油盡燈枯的地步。他還年輕,但生命之火游曳如絲,顯然隨時都有可能熄滅。
「你再不吃藥,隨時都可能會死。」黑暗之中,突然有人冷冷地道。聲音從樑上傳來,是個很年輕的少年。
「我不能吃藥,」秦倦拿著另一塊白帕掩口,極力壓抑著胃裡的不適,欲嘔的感覺一直泛上來,一嘔,便又一時半刻止不了,「我再吃那個藥,就永生永世擺脫不了——樓裡大變將起,我不可以留著個把柄任人宰割——」
聽兩人的言語,像是極熟的朋友。
「我也明白,」樑上的少年嘲笑道,「天下盡知七公子為肖肅器重,一夕掌握珍寶無數,卻不知肖老頭的惡毒心眼。他明知你太聰明,生怕他有朝一日制不了你,就餵你吃了十年的鎖心丸,弄壞了你的身體,讓你不能練武。又讓你賴著那個藥,越吃它身體越差,死又死不了;不吃它心痛難忍,嘔血不止。結果肖老頭拍拍屁股去了,你麻煩一輩子,這要是讓人知道了,你可就麻煩大了。」
「所以我不能再吃鎖心丸,我不能受制於人——」秦倦再度嘔血,額上儘是冷汗。
「你不吃?!我很懷疑你能不能撐得過去?你莫要忘了,你已吃了它十年,不是十天。你的身體已徹底地被肖老頭弄壞了,你有沒有那個本事撐過去你自己清楚。而且,像你這樣嘔血,我看撐不過三兩天。不能想想別的辦法?」樑上少年不以為然。
「我已經很盡力地調養我的身體了。」秦倦輕笑。
「我沒看到任何成果,任什麼被人胡吹得能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在你身上都好像不見效果。」樑上人轉變話題,聲音變得關懷,「你到底想怎麼樣?我真的很想對三台四殿翻臉,肖老頭一死,他們便想著分樓裡的寶,若不是鎖心丸在他們手中,哪裡容得他們來氣你。」
「葛金戈倒未變節,他像什麼也不知道,其它二台四殿恐怕是穩不住了,人家看上葛金戈的珍珠行,他太耿直,不懂變通,也不大會弄錢。」秦倦輕笑,「他是個老實人。」
「一個葛金戈是不夠的,六院態度未明,他危險得很。」樑上人譏誚道,「錢果然不是好東西,想當年你指揮他們打江山時還不是一個個乖乖聽話?現在你成功了,樓裡像個聚寶盆,他們便想著你一個藥罈子霸著這許多錢不公平,想拉你下來。人心啊人心,真是讓人心寒。」
「人之常情,但樓裡干係著太多人的生計,上下大小店舖數百,夥計成千上萬,我不為著自己,卻要為著他們。樓裡的銀子其實不是一個人的,可惜有些人卻想不通。」秦倦神氣甚好,神態也頗愉悅。
「你到底怎麼樣了?要是像這樣一直嘔血下去那怎麼得了?你幾天沒吃那個藥了?」樑上人滿懷擔憂。
「七天。心口痛我能忍,但一直想嘔,什麼也吃不下去。」秦倦拭去額上的冷汗,還是輕描淡寫地微笑,「其實那些什麼千年人參萬年雪蓮什麼的還是有些功效的,否則我也沒有精神在這裡和你胡扯。」
樑上人嘿嘿冷笑了兩聲:「這樣才糟,等著靈藥藥性一過,我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你若改成賴著這些什麼靈藥,一樣不是長久之計。」
「你就不能說兩句好聽的麼?」秦倦著實心悸,又失血過多,有點神思飄忽,夜色又黑,看出去儘是花昏昏的一片,他閉上眼睛,輕撫著額際。
「不要逞強了,你已經一隻半腳踏進棺材還不好好休息。我在這裡守著,你放心睡吧。」樑上人分明極是關懷,卻仍是惡狠狠的口氣。
秦倦依言臥倒,臉上帶笑。
*********************左鳳堂與秦倦相交十年了,自從秦倦被劫之後,貌美之名遠揚,他就因為好奇,偷偷溜人千凰樓看所謂的「美人兒」,一看之下,便跑不了地成了秦倦的私人護衛,暗地裡保護了秦倦十年。
他的來歷甚奇,師承不詳,但武功極高,十年未嘗一敗。對於秦倦的才智謀略,他也私心欽佩,但口頭上死不承認。
左鳳堂坐在樑上看了秦倦很久了,越看越覺得不對。秦倦是極淺眠的,往往天未光亮就醒,沒道理日上三竿還不醒。
他自樑上一躍而下,落地無聲,矯若靈貓,湊近了去探秦倦的鼻息,又去搭他的脈門,只覺呼吸之氣若有若無,心跳之力也若有若無,不覺臉色大變,暗暗罵道,該死!如今也無法可想,他自床頭拿起個青玉小瓶,倒出一顆雪白的藥丹,塞入秦倦口中,右手撐住他的背後風府穴,傳人一股真力,助藥力速行。
—柱香之後,秦倦吁出一口氣,緩緩睜開眼睛,只覺數日來沒有一天像此刻這般舒泰,他皺起了眉:「你——」
「你什麼你,」左鳳堂瞪著他,「我知道這是飲鴆止渴,但叫我眼睜睜看著你死麼?」
秦倦微揚了眉,歎了一聲:「那我這七日的苦,豈不是白受的?」
左風堂哼了一聲:「你還有多少鎖心丸?」他心知秦倦真是擺脫不了這個藥,十年的病根,真的不是說不吃就不吃的。若要他真的好起來,定要輔以它藥,要有良醫指點,但此時此刻,絕不是延醫養病的好時機。
「十五顆。」秦倦自己何嘗不明白,此刻他只要有一絲示弱,二台四殿去了敬畏之心,樓中必定大亂。無論如何,他絕不能倒,但——他自己也清楚,這個對常人而言再簡單不過的要求,對他卻是奢求。
「一顆能保你多久無事?」左風堂眉頭緊鎖,心下另有打算。
「約莫四個時辰。」秦倦眉間有淡淡的苦澀之意,「十五顆,只能保我六十個時辰無事,也就是五天。二台四殿在等,若我自己倒,那是最好,若是我示弱,他們立刻便反。我近日為自己調研了不少藥丸,輔以鎖心丸,約莫可以撐個月餘,一月之後——一月之後——」他搖了搖頭,不再說下去。
「那行,你還有一月可活,走。」左鳳堂一把把他抱起,往外便走。
秦倦出其不意,吃了一驚:「做什麼?」
「你不是有不少忘年交麼?我帶你去找,什麼覺慧大師,金鬥神針,什麼道士尼姑,我不信沒人治得了你。」左鳳堂冷冷地道。
秦倦掙開他的手,站到一邊:「你瘋了麼?我走了,千凰樓怎麼辦?多少人靠著它吃飯過活,你忍心看它被那群野心之輩生吞活剝?這是多少人身家性命的事,豈是讓我說走就走的?」
左鳳堂怒道:「你不要盡想著別人好不好?我看你的身體,一半被鎖心丸害的,一半被千凰樓害的。你有多少精神力氣讓你自己這樣濫用?更不用說那些江湖上莫名其妙狗皮倒灶的事,你就有那麼多善心幫著這個那個?你是個病人,病得快要死了,你倒底明不明白?你若死了,千凰樓一樣完蛋,什麼都完蛋,你懂不懂?」他真的很氣,秦倦是聰明人,但對自己太過漫不經心,他又不能代秦倦病,看著秦倦隨意糟蹋自己,他生氣,卻無可奈何。
「是,我明白,我懂。」秦倦啞然失笑,他知道左鳳堂是好意,「我們不談這個好麼?我不能走,你莫孩子氣。」他談到正事,眸子便深湛起來,語音也淡淡透出了「七公子」的魄力,「你想岔了,我說一月之期,不是讓我有一月可逃,而是——」他唇邊帶出似笑非笑的神色,「讓你看著,我在一月之內,如何收拾這幫野心之輩。」
左鳳堂看著秦倦那個笑,漸漸定下了心:「你真的行?」他知道一旦這位美人露出他的殺氣,世上極少有人能逃脫,十年來,一個也沒有。
「我行。」秦倦淡然地垂目去看自己的手指,「只不過,要你幫忙。」
*******************鐵木閣閣主木鐵生。
他正在盤算七公子讓葛金戈傳話究竟是什麼用意?七公子又知道了多少?又暗自揣測七公子究竟幾時才會死?這個已病得只剩下一口氣的人,竟像無論如何都死不了似的,空白佔著樓裡如山的珠寶,卻又不肯拿出來讓大家平分。當年入千凰樓是一時被意氣所激,現在人也老了,也不在江湖道上混了,有什麼比錢更實在的?秦倦莫非想一個人獨吞不成?還是想把錢帶到棺材裡去?
他正自胡思亂想,突地有所驚覺:「誰?」他還未回身,已先一記劈空掌劈了出去,掌風陰柔,點塵不驚。
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你好狠,來的若是什麼阿貓阿狗,不起眼的人物,豈不是被你無端打死?」
木鐵生倒退兩步,眼前是青衣寬袍的一位少年,英姿颯爽,帶三分譏誚不馴之態,約莫二十三四年紀。
「左護法?」木鐵生心頭微凜,大伙不敢動秦倦,一半也是因為摸不準左鳳堂的底。一個智一個勇,這兩個人極不好鬥,一個不小心,說不定陰溝裡翻船。他知道左風堂向來不離秦倦左右,現在單身至此,必有所圖。
「不要叫我左護法,」左鳳堂不耐地道,「難道還有右護法不成?叫左鳳堂。」
木鐵生僵硬地打了個哈哈,心裡卻道,還不是你自己姓的不好?怎能怪我?但憚忌左鳳堂武功了得,卻又不能發作。
他心神一分,只覺右腰一麻,左鳳堂不知用什麼手法,封了他右腰一處奇穴,出手無聲無息。木鐵生大驚失色,又驚又怒:「左鳳堂你瘋了?你在我身上動了什麼手腳?突施暗算算什麼英雄好漢?」本來論真刀真槍動手,左鳳堂最多勝他一籌,要制住他只怕要打上兩百招,但左鳳堂完全不按江湖規矩,一指暗算了他。
左風堂退後兩步,抱胸看了他兩眼——淡淡地看:「我本來就不是什麼英雄好漢,你幾時聽過江湖上有左風堂這個人?我只替你家公子辦事,誰對你家公子不好,我便對他不客氣。放心,點個穴道死不了,最多廢了你的武功而已,急什麼?」
木鐵生駭然,他確是真力受阻,混身動彈不得:「你想怎麼樣?我也替公子辦事,既然我們都替公子辦事,你幹嗎暗算我?」
「是麼?」左鳳堂揚了揚眉,很感興趣地彈彈手指,「那我們來證明一下如何?」他自懷裡拿出那個青玉小瓶,夾出一顆雪白的藥丸,在木鐵生面前晃了一下,「這個,你想必很清楚。」
木鐵生定了定神:「那是公子的藥。」
左風堂拍了下他的頭,像在拍自家的小狗,讚道:「聰明。」
木鐵生氣得臉色發白。
「這個,是你家公子的保命仙丹,有百利無一害你也清楚,為了證明你對公子的忠心,吃一顆如何?」左風堂興致勃勃地把那藥丸往木鐵生嘴裡塞。
木鐵生嚇得魂飛魄散,連想也未想,脫口而出:「不行!」他當然知道鎖心丸不是什麼好東西,吃了一顆便要第二顆,有第二顆便要第三顆,越服越傷身,秦倦便是最好的例子,他哪裡敢吃這個東西?吃下去,不要說榮華富貴,連身家性命都完了。
左鳳堂自是不會真的讓他吃下鎖心丸,他一把抓起木鐵生的領子,一字一句冷冷地問:「說,你怎麼知道這個藥是吃不得的?誰告訴你的?」
木鐵生氣息一滯,知道逃無可逃,他雖掌管樓中防衛,但其實膽子很小,沉吟了一陣,終於還是說了:「是四殿主。」
四殿為虎、豹、龍、蛇四殿,四殿主便是蛇殿上官青。上官青向來以龍殿肖飛為馬首是瞻,他若知道,肖飛必然知道。左風堂眉頭緊皺:「那四殿主又怎麼知道的?」
「是三殿主,」木鐵生索性全說了——他知道左鳳堂性子古怪,喜怒無常,一個不樂意,一掌下來打破他天靈蓋也難講,為保性命,他索性全說了,「三殿主投入千凰樓,是肖尊主授的意,三殿主是肖尊主的侄子,那個——藥丸的事,是尊主告訴他的,說是——一旦公子違背千凰樓的利益,有私心獨霸不聽勸阻的行為,便——便可以拿藥製他。藥方子和樓中存藥都在三殿主那裡。」
「嘿嘿,」左鳳堂冷笑,「肖老頭好厲害的心思,可惜他防錯人了,又托錯了人,是非不分,好壞錯辨,枉費他活了一大把年紀。不用說,肖飛自覺是肖老頭的侄子,他比公子更有權繼承千凰樓,因而心下不滿妄圖造反,是不是?」
木鐵生哼了一聲:「雖不中亦不遠,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左風堂冷冷看了他幾眼:「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側頭想了想,拂了拂衣袖,「藍衫河。」他叫了一聲。
一名藍衫人登時幽靈般出現。
木鐵生暗暗叫苦,這藍衫十三殺對秦倦死心塌地,落入他們手中後果堪慮。
左鳳堂學著秦倦慢條斯理的語氣:「拖下去,廢了他三成武功,趕出千凰樓。」
「是。」藍衫人應了一聲,但語音帶笑,顯然對他不若對秦倦一般敬若神明。
**************************左鳳堂回到五鳳樓,把詳情細細告訴秦倦。
秦倦聽著,神色甚好地微微一笑:「看來他是名正言順要入主幹凰樓了。
左鳳堂奇道:「肖飛是肖肅的侄子,你不驚奇麼?還笑。」
「不驚奇。」秦倦伸指輕點著額際,「其實肖飛前來加入千凰樓之時,我便知他另有目的,他豈是甘心屈居人下的等閒之輩?尊主要他掌管藥房,這哪是他的用武之地?我早知必有蹊蹺,再瞧瞧兩個人的言談樣貌,很容易猜得出不是兄父,便是子侄。」
「你就這樣放一個心腹大患在身邊,一放十年?」左鳳堂瞪著他,「連我也不知道?」
「我不是存心瞞你,只是時機未到。」秦倦笑笑。
左鳳堂哼了一聲:「頭又暈了?看你半死不活的樣子,全是肖老頭該死,我看了肖飛就氣不打一處來。肖老頭是陰險,肖飛是陰毒,更可惡!」他口中惡毒,但手上運力,以一股真力為秦倦舒通經脈,助他一點元氣。
「話不能這麼說,千凰樓真的是肖家的產業,我不過代為管事而已。我的精神素來不好,你怎麼可以隨意遷怒到他人身上?」秦倦失笑。
左風堂明知他嘴裡說的與心裡想的全不是一回事,又揚了揚眉:「那你又為何不乾脆把千凰樓直接送給他了事?」
「肖飛要的不是千凰樓,」秦倦慢慢地道,「他只是要我死而已,我壓住他十年,對一個不甘居人下的人來說,這理由足夠了。而要千凰樓的其實不是肖飛,是其它三殿二台,你懂了麼?我可以把千凰樓還給肖飛,但不能還給三殿二台好財之人,而我又不想死,這才是問題所在,你要弄清楚。」
左風堂被他駁得啞口無言,呆了一呆:「你既不反對肖飛,為什麼又疑心他給的藥?我知道你從未疑心過你的藥,畢竟你也吃了十年。」
「我不是疑心肖飛,也不是疑心藥,否則我也不會吃,我是疑心尊主。」秦倦對肖肅並無記恨之意,依舊稱他「尊主」。
「啊?」左鳳堂糊塗之極。
秦倦伸指點著額際:「肖飛何等傲氣,在藥中做手腳他不屑為之,我不疑他。藥我已吃了十年,自是不會疑心,但我知道尊主為人謹慎,平白把家中子侄引入樓中,分明大將之才又不委以重任,所圖者何?我本來心中存疑,卻未曾深思。直到三月之前,肖飛突然不再向我送藥,我不免立刻想到此節,立刻知曉藥中有詐。」
「然後呢?」左風堂聽得心驚。
「然後。」秦倦淡淡苦笑,「我派人送了一顆去少林,覺慧大師費時月餘才識出這是一種上古奇方,它並非毒藥,卻是數種功效不同的大暑大寒之藥所制,吃了極傷元氣,漸損心脈五臟,並使人依賴它的藥性,一日不吃,受損的臟腑便傷發致人於死。我十年拿它當飯吃,竟然未死,也算天下奇聞。覺慧辨得出它是鎖心丸,卻無法得知藥方,因而解救無門。」他從指尖輕揉著額際,又道:「我收到消息,著實有些害怕,想了半月有餘,便憑一時意氣,決意不吃這個藥。」
「然後差點弄出人命?」左風堂不知他瞞了他這麼多事,心下著惱,語氣甚沖。
秦倦輕笑:「放心,我現在不會和自己身體過不去,你還未來之前,我吃了一碗魚粥。」要知他自從決意不吃藥以來,已三四日幾乎滴水未沾,吃什麼便嘔什麼,這才會體力衰竭,幾乎喪命。如今他已想開了,心情甚好,自然不同。
「吃了一碗魚粥很了不起麼?我哪一天不吃個十碗八碗?」左鳳堂自是知道一碗魚粥對秦倦的意義,但依舊惡聲惡氣,「我知道早上那藥已過了時效,你現在很不舒服,吃了魚粥不嘔出來才作數,看你的本事了。」說著說著實有些心酸,好端端一個年輕男子,被要求吃了東西不要嘔出來,像是件多了不起的事,實在——令人扼腕。
秦倦知道自己需要體力,也知道左風堂心中難過,聞言只是笑笑:「你點了我穴道吧,到明日午時三刻,讓我吃那木瓶中的藥物。」他指指几上的一隻烏木小瓶。
左風堂把木瓶收入懷中,秦倦閉目,他伸指輕點了秦倦心口數處大穴,讓他沉睡,以抵抗鎖心丸藥力過後的痛苦。把秦倦放入床中,左鳳堂搖了搖頭,身形一起,又棲回樑上。
籐萍——>鎖琴卷——>禍起蕭牆籐萍禍起蕭牆龍殿。
烏木所築的一間小殿。裡面藏著常見的數百種藥材,以供千凰樓中人偶爾病痛之需。
這樣一個小地方,如何養得下大菩薩呢?
肖飛負手而立,望著窗外。
他是個三十左右的男子,身材修長,面貌露著種罕有的孤傲卓絕之氣,也算得上極為傑出的人才。與他相比,左鳳堂顯然輕浮許多,而秦倦失之陰柔,都不如他來得孤傲出塵。
肖飛一身黑袍,水般的黑緞映著烏木殿宇,有一種陰沉的侵略感,像一隻展翅欲飛的狂鷹,天空也容不下它的羽翼,風雨未來,其勢先起。
他自入主龍殿以來,很少和秦倦見面。對於一個憑著容顏之美而入主幹凰樓的人,他不僅不屑,而且鄙夷。雖然千凰樓在秦倦主事之下權傾一方富甲一時,但肖飛知道,假如當年主事之人是他,今日千凰樓的局面絕不會至此而止,將會是更大的場面,因為秦倦沒有野心,也不夠心狠手辣。
他很好奇當所謂無所不能的「七公子」受困於區區藥物時,將會如何應對?那一個始終坐在藥香煙氣裡的人,肖飛除了記得他相貌極美,但再無其它印象。他並不瞭解秦倦,但他看不起秦倦,這樣倚仗美貌來擷取別人成果的人,如果不死,還有何用?既然秦倦是如此美,那不如用來當作他重掌千凰樓的祭品,他會接受這份大禮的。
窗外山雨微微,似乎隱夾雜著馬蹄之音,肖飛眉頭一皺,凝神靜聽。
*********************左鳳堂的聽力在千凰樓任何人之上,當肖飛人在殿宇深處剛聽到馬蹄之時,他早早從樑上驚醒了。自五鳳閣的樓頂天窗望去,只見遠處天際煙塵滾滾,像一條黃線迅速擴大,由線成帶,最後成山成海,沖天而起。
左鳳堂震驚之下,穿窗而出,一掠上了五鳳閣最高的一棵榛樹,由高望去,形勢更為駭人,不知哪裡的馬隊,至少有數千人馬,自遠處奔來,看勢竟是要將千凰樓這深樓重戶層層圍住!
是誰這麼大膽?左鳳堂心中驚怒交集,千凰樓生意做遍天下,但本樓卻在洛陽郊野,四下居人甚少,才有寬大地皮廣建樓宇,有如皇宮別院,但如此一來,也勢單力微,無處求援。為什麼?來者何人?他一聲厲嘯,嘯聲震得樓中四下轟然迴響,驚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正當他發嘯之時,黑影一閃,肖飛負手站到了他身邊,冷冷地道:「這裡交給我,去叫起你家公子,讓他集中樓裡老弱婦孺和不會武功的人去大殿,讓藍衫十三殺上來。」他下令如山,完全不容人反駁。
左鳳堂心知現在是非常時刻,不能與他計較,一點頭向下撲去,他揚聲道:「鐵木閣形同虛設,你去找葛金戈,他那邊可能還有點人手。」好歹紅間閣也曾是江湖幫派,和其它只會做生意的閣不同。
肖飛陰沉著臉,看著如山的馬隊,喃喃地道:「該死!」他雖不知來者何人,但卻知千凰樓財多顯眼,早已是許多江湖黑道眼中的肥羊。如今看來,竟像是千軍萬馬,不知來的是哪幾個幫派,又共有多少人手!
一轉眼,十多名藍衣人掠上樹稍,一拱手:「尊殿主令。」他們本來是絕不會聽其餘各殿調配的,但左鳳堂的命令,與秦倦無異,他們絕對服從他們的公子。
肖飛揮手:「你們盡快召集樓中會拳腳的兄弟。一個去通知各閣各殿,一個把人手全部調入六院,放空各閣,我們縮小範圍,只在六院之中防衛。三個人陪同婦孺老弱守在大殿。」他眼光精準,令下得又快又準。
「是。」
*********************左鳳堂竄入鳳院,一指點醒秦倦,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烏木瓶中的藥物一口讓他全灌了下去,一邊以內力助他清醒。
秦倦一驚而醒,立刻驚覺異樣:「出了什麼事?」他見左風堂如此,便知事態嚴重,外頭奔走驚呼之聲隱隱可聞,像天下大亂。
左風堂快手快腳地把外裳丟給他,一邊用最快的速度把事情告訴他。
秦倦自床榻上一躍而下,他本來沒這個體力,但大難當前,多少潛力都激了出來,匆匆套上外裳:「樓中婦孺——」他連想也未想,脫口便問。
「都遷往大殿了,外頭肖飛在主事,葛金戈幫忙守衛,你莫著急,慢慢來。」左鳳堂見他如此,不禁連忙安撫,「情況也不是很糟,你別急。」
秦倦一時間轉了無數個念頭,急急喘了兩口氣讓自己定定神,他開始下令:「你去通知虎殿程飛虎,銀子帶不走的可以不要,重要的是把食糧食水遷入六院,柴火衣帛,一切生活所需,能帶的多帶,這一對上,不知僵持多久,要上官青護好尊主留下來的那幾件珍品,那是尊主的心血,不能落人他人之手。天院守大殿正門,地院守側門,其餘四院隨肖殿主調度。快去!」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氣息不調,倚在床柱上搖搖欲墜。
左鳳堂放心不下,遲疑地道:「我走了,你——」
「我沒事,你快去,幫著眾人遷入大殿,敵人既來勢洶洶,必有所恃,我們不能沖其鋒芒,先退再說,人命要緊。」秦倦臉色一沉,「快去!」
左鳳堂也知事態緊急,不敢耽誤,穿門而去。
秦倦見他離去,心中稍安,一口氣一鬆,跌坐在地,眼前昏花一片,耳邊嗡嗡作響,一時之間,連聲音也發不出來,只是倚著床柱不住喘息。
一隻手將他從地上拖了起來,有人冷冷地道:「大名鼎鼎的七公子,大敵當前只會嚇得縮在地上發抖麼?你就沒有別的事可作?枉費樓中那麼多人對你忠心耿耿,你不慚愧麼?」
秦倦聽出聲音是肖飛,但眼前發黑卻看不到人,只是點了點頭,依舊說不出話來。
肖飛只覺他手掌冰冷,一張臉煞白到了極處,不覺有些驚異。他雖則要秦倦死,但此刻秦倦是萬萬死不得的,大敵當前,死了主事之人,大損人心,因而他輸了真力,助他順一口氣。
秦倦得他真力相助,心口一暖,緩過一口氣來:「肖殿主應變之佳,天下無雙,千凰樓有肖殿主在,是千凰樓的福氣。」卻不稱謝。
肖飛哼了一聲,並不回話。
此刻,轟的一聲巨響,像天地為之崩裂,暗日無光。四處牆椽晃動,粉塵四下,尖叫之聲此起彼伏。兩人為之色變,秦倦倏然抬起了頭:「火藥!」
「該死!」肖飛低低地咒罵,知道來敵已用火藥炸毀了千凰樓的正門,若不是多數人已經遷走,必定死傷無數。
秦倦深吸一口氣,疾聲快道:「來敵要的是樓中珍藏,入樓之後想必不敢亂用火藥,肖殿主。」他這樣低低一叱,竟有一種犀利的銳氣迫人眉睫。
肖飛抬起了頭。
「我方退入大殿之後,不能束手而縛,千凰樓豈是可以任人宰割的地方!」秦倦目光幽冷,吐字如冰,「他們有火藥,咱們何嘗沒有?你去與豹殿丘火封會合,帶藍衣十三殺攔在樓中一十三處入口,等敵方魚貫而人時,炸!是他們欺人太甚,莫怪咱們辣手無情。他們馬匹眾多,火藥之後,你派人縱火驚馬,打亂敵方陣勢。千凰樓可以再建,但千凰樓不可任人欺侮,他們以為這是什麼地方!」
肖飛眉梢上揚,唇邊竟帶了點奇特的笑意,低低地道:「你就這麼信我?」
秦倦似笑非笑:「我不是信你,」他慢慢轉變腔調,「我是在命令你。」
肖飛目中光芒暴漲:「好!」他轉身而去,行到門口,突然頓了一下,淡淡地道,「我一直都識錯了你。」
秦倦目光一沉:「快去!」
肖飛竟忍下了他的呼喝,快步而去。
秦倦吁了口氣,此刻他才微微放了點心,望了一眼天色,聽著馬蹄聲,他知道敵人和他只隔著幾重門,現在他應該到大殿去,和眾人會合,受嚴密保護。但他更清楚的是,他只能呆在這屋裡,等死,或者,等左鳳堂回來。一日之中,脫力,昏睡,驚惶,緊張,加上鎖心藥的藥性已退,早已耗盡他僅有的元氣,再加上剛才用神過度,秦倦退了兩步,他能做的只是讓自己跌到床榻上,便失去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