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啊,你沒騙我?」吃晚飯時,呂祝晶停下夾菜的動作,眼睛睜得老大地瞪著絲毫不覺得自己語出驚人的弘文館校書郎呂頌寶。
「我騙你作哈,傻祝兒。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個日本國使者什麼時候可以離開皇城嗎?我今天從文館回來時,親耳聽見內朝那些官員說的呢。」呂頌寶一邊吞著飯菜一邊說話,差點沒噎到,咳了咳,趕緊先將嘴裡食物嚥下。
「是這樣子……」呂祝晶擱下碗筷,滿臉欣喜地道:「太好了、太好了!」
當下他開心得連飯都吃不下,倏地站起來,想衝到門口看看有沒有人來拜訪。但一想到夜禁後各坊門早已關閉,而此時此刻,恭彥或許正在宮裡接受帝王的召見呢。
唉,傻氣什麼。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重新入座,拿起飯碗準備扒飯,這才留意到兩雙直勾勾盯著他瞧的眼睛。被瞧得頗不自在,呂祝晶假意地咳了兩聲。「咳,做什麼這樣看我?」小春滿嘴食物,沒辦法在第一時間回話。
倒是呂頌寶若有所思地看著祝晶,問道:「祝兒,你多大年紀了?」
呂祝晶怔了半晌。「啊,我幾歲你不知道?你犯糊塗了呀,爹。」
呂頌寶看著祝晶酣紅的臉頰和晶亮的眼眸,略略皺起一對長眉。「當然不是。我是以為你……」欲言又止的,頗不像平時的九品郎呂校書。
呂祝晶當然察覺到父親的不對勁,他瞇起眼。「你想說什麼啊?爹。」
呂頌寶嘴唇動了半晌,卻沒發出聲音,支吾半晌,最終還是閉起了嘴。
呂祝晶模糊辨識出幾個嘴形,狀似「……不中留」一類的。他蹙起眉,表情與呂頌寶如出一轍。「你在想什麼啊?爹。」
小春呆傻地看著主子爺與小公子各懷心事、各自否認的微妙表情,不禁跟著困惑起來。「你們在說什麼啊?小春怎麼都聽不懂?」嗚,不要排擠她嘛。
「沒事沒事。」呂頌寶抿了抿嘴,往盤中夾肉夾菜給小春。「來,多吃一點啊,丫頭。」呂頌寶有意粉飾太平的語調,讓呂祝晶有點氣惱地撇嘴道:「本來就沒事。」爹在想什麼啊,真搞不懂。儘管如此,可為什麼爹那種對某事有意逃避的態度,會讓他覺得有點火大?
呂祝晶坐在板凳上,看著僱用鄰居大嬸幫忙烹煮的晚餐,又看了看表情頗為奇怪的爹,覺得真是太莫名其妙了。
再接著他想到,會不會是因為突然想起了娘,所以爹才那樣怪裡怪氣的?
娘過世五年多了,雖然爹一直都表現得很堅強,但他其實是清楚的;誠如他自己會時常想起娘一樣,爹也會在以為沒人瞧見的時候,偷偷地哭泣啊。尤其爹以前又常說,他長得很像娘……
是為了這緣故嗎?呂祝晶看著一味裝傻的爹與本就很傻的小春,眼神不自覺柔軟起來。算了,還是別問了。
他低頭扒飯,一起裝傻。
因此他沒瞧見呂校書偶爾投來的目光,是那麼地五味雜陳。
呂校書心想:祝兒這孩子…是不是不知不覺地長大了?
鼓聲三千響,城門啟,坊門開。天色剛亮,呂家大門便已開啟。呂頌寶在朝中並未擔任要職,不須每日早起參加早朝。
但是弘文館校書工作繁瑣雜蕪,除了點校圖書之外,遇有國家禮制上的疑難時,還得不時提供天子及官員們咨詢。
家中沒有飼養私馬,若想趕上時間進城,就必須搭乘同僚的馬車一起入皇城工作,因此他每天早上都很早便出門。
只是沒想到,他才打開大門,就見到一名俊朗英挺的少年對他彎腰行禮問早。
「呂大人,您早,我是日本國的留學生井上恭彥,來拜訪祝晶。」
呂家雖然清貧,但好歹仍是官宅,大門的裝飾與門柱的形制仍與一般民宅的烏漆窄門略有不同。
井上恭彥雖然才入城沒多久,但憑著敏銳的觀察,得知了呂家的官家背景。為此,他有一點訝異,因為呂祝晶從來沒提過他官家子弟的身份。
不用多作介紹,呂頌寶也早猜出少年是何許人。
打從半年前祝兒剛跟著他舅舅回長安後,他就不斷從那孩子口中聽見有關這少年的種種事跡。只是,他萬萬沒料到,出現在眼前的,會是這樣一個眉目清朗、眼神淡定的少年。
考慮著要以什麼方式來對待這名少年,好半晌,他拉開大門道:「總算是見到你了,井上恭彥。我家祝兒常提起你。」少年聞言,笑了。那微笑,不曉得為何,竟使呂頌寶稍稍放心了些。
「讓你見祝兒之前,我可以先問你一個問題嗎?」
「可以的,呂大人。」恭彥回應道。
「你是個留學生,總有一天,你會返回你本國的吧。」
這不是個問句,因此恭彥有耐性地等待呂頌寶繼續問。
「如果那時候,祝兒因為你的離開而傷心的話,你會怎麼做?」
呂頌寶很清楚自己的孩子有著怎樣的古道熱腸,也因此,他必須先問清楚。
恭彥沒有想到呂頌寶會這麼問。儘管總有一天他會回國,但那是好久以後的事,短時間內是不會發生的,他才剛來到長安啊。
然而眼前這位長者問得那樣嚴肅、認真,讓他也不得不仔細思索這個問題。
沉吟好半晌,井上恭彥才緩緩回答:「我想,這個問題的前提是,在多年後,祝晶與我已成為生死莫逆的知交吧……考慮到我跟祝晶一見投緣,那確實不是不可能的事。然而…」
在呂頌寶靜待的目光下,他謹慎地道:「然而,我能夠因為未來一定會面臨的離別,而果決地切斷這份聯繫嗎?我應該為了將來分別時的痛苦,而拒絕一份在我有生之年所可能擁有的、最為珍貴的友情嗎?如果我真的那樣做了,我想,不僅祝晶不會原諒我,甚至連我都無法原諒自己。」
為此,他歉疚地向呂校書誠心拱手道:「恭彥在此,為我將來可能會帶來的不便深感抱歉;但我不能主動放棄跟祝晶的這段交情,我們已經是朋友。」
他的答覆使見過太多人生風浪的呂校書也為之詫異。
如此堅定啊……
短暫沉默之後,呂校書總算露出微笑。他笑的時候,是先從眼角拉開一個彎曲的弧度,接著整張臉透出笑意。有點像祝晶。
「
祝兒有一雙好眼睛,不是嗎?」他說著,忍不住又笑著喃喃起來。
「噯,我不是早知道的嗎?哈,真像個傻瓜似的……」這些話都停在喉嚨深處,門前的少年並未聽得真切。
拍了拍自個兒後腦勺,呂校書和藹地看著井上恭彥,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祝兒等你很久了呢。看到你來了,一定很高興。」眼尖地看到恭彥握在手中的短笛,頗為眼熟,不覺出聲:「咦!那笛子……」恭彥怔了一下。「笛子嗎?是祝晶寄放在我這裡的。」沉吟半晌,呂校書道:「很高興你妥善地收藏著。那笛子對祝晶來說,是很重要的東西呢。」
「我想也是。所以想趕緊拿來還給他。」
「他有告訴你那是誰留給他的嗎?」呂校書好奇地問。
恭彥搖頭,想等呂校書告訴他。
但呂校書只是拍了自己額頭一下,笑道:「噯,時候不早了,我得出門了。」
同僚的馬車可能在坊門前等得不耐煩了呢,得趕緊去搭車才行,晚了就得走路了。
「爹,你怎麼還沒出門?在跟誰說話呀……」睡眼惺忪的呂祝晶小手揉著眼,受困地從內室走了出來,納悶爹怎麼還在家裡。
打了個大大呵欠的同時所擠出的兩滴淚水,讓他眼神恢復了清明。睜眼往家門口一看,嘴巴頓時合不攏了。「啊……」
呂校書回頭和呂祝晶打了個招呼。「祝兒,爹出門嘍,鄰家大嬸煮了粥在爐子上,餓了自己添來吃呀…」呂祝晶已經聽不見父親出門前說了什麼,他披散著一頭及肩的烏髮站在自家門口,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將目光鎖在家門前的他身上。
他來了。先前覺得一直盼不到的……突然間,他人就站在眼前,活生生的;而他卻腦袋空白,瞬間便將之前預先擬好的想講的話,全忘了。
井上恭彥看著呂祝晶臉上閃現過的種種表情變化,私下解讀那些表情的意義,而後他忍不住微笑起來。
如果他沒有會錯意的話,祝晶應該是在說:我是在作夢吧?如果這是夢的話,那大概是因為我想這個人想到瘋了。所以,我要不要回頭再睡它一覺?
在呂祝晶決定回頭再去睡一覺,好確定自己不是作夢之前,井上恭彥咧嘴笑說:「祝晶,帶我去看花吧。」
不是夢!呂祝晶撲上前環抱住少年的腰,笑意濃濃的眼角擠出了快樂的眼淚。「是有點晚了,可總算、總算還不太遲。」
這一年,他十歲,他十五,還不太明白,何以才相識不久的一段友情,怎會滋長得如此迅速?
爾後祝晶回想起這段的日子,懷疑是因為在他們第一次分別之後,他便等待了很長一段時間。必定是等待,讓他的感情沉澱到心底深處,這段友情才會變得如此深刻。不然,沒有更好的解釋了。
「就是你嗎?」一個稚嫩的嗓音在呂祝晶身後響起。
恭彥個頭高,越過祝晶的肩膀望去,見到一名蓄著一片短短劉海的小姑娘好奇地躲在大門後頭,偷瞧著他們。
「小春?」祝晶回過頭去,環抱住恭彥的雙手自然地鬆開,臉上的表情一瞬間有點像是……羞澀?
井上恭彥沒注意到呂祝晶表情的變化,他笑問:「這是誰?」好個可愛的小姑娘,有雙天真無邪的眼睛呢。
小春依然站在門後,像是在等祝晶向恭彥介紹她,她才能大方走出來,全然沒想到自己該為自己偷窺的行為感到抱歉。
祝晶看了小春好半晌,突然間不知道該怎麼向恭彥介紹小春的身份。
爹決定要收留小春的時候,他不在家;等他回到長安,發現家中多了一個人吃飯時,小春已經開始喊他「小公子」,把他當成主子了。
這些稱謂上的瑣事,他們沒仔細理會過。鄰居見到小春時,也不曾將這丫頭當成僕人。那麼,在這個家中,小春該是什麼人才好?「先去後頭洗把臉,小春。」祝晶領著恭彥走進屋裡,拍了拍小女孩的臉道。可小春全副心思都放在祝晶身邊的「那個人」身上,帶著好奇與欣羨的眼神膠著地無法移開。
她好想知道,為什麼「這個人」可以被小公子這麼深刻地惦記著?
是因為他很好看嗎?或許吧。他很聰明嗎?或許吧。還是因為有其它緣故?真想知道要怎麼做,才能被小公子那樣地放在心底啊。
見小春還不動作,只是一味傻氣地瞪著恭彥瞧,祝晶感到有些好笑地說:「妳究竟在看什麼啊?丫頭。」
這問題的答案,恭彥也想知道。因為小姑娘看他的眼神,非常直接,像是想挖掘出什麼大秘密似的。
可小春只是瞪著恭彥,頭也沒回地說:「小……公子,你不也還沒洗臉?」
祝晶這才想起自己確實還沒盥洗。臉一紅,連忙拎著小春往後院走去,準備打水洗臉。走了兩步,又回頭說:「恭彥,你別走,跟我們一道用早膳吧。」他猜想井上恭彥一大早就出現在他家門口,必定還沒吃過早飯。
見恭彥點頭了,祝晶才放心地將小丫頭帶往後院;待要跟上,突然想起還沒回答剛剛恭彥的話,腳步連忙停住。「啊,對了,小春她是……嗯,我妹妹。」妹妹?恭彥不認為是。去年在海舶上時,祝晶曾說過他是家中獨子,還羨慕他有兄弟呢。
恭彥是井上家的次子,有四個兄弟。家族中的其它堂、表兄弟約略數來,也有十來個。因此,他的成長歲月並不孤單。
小春不是祝晶的親妹妹。可是當他看見小春因祝晶的話而眼神發亮時,他露出微笑,走到小春面前,矮下身,和善地說:「很高興認識妳,小春。我是上恭彥,祝晶的朋友。」
躲在祝晶身後的小春只探出一張小臉,她訥訥地看著井上恭彥那張誠懇的笑臉。好半晌,她垂下肩膀,低下頭。
又過了半晌,當她重新抬起頭時,已經強迫自己接受眼前這個人比她更早遇見她的小公子的事實。
「好吧…」小丫頭不太情願地道。
恭彥應該要不懂的,然而他發覺他竟然有一點明白小春的意思。
反倒是祝晶露出納悶的表情。「呃,你們倆……」在交換什麼秘密啊?然而恭彥和小春似乎不打算回答這問題,在向彼此鄭重地點了點頭之後,他們一起轉過臉來,對祝晶綻開一抹無辜的微笑。
當下,呂祝晶唯一的念頭是:這天地是不是要顛倒了?怎麼突然間,他不再是掌握局面的那個人?
在那之後,井上恭彥不曾向呂祝晶解釋過當時那微笑的含意。
他將貼身收著的短笛還給祝晶時,見祝晶極為珍愛地撫過笛身,而後貼身收起。想起呂校書的話,他問:「這笛子對你來說,很重要吧?」
祝晶開朗的眼中一瞬間閃過一抹晦暗,隨即咧開嘴道:「嗯,很重要。對了,恭彥,你會吹笛嗎?」不待回答又喃喃說:「可惜我不會呢…聽說這笛子的音質很清透,如果我會吹的話,就能聽見很好聽的笛聲了吧……」
恭彥不會吹笛,可是他看著祝晶有些憂愁的表情,突然希望他會。
「你有聽過這笛子發出來的聲音嗎?」
祝晶依舊低垂著眼。「我應該聽過的…可是…我忘記了…爹說娘以前都會吹笛安撫我入睡,可是我卻怎麼都想不起來呢……嘿……」嘴角扭曲地笑了笑,有點刻意地咧開嘴,拍了拍後腦勺道:「瞧,我記性真不好啊。」原來是祝晶娘親的遺物。恭彥猛然理解。那是他第一次看見祝晶露出這麼不快樂的表情。
原本想安慰他的,但祝晶抹抹臉,硬是擠出一朵笑容,像是想把悲傷的事情忘記,那使他心裡那些粗糙的安慰哽在喉間,說不出口。
看著祝晶是如此努力地想要快樂,他心裡隱隱浮現一種想法,好希望他真能夠一輩子無憂無慮地生活下去。
除了燦爛的笑容以外,祝晶臉上不適合掛上其它的表情呢。
於是,恭彥配合著他,只說:「笛子很漂亮。」
稍後,井上恭彥告訴呂祝晶,十天後他就要入國子監的四門學館就讀;在正式拜師入學以前,希望可以跟祝晶一起好好看一看長安。
祝晶雖然樂意,但是……「十天?這麼快?」
到慈恩寺賞花的路上,兩人一邊看著街上風景,一邊閒聊著。
拒絕讓小春同行是對的。因為慈恩寺在晉昌坊,距離永樂坊有三個坊區的距離,並不算近。但因為不趕時間,所以兩人一會兒坐上好心路人的牛車,一會兒又下車步行,沿路看著長安的人與景,說說笑笑往晉昌坊的方向走去。
長安坊市和街道是棋盤格局,即使是初來乍到的人,只要稍微有一點方向感,大多能輕易辨識出所在的位置和方向。
恭彥一邊看著熱鬧的大街,一邊說明:「嗯,阿倍和吉備會進國子監的太學就讀;我身份較寒微,所以朝廷安排我入四門學;玄防已經得到皇上的同意,可以在國內的所有寺院學習,他打算先到傳習密宗法門的大興善寺參訪,之後再到慈恩寺……」
祝晶聽父親說過,國子監是大唐最高學府,掌國子、太學、四門、律、書、算等六學。當朝官員,以科舉進身者,不出自長安、洛陽兩監
的,甚至還會遭到鄙視;因此一般有意仕途的人,多會想盡辦法入監就學,取得學籍。
前三學的入學門坎是依據學子家世背景的高低來決定的。一般國子學只收王公貴族及三品以上文武高官的子弟;太學生也多只接受五品以上的官家子弟;而四門學則接受品第稍低一層級的官家子弟。其中太學和四門學都接受外國留學生的就學申請。律、書、算學因為是專業技能,仕途出路不佳,少人學習。倘若是他呂祝晶,以他爹正九品的官職,也許連四門學都進不了哩。雖是讀書,好在國子監的管理不算非常嚴格,未來要見面並不難;國子監所在的務本坊距離永樂坊也不遠,因此他也就沒有很抗拒恭彥就要入學的事實。
畢竟恭彥他本來就是個留學生啊,不入學,難道成天在長安街上游手好閒?
祝晶一邊想著、心事,一邊聽恭彥又說:「這幾天,大使們已經開始在東西兩市採購要帶回日本的禮品,他們最多會在長安停留兩、三個月,之後就要回國了。」
走過一條十字街的時候,迎面街上有人騎著幾匹強壯的馬兒急馳過來。
恭彥連忙將祝晶拉向自己,兩人貼站在坊牆邊上,看著急馳的馬蹄揚起一陣塵埃。
祝晶因他保護性的舉止笑了出來。「恭彥,別怕,街道很寬敞。」
雖然道路上人、牛、驢、馬爭道,甚至還有往來西域的駱駝飛馳道上,但還沒聽說有人被撞死的。
恭彥怔了一下,才點頭道:「街道是很寬敞,可是剛剛那些馬跑得好急。」
「你們平城京沒有馬嗎?」祝晶問。「在平城京裡,朝臣們大多乘坐牛車,速度比較慢。」因此當他看見長安城裡為數不少的馬匹以飛快的速度在奔馳時,心裡難免有一點緊張。
尤其祝晶老是走在他的外側——他已經將他拉回來好幾次了。
祝晶瞭解地拍了拍好友的手臂,再次說:「嗯,沒事沒事。」剛剛講到哪兒了呢?啊,講到日本大使們幾個月後就要回國的事。「所以,不要緊嗎?」
「你是問,以後就只剩我們幾個人留在長安學習,不要緊嗎?」恭彥輕聲詢問。
見祝晶點頭,恭彥柔著目光,搖頭說:「不要緊的。我會拜託籐原大人替我送信回家報平安。我很高興可以到長安來,而且,我並不是真的孤單!」
頓了頓,他看著祝晶,真誠地說:「因為,我認識了一個叫做呂祝晶的朋友啊。所以,不要緊,真的。」
聞言,祝晶忍不住捉住恭彥的手,緊握住。「是這樣啊,我知道了。」
恭彥沒有進一步問他知道了什麼,那已類似於一種心照不宣的體會。儘管他有一點訝異這種互相懂得的心情會發生在他跟一名十歲的男孩之間;但他想,如果這是命運的安排,他並不打算抗拒。他很喜歡祝晶,也相信他們會成為知心的朋友。這感覺幾乎是在第一眼看見他時就已經萌生了。
「你有一雙寶石眼,你知道嗎?」他突然告訴身邊的男孩。
「哈?寶石眼?」呂祝晶沒仔細研究過自己的長相,也不覺得自己的眼睛跟寶石有什麼關連。
但井上恭彥伸出手輕輕拂過祝晶秀氣的眼睫,頗認真地說:「這是我所見過最明亮的一雙眼睛。」
出乎意料的,男孩臉紅了。
那使恭彥怔了一下,笑著說:「你在害羞嗎?祝晶,我只是說出真心話啊。」這想法擱在心裡很久了呢。
「唔……」祝晶沒有回答。
遊人如織,寺地佔整個晉昌坊一半坊區的慈恩寺已近在眼前。
各色的牡丹花在寺院開放式的庭園中爭奇鬥艷,吸引著遊人的目光。
開元年間,人們最愛與高官服色相近的紫、紅等深色牡丹,譽為花王。慈恩寺住持智周和尚深諳栽植牡丹的園藝,使近年來到此游春的人潮不亞於曲江池芙蓉園。他們入了園,與遊人一同賞花。恭彥看著花,而身邊的祝晶,看著他。
他們都沒有移開目光。
之後,井上恭彥依循國子監入學的禮制,拜孔廟、觀儒禮後,備妥三樣束修,拜四門學助教趙玄默為師,與其它留學生共同遷進國子監附設的學院裡安頓下來,開始了他在長安學習的日子。
那跟呂祝晶預想的不一樣。
原以為井上恭彥入了國子監之後,會有很多時間出來玩耍。
他錯了。有好幾次,他來到位於皇城東南邊務本坊的學館找他,都撲了個空。
井上恭彥不是在學館裡上課,就是在國子監附設的藏書閣裡讀書,像是讀不倦似的。而即使當他夜裡回到學院的宿舍,也因為夜禁的緣故,呂祝晶沒辦法在那時候找他見面。因此,他幾乎沒有機會見到他。
國子監裡有不少官家子弟,勤學的程度遠遠不及井上恭彥。常課以外的時間,這些官家子經常跑去打馬球或參加宴會,全然沒有振作的企圖。也難怪了,畢竟主持教學工作的博士最多只有八品的官職,而多數監生的身家背景,不是貴胄,就是高官,哪裡把小小博士與品級更低的助教們看在眼底。
長安城是個多好享樂的地方啊,許多監生甚至瞞著家人,結伴到平康坊狎妓呢。
偏偏,恭彥不懂得玩樂。要他肯稍微隨俗一些,也許見面的機會就多了。
然而,祝晶想,假若恭彥也跟那些執誇子弟一樣成天到外頭玩樂,不思勤學,那他大概會懷疑起自己擇友的眼光吧。真是矛盾。
由於太學與四門學都在國子監裡,因此祝晶偶爾也會見到其它日本留學生。
時值初夏,不常下雨,地處西北的長安城空氣開始變得乾燥。
這天,是十天一次的旬休日,學館放假,不用上課。
呂祝晶起了個大早,來到務本坊的學院外頭,想找井上恭彥。
同在國子監太學館裡讀書的阿倍仲麻呂與其它留學生正在聚頭到東市的書肆裡買些書籍。才走出學院,一見到在門口等候的呂祝晶,阿倍連忙招呼道:「祝晶,好久不見。來找恭彥嗎?」
「你早,阿倍。」祝晶應聲道,又轉頭向幾位他還不是很熟、但見過幾次面的留學生點了點頭。打過招呼後,他問:「你們今天不是放假?要出門?」
「是啊,我們想去東市買些書。」阿倍回答。
朝廷每個月都提供各國的留學生固定的米糧和基本生活用度,就連一年四季的常服,朝廷也大方提供他們當季的布料以供裁衣,因此幾乎不需要花用到他們從日本帶來的金貝和銀錢。
趁著休假日,有些金錢用度上較為寬裕的留學生,比方說阿倍仲麻呂,就會到市集上買些珍貴的書籍,一方面用來進修,一方面,在日後回
國時,也能一併帶回日本。
祝晶飛快地張望了下。「我沒看見恭彥,他不一塊去嗎?」
「我前些天有邀他一塊去,但是他婉拒了。」阿倍想了一下,問道:「他會不會是在等你?」
「是嗎?」祝晶皺起眉頭。「可是我已經個把月找不到他了呢。他最近是不是很忙?」另一名留學生吉備真備昨天還見過井上恭彥,忍不住道:「他最近看起來有點疲憊。聽說晚上也很晚才熄燈,可能是在抄書。」
「抄書?」祝晶看向吉備真備。「抄什麼書?」
「書很貴。」吉備謹慎地措辭。「井上家並不非常寬裕,一本印製精美的善本書往往要百金、甚至千金才買得到,一般我們會以手抄的方式把館閣裡的藏書一本本抄下來。」
阿倍點了點頭。「我們平常也會這麼做,但因為我和吉備都在太學館裡,所以不太清楚恭彥在四門學館裡的學習情況——這樣吧,祝晶,我帶
你進去找他好了。」
「也好。」祝晶感激地點頭道。
國子監雖然沒有衛士駐守,但畢竟不是完全沒有人管理。
學員們固然可以自由進出,一般人卻得有人帶領才能進入,因此呂祝晶通常是先請人傳話給井上恭彥,才得以見他一面。只是這陣子,即使托人傳話,也常找不到井上恭彥,讓呂祝晶撲空白跑許多趟。
阿倍先請其它人稍候片刻,隨即領著呂祝晶往生員們宿舍走去。
通常一個學院的院落裡,都住著同一個學館的生員。當呂祝晶來到井上恭彥所居住的學院時,幾乎已經沒有其它人在裡頭了。大多數的生員一早放假後,都迫不及待地離開學院到外頭遊玩,或者是結交名流去了,哪裡還待得住這狹窄的院落。
他們走進院裡,祝晶說:「阿倍,到這裡就可以了,我來過的。你快去和其它人會合吧。」
「無妨。我也想看看恭彥在忙什麼。」阿倍領著祝晶往恭彥的宿舍走去。
門沒有落鎖,他們悄聲推開房門。
房中靜悄悄,沒有人在裡頭,連床鋪都是整齊的,不像有人睡過。
斗室裡收拾得窗明几淨,桌上擱著一卷紙、一管筆、一台墨。
呂祝晶走上前去,看著那紙上墨跡,是一首詩。
原以為是恭彥騰抄的,但讀了兩句,發現並不是。
是首絕句。
「飄洋涉海已歲余,夢里長安非吾家;一夜紅薇悄零落,春泥何曾不護花。」阿倍咀嚼詩句,不意勾起自己的思鄉心情。
呂祝晶也大概猜出了這是恭彥寫的。知道恭彥如此思念著家鄉,讓祝晶有些煩惱,卻說不太清楚自己在煩惱什麼。倒是阿倍笑說:「以前我們在日本時,天皇經常召集臣子們即席賦漢詩,讓我很頭痛,只有恭彥立馬寫就,教大家欽羨得不得了——」
「沒有這回事。阿倍的詩歌總是最受讚賞的,別聽他胡說。」一個修長身影從外頭帶著陽光的氣味走了進來,手裡捧著一迭書。
祝晶轉過頭去。「恭彥!」
早已換穿大唐年輕男子常服的井上恭彥看起來比一般人更為儒雅。
唐人自隋末唐初以來,日漸習染胡風,大唐男子往往身著胡服,多少帶著些許粗獷。倒是這群飄洋過海來到長安的日本留學生,身穿大唐圓領窄袖的文人服飾,搭上清雅俊秀的五官,反倒顯得斯文。
「祝晶,你來了。」對於擅自進入他宿舍裡的兩位朋友,恭彥毫不介意地打著招呼。「阿倍,你今天不是要去東市?」
「我先帶祝晶過來找你。」阿倍指了指祝晶道。「順便看你在忙什麼。」
井上恭彥將手中書本放在桌上,隨手收起那張詩稿,胡亂擱在一旁。
「趙助教答應借我一些書,我剛從他那裡過來的。」
「所以你一早就不在,是去找助教借書?」
「嗯。我借了書後,還順道去了藏書閣的密府一趟:·…」呂祝晶靜靜站在一旁,看著恭彥和阿倍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著。
許久,阿倍終於告辭去和其它人會合,回頭向祝晶道別。「那麼,祝晶,我先走一步了。」
「你慢走。」祝晶道。
等阿倍一走,祝晶才看向恭彥,猶豫片刻後,輕聲問道:「你最近還經常想家嗎?」
正在收拾桌面的恭彥停下動作,抬起了頭,迎向祝晶審視的眼睛。
幾乎沒猶豫的,他回答:「想。」接著又道:「祝晶,我很嚮往你的長安,但是我也會惦記家鄉的家人和朋友。換作是你,你會因為來到你很嚮往的某個地方,就不再思念親人嗎?」
「你可以來找我啊。」祝晶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因為恭彥思鄉而感到不開心。「當你想念家人時,你可以來找我啊!可是你最近好難找,我
幾乎找不到你。你真有那麼忙,忙到連一點點時間都抽不出來給你在長安的朋友嗎?」
說著,祝晶不禁生氣地想到,還以為、還以為自己這麼惦著他,他偶爾也該想想他的。但自從入了學館後,恭彥就沒主動來找過他了,像是一點兒都不在意他這個朋友。很明顯的,祝晶生氣了。只見他小手握拳,兩條手臂壓抑地貼在身側,頭臉低垂看著自己的履尖,因此沒注意到恭彥朝他走了過來。
「祝晶?」他喚他。
呂祝晶不肯抬起頭,因為眼淚已經忍不住滴落在地上,而他哭起來時,臉會皺在一起,很難看,他不想在這個時候抬起頭。
「祝晶:…」恭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祝晶掉眼淚。
他開始回想自己過去這幾個月來都在忙些什麼,怎麼會忙到連一點時間都撥不出來給他的朋友?
抱持著多抄一點書,以節省購書費用的想法;對於初入學時,擔心自身程度太差,希望能趕緊跟上同年的焦慮……
井上恭彥確實差一點忘了,他千里迢迢來到長安,不只是為了死命讀書,他還有一個重要的朋友必須放在心上。
「我很抱歉。」笨拙地伸出手,就著衣衫窄袖擦拭呂祝晶佈滿淚痕的臉。「對不起。可以原諒我嗎?」
呂祝晶不是那種要人一再道歉才願意原諒對方的人。他撲上前抱住井上恭彥的腰,孩子氣的。「沒事,別道歉。我只是太想你。」趕緊擦掉臉上殘餘的淚水。井上恭彥在此刻才赫然發現呂祝晶對他的依賴。
他知道祝晶年幼喪母;呂校書平時在弘文館當值;祝晶的醫者舅舅經年雲遊在外;小春年紀尚小,很黏祝晶。
這孩子身邊可以說沒有一個可以傾心談話的人。是為了這緣故,所以才如此看重他的嗎?
呂祝晶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所結識的第一個大唐朋友。他總是竭誠相待,不計較付出;在這長安城裡,不會有人比他更需要他。
這體認,使井上恭彥想起幾個月前,呂校書問過他的那席話——假若有一天,他學成歸國,屆時他與祝晶這段緣分,該要如何處理?
當時他以為朋友間的分別固然令人傷感,但天下無不散的筵席,與其煩惱不知何時會面臨的離別,何不把握當下,珍惜現有的情誼。
但看來,他連當下都沒把握住啊。
任由祝晶稚氣地抱著,恭彥安撫地拍著他尚未茁壯的纖背,等他情緒平復下來。
好半晌,祝晶自己鬆開了抱住他的兩條手臂,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可愛得令他笑了,但不敢出聲調侃,只道:「我煮茶給你喝,好嗎?」
「好。」他喜歡喝茶。雖然那茶湯嘗來總帶著些苦澀,但入喉後卻能回甘,是時下頗受歡迎的飲品。恭彥拿出鴻臚寺配給的團茶,烘炙到團茶膨脹後,先放入紙囊中冷卻,再以磨臼研磨成粉末,者一成茶湯,倒入茶碗,最後灑上幾顆珍貴的鹽粒,請祝晶喝。
祝晶喝茶的同時,他說:「不急的話,你等我一下好嗎?」
祝晶溫順地點頭。看恭彥重新磨墨,展開紙卷,開始寫字。
他運筆如飛,字跡俊逸有力,半盞茶時間,已經寫完一大卷紙軸,密密麻麻的,約有三、兩千字。
祝晶擱下茶碗,踱步上前,看他寫了什麼。
恭彥主動告訴祝晶。「這是秘府珍藏的典籍,坊間買不到。監生雖然可以進入秘府內閱這些書籍,但是不能借出,所以我只好把內容一段段背下來,回來後,趁著記憶猶新,趕緊抄下來。」
「所以先前你都是在忙著背書、抄書?」
「嗯。很花時間的工作,所以忘了還有別的事要做,對不起。」他再度道歉。祝晶搖頭。「不要緊。不過你為什麼要抄這些書呢?」
「因為這些都是珍貴的文獻啊。我是個留學生,本來就必須把大唐的文明帶回日本,書籍是最好的流播方式。再加上……你應該知道了吧?我家中並不富裕,隨身的盤纏有限,書本又非常昂貴,因此我才想說,能抄多少就算多少……」
祝晶當然明白恭彥的心情,只是不喜歡因此見不到他。如果他把所有時間花在抄書上,哪裡會有空閒理會他?
看向他擱在桌上另一迭線裝書,祝晶問:「這些書你也打算謄錄一份嗎?」
「嗯。趙助教特別借給我的——曖,祝晶?」
呂祝晶拿走半迭的書,抱在懷裡。「我要看。這些我帶走了,過幾天看完會還你。」
「祝晶。」恭彥才愣了一下,呂祝晶已經走出他房門。
跨出學院前,祝晶頓住腳步,回頭道:「對了,恭彥,你注意到了嗎?」
恭彥追了出來,聽祝晶告訴他:「你口音變了,你注意到沒有?以前你的華語還不是很標準,帶了點鄉音,可現在幾乎聽不出來有外地口音了呢。你等著看吧,有一天,長安會變成你第二個家鄉的——我過幾天再來找你,再見。」
「啊,祝晶……」恭彥斕不住祝晶,只能看著他一古腦兒跑走。望著那孩子的背影,他喃喃道:「是嗎?已經沒有鄉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