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花郎(上) 第一章 長安城之春
    長安大唐閉元六年(公元718年)春

    三月,長安的春天,處處充滿盎然生機。以朱雀大街分隔成兩大區塊的城區街坊巷陌,川流不息著人潮。科舉在上個月揭榜後,及第的士人帶頭探春,新任探花使摘下最早綻放的杏花和早開的牡丹,騎著駿馬,被眾人促擁著,呼嘯過坊間的十字街。

    穿著時新春衣的游春仕女與商旅們則穿梭在寬敞的街弄間,好不熱鬧地點綴著融融春光。

    此時,東城外郭春明門附近,連結漕渠的港埠,在春冰方融的暖日,一艘艘船隻陸續熱鬧了河上的風景。

    「是春天,春天來嘍…」

    一名穿著春衣的俊俏小公子沿途快步行走之際,不止一次聽見週遭的人們交換著春天的信息。

    「春天呀,」呼吸著暖暖的、還帶著點花兒的香氣,走在垂條的柳蔭下,梳著雙辯的小姑娘也跟著應和道:「是三月的春天了呀。」哇啦啦地唱起小調來。「春光好,春花嬌,春日多美妙…」

    「我知道是春天了。」小公子有點不悅地說。「小春,可以拜託妳閉嘴嗎?」

    「啊?」小調兒戛然而止了…半晌,又繼續啦啦唱了起來。「春光好,春花嬌,春日多美妙……」

    「小春,」小公子有些頭痛地嬌叱:「再要唱,妳就回家去,別跟著我啦!」

    小調兒再度停頓下來。「小:——…公子,小春唱得不好嗎?我娘教我的耶,我爹都誇我唱得好咧。」

    俊俏小臉上泛出惱怒,有點生氣地說:「我討厭春天!」頗任性的。

    「嘎?為什麼?」小姑娘詫異地問了出口,頗直率的。

    哪裡來的笨丫頭啊,都怪爹亂撿東西的壞習慣!

    才跟著小舅舅出一趟遠門,回到家中,家裡就多了一口人吃飯。

    這還不打緊呢,壞就壞在,小春竟然變成他的跟班了!成天到晚黏著人,好難甩掉呢。小公子仗勢欺人。

    「小春,我是妳的誰?」小姑娘眨巴著一雙不是很圓、卻很單純的眼眸。「就小……小公子啊。」

    「小公子又是誰?」

    「啊,就是主子爺的小主子啊。」主子爺說過的,她小春從今以後就跟著小……公子啦,所以她就很努力地跟著跟著……

    「那就是主子吧,傻瓜。」

    「是嘍。」小春全然沒受辱的感覺,只是笑嘻嘻的。

    「妳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主子這個兩字?」小公子問。見小姑娘一臉傻氣——是真的有點傻!不待她回答,他又道:「意思是,我叫妳什麼,妳就得照辦,懂了嗎?」

    「懂。」小姑娘認真地點了點頭。「那小…公子你要小春做什麼?

    小春照辦。」

    「我要妳別再唱剛剛那小調了。」這樣總明白了吧?

    「為什麼?不好聽嗎?」可是她覺得很好聽啊。小姑娘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還有一點點小受傷。「也不是。」他趕緊說。「只是我現在不想知道春天已經來了這件事。」

    「為什麼?春天是來了啊。」人人都愛春天的;春衫穿起來好輕,春風吹起來好舒服。她很喜歡春天呢,想來該不會有人不愛的才是啊。

    「是來了沒錯,可是我等的人還沒來啊。」這種心情,小丫頭不太瞭解吧。

    約好了的,重陽前,他若來了,就去賞菊;若是在冬天來了,可以賞梅;可現在已經是繁花盛開的暖春了啊…卻還沒聽說有日本遣唐使來到長安的消息。

    都過去大半年了,怎麼會一點訊息都沒有呢?

    小舅舅出門去了,沒辦法幫他打聽,爹又十問九不知。

    天地茫茫,眼見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心中的焦躁也越來越耐不住了啊。啊,春天啊,真令人煩躁哩。

    小春意外地露出瞭解的表情,她拍拍小公子的肩,傻登登笑著。「別急啊,小……公子,我們再去瞧瞧,說不定今天就有船進來了嘍。」

    跟著小公子來來往往這春明門好幾遭了,打今年入春以來,更是天天都要走上這麼一回,就是笨蛋也明白,小公子有多期待「那個人」的來到。

    傻小春竟然說出這麼不傻的話,真教他詫異地感動起來。才剛要稱讚一下,其實她唱的小調不算難聽,小春便哈哈笑道:「其實今天不來也沒關係,明天總會來了吧;明天不來也沒關係,明天的明天總會來了吧;明天的明天不來,還有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竟然還真的給他一天天數下去!「爹啊,我要哭啦。」真要等到天荒地老,他有那個命嗎!

    「喏,小…公子。」只見小春趕緊拿出一條巾帕遞給他。

    小公子莫名地接過那條巾帕,「這做什麼用?」他不需要啊。

    「你不是要哭了嗎?」小春傻問。

    「還真的咧。」生氣了。把巾帕塞回小春手上,扭頭就走。只不過,走沒幾步便又折回,將傻在原地的小丫頭帶走。

    「快跟上來,走丟了找不到路回家,不管妳。」下次出門,要記得別帶丫頭出門才好。

    「不會的,」小春搖頭說:「小……公子不會不管小春的。小春每天跟著小公子出門,都有平安回家,主子爺也都會記得多盛一碗飯給小春吃,小春好歡喜喔。」

    「別說了。」到底誰才是主子啊!歎息再歎息,無奈再無奈。轉瞬間,來到東郭的春明門前。這是東方國家的使者入長安必經的城門,有水道連接河渠,東北方的通化門外,更設有長樂驛站,號稱是長安往東方道路上的第一驛,兩座城門間,有渠道連結。

    此時春明門附近人潮鼎沸,商旅往來不絕;代表著都城繁華門面的守門衛士,個個看起來既高大又威武。

    怕愛跟路的小春真迷了路,不見了,他緊緊把年僅七歲的她挽在手裡。

    這父母雙亡的傻姑娘,被爹爹撿回家裡養,實在沒辦法棄她不顧,逼得才十歲的他,不得不端起姿態,扮好一個主子的樣子來。不過,雖說是主僕關係,但其實更像是疼愛妹妹的那種情感吧。

    漕埠卸貨區十分熱鬧,他拉著小春走上前,相中一艘剛停泊在岸邊、正在分卸貨物,準備運到東、西兩市的商船。

    逮住一名正在搬卸貨物的船員,探問是否有來自揚州日本遣唐使的訊息。他做這件事已經做得很熟稔了。

    船大哥見他年紀小小,挽著一個小丫頭,嘻嘻笑出聲,才要調侃兩句,就聽見不遠處漕河上傳來鑼響聲,預告著有官船即將入港,必須趕緊將船貨卸下,好空出碼頭讓官船進城。船大哥當下丟下男孩,兀自忙著搬貨去。而小公子也不氣餒,他轉頭看向那艘即將入港的官船,好奇地端詳著。

    當他似乎聽到附近的守城衛士交談中出現了「使節」兩字時,連忙豎起耳朵,想聽個仔細;但那幾名衛士已匆匆跑開,去迎接一小群正從皇城騎馬飛馳而來的官員。

    為了避免被驅趕,他連忙拉著小春站到遠處,視線卻不由自主地看著那艘順著渠道緩緩入港的官船。

    春明門龍首渠不比南北漕渠寬廣,到了這裡,大型船舶沒辦法再進入,必須換乘平底小船或改為步行、乘轎或騎馬。

    他看著那艘官船緩緩停靠岸邊,在一隊鏡甲武衛的護送下,率先走出兩名大唐官員。而後,又看見幾名服色基本上雖是仿照漢制,卻異於唐朝官服的外國人跟著船上官員逐一下船時,他眼色隨之一亮。那種服裝式樣他見過。

    寬袖長袍,腰束寬幅花錦帶,正是日本國使臣的官服!

    終於……來了嗎?日本遣唐使?「好痛喔!」小春突然喊痛道。小公子低頭一看,才發現是自己無意間將小春的手握得太緊、太用力了。

    他趕緊鬆手,可心情卻激揚不已。

    因為他看見了曾在日本使船上見過的籐原副使,以及隨使臣們陸續下船的使團成員,先是阿倍仲麻呂、玄防,而後是…

    「恭彥!」在看見他的那瞬間,他忍不住大聲喊出。

    雖然相距有一段距離,附近又很吵鬧,他不太可能聽見他,可井上恭彥的視線依然朝他的方向轉了過來。

    他視力極佳,一眼認出他來,露出如印象中淡定的笑容。

    「祝晶。」他輕聲說出。沒有大聲回應,以免招惹側目。

    但只那一眼,一個近乎無聲的嘴形,已使呂祝晶忍不住掩面哭泣。

    「好久喔……」他哭笑著喃喃低語。「還好……還來得及去看花…」

    小春傻傻地看著忍不住小小聲哭了起來的小公子,忘了將手上的帕子遞給他,只是問說:「現在小春可以唱歌了嗎?」

    呂祝晶沒有回答,因為小春已經在唱了,那首春天的歌。

    在三月的暖春時節,日本國的遣唐使總算得到帝王的許可,核准了連同部分留學生及僧侶在內的使節團,合計二十三人,在官府的護送下,進入長安。沿途中,連接南北的漕渠已使人大開眼界;見識過漕河沿岸城市的繁榮,原以為長安大抵如同頗有規模的揚州城一般,待真正來到這上國都城,才發覺這矗立盛世的城市,遠比想像中要更具有生命力。

    日本的平城京(奈良城)雖然以四分之一的比例仿照長安修築,但是無論是佔地規模,或者是建築物的精緻度,都遠比不上長安。

    親眼見到這國際性的大城市,使得遣唐使的成員們紛紛驚歎不已。

    在春明門下了船後,一進城,這群頭戴朝冠、身著日本使節服飾的使臣們立即引來許多長安城居民的注目。

    儘管長安城不乏外國使臣往來,東北的渤海、新羅等國更有質子,甚至是王位繼承人在長安宿衛。然而,當人們聽說這是遠從瀛洲不遠千里渡海而來的日本國使節,光為那海路上的艱難啊,就忍不住要多瞧上幾眼。

    為這注目,一路上,日本使臣們保持著適當的禮儀,謹慎而莊重地跟隨著長安的官員,在衛士的護送下,依照帝王的命令,騎上帝王敕使帶來的馬匹,先前往鴻臚寺典客署的鴻臚客館洗塵,待等帝王傳旨下來,再入宮面聖。一路上都有好奇的居民跟著他們、看著他們,對他們指指點點,品頭論足。但每個使臣都挺直了腰桿,展現出合宜的容止與儀態。

    高壯的馬兒並不奔馳,只是緩緩地步行著,好讓使節團能供大街上城民瞻仰。

    井上恭彥跟在正、副使後頭,盡量做到目不斜視,以維持作為一個國家使臣的體面。然而他的心卻熱燙燙地,分不清此刻澎湃的心情,是因為終於來到夢想中的長安,抑或是因為見到了許久不見的呂祝晶。

    他沒想到會在剛入城時,在城門口就看見呂祝晶。若非他天天前來等候,又哪裡會這麼湊巧!想必是已等候了他很長一段時間了吧。

    為這份信守承諾的心意,他深深地感到榮幸又欣喜。

    去年七月到了揚州,原以為年底前能入長安,卻不料幾乎過了大半年,他們才被允許進入都城。

    隨著長安一日日近在眼前,他總忍不住想,再見到呂祝晶時,他是否還會那樣一片赤誠地盼望著再見到他?會的。他是這麼地相信著。

    千里迢迢來到這憧憬中的國家,他想念家人,卻不可能在短期內回國。這一趟留學之路是他自己的選擇,他早已做好必須忍受孤獨、寂寞的準備。只是沒料到,會率先認識一名也叫作「晶」的朋友。

    懷中揣有呂祝晶留下的玉笛,每當他思念起遠在平城京的家人時,新朋友的面孔便會浮現在腦海中,令他對未來增添一份盼望。

    去年,當重陽過去時,冬日降臨,皚皚白雪中,大夥兒盼不來唐朝天子的敕書,他聽說這是因為儘管日本國已多次遣唐,但對於外來使臣,上級的官員與帝王仍存有戒心,有意令他們多加等候的緣故。因此一路上,他們雖然備受禮遇,但也受到官員們重重的監視與關注。

    好不容易,漫長的冬天結束,他們終於獲准入京。時至三月,順著漕運北上,總算來到長安了。而祝晶…還是印象中的祝晶啊。

    他們沒有在春明門逗留太久,行過簡單儀式後,便帶著準備送給帝王的國信,成列進城。

    他不敢正眼多瞧祝晶一眼,怕失了使臣風度。但知道那孩子混在圍觀人群中,一路跟在附近。

    他想叫祝晶先回家去,人這麼多,怕他被人推擠受了傷;但偏偏又什麼都不能做,只能暗自祈禱這一路上平安。

    他畢竟還是個孩子,個子小,很容易受傷的。

    才這麼想著之際,突然,人群中有人低叫一聲:「恭彥。」井上恭彥有些慌忙地轉過頭去,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是祝晶。只見呂祝晶小臉紅紅地笑喊道:「花,看花!」原來一陣春風不知打哪吹來,吹落了附近枝頭瓣瓣雪色的杏花。

    井上恭彥甫抬起頭,便沐浴在一片白色花雨中,芳潤的花瓣拂過他微啟的嘴唇,溫涼的感覺像是小姑娘淘氣的柔吻。

    從都城官員,到附近所有圍觀著日本使節團的百姓,都不由得仰起臉孔,迎接那帶著春雨氣息的雪色花瓣。

    熱鬧喧騰的大街,朱樓畫楝,彷彿全靜止了一般,籠罩在雪色風華中。

    不知何處飛聲的琵琶曲,為這開元盛世,揭開序幕。

    位於皇城南端朱雀門西側的鴻臚寺典客署,是朝廷用來接待外賓的場所。由於位於皇城之內,因此一般平民百姓是不能隨意進入的。

    日本遣唐使一行人被安頓在典客署的客館當中,接受皇帝所派來的監使招待,時日已過六天了。

    日本使者所帶來的國信——也就是朝貢品,包括日本國各地出產的上好刀器、玉石、絹帛、花錦……等,已經委由監使派人運送到內廷中,送給了大唐的明皇天子。

    內廷有消息傳來,聽說唐明皇非常喜歡這一批禮物,除了交代鴻臚寺官員要留意使臣們生活上的基本所需外,還贈送了大量的絲綢與金玉等回禮,已經由大使們負責收下,準備在回國時帶回日本,獻給天皇。

    至於其它並未擔任正式官職的留學生與僧人,則在鴻臚客館中,等待進一步的指示,興奮地交換彼此對長安這城市的第一印象。

    此時,阿倍仲麻呂倚在客館的圍欄上,看著來來去去的僕役和官員。

    「沒想到長安城居然這麼大,足足比平城京大上四倍呢。」

    玄防也讚歎道:「長安也真的四面都有城牆呢。」

    平城京只有南面有城牆,其它三面都只有城門而已,並不設牆。雖然早已聽聞長安的林林總總,但總不如眼見為真。

    客館柳色青青,來自其它國家的使臣,偶爾現身在柳色之後出入往來,不禁令人期待著能趕緊晉見帝王,以便獲得允許,在長安自由活動。

    眾人閒談中,終於有人留意到井上恭彥的沉默。

    阿倍仲麻呂悄聲喚他:「恭彥,你還好嗎?」

    正望著柳色的恭彥回過神來,握緊手中那管色澤青潤的玉笛,笑道:「沒事。只是在想,不知道還要等多久才能得到允許,晉見天子。」

    「才不過等了六天而已。」阿倍笑道:「聽籐原大人說,可能還要再等一陣子呢。到目前為止,內廷那裡還沒有傳來準備要召見我們的消息。」

    「不知道為什麼要那麼久?」這幾天,他們雖然得到大唐妥善的照顧,但是並未被允許在城內自由活動。早先入城時已見識過長安一隅,知道此時正是長安一年當中最嫵媚的時節,內心早已躍躍欲動,卻還得困坐客館裡,壓抑下萬分期待的心情。明明、明明都已經來到了呀。

    阿倍挑起眉說:「久?其實倒也還好。相較於先前漫長的等候,六天並不算久哪。」頓了頓,他突然笑了起來。「也許是因為你急著想離開客館?想見誰?」意有所指地瞅了瞅他手上的笛子。

    恭彥瞠目瞪著手上短笛,半晌,釋然笑道:「確實如此。我怕祝晶那孩子會在外頭傻傻地等著呢。」

    典客署的客館在皇城之內,與外街隔著一道高高的牆,誰也看不見外頭發生了什麼事。

    恭彥惦著祝晶說過的話,明白他重然諾。從去年夏季執傻地等到了今年暖春,知道自己確實被人這樣深切地盼望著,會令人忍不住也想要回報這一份心情。

    剛進城那天,阿倍仲麻呂也看見呂祝晶了。那孩子就跟半年前在船上時一樣熱誠可愛。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很確實地在實踐著自己的諾言。恭彥憂慮的不無道理,但這份憂慮,卻使人頗為欣羨。

    儘管對長安有著無比憧憬,但畢竟是初入寶地,人生地不熟,能有個熟悉的人在這裡等候著自己,感覺其實挺好。

    阿倍低頭看著那管短笛,笑歎道:「很難相信那孩子只有十歲。」抬起頭,迎向恭彥的目光。「我覺得他跟你有點像呢。」

    「咦?」恭彥沒有立刻聽懂阿倍的話意。

    「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阿倍說:「他明明只有十歲,可是看起來卻像是已經活過了大半輩子了。是個有點老成的孩子。」

    恭彥還是不懂他跟祝晶是哪裡相像了。

    他想聽阿倍的解釋,但阿倍仲麻呂只是微笑道:「吾友,我們才剛要展開一段漫長的旅程,未來的每一天都令人無比期待。雖然也思念家鄉,但此刻,何妨藏起那份思念,多看看眼前的事物呢!說不定到頭來,總有一天,你我也會思念起眼前這個地方。」

    恭彥明白了,他笑著指出:「你不打算說清楚,對不對?」真是個喜歡吊人胃口的傢伙。阿倍擠了擠眼。「終有一天,你會知道我說的是對還是錯。」恭彥笑著搖了搖頭,將短笛收回懷中。「我祈禱我們能盡快獲准晉見帝王。等待,總感覺是受委屈的。」

    呂祝晶真的在等。也確實有點委屈。

    原以為只要等到井上恭彥來到長安,他便能帶著他到處去玩耍了;誰知道,打從日本使團被接到了皇城的典客署裡,便再沒了消息。

    他日日來到皇城朱雀門附近,想要打聽遣唐使的情況,不明白怎麼過了那麼久,他們竟然還沒能出皇城一步。

    明明滿街上都是外國人啊,偏偏就不見一個日本遣唐使!

    想找人入宮去打聽打聽嘛……爹雖然在門下省弘文館供職,待回家吃飯時問他,他卻也是一問三不知。

    「官太小嘍。」爹說。「祝兒,不是爹不幫你打聽,實在是打聽不到啊。」

    作為一個九品校書郎,鎮日關在館閣裡校書,想聽得一點比較時新的消息,還真不容易,只因不是核心人物啊。呂頌寶吃著晚飯時,狀似無奈地說。

    因此,呂祝晶只好天天上朱雀門報到,想從往來人們和守門衛士口中打聽到井上恭彥的消息。因為再這樣等下去,連春天都要過了啊。

    春光可寶貴的哩。一個十歲孩子,模樣稚氣,目光卻帶了些老成,是會讓人忍不住多留意幾眼的。

    今天輪值守衛的城門郎是一名年約十七、八歲的青年,他與另外幾名年齡不等的衛士配刺持戈,守在朱雀門的出入口,負責查核進出皇城的官員身份與安全。

    一見到呂祝晶,八名守門衛士紛紛使了個眼色,提醒彼此,那孩子又來了。

    今天祝晶沒讓小春跟來,他站在城門附近等候了一段時間,一直沒等到日本使者進出,才忍不住趨前禮貌地向衛士打招呼。

    「衛士大哥們好。今天天氣不錯呢,不知道明皇接見日本來的使者了嗎?」

    好半晌,沒有半個人答話。祝晶也不生氣,他知道這些衛士擔負重責大任,不能輕易洩露宮裡的事情。

    見沒人願意答話,他歎息一聲,踱著小步伐,站到一旁,準備繼續等待下去。反正,套句小舅舅的話,要見恭彥不難,只是「早」與「晚」的問題而已。

    他不是王公大臣,沒辦法隨意進出皇城,不等,又能怎樣?

    他坐在附近一株柳樹邊,等了又等,眼看著天色由明亮轉為暈黃,夜禁的鼓聲再過不久就要響起,到時城門、坊門會陸續關閉,他必須在那之前回家才行。

    沒辦法,只好明天再過來打探消息。

    正這麼打算時,守門的衛士換了班,先前那名較為年輕的衛士隔著幾步距離,遠遠地瞧著一臉無奈的呂祝晶。

    考慮了半晌,原該轉入皇城向長官覆命的他,一頓足後,在同伴訝異的眼光中,朝坐在柳樹下的祝晶走了過來。

    「這位小兄弟,」他喚道。「我沒有看到你的馬或驢子,想必是走路過來的吧,不趕緊回家可以嗎?再過半刻,城門就要關了。」

    鼓聲八百響後,城門和各坊坊門就會關閉,除了特殊的人員外,街道上一律要淨空的。

    「嗯,我這就要回去了。」祝晶訝異站了起來,拱手向衛士道:「我明天再來。這位大哥,謝謝你的好意提醒——雖然你之前都不理我。

    那青年城門郎聞言,先是皺眉,而後忍不住一笑。「我先前職責在,不能隨便和你說話。」

    這男孩連續六天來到這皇城南門,他在白天遇過他幾次,但都找不到機會問他來意;而男孩倒也懂事,乖巧而怪異地在城門外候著,不會做出一些為難人的事情,就只是他與其它弟兄們都忍不住對他有些好奇。

    聽出青年城門郎的言下之意,呂祝晶眼色一亮。

    「那麼,大哥你意思是,現在可以和我說話了?」

    青年點頭。祝晶嘴唇咧開,笑道:「太好了。」正想繼續攀談,皇城內的鼓樓突然傳出擊鼓聲。

    是禁夜的第一次鼓聲。鄰近的坊市內,鼓聲隨之鳴起。

    青年詢問:「你住哪?」

    「水樂坊。」祝晶道。鼓聲第二響時,他猶豫了起來,跟這位大哥小聊一下,還是趕緊回家去才好。

    只片刻,青年便打定了主意。「你在這裡等我一下。」他回頭去牽馬。

    半晌後,回到祝晶面前。「來吧,我送你回去。」祝晶受寵若驚,伸出手臂,讓青年將他拉上高大的馬匹。「多謝大哥。」

    「不客氣。」青年將他安置在鞍前。「駕」的一聲,馬兒順著朱雀大街向南,往永樂坊的方向奔馳,將鼓聲拋在身後。

    「我很少騎馬。」坐在高大的馬兒上,看著底下的石板大道,呂祝晶敬畏地說。一來是因為他個子太小,再者是因為家裡並沒有寬裕到能豢養馬匹;爹的薪俸只夠他們一家溫飽,長安米貴,居,大不易。

    「所以我們才好奇你天天到朱雀門來做什麼。是想找宮裡頭的什麼人嗎?」

    皇城裡座落著各大官署,平時出入人員眾多;又稱為子城的皇城之內,還有帝王所居的宮城,為了維持帝王和官員們的安全,平時必須嚴格管制。

    而想來想去,這年紀小小,至多不會超過十歲的孩子,想必是有什麼人在皇城裡頭供職的吧?

    終於找到機會打聽消息,呂祝晶立刻把握機會道:「對、對,我是想找個人。」

    「哦。」不出所料。「找誰?」語氣中帶著好奇。「大哥,你知道前幾天才住進鴻臚客館的日本國使者嗎?」

    「知道。另外,我叫劉次君。卯金刀劉,次第的次,君子的君。」

    「大哥,我叫呂祝晶。雙口呂,示兄祝,三日日關。」簡單介紹完畢,祝晶不怕生地又喊:「大哥,那你知不知道,通常來說,皇帝陛下大約要多少時間才會接見這些外國使臣嗎?接見完了之後,使臣們能不能出皇城活動?」

    長安是號為中京的上國首都,自太宗貞觀以來,海內外各國紛紛前來朝貢,尊為上國天朝;但先前呂祝晶與這些外國使節們沒有交情,因此並不關心這些人在長安的活動情況。現在,是因為有了掛念的人,他才主動留意起朝廷對待外來使節們的方式。

    「你年紀小小,怎麼會想知道這些事?難道你認識那些使者嗎?」策馬疾行在寬廣無比的朱雀大街上,東西兩側坊門已陸續關閉,熱鬧的市街頓時人煙消減,一日的夜禁即將開始。

    「當然是因為有認識的人才會想知道啊。」呂祝晶開始簡略敘述起自己和日本遣唐使在海上偶遇的緣分。

    聽得年輕的城門郎頗為驚奇。「所以,你是想見那個叫作井上恭彥的日本留學生?」

    「嗯。我們做了約定。他若在春天來到長安,我要帶他去賞花的。」呂祝晶認真地說。頓了頓後,他仰起小臉看著城門郎年輕而黝黑的臉龐。「大哥,你去看過花了嗎?我聽說今年慈恩寺的花開得很好呢。」在長安,牡丹是花中之王,若單稱「花」,就是指牡丹。

    「還沒有。平時職務繁忙,要不是今天我輪休,大概也沒法跟你攀談。」

    「原來如此。我也還沒有去看呢。」

    「要等朋友一起去?」

    「對的。」祝晶笑說。

    「一般留學生會在長安停留很多年,今年假若沒看到,明年再看,也是可以的吧。你這樣天天到城門等候,不是反而浪費了大好春光,不如趁著花還開著,趕緊自己去看花吧。」城門郎實際地建議。

    祝晶搖頭。「不行的。」他解釋道:「正因為時光寶貴啊,大哥。如果今年就能看到,何必等到明年呢。就算只趕上花期的最後一天,也是好的啊。」

    城門郎因祝晶那小老成的語氣哈哈笑了起來。「小弟,你今年才幾歲?說話這麼老成,好像已經活過半輩子似的。」

    「我十歲多了。」祝晶說:「半輩子不長啊,一眨眼就過去了。大哥,時光真的寶貴啊。」因他的一再強調,讓劉次君不由得感到有些奇怪。「你說你十歲?」祝晶點頭。「嗯,不瞞大哥,我天生短壽命格,或許活不過二十五呢,所以你想想,我是不是只剩半輩子可以活?」

    他的語氣既認真又認命,令青年為之愕然。

    他輕輕拍打了呂祝晶的額頭一下,大剌刺笑說:「小孩子,別胡說八道。不然等你活到七老八十的時候,會笑掉別人大牙。」

    祝晶還想抗議,但永樂坊的坊門已經近在眼前了。他趕緊道:「到這裡就行了。大哥,真的感謝你。」

    坊門內的活動在夜裡仍是可以進行的,只要不出坊門就不算犯禁。

    城門郎在永樂坊西側的坊門前放祝晶下馬,考慮了會兒,他道:「明兒個你再來一趟吧,我替你打聽消息。」

    祝晶用力點頭,拱手笑道:「多謝大哥。」

    劉次君是家中次子,上有兄長,下無弟妹,而祝晶這一聲大哥喚得熱切又誠懇,他不由得笑道:「衝著你這一聲大哥,有什麼口信要帶的,明天也一併給我吧。」抽空托人到典客署走一趟,是不礙事的。

    呂祝晶連聲答應。

    「好了,快進去,坊門要關了。」劉次君提醒道。呂祝晶連忙奔進坊門裡,臨去時,回首再揮了揮手。

    「明兒個見了,大哥。」

    「再見。」說完,他策馬離開。

    回到家的時候,就看見小春坐在門坎上,正抽抽答答地哭著。

    呂祝晶滿臉訝異。「小春!妳哭什麼……」

    猛然想起今早出門時不讓她跟路,小丫頭哭了起來,想耍賴,忍不住凶了她一句:「哭哭哭!看妳能哭多久,偏不理妳。」說完,他就跑開了,也不給機會追上來。

    該不會……從那時候起,這丫頭就一路哭到現在吧?瞧她眼睛腫得跟雞蛋差不多大,哭聲沙啞,整張臉一陣紅、一陣白……這笨丫頭!

    連忙走到女孩面前,拍撫道:「別哭、別哭啦,我回來啦!唉。」

    小春總算慢慢停止了哭泣,抬起淒慘的小臉看著呂祝晶。「小……公子……小春今天……哭了一整天呢。」

    「很得意嗎?」呂祝晶又好笑又好氣地就著衣袖幫女孩拭臉。「我又不是真的想看妳能哭多久,妳還真的——」罵不下去了,怎麼會有這種笨丫頭啊。「不是啦。」女孩啞聲道:「因為我一個人在家裡,想到小……公子你說你不理小春……小春好傷心……就忍不住一直哭了……」

    「笨蛋!」呂祝晶放下髒污的衣袖。「這有什麼好傷心的。」

    「很難不傷心吧。」小春委屈地說:「因為小春很喜歡、很喜歡小公子嘛。如果小公子討厭小春,小春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哩……」

    「笨蛋!」

    呂祝晶訝異地睜著圓眸,看著小丫頭道:「來我家這麼久了,妳還不知道我只是嘴巴壞嗎?妳給我聽清楚了,小春。我不讓妳跟我出門,第一是因為妳年紀小,腿短走不遠。第二是因為我不喜歡每次出門都有人跟在屁股後頭,很黏。第三是因為妳前兩天腳不小心拐到了,到現在都還沒好,我是傻瓜才帶妳出門。」雙手插在腰後,很認真地問道:現在,妳聽懂沒?」伸手揩去她臉上一小塊髒污。

    見小春抖著嘴唇,怕她又要哭,呂祝晶歎息一聲,趕忙將小丫頭擁進懷裡。「笨蛋,別哭啊,我都說沒討厭妳啦。」

    「真的嗎?」小春一再尋求保證地問,像是被主人棄養的狗兒那樣,雙手好用力地捉著祝晶,嚴重缺乏安全感。想必是因為年幼早孤的緣故吧。祝晶語氣中不由得多了幾分疼惜。

    「真的。別再說傻話了。我爹回來了嗎?」小春搖頭。「還沒呢。」

    「知道了。希望他記得吃飯。」爹偶爾得在館閣輪值守夜,只是往往連他自己都記不住輪值的次序,所以也沒事先提醒他們。

    跟著爹一塊兒過活久了,呂祝晶已經很習慣自己的爹會突然消失個一、兩天沒回家的情況。好在館裡有合菜可吃,爹應該不會餓到。

    他回頭看著小春。「妳哭了一整天,肚子餓了吧?有沒有吃飯?」

    小春點點頭。「有。我一邊吃著昨晚剩下的干饃饃夾肉醬,一邊哭著呢。」

    呂祝晶笑出聲。「好個小春,總算妳不真的傻呀。」

    小春跟著咧開嘴傻笑。

    「走吧,我們去蒸饃饃吃。」呂祝晶領頭進屋。

    「還要夾肉醬。」小春跟在後頭。「對了……小……公子,你今天有見到那個人嗎?」好羨慕「那個人」喔,可以這樣被小公子放在心上惦記著。

    「沒有。不過沒關係,今天沒見到,總還有明天吧;明天再沒見到,總還有明天的明天吧。」

    「咦?」小春發出疑問聲。「對。這話妳說過的。」祝晶笑說:「借我用一下。」不然還能怎麼辦呢。明天再等等看吧。

    起碼他知道恭彥現在已經在長安了。偌大長安城,總有相碰頭的一天。

    「他現在就在外頭等嗎?」一聽到呂祝晶這幾天每天都在城門外候著的消息,井上恭彥按捺不住,轉身就想走出客館。

    「慢著。」最後還是決定自己來通報消息的劉次君連忙阻止這位日本留學生離開客館。沒有上級的命令,即使是外國使節,也不能任意在皇城中活動的。

    看出井上恭彥眼中的掛慮,劉次君忍不住微微一笑,心想,祝晶小弟沒等錯人,這俊雅少年有著一股與他頗為相似的氣息呢。

    少年雖然不像祝晶那樣喜形現於辭色,但是在那謙和自持的面孔底下,是一顆同樣赤誠的心。

    「你現在還不能出去。」好人做到底。「那孩子要我轉告你,『他很想念你。』」說起來怪肉麻的。若非這話是出自一名十歲孩子口中,他還真說不出口。

    恭彥眼底閃過一瞬笑意,他拱手答禮道:「感謝您帶來的信息,我收到了。」

    「那你……有沒有什麼口信要轉達的?」劉次君直爽地問道。

    「有的。」恭彥說:「請告訴祝晶,要他回家去,等我能出皇城時,一定會立刻去找他。請他好好保重。」

    「就這樣?」劉次君挑眉詢問。

    「還有句話。」恭彥沉吟半晌,才說出:「請告訴他,我也想念他。」

    劉次君笑著傳口信去。總覺得,在這樣微冷微暖的春天裡,涉入這麼一段不俗的異國友情,還滿令人感到愉快的。

    稍晚,在朱雀門外。

    「他這麼說啊。」呂祝晶一隻手忍不住撫上心口,滿臉儘是渴盼地看著劉次君,彷彿盼著他再吐出一些話來。

    那姿態,使劉次君怔愣了半晌。他大手拍了拍呂祝晶的肩膀,笑道:「小弟,你這模樣,看起來很女孩子氣呢。」

    呂祝晶沒有回話,只是笑了笑。

    「謝謝你,大哥。」聽他那麼講,我可以放心回家了,恭彥必定會在被允許的第一時間來找他的。他可以回家等了。

    「原來你擔心他不守諾言啊?」劉次君好奇的問。

    「不是的。」祝晶搖搖頭。他知道恭彥是那種守信的人,他只是沒辦法讓自己別因等待而憂慮。

    他討厭等待,然而,知道他也想念他,讓他覺得心頭好溫暖。

    捂著心口的當下,總覺得,憑著這一份暖意,他可以一輩子等下去的。

    「那為什麼……」劉次君不太懂他的意思。

    「別問我,大哥。」祝晶飛快的說。這感覺蠻難講清楚的,我現在要回去了,後會有期。大哥,有空來找我玩。他揮揮手,燦笑的跑開。在那之後的第五日,唐明皇李隆基總算下旨群集眾臣,在大明宮麟得殿接見並賜宴日本使者。

    整個迎賓儀式盛大而隆重,日本國的大使阿部安麻呂與大伴山守、副使籐原馬養,以及留學生當中,在本國具有正式朝臣身份的阿倍仲麻呂與吉備真備等人,皆被賜予和他們在日本時所擔任的官職相當的榮譽官銜。

    由於明皇禮佛,因此學問僧玄防特別得到帝王的問候,並詢問了佛法東傳日本國的一些事情。

    這是明皇繼位七年以來,首次正式接見的日本遣唐使。

    雖然先前也曾見過少數滯留長安的日本留學生和僧侶,但這還是唐明皇頭一回在正式的迎賓場合中,見到日本派遣而來的使者們,因此感到相當新鮮。

    由於來對朝堂上的使臣們個個都具有優雅的氣質與風采,為此,明皇笑問:「日本國的人都如此進退有禮嗎?」

    佩帶天皇所賜予、象徵使節最高權力的節刀,大使阿部安麻呂恭敬地回答「為了表示對上國明皇的敬重,吾國天皇親自挑選使臣,只有一流的人品才能有幸來對上國,以示對遣使來唐的重視。」

    唐朝天子不以「天皇」稱呼日本的國君,而稱之以「王」。

    在唐明皇心中,日本與新羅、渤海、鬼方等國一樣,都只是遙遠邊疆的大唐藩屬。既是藩屬,當然不可能以「天皇」稱之。大約在六十年前,發生在百濟的白村江之役,大唐軍隊與新羅結盟,徹底打敗了支持百濟的日本,進而消滅了百濟,使得日本終於體認到兩國實力的懸殊,不再以「日出處天子」與「日沒處天子」來看待兩國君主的地位,從此遣使來唐。

    儘管日本並不自認為是大唐藩屬,但當大唐如此認為時,使者們也未加反駁,一切仍以兩國和平往來與文化學習為要務。

    端坐玉座之上,正值壯年的明皇一一端詳著底下前來晉見的二十三名遣唐使,遼巡一遭後,視線停留在最後一列,俯首視地不望天的一名戴冠少年身上。

    少年站在使臣隊伍後方,代表他的地位不高。

    然而,跟其它使臣們比起來,他身量雖然因為年輕而不特別高大,但沉靜的氣質不似一般少年郎,有種沉著穩定的姿態。

    根據通事舍人提供的名冊,他應該是一名叫做「井上恭彥」的留學生,今年只有十五歲。

    明皇好奇地瞇起眼詢問:「站在末列的那位少年,也是你們女王所親自挑選的嗎?」

    沒想到會被問話,井上恭彥趕緊回答道:「歐稟陛下,是的。」

    「你不辭千里渡過惡海,來到我大唐帝國,可是有什麼願望想達成嗎?」井上恭彥俯首答話。「回陛下,臣素來仰慕唐風。在日本,我們學習上國的文明,期許能改變舊有的制度,讓人民過更好的生活,這是使者們所肩負的全日本國百姓與天皇的願望。」

    「你回答得很不錯,少年。但是,這其中沒有你個人的心願嗎?」

    「回陛下,有的。」在明皇與眾臣注目的目光下,井上恭彥不知為何,突然想起祝晶那雙寶石般燦爛的笑眼,他微微笑說:「臣希望能在上國結識知己的朋友;向高明的老師學習;看遍普天之下最繁華的文明;不虛此生。」

    他的回答讓明皇笑了。「好個不虛此生。」明皇轉向日本國大使們道:「連一個留學生都如此謙和有禮,可見日本確實是個君子國呢。」

    明皇心情頗佳,是以後來日本大使所提出的幾個請求,包括讓前一批在長安學成的留學生還蕃回國,以及允許遣唐使們能在長安城裡自由購物,諸如書籍、器皿…在城內自由活動,安排留學生進入國子監就學等,明皇都一一允許了。

    稍後,在賜宴的大殿中欣賞著宮廷精緻的樂舞、飲酒,叩嘗佳餚,與大唐朝臣們暢談兩國往來歷史與交流的場合中,井上恭彥懷著期待的心情,惦記著要將祝晶的笛子還給他。時間在三月底,花還未謝盡。而終於,可以相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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